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朱子的辟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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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3572
颗粒名称: 二、朱子的辟佛
分类号: B244.75
页数: 16
页码: 381-396
摘要: 本文讲述了朱子是宋代著名的理学家和政治家,他对于禅宗的看法在学术界一直备受关注。在本文中,我们介绍了朱子对于禅宗的认知和评价,并探讨了禅宗对于当时社会的影响以及朱子与其他学者对于禅宗的不同看法。首先,我们介绍了朱子在少年时代对禅宗的接触和了解,并强调了禅宗的修养工夫和理论架构对于当时的知识分子的吸引力。其次,我们引用了朱子的言论,详细阐述了禅宗的缺陷和不足。最后,我们列举了其他学者对于禅宗的评价,如李贽认为禅宗的修养工夫值得借鉴。综上所述,朱子对于禅宗的评价是辩证的,既有肯定之处,也有批评之处。在当时的社会背景下,禅宗作为一种为己之学,确实有其独特的价值和意义。
关键词: 朱子 道统 儒佛

内容

朱子在少年时代一度好佛,并以禅宗的意思答卷中举,这样的故事大家已经耳熟能详。朱子正式受学延平以后,始得辨明儒佛的分疏,从此大力辟佛。但他从不否认禅佛有所见,对于知识分子有巨大的吸引力,也对社会产生广大的影响,然终因废弃人伦,而造成极大的灾害。
  语类曰:
  佛家一向撤去许多事,只理会自身己。其教虽不是,其意思却是要自理会,所以它那下常有人。自家这下自无人。今世儒者能守经者,理会讲解而已;看史传计较利害而已。那人直是要理会身己,从自家身己做去。不理会自身己,说甚别人长短。(八)
  佛家于心地上煞下工夫。(一二五)
  某常说,怪不得今日士大夫,是他心里无可作做,无可思量,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自然是只随利欲走。间有务记诵为词章者,又不足以拔其本心之陷溺。所以个个如此,只缘无所用心。前辈多有得于佛学,当利害祸福之际而不变者。盖佛氏勇猛精进,清净坚固之说,犹足以使人淡泊有守,不为外物所移也。(一三二)
  某见名寺中所画诸祖师人物,皆魁伟雄杰,宜其杰然有立如此。所以妙喜赞某禅师有曰:当初若非这个,定是做个渠魁,观之信然。其气貌如此,则世之所谓富贵利达、声色货利,如何笼络得他住?他视之亦无足以动其心者。或问:若非佛氏收拾去,能从吾儒之教,不知如何?曰:他又也未是虽无文王犹兴底。只是也须做个特立独行底人,所为必可观。若使有圣人收拾去,可知大段好。只是当时吾道黑淬淬地,只有些章句词章之学,他如龙如虎,这些艺解都束缚他不住,必决去无疑。也煞被他引去了好人。可畏可畏!(四)
  文集卷七十读大纪论释氏亦有曰:
  以其有空寂之说而不累于物欲也,则世之所谓贤者好之矣。以其有玄妙之说而不滞于形器也,则世之所谓智者悦之矣。以其有生死轮回之说而自谓可以不沦于罪苦也,则天下之佣奴爨婢黥髠盗贼亦匍匐而归之矣。此其为说所以张皇辉赫、震耀千古。而为吾徒者方且蠢焉鞠躬屏气,为之奔走服役之不暇也。
  由此可见,禅佛为当时之显学。而且这决不是偶然的结果,盖因其为一为己之学,高出于世俗一般的词章记诵之学、现实利禄的追求者远矣。如此不只是普通人,即程门高弟如游杨之徒不免入其彀中。语类曰:
