生理、生意与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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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武夷学院朱子学研究十年录》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7433
颗粒名称: 生理、生意与生活
其他题名: 朱子的生命体验与生态情怀
分类号: B244.75
页数: 14
页码: 16-29
摘要: 朱熹的理学思想中,“生理”或“生生之理”是其核心内容。本文通过分析朱熹对“生理”及其相关概念进行的逻辑思辨,以及对“生意”即自然界生命创造的目的性进行深切的生命体验,探讨了朱子如何将“生理”的理性认识内化为人类的道德自觉和生命情感。文章指出,“生理”是自然界生命创造的法则,体现了中国哲学的根本精神,也是朱熹哲学的价值意义之所在。最终,文章从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角度,探讨了朱子理学的现实生态情怀。
关键词: 生态情怀 朱熹 宋代理学

内容

“生理”或“生生之理”即自然界生命创造的法则始终是其理学的核心内容。朱子虽然对“生理”及其相关概念进行了条分缕析式的逻辑思辨,但这种分析的意义仅限于认识论上的理性自觉。如何把对自然界“生理”的理性认识内化为人类的道德自觉和生命情感,还需要对“生意”即自然界生命创造的目的性进行深切的生命体验。对“生理”的理性自觉和对“生意”的情感体验,最终要实现为一种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理想境界和生活方式,这里寄寓了朱子现实的生态情怀。
  一、“生理”的自觉
  “理”是朱子哲学的最高范畴,它是包括人类在内的整个自然界的本体存在,因而又被称之“天理”。天就是自然界。那么“天理”是一个纯粹形而上的哲学理念,还是有具体内容呢?如果有,它的核心内容和基本精神是什么呢?在朱子看来就是自然界生生不息的生命法则即“生理”,其高度哲理化的道德哲学和人生哲学都源此而生。
  几乎所有的理学家都将“六经之首”和“大道之源”的《周易》作为直接的理论源头,这自然是因为在经学史上享有独尊地位的《周易》对中国传统文化思维模式和价值观念的深刻影响。《易传》不仅明确提出“生生之谓易”①,“天地之大德曰生”②的命题,而且提出“三才之道”③和“顺天应人”④的思想。可见,《周易》不是一部纯粹形而上的哲学著作,生态哲学才是其精髓。如果说《周易》是一部讲变化的哲学著作,如所谓的“易有三义”,即变易、简易、不易,那也是讲生命变化之道的哲学著作。
  蒙培元先生说:“‘生’的问题是中国哲学的核心问题,体现了中国哲学的根本精神。”⑤蒙先生所说的“生”有生成论、生命哲学和生态哲学三层含义,但其核心和实质仍然是生态哲学,而且是广义的生态哲学。《周易》开启了中国生态哲学的源头,从此“生”的哲学就成为中国哲学发展的一条主线。如道家所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⑥,儒家所谓“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⑦,佛教所谓“众生平等”和“普渡众生”⑧等,都是“生”的哲学的生动体现。
  《易传》之“生”的学说是理学最重要的思想来源。周敦颐的“万物化生”⑨,张载的“乾坤父母”说⑩以及“天地之心以生为本”⑪,程颐的“心者生道也”,程颢的“天只是以生为道”⑫,无不以“生”为道为理。朱子作为“集大成者”,当然也不例外。他虽然对“理”作了各种解释,但以“生”说“理”、“仁”、说“性”、说“心”始终是其核心内容。朱子在其《仁说》中不仅对“生理”学说作了集中论述并提出著名的“天地以生物为心,人得夫天地生物之心以为心”的学说。揭示了“生”与“心”进而与“理”的内在和本质联系。这是朱子天人之学的关键所在。
