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平市图书馆

参考文献已经读完了序言、第一部分与第二部分的读者大概已经明白，从笔者的立场来看，值得推荐的、能从朱熹本人的言语出发来阅读“朱子”的书，基本上没有。笔者深切意识到，必须要从本书所揭示的“事”与“理”等阅读角度出发，对朱熹所留下的《四书集注》等文本，进行彻底的重读。
  对于本书所论述的“朱子”，笔者自身是在2005年6月前后的阅读中，有了一些理解的端绪。当时，笔者发表了论文（1）《“命”与“令”——对朱子“天命之谓性”的解释》（《东洋史研究》641卷1号）。
  多年以来，我都对如下问题感到疑惑不解：朱熹为何会将《中庸》“天命之谓性”的注释“命犹令也”，以及《大学》“致知在格物”的注释“物犹事也”这两个类似的训诂，各自放在哪个位置呢，其意义又是什么呢？首先，关于“命犹令也”一句，正如第二部分第一章中介绍的，是自《吕氏春秋》文本中获得了启示而产生的理解，对此的分析集中在论文（1）中。而另一方面，对于“物犹事也”一句，即对于因没有理解所以暂时悬置的朱熹
  的“格物”解释，也开始着手进行解析。为慎重起见，先从《说文解字》中来确认“物犹事也”一句中“事”字的意义。正如第二部分第三章所示，在《说文解字》中明确记载有“事，职也”。在论文（1）的结尾处，笔者也获得了如下认识：朱熹通过将“天命之谓性”中的“命”换读成“令”字，将此种（在南宋朝廷中任职的民政官的）职务意识，置于万物（包括人在内的群生）在这个世上最初生来便带有的核心部位。”在《说文解字》中，当笔者看到明确记载的“事，职也”一句时，就意识到，朱熹对于“格物”的解释之背后，确然藏着“职”这一关键词。而在朱熹的哲学图景中，对于“天命之谓性”的注释“命犹令也”，与对于“格物”的训诂“物犹事也”，也与“职”的观念深深关联在一起。
  在当年夏天，基于这一发现，笔者写成并发表了论文（2）：《“事”“物”“事物”“事事物物”》（《东洋古典学研究》第20集，2005年10月）。
  接着，与朱熹的“格物”解释相关，又围绕着王阳明对于“格物”的解释，笔者发表了如下三篇论文。
  （3）《“格物”的陷阱》（《阳明学》18号，2006年3月）
  （4）《关于〈朱子语类〉中所见的“物事”》（一）（二）（《东洋古典学研究》21集、22集，2006年5月、10月）
  （5）《朱熹“格物”理解的构造——关于“有物有则”的解释》（《东洋古典学研究》23集，2007年5月）
  本书的第二部分，是融汇了以上这些论文中的见解而写成的。不过在本书中，也有很多新的见解。论文（1）到论文（5），
  将会在改订后收入《朱熹哲学的视轴———续朱熹再读》（研文出版）一书中，于2009年出版。
  在本书第二部分中，跳出由朱子学和阳明学而来的传统的解说套路，通过对“明”“为”“熟”等通常的词汇，一个一个地对其使用感受进行确认，以此来重读朱熹的文本。这一点是基于对笔者著作（6）《朱熹再读——对朱子学理解的一个序说》（研文出版，1999年）中成果的活用。
  另外，在本书第一部分第一章和第二章中，探讨了朱熹思想的社会、历史背景，这一点是对于笔者著作（7）《朱子学的位置》（知泉书馆，2007年）中成果的活用。
  自从笔者开始研读朱熹的文本以来，得到了很多前辈学人的恩惠，在此也想介绍给本书的读者。其中的著作有：
  （8）吉川幸次郎、三浦国雄，《朱子集》（《中国文明选》第三卷，朝日新闻社1976年）
  该书的改订新版，即三浦国雄的《〈朱子语类〉抄》（讲谈社学术文库，2008年10月）。该书对《朱子语类》的文本进行摘抄，一脱旧日“朱子学”的臭味，以介绍朱熹的生动言语为目标，是一本别开生面的著作。
  （9）三浦国雄《朱子》（《人类智慧的遗产》19，讲谈社，1979年）
  该书对朱熹的生涯进行了生动描述，摆脱了历来被崇拜放大的“朱子”形象，将他视作同为人类的人物，是一本力作。