  问:程子曰:佛氏之言近理,所以害甚于杨墨。看来为我疑于义,兼爱疑于仁,其祸已不胜言,佛氏如何又却甚焉?曰:杨墨只是硬恁地做。佛氏最有精微动得人处。本朝许多极好人无不陷焉。(原注:如李文靖、王文正、谢上蔡、杨龟山、游先生诸人)。(二四)
  佛家有一条修养工夫的途径,又有一套系统的理论架构,所以连高级知识分子都不免为其所吸引。士大夫间有辟佛者,自韩愈以来,至于欧阳修,只不过从文化的观点反对佛教,未能击中要害。语类曰:
  今之辟佛者皆以义利辨之,此是第二义。正如唐人檄高丽之不能守鸭绿之险,高丽遂守之。今之辟佛者类是。佛以空为见,其见已错,所以都错,义利又何足以为辨。旧尝参究后颇疑其不是。及见李先生之言,初亦信未及。亦且背一壁放,且理会学问看如何。后年岁间,渐见其非。(一二六)
  由此可见,朱子要直接从理论的源头来辟佛。如此首先必须要把握禅佛的本质。从朱子的了解来看,禅佛是由老庄杨朱列子推下去的一种极端形态。语类有曰:
  味道问:只说释氏,不说杨墨,如何?曰:杨墨为我兼爱,做出来也淡而不能惑人。只为释氏最能惑人。初见他说出来自有道理,从他说愈深,愈是害人。(二四)
  问:集注何以言佛而不言老。曰:老便只是杨氏。人尝以孟子当时只辟杨墨,不辟老,不知辟杨墨便是辟老。如后世有隐遁长往而不来者,皆是老之流。他本不是学老,只是自执所见,与此相似。(二四)
  老子说他一个道理,甚缜密。老子之后有列子,亦未甚至大段不好。(中略)。列子后有庄子,庄子模仿列子,殊无道理,为他是战国时人,便有纵横气象,其文大段豪伟。列子序中说,老子列子言语多与佛经相类,觉得是如此。疑得佛家初来中国,多是偷老子意去做经,如说空处是也。后来道家做清静经,又却偷佛家言语,全做得不好。(中略)。佛家偷得老子好处,后来道家却只偷得佛家不好处。譬如道家有个宝藏,被佛家偷去,后来道家只取得佛家瓦砾,殊可笑也。人说孟子只辟杨墨,不辟老氏,却不知道家修养之说只是为己,独自一身便了,更不管别人,便是杨氏为我之学。(下略)。
  (一二六)
  佛氏之失出于自私之厌,老氏之失出于自私之巧。厌薄世故而尽欲空了一切者,佛氏之失也。关机巧便尽天下之术数者,老氏之失也。(一二六)
  问:佛法如何是以利心求?曰:要求清净寂灭超脱世界是求一身利便。(一二六)
  释氏书其初只有四十二章经,所言甚鄙俚。后来日添月益,皆是中华文士相助撰集。(中略)。笔之于书,转相欺诳,大抵多是剽窃老子列子意思,变换推衍,以文其说。(中略)。佛学其初只说空,后来说动静,支蔓既甚,达磨遂脱然不立文字,只是默然端坐,便心静见理。此说一行,前面许多皆不足道,老氏亦难为抗衡了。今日释氏其盛极矣。但程先生所谓攻之者执理反出其下,吾儒执理既自卑污,宜乎攻之而不胜也。(一二六)
  有言庄老禅佛之害者,曰:禅学最害道。庄老于义理绝灭犹未尽,佛则人伦已坏,至禅则又从头将许多义理扫灭无余。以此言之,禅最为害之深者。顷之复曰:要其实则一耳,害未有不由浅而深者。(一二六)
  谦之问:佛氏之空与老子之无一般否?曰:不同。佛氏只是空,豁豁然,和有都无了。所谓终日吃饭,不曾咬破一粒米,终日着衣,不曾挂着一条丝。若老氏犹骨是有,只是清净无为,一向恁地深藏固守,自为玄妙,教人摸索不得,便是把有无做两截看了。(一二六)