  *本文在写作过程中,得到了中国社科院哲学所蒙培元教授的指导,谨此致以衷心的感谢。
  可见,“生理”或“生生之理”①才是理的核心内容,也是理的价值意义之所在。因此,朱熹虽然对其哲学最高范畴“理”进行了不同层面的逻辑分析,但其核心始终是围绕着“生生之理”展开的,并以“生道”的“广大流行”说明其“理”的客观普遍性。如朱熹所讲的“自然之理”,就其实质而言只是“生生之理”。自然界是“生生不息”的生命创造过程,其生命创造是有秩序有规则的,此即所谓“生理”,“理”字具有普遍性的意义。“自然之理”就是自然界发育流行的过程所具有的秩序或法则。中国哲学不是西方以认识论为基础的主客二元对立的哲学,而是以心性修养为基础的主客内在统一的哲学,亦即基于自然界生命有机整体的天人合一哲学。因此,作为自然界万物本质规定的“所以然”之理和作为人类认识主体价值选择的“所当然”之理②,即存在与价值正是在“生理”实现为“仁德”的基础之上得到了统一。就“生生之理”是道体的流行而言,亦可称为“道理”。就“生生之理”内在于人心的本体存在而言,亦可称为“性理”。在朱子学说中,固然有“心外有理”及“格物致知”之说,然而这只是从认识层面上说的,朱子承认有主客之分,因而有“穷理”之学。但就本体存在而言,“物理”最终通向“性理”,从而实现“心与理一”③。这种典型的“观物体道”的思维方式,正是基于人与自然是一个有机的生命整体。从“生意”、“生理”说明仁德,是理解朱子德性学说的关键。
  在天人合一思维模式下,如何将自然界的“所以然”之理,内化为人心内在的道德理性,不是对象化的客观认识所能完成的,还需要下一番切身的生命体验功夫。因此,中国古代哲学没有西方哲学严格意义上的对象化的认识论,而是具有实践理性的天人合一的体认论、体验论和体悟论等,这里的“体”就是身体力行。朱子的“格物致知”之学可以说是一种特殊的生命体验,其内容是要解决人与自然万物之间的关系问题,其根本目的则是要通过“格物”而致天人合一之“知”,即实现人与自然万物的和谐与统一。从本体论看,在人为性,在物为理,都体现了自然界的“生理”和“生意”;从认识论看,人不仅是德性主体,又是认识主体,人可以通过对万物的认识,实现人的德性。从人与自然的生命有机整体联系看,朱子的“即物穷理”,就只能是“穷”生命之理。
  所谓“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①这里的“极”就是从已知的“物理”进而追溯到人与自然生命贯通之“生理”。而穷理的过程也就是德性主体的确立过程。
  朱子曰:“仁字只是个浑沦底道理。如《大学》致知格物,所以求仁也。《中庸》博学、审问、谨思、明辨、力行,亦所以求仁也。”又曰:“仁在事,若不在事上看,如何见仁?”②朱熹的知识之学,其目的就是为了“求仁”。仁本来就在人的心中,是“本心之全德”,却为何向外求仁呢?他认为,“仁在事”,因此,要“在事上看”,就是在事物中求得仁理。这有两方面意义。一方面,仁德是在处事接物中体现出来的,其间有很多具体内容,如家庭层面的父子、夫妇、兄弟关系,社会层面的君臣、朋友关系,还有人与自然界的万物之间的关系,都有各种各样的不同表现,这些不同方面的表现,都是从不同侧面体现仁德的。懂得了这些具体知识,抽象的仁德也就获得了具体内容,人也获得了道德上的理性自觉。另一方面,“生理”虽在人心而为仁德,但不能说人心之外的万物便无“生理”,实际上,在自然界的万物之中,便存在着“生理”、“生意”,自然界就是“生生不已”的生命流行,活泼泼地,这就是“道体流行”或“道体之本然”,其中便有仁的内在依据。通过“格物穷理”,便能认识、体会其中的意思,即仁的道理。