  对于朱熹思想的论述，有岩波新书的青版系列所收的：（10）
  岛田虔次《朱子学与阳明学》（岩波书店，1967年）。该书有名著之称，现在的读者也经常阅读。该书具备明晰与全面的双重优点，是朱子学和阳明学入门书的必选推荐。为众多研究者提供了对于朱子学理解的出发点和基本框架。三浦的（8）（9）两著作，其思想分析的基础也是得自岛田。
  （11）岛田虔次《大学中庸》（《新订中国古典选》四），朝日新闻社，1967年）
  该书基于朱熹的“章句”，也利用《朱子语类》等材料，详述了朱熹对《大学》《中庸》文本所做的解读。
  以上两书（10）（11），是世人推荐的、在学问上有很高可信度的朱子学入门书。不过，如果要度量这两书对于我们在理解朱熹哲学上的功过，可以说其罪过是很大的。对于（10）中所描述的朱熹哲学的明晰要览，绝对不能因其明晰就囫囵吞枣。
  （12）山田庆儿《朱子学的自然学》（岩波书店，1978年）
  迄此为止，都没有论著充分讨论过朱熹“自然学”的全貌，而该书对此进行了明晰说明，因而得到很高评价。与历来依托于朱子学的独特用语、充满着稍微难解的哲学味道的诸多著作相比，该书大胆地换用了现代的分析性用语，进行明确的论断，是一个崭新的研究。
  而日语学界中最新的朱子学概论书，可以举出：（13）小岛毅《朱子学与阳明学》（放送大学教育振兴会，2004年）。
  该书对于朱子学中经常探究的主题，有着敏锐的论述，同时还有着教科书般的明晰度。
  代跋短短的回忆——怀念木下铁矢先生（附：翻译说明）
  最近，为了确定本书中的一些概念，我重新找出了木下铁矢先生在京都大学授课的材料。这些材料，大概是2012年参加木下先生课程时保存下来的朱子阅读资料，已经在文件箱中封存多年。拿出来后，数年前在京大文学部楼中参加先生课程时的景象，历历在目。木下先生还是站在课桌前，露出天真的笑容，偶尔讲得开心时，更是开怀大笑。然后转过身去，在黑板上随手写上几个词，或者在词间添上一些活泼泼的粉笔线条。
  其实，我同木下先生并没有特别多的私交，只是在博士课程的前两年间，上过先生四个学期的朱子课程。后来，由于博士论文写作的压力，在向木下先生道歉之后，暂停参加。当时心里想着，待论文完成后，再去先生的课程上向他请教。但万万没想到，2013年的冬季某日，当我在文学部图书馆打工时，突然有熟识的学弟告知我，木下先生已经去世了。听到这一消息后，我非常震惊，也十分后悔：震惊于木下先生正当壮年，怎么会突然去世，后悔于自己没能坚持参加木下先生的课程，更没能
  向先生多多请教。当时心里只剩一个念头：以后，再没有机会当面聆听木下先生关于朱子学的精彩阐述了。
  木下先生的朱子阅读课，时间通常是在周二的第三节（至少在我上过的几个学期中是如此），地点则在文学部东馆的二楼或三楼的小教室中。我之所以参加先生的课程，是经由中国哲学史朋友的推荐。他说木下先生的朱子研究虽然不是学界主流，却非常有意思，于是我也便跟着去听。推门而入，几张白色的课桌拼在一起，为数不多的几位学生散坐其中。木下先生并不是站在讲桌前，而是坐在位于讲桌和窗户之间的课桌旁，与同学们一同阅读材料。讲着讲着，他便会站起身来，转过去在黑板上写些什么。记得第一次课，在自我介绍后，木下先生便开始解读课程的阅读材料，并非常直率地说出自己对于当前朱子学研究的批评。作为一个门外汉，我虽然也读过一点朱子学相关的书，却从未听到过如此直率的批评，顿感非常有趣。
  随着课程的推进，木下先生在阅读材料的同时，渐渐为我们展开了一个全新的朱子世界。先生最为精彩的地方在于，他并不是以某一个外在的理论体系来“解释”朱子，而是从朱子本身出发，用朱子自身的词汇和语言来解读朱子的文本。每当读到某一个重要的词，木下先生都会随手拈出朱子在其他场合、其他文本中的相关论述，据此对该词的含义给出一个地道的解释。在木下先生的解读中，这些由朱子本身而来的词汇环环相扣，相互印证，共同构成一个贴近朱子本人的生动理解。听过几次课后，我非常激动，感觉自己在木下先生这里找到了一个真正的朱子。课