  朱子谓释氏剽窃老子列子意思,这样的看法是站不住脚的。今日我们知道佛家源远流长,由印度传至中国,早期不免经过格义的阶段。佛经由中国文士润色成之是很自然的一件事,然不能据之而谓佛氏剽窃老子列子。其实朱子本人也知道佛氏之空非老子之无可尽,根本是两个不同的义理系统。但朱子把老佛相提并论,认为佛氏空寂之论更为彻底,而与儒家的思想相对立,则又不无他的道理。朱子对于佛家义理并无深入的了解,但他在直觉上即知晓这两种思想是互不兼容的。从表面的层次看,佛老终不能肯定人伦日用,对文明、礼法、制度采取一种消极乃至否定的态度。再追溯到源头,从儒家的观点看,显然佛老在一起步时便已走偏了。当然儒者也可以把眼前的事看作迹,然过化存神,最后彰显的是一生生而不容已的道体;佛老则必销归于空无。语类有曰:
  或曰:吾儒所以与佛氏异者,吾儒则有条理,有准则,佛氏则无此尔。曰:吾儒见得个道理如此了,又要事事都如此,佛氏则说,便如此做也不妨,其失正在此。(五二)
  佛氏也可以如此做,但一切终不过只是方便设施而已,儒家之必须如此做,是因为理当如此,盖有一积极的存有论人性论上的根据,二者之间是不可以调和折中的。语类曰:
  某人言,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儒释虽不同,毕竟只是一理。某说道,惟其天下无二道,圣人无两心,所以有我底着他底不得,有他底着我底不得。若使天下有二道,圣人有两心,则我行得我底,他行得他底。(一二六)而两方面最根本的差别在,一实而一虚。语类曰:
  释氏虚,吾儒实。释氏二,吾儒一。释氏以事理为不紧要而不理会。(一二六)
  释氏只要空,圣人只要实。释氏所谓敬以直内,只是空豁豁地更无一物,却不会方外。圣人所谓敬以直内,则湛然虚明,万理具足,方能义以方外。(一二六)
  吾儒心虽虚而理则实,若释氏则一向归空寂去了。(一二六)
  儒释言性异处,只是释言空,儒言实;释言无,儒言有。(一二六)
  问:释氏以空寂为本。曰:释氏说空,不是便不是,但空里面须有道理始得。(一二六)
  吾以心与理为一,彼以心与理为二。亦非固欲如此,乃是见处不同。彼见得心空而无理,此见得心虽空而万理咸备也。虽说心与理一,不察乎气禀物欲之私,是见得不真,故有此病,大学所以贵格物也。(一二六)
  释氏合下见得一个道理空虚不实,故要得超脱,尽去物累,方是无漏,为佛地位。其他有恶趣者,皆是众生饿鬼。只随顺有所修为者,犹是菩萨地位,未能作佛也。若吾儒合下见得个道理便实了,故首尾与之不合。(一二六)
  问:佛氏所以差。曰:从劈初头便错了,如天命之谓性,他把做空虚说了。吾儒见得都是实。若见得到自家底从头到尾小事大事都是实,他底从头到尾都是空,恁地见得破,如何解说不通。(一二六)
  照朱子的说法,释氏因为根本的见地错了,所以修养方面虽肯下工夫,终无实得。他们把心弄得精专,守住一点孤明,然扑捉不到实理,此是其根本差误处。语类有曰:
  言释氏之徒为学精专。曰:便是某常说,吾儒这边难得如此。看他下工夫,直是自日至夜,无一念走作别处去。学者一时一日之间,是多少闲杂念虑,如何得似他。只惜他所学非所学,枉了工夫。若吾儒边人下得这工夫,是甚次第。(一二六)
  举佛氏语曰,千种言、万般解,只要教君长不昧,此说极好。问:程子曰:佛氏之言近理,所以为害尤甚,所谓近理,指此等处否?曰:然。它只是守得这些子光明,全不识道理,所以用处七颠八倒。吾儒之学则居敬为本,而穷理以充之,其本原不同处在此。(一二六)
  儒者以理为不生不灭,释氏以神识为不生不灭。龟山云,儒释之辨,其差眇忽。以某观之,真似冰炭。(一二六)