  仁德是天生的,与生俱来的,如同孔子所说,是“天生德于予”③。但仁德需要人自己去完成,去实现,亦如孔子所说,是“为仁由己”。这除了“存心养性”的工夫之外,还要“格物致知”之学,朱熹的知识之学,自然包括对于自然界的各种对象化的知识,但其根本目的却是一种德性之学。朱熹认为,自然界生命流行,生生不已,充满了生机、生意,这都是“生理”的体现,都需要认识。通过这种认识,便能启发心中之德性。
  人与万物之间,固然有主客、内外之别,在这个层面上,人是认识主体,万物是认识对象,构成认识与被认识的关系,人可以从中获得知识。但是从根本上说,这不是对物理世界的认识,而是对生命的认识。从生命的层面上说,人与万物是相通的,人虽然是万物之灵,但万物也是有生命的,人与万物是一体的。故程颢曰:“天地之间,非独人为至灵,自家心,便是草木鸟兽之心也。”①只是人心不仅有灵明知觉,而且全具仁德。因此,“格物”不只是将万物作为控制、利用的对象去认识,而是认识其生命意义而关怀、爱护之。从这个意义上说,“格物”也就是“爱物”。因此,朱子曰:“古人爱物,而伐木亦有时,无一些子不到处,无一物不被其泽,盖缘是格物得尽,所以如此。”又曰:“格物须合内外始得。……目前事事物物,皆有至理,如一草一木,一禽一兽,皆有理。……自家知得万物均气同体,见生不忍见死,闻声不忍食肉,非其时,不伐一木,不杀一兽,不杀胎,不殀夭,不覆巢,此便是合内外之理。”②
  “格物”而至于“爱物”,可说是真正实现了仁德,也是“格物”的真正目的。这就不是一般地得到知识,获得一种权力,宰制和掠夺万物,以满足自己的欲望,而是与万物情同手足,使万物“无一物不被其泽”,实现人与万物的生命和谐。这是朱子“格物说”最有价值最有意义的地方,对现代人有极大的启示作用。可是在过去的研究中,很少有人说到这层意思,只是当作通常的认识论、知识学来对待。这所谓自家与万物“均气同体”,是说人与万物都是自然界的生命,是“同气相求”的关系,“气”就是代表生命的。所谓“同体”,则说明人与万物同以天地之“生理”为生命本体,同受仁德的恩泽,是生命整体。所谓“合内外之理”,就不是以万物为被动的物理对象而认识之,以“格物穷理”所得之知识为工具而对万物实行控制、利用和奴役,而是体认到自家心就是万物之心,自家生命与万物的生命息息相关而不可分离。人之性与物之理,都是由自然界的“生理”而来,在人为仁,在物为理。仁德是“生理”之全体实现,“实现”体现了人的主体创造性,物理只是“生理”的很有限的部分的实现。人之所以为“贵”,就在于通过“格物穷理”,认识到万物的生命意义,将其仁德施之于万物,消除主客、内外的界限,以仁心对待万物,这就是“合内外之理”。
  二、“生意”的体验
  自然界的化育流行,使得整个自然界成为一个充满勃勃生机的有情世界。宋人罗大经云:“古人观理,每于活处看。故诗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夫子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又曰:‘山梁雌雉,时哉时哉!’孟子曰:‘观水有术,必观其澜。’又曰:‘原泉混混,不舍昼夜。’明道不除窗前草,欲观其意思与自家一般,又养小鱼欲观其自得意,皆是于活处看。故曰观我生。观其生又曰复其见天地之心。学者能如是观理,胸襟不患不开阔,气象不患不和平。”①所谓活处观道,就是要体悟自然界那种生生不已的生命意向。这既是一个生命体验的过程,也是一个道德涵养的过程。所以朱子《四书集注》中认为,对于“鸢飞鱼跃”的生意体验,最后要落脚到“为人处”,这也是人们要特别“致思”的地方。因为按照“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的精神,人与自然不仅是平等的,而且是一个生命整体。既然“天地万物本吾一体”,那么观乎自然界万物的勃勃生机,本身就是对人类自身的生命体验,即罗大经所谓“观我生”。同样,对人类自身的生命体验,反过来就是对自然界生物的生命体验。在这个过程中,作为道德主体的人,有感于自然界的勃勃生机,内心自会油然而生“爱物利物”之心。因为我与天地万物在生道上是“心相贯通”的。朱子曰:“心,生道也,心乃生之道。恻隐之心,人之生道也,乃是得天之心以生,生物便是天之心。”②