  程结束了，木下先生送给我一本他自己的小书，便是由岩波书店出版的《朱子》。当时我已经有一种冲动，希望能将木下先生对于朱子的有趣理解，介绍给国内的朋友们。随后的几个学期，我都坚持参加木下先生的中国哲学史读书课，中间虽也曾因事缺席，但每周一次的朱子阅读，一直都是令我期待的快乐时光。其实，木下先生的课，参与的学生并不多，有时候甚至只有一二人。此时，课堂气氛便更加轻松自由，木下先生也更加“口无遮拦”，对我们直抒胸臆，讲了很多他自己的研究体会以及对学界主流的批评。其中印象深刻的有一个“写真”（照片）比喻，木下先生说，理解朱子的思想，要特别注意其微妙处。正如“写真”，看似拍摄的东西都差不多，但稍微一点点位置变化、光线变化、角度变化，都可能造成整体氛围（对于朱子的整体理解）的差异。这一比喻令我至今记忆犹新。可惜，2013年后，我便再没有机会参加木下先生的朱子课程了。
  2017年，正值博士毕业前夕，有朋友告诉我三联书店计划翻译出版《朱子》一书。冥冥之中，我突然感觉又有某种缘分，将我与木下先生联系在一起。于是，我主动要求承担本书的翻译工作。虽然并非自己的本专业，但我仍希望能尽己所能，将木下先生的这本小书翻译出来，介绍给国内的朋友们，也作为自己对先生的一个纪念。木下先生若泉下有知，应该也会很开心地笑出声来，然后直率地指出我在翻译中的不足之处吧。
  最后，还要感谢在翻译过程中给予帮助的诸多师友。其中有师友帮助确定了关键译词，也有师友帮助通读整书译稿，在此不
  能一一列名，特为致谢！
  凌鹏于北京
  2021年6月
  附：翻译说明
  木下铁矢先生对于概念有着非常细微的辨析，本书在语言上即涉及到三类言语背景：第一类，中国古代汉语中的词汇；第二类，日语中的汉字词汇；第三类，日语中的假名词汇。在木下先生的理解中，三类词汇互相之间都有着某种微妙共同点与差异点，例如文中的しごと（职事）与仕事（工作）便有着明确区分，又有着实际的关联。再比如，本书的书名原为『朱子：「はたらき」と「っとめ」の哲学」（直译应该为《朱子：“功用”与“职责”的哲学》，出版时考虑到中文读者的阅读习惯，而改成了现在的书名），木下先生没有使用朱子学中的汉语词汇，而是选择了“はたらき”和“っとめ”这两个假名词汇，正意味着他要从当代日本人的感受出发，来尝试着阐述对于传统朱子的理解。
  而当译者要将这部书译为中文时，则在此三类言语背景之外，又必须加上新的一重背景，即现代汉语。同时，现代汉语同古代汉语之间，又有着重要的延续与差异。所以在翻译的过程中，词与词之间的异同更加微妙。下面，对于在翻译过程中的几
  个重要词汇的译法，做一点说明，希望能够尽量传达木下先生在本书分析中的精妙之处。学力不足之处，还请读者指出。
  はたらき：功用。在本书141页“此以下，复以天地明至诚无息之功用”一句中的“功用”一词，作者在原书中标注的日文假名便是“はたらき”。在现代日语中，はたらき有工作、功劳、功能等含义，而在本书中，更指由天所赋予的功用。
  はたらく：作用。此处的作用，其含义是功用（はたらき）的动词。不过因为在现代汉语中，功用更多是作为名词，所以在此改为“作用”。这里的作用，不是名词，而是动词，意味着“实施机能”，“发挥作用”的含义。
  っとめ：职责。与朱子文本中使用的“职分”一词相比，职责更加具体一些，在本书57页中，有职分与职责（っとめ）相互区分的情况。
  っとめる：履行职责。
  しごと：职事。与职相关的事。在有的情况下，例如身体器官的“しごと”，著者也直接用“事”来对应。
  仕事：工作。作者将しごと与仕事进行了区分，しごと指的是与职相关抽象的事情整体，而仕事则是指更加具体的工作。在本书75页，有职事（しごと）与工作（仕事）相互区分的情况。
  わたし（我）、われ（吾）：前者是更加个体性的自我，而后者则更加带有类的含义，可参见本书105页注释。
  もの：外物。
  職務条項：职务条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