  朱子提出“心与理一”,并以此表述人与自然和谐统一的存在状态。朱子所说的理即理性,但它不是今人所谓的科学理性和工具理性,而是一种情感理性和价值理性。其根本目的不是将自然界视为认识对象,通过认识而控制、掠夺自然界,而是在人与自然之间确立内在的价值关系,实现人与自然的生命和谐;不是统治和征服自然界,而是尊重和关爱自然界,从中享受生命的乐趣,实现人类最理想的价值。在这种“合情合理”的生存状态中,人不仅是理性的存在,而且是情感的存在;人不仅是价值的创造者,而且是自然界“内在价值”的实现者,这种互为主体的关系是维持人与自然生态和谐的根本保证,因而是人类永续发展的根本保证。因此其实质是生态哲学的问题。
  天即自然界,是万物之源。理学家二程将天即自然界上升到宇宙本体论的高度,提出“天者理也”,认为天就是理。同时又提出“天只是以生为道”。③天作为最高存在,以生命创造为其道即理,而生命创造是“生生不已”的过程。
  也就是说,天以生命创造的过程为其存在,以生命创造的原理为其依据,从根本上说,理是生命创造的原理,“生”即生命创造才是“理”的根本内容。这是一种功能化和过程化的生命学说。
  为了进一步说明天地生物之“心”,朱子又提出并发挥了“生意”之说。“生意”是程颢最喜欢使用的词语,“万物之生意最可观”①,以此表示自然界的生命创造活泼泼地、与自家意思一般。朱子也很喜欢使用这个词语,并做了进一步发挥,以此说明天地生物之心以及与人心的关系,即人之仁心。
  朱子曰:“心须兼广大流行底意看,又须兼生意看。且如程先生言:‘仁者,天地生物之心。’只天地便广大,生物便流行,生生不穷。……发明‘心’字,曰:“一言以蔽之,曰‘生’而已矣。‘天地之大德曰生’,人受天地之气而生,故此心必仁,仁则生矣”。②
  程颢体贴出“理”字,而理的根本意义是“生”,即“天只是以生为道”,而道即是理即是心。朱子又发明“心”字,其根本意义也是“生”,即“天地以生物为心而人得之以为心”。但以“生意”说明天地生物之心,进而说明仁,则更加突显了“生”的目的性和情感意义。按朱子所说,“意者心之所发”,而“意”与“情”又有直接关系,“情又是意底骨子”,“意因有是情而后用”,③就是说,意是从生命情感发出来的意向活动,有目的性意义,故曰:“情是会做底,意是去百般计较做底”。意属于意识活动,是人心所特有的,朱子用“心”字贯通天人,又用“生意”说明其意义,这实际上是说,人与自然之间,有一种生命情感和目的性的内在联系,而不是机械式的外在联系。
  一方面,“天地以生物为心者也,而人物之生,又各得夫天地之心以为心者也。故语心之德,虽其总摄贯通无所不备,然一言以蔽之,则曰仁而已矣。”④就是说,人心是天地之心的实现,仁德是天地之德的实现,其间贯穿了“生意”,即生命情感和目的性原则。另一方面,“仁则生矣”,仁心又是完成自然界生命创造的关键,这正是仁的根本意义。人心之仁以“生物”为其职能,这也就是“为天地立心”。⑤正是在这个方面,突显了人的主体性与创造性,突显了人在自然界的地位与作用。仁虽然来源于天地之心之德,但却是人的精神创造,所谓“实现”,就是一种创造,“继善成性”是要人去完成的。总之,人既是天地之心的实现者,又是其创造者,由此构成“共生”的关系。
  所谓心的“广大流行意”,正说明天地“别无勾当”,只是生物。“广大”是其空间形式,“流行”是其时间形式,从空间时间上解释天地之心,说明天地并不是真有一个心,天地之心,只是气之发育流行、生生不穷的生命创造过程,这就是有心而无心,即“天地以生物为心”。但所谓“生意”,显然有情感、意向、目的等意义,这是无情之情,无目的的目的,也就是无心而有心,即“天地生物之心”。“生意”之说,显示了自然界是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体。
  朱子认为,自然界是有“生意”的,自然界的“生意”不仅是存在的,而且与人的生命息息相关。但是,要通过生命体验去体认,不只是客观认识、对象认识的问题。这就直接关系到人类如何对待自身、又如何对待自然的问题,亦即关系到人类如何生存的问题。
  朱子曰:“仁,鸡雏初生,可怜意与之同。意思鲜嫩,天理著见,一段意思可爱,发出即皆是,切脉同体。……孔子教人仁,只要自寻得了后自知,非言可喻。只是天理,当其私欲解剥,天理自是完备。只从生意上说仁,其全体固是仁。……今不可于名言上理会,只是自到,便有知得。上蔡所谓饮食知味也。”①以“生意”贯通天人而说仁,从根本上说其实就是一个生命体验的问题。
  “生意”即“生底意思”,是不能用概念语言去说明的,“今不可于名言上理会,只是自到便有知得”,“如上蔡所谓‘饮食知味’也”,即只能在自身生命中去体认。如果只从概念上说明什么是“生”,从名言上解释什么是“生意”,并不能真正知道它的“意思”。要真正知道其“意思”,只有如同“饮食知味”一样,“自到”后才能做到。食物只有亲口吃了,才能知道其中的味道,如同佛家禅师所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要知道自然界的“生意”,也只能从自家生命中去体会,不可“坐而论道”,在“名言”上打转。因为“生意”就是人类生命的本真所在。所谓“自到”,就是亲自体验和实践,感同身受,这才是真知、真智慧。其所谓“私欲解剥,天理完备”之说,并不是取消人类的合理欲望,而是去掉超出生活需要而无限膨胀的个人私欲,天理即生理之仁就会全部实现。
  从概念上虽然“不能说”,但是还要说。这个说,实际上是情感语言,生命语言。“天理”是什么?就是“生理”。“生理”又是什么?是生命创造之理,必有情感在其中,发出来就是“生意”。“生意”要从生命情感及其意向性、目的性上去理解,因此不能从“名言”上去说。这是生命体验的问题,不是纯粹的认识问题。他所说的“可怜”、“鲜嫩”、“可爱”等等,就是从生命体验中说出来的情感语言,这种体验随时都牵动着人的情感,是人的生命的最基本的存在方式。人类不是生活在概念中,而是生活在大自然的生命流行之中,与自然界的生命有不可分割的联系。情感交流是这种联系的重要形式,情感体验是这种联系的真实体现。从哲学上说,这是建立在生命情感之上的价值关系,绝不仅仅是主体与客体、认识与被认识、控制与被控制的关系。认识中的自然是不完全也是不真实的。
  生命体验之所以重要,不仅在于这是儒学认识事理的独特的方法,更是因为这个过程本身就是一个情感熏陶和心性涵养的过程,而其目的最终则是人类对于自然界情感理性和价值理性的确立,这是在生态危机日趋严重的今天最值得深思的问题。
  三、“生活”的理想
  对于生生之理的理性自觉,对于生命意向的情感体验,最重要的是要实现为生活方式上的天人合一境界。天人合一境界,在朱子理学中表述为“心与理一”的境界。
  朱子的“心与理一”有两个层面上的意义,从认识论的层面上说,朱熹认为心外有理,理在物中,因此提出“格物穷理”说,即要经过认识,打通人心与物理之间隔,实现人心与物理之贯通;从本体论的层面上说,朱熹认为理本来就存在于心中,是心之所以为心者,即心的本体存在。即所谓“心即理,理即心”。
  境界就是心灵存在的方式和状态。境界既不是纯粹的客观认识,有明显的主观性。又不是纯粹的主观意识,有其客观性。朱子所追求的正是“心与理一”的境界,是主客观的统一。而要实现这一点,就要消除一切私心私欲,做到“圣人之心,表里洞然,无有一毫之蔽”①。朱子和其他理学家都以圣人气象、圣人境界为人生的最高理想。而所谓圣人境界,就是天人合一境界。这既有形而上的超越性一面,又不离人的现实存在。人生的最高境界就表现在日用常行之中。
  朱子和其他理学家经常用“心”字来表述圣人境界。如朱子曰:“圣人之心,浑然一理。盖他心里尽包这万理,所以散出于万物万事,无不各当其理。”①可见,人生的最高境界即“浑然一理”即“心与理一”的境界。
  所谓“浑然”,有两种含义。一种含义是心中无私欲障蔽而全体是理,也就是心理合一,浑然无间。这是仁者之心,即仁的境界。“仁者理即是心,心即是理。有一事来,便有一理以应之,所以无忧。”②这就是朱子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实现了“心与理一”的境界,人就成为一个无私欲障蔽的纯粹的人,便没有了任何得失利害的考虑和计较,自然无忧,自无烦恼。不仅如此,有了这种境界,就可以从容自如地应对一切复杂烦难的事物而处之有道,即所谓“泛应曲当,用各不同。”③因此说境界即人的一种“心境”,或看待世界的主观态度。
  从实践理性的要求来说,理学家更是将境界看作为一种理想的生活方式,在处理生活问题时有实际作用。本体境界必然发而为用,在实际生活中发挥作用,包括一言一行,待人接物,处理问题,随时随地都能表现出来。有了这种境界,便有了大本大原,“自然心胸开阔,见世间事皆琐琐不足道矣。”④因为他超越了世俗之见,超越了营营逐利之心,亦即超越了自我,心中包容了整个世界,故能“体事而无不在”。这个“体”,不只是体认之意,是身处其中,体验、体恤并实践其事。这才是境界的实际作用。所谓“天下事皆此心发见”,是说天下事无一不在吾人心灵境界的关照之下呈现出来。既然天下事都在吾人心灵境界之下呈现出来,吾人自然会以身体之,从而实现其意义和价值。境界既是心灵的境界,同时也是身体的实践活动。
  “浑然”的另一种含义是,“心与理一”的境界还是一个各种意义构成的整体境界,其中,主要是指真、善、美的境界。真、善、美是朱子哲学,也是整个中国哲学所追求的理想境界。真、善、美的境界在朱子理学中表现为诚、仁、乐三个概念所构成的相互贯通、相互融合的整体精神境界并且和生命的审美体验结合在一起。
  不同于西方哲学主要是以“求真务实”为基本内涵的科学理性,朱子和儒家哲学主要是以“趋仁向善”为基本内涵的价值理性。虽然东西方文化都以追求真善美为人生最高的精神境界,但是西方文化偏重于以真统美、善,而东方文化则偏重于以善统真、美。
  1.关于“诚”的境界。孔子提出“仁”的学说,主要突显的是价值层面的意义。孟子提出“诚”的学说,主要突显了存在层面的意义。朱子认为“诚”与“仁”是“一理浑然”之境,是“仁”的价值意义和“诚”的存在意义都得到提高。若是分而言之,则是“以其实有,故谓之诚。以其体言,则有仁义礼智之实;以其用言,则有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实。”①这是说,诚有体用之别,以其体言就是仁义礼智(总说则为仁)之实,以其用言则是恻隐、羞恶、恭敬、是非之实。即仁是诚的真实内容,诚是仁的存在基础。
  朱子认为诚的基本含义是“真实,无妄”,其反面即是“虚妄、欺枉”。人人都有诚的本体存在,但只有圣人才能做到心中之天理“自然流行”从而体现诚的境界即天人合一境界。而一般人则由于人欲之私,虚妄之蔽,不能真正实现诚的境界。要实现诚的境界,就要克服人的虚伪和欺诈,而虚伪和欺诈则来自私欲。朱子认为,自欺是人最大的弊病,人而欺骗自己,则无所不欺。所以要去“妄”而实现诚的境界,就要做到毋自欺和慎独。有了诚的境界,就能排除人欲之私,虚妄之蔽,贯通天人之际,实现天人合一。
  2.关于“仁”的境界。仁是儒学的核心。在原始儒学中,仁多表现为一些具体的德性,如孟子的亲亲、仁民、爱物之类。朱子则将仁提升到本体论的高度,对仁做出新的规定:“仁者,爱之理,心之德。”②即仁是爱的所以然之理,同时也是本心所具之德性。这样就实现了“心与理”的统一,即天人合一的境界。关于这里所说的“心之德。”朱子进一步解释:“仁者,本心之全德。”③即“全德”是包含了其他所有的德性,混而言之为“仁”,分而言之则是仁则包含了义、礼、智其他三德。朱子经常用“天道流行”、“天理流行”说明仁的境界,这是表里如一,内外无间,接人待物,应事出世,“一视同仁”的境界。
  要实现仁的境界,人需要修养,修养的要害是克去私欲。正是私欲使心与仁有了间隔,不能使心之全体呈现出仁,做起事来自然不合于仁。只要除去私欲,其心便全体是仁了。“仁与心本是一物。被私欲一隔,心便违仁去,却为二物。若私欲既无,则心与仁便不相违,合成一物。心犹镜,仁犹镜之明。镜本来明,被尘垢一蔽,遂不明。若尘垢一去,则镜明矣。”①
  仁就是善,仁的境界即善的境界。仁体现的是情感理性,而善则体现的是价值理性。仁是一个生生不已的生命世界,善则是从生命的目的性而言的。人类和自然界的生命创造向着完善的目的发展,善的境界以实现生命创造及化育为其功能。所谓“善,谓化育之功”②,《周易·文言》有“元者善之长”的说法,朱子解释说:“元者生物之始,天地之德莫先于此。故于时为春,于人则为仁而众善之长也。”③可见,朱子是以仁为众善之长,是各种善的源头。仁之所以为善,就在于对生命的爱,对万物的爱,使其完成生命的创造与化育,使“物各得其宜,不相妨害”。“以仁为体,则无一物不在所爱之中”④。这才是“天理流行”的真义。
  朱子认为人的所有德性都是从自然界的“生意”中生发出来的,是真正的生命哲学。“生意”就是生命的“意思”。朱子以仁释生意,则有意境、境界的意思。“生意”是生命之所以为生命者,最能表述生命的目的性意义,其意义只能在生命体验中才能领会。以生意为仁,又以仁为恻隐之心(即爱),以义礼智为恻隐之心在不同方面的发用,这就说明,仁的境界是一个充满生命活力的意义世界、价值世界,这正是善之所以为善者。仁即善的境界,最终只能在人的生命活动,即现实的生存方式中体现出来。
  3.关于“乐”的境界。“乐”是一种具有审美体验形式的精神境界。在朱子的审美境界中,既有表现人格美的“孔颜之乐”,也有表现艺术美的诗歌之乐,但朱子最推崇的则是“曾点之乐”,因为它反映了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曾点之乐”典出《论语》:一次,孔子与弟子子路、曾点、冉有、公西华一起谈论各自的理想。子路、冉有、公西华三人各从事功方面谈了他们的志愿,惟曾点与众不同,说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午雩,咏而归。”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①此后,“吾与点也”就成为宋儒特别是朱子谈论“境界”、“气象”的最重要的话题。
  朱子注曰:“曾点之学,盖有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②朱子在《论语集注》中对“吾与点也”作了很长篇幅的推演发挥,以此阐述自己的生态审美思想,可见得朱子对这一问题的高度重视。
  所谓“天理流行,随处充满”,就是一种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而要实现这种境界,就必须克尽人欲,没有人欲之蔽,方能做到“心与理一”。生生之理就能流通于天人之际,人的心中随处充满一个生生不穷生意世界。用今天的语言表述就是克服工具理性,克服人类中心主义,才能实现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
  所谓“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表明这种生态审美境界就体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之中,而不是一个纯粹的认识论问题,更不是坐而论道的向壁空谈,即“学不得”、“不可学”。而是要从自家心灵深处去体会,并且要“着实做将去”,在生活实践中去体验,这样才有真实内容和现实的意义。
  所谓“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说明“吾与点也”之乐是超功利的,没有任何计较和打算,是人与大自然融为一体的审美境界,完全进入到一种自由的境界,如孔子所言的“从心所欲而不逾矩”,③所谓“不思而得,不勉而中”④也。亦即张载所谓“大其心则能体天下之物,物有未体则心为有外”,“圣人尽性,不以闻见梏其心,其视天下,无一物非我”。⑤
  朱子所说“天理流行”之乐,是指人与人、人与自然的整体和谐之美,曾点只是“举其一事而言之”。“这道理处处都是:事父母,交朋友,都是这道理;接宾客,是接宾客的道理;动静语默,莫非道理;天地之运,春夏秋冬,莫非道理。人之一身,便是天地,只缘人为人欲隔了,自看者意思不见。如曾点,却被他超然看破这意思,夫子所以喜之。日月之盈缩,昼夜之晦明,莫非此理。”①事父母、交朋友等等,是人间之事,即人与人的关系;天地之运,春夏秋冬,是自然之事,即人与自然的关系。但都是一个道理,即“天理流行”。其实,自然界的发育流行之理,即人间的相互交往之理,是从心中流出之理即境界,而表现在“处事接物”之中。这是“自然道理流行发见,眼前触处皆是”,故能“从容优裕悠然自得”②。所谓“人之一身,便是天地”,就是从天人合一的境界上说。人有这种境界,不仅“触处皆乐”,而且能使“万物各遂其性”③,就是顺万物之生,遂万物之性。朱子称之为“尧舜气象”④,即圣人境界。这既是善的境界,又是美的境界;既是道德义务,又是美的享受,具有生态美学的意义。
  总而言之,一个人只有自觉做到“天地万物一体之仁”的“大公无私”的境界,才能与天地万物同体而生,实现天人合一。朱子“存天理,灭人欲”的命题在此得到了生态伦理的说明。
  (原刊于《学术界》2010年第11期)

附注

①《系辞上》。 ②《系辞下》。 ③《系辞下》。 ④这里所说的“顺天应人”,不是《周易》革卦所谓“汤武革命顺天应人”,而是指《易传》所提出的顺应自然法则,发挥人之主观能动性的天人和谐。 ⑤蒙培元:《人与自然——中国哲学生态观》,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4页。 ⑥《道德经》章四二。 ⑦《论语·阳货》。 ⑧释道世:《法苑珠林》卷一四。 ⑨《周元公集》卷一。 ⑩《张子全书》卷一五。 ⑪《张子全书》卷一六。 ⑫《二程遗书》卷二上。 ①《朱子语类》卷三二。 ②《朱子语类》卷一八。 ③《晦庵集》卷五六。 ①《大学章句》。 ②《朱子语类》卷六。 ③《论语·述而》。 ①《二程遗书》卷一。 ②《朱子语类》卷一五。 ①《鹤林玉露》卷九。 ②《朱子语类》卷九五。 ③《二程遗书》卷一一。 ①《二程遗书》卷一一。 ②《朱子语类》卷五。 ③《朱子语类》卷五。 ④《晦庵集》卷六七,《仁说》。 ⑤《张子全书序》。 ①《朱子语类》卷六。 ①《晦庵集》卷一五。 ①《朱子语类》卷二七。 ②《朱子语类》卷二七。 ③《朱子语类》卷二七。 ④《朱子语类》卷一二一。 ①《朱子语类》卷六。 ②《晦庵集》卷五七。 ③《朱子语类》卷二五。 ①《朱子语类》卷三一。 ②《周易本义·系辞上传》。 ③《周易本义·文言》。 ④《周易本义·文言》。 ①《论语·先进》。 ②《论语集注》卷六。 ③《论语·学而》。 ④《晦庵集》卷六一。 ⑤《张子全书》卷二。 ①《朱子语类》卷四〇。 ②《朱子语类》卷四〇。 ③《朱子语类》卷四〇。 ④《朱子语类》卷四〇。

知识出处

武夷学院朱子学研究十年录

《武夷学院朱子学研究十年录》

出版者:厦门大学出版社

本书精选武夷学院朱子学研究中心2008-2018年公开发表的朱子学研究论文37篇,按文章内容分成了朱子与理学、朱子与社会、朱子与教育、朱子与当代、朱子与东亚、朱子与闽台等几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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