  释氏先知死。只是学一个不动心。告子之学则是如此。
  (一二六)
  禅只是一个呆守法,如麻三斤、干屎橛,他道理初不在这上,只是教他麻了心,只思量这一路,专一积久,忽有见处,便是悟。大要只是把定一心,不令散乱,久后光明自发,所以不识字底人才悟后便作得偈颂。悟后所见虽同,然亦有深浅。某旧来爱问参禅底,其说只是如此。其间有会说者,却吹嘘得大,如果佛日之徒,自是气魄大,所以能鼓动一世,如张子韶注圣锡辈,皆北面之。(一二六)
  但朱子认为其结果只是误心为性。语类有曰:
  徐子融有枯槁有性无性之论。先生曰:性只是理,有是物斯有是理,子融错处是认心为性,正与佛氏相似。只是佛氏磨擦得这心极精细,如一块物事,剥了一重皮,又剥一重皮,至剥到极尽无可剥处,所以磨弄得这心精光,它便认做性。殊不知此正圣人之所谓心。故上蔡云,佛氏所谓性,正圣人所谓心,佛氏所谓心,正圣人所谓意。心只是该得这理。佛氏元不曾识得这理一节,便认知觉运动做性。(一二六)
  朱子乃进一步斥禅家作用见性之说。语类有曰:
  作用是性,在目曰见,在耳曰闻,在鼻嗅香,在口谈论,在手执捉,在足运奔,即告子生之谓性之说也。且如手执捉,若执刀胡乱杀人,亦可为性乎。龟山举庞居士云,神通妙用,运水搬柴,以比徐行后长,亦坐此病。不知徐行后长,乃谓之弟,疾行先长,则为不弟。如曰运水搬柴即是妙用,则徐行疾行皆可谓之弟耶?(一二六)
  释氏弃了道心,却取人心之危者而作用之。遗其精者,取其粗者以为道。如以仁义礼智为非性,而以眼前作用为性是也。此只是源头处错了。(一二六)
  人心是个无拣择底心,道心是个有拣择底心。佛氏也不可谓之邪,只是个无拣择底心。(一二)
  把禅宗的“当下即是”解成告子的“生之谓性”,这是一种误解。但儒家重分殊,与禅家之所重,显然有本质性的差别,此则不可掩者。禅宗的体认是一切是空,故随缘安住,不作虚妄分别,乃无适而非道。朱子驳斥这样的看法有曰:
  杨通老问中庸或问引杨氏所谓无适非道之云,则善矣。然其言似亦有所未尽。盖衣食作息视听举履,皆物也,其所以如此之义理准则乃道也。曰:衣食动作只是物,物之理乃道也,将物便唤做道则不可。且如这个椅子有四只脚,可以坐,此椅之理也。若除去一只脚,坐不得,便失其椅之理矣。形而上为道,形而下为器,说这形而下之器之中便有那形而上之道。若便将形而下之器作形而上之道,则不可。(中略)。所谓格物,便是要就这形而下之器,穷得那形而上之道理而已,如何便将形而下之器作形而上之道理得?饥而食,渴而饮,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其所以饮食作息者,皆道之所在也。若便谓食饮作息者是道,则不可。与庞居士神通妙用运水搬柴之颂一般,只是此病。(中略)须是运得水搬得柴是,方是神通妙用。若运得不是搬得不是,如何是神通妙用?佛家所谓作用是性,便是如此,他都不理会是和非,只认得那衣食作息视听举履便是道。说我这个会说话底、会作用底,叫着便应底便是神通妙用,更不问道理如何。儒家则须是就这上寻讨个道理方是道。(下略)。(一二六)
  谈到理则不可以空。故语类又曰:
  无极是有理而无形,如性何尝有形?太极是阴阳五行之理皆有,不是空底物事。若是空时,如释氏说性相似。又曰:释氏只见得个皮壳,里面许多道理,他却不见。他皆以君臣父子为幻妄。(九四)
  释氏与宋儒内圣之学都在心地上下工夫,故有貌同处,但其实质则颇有差别。文集卷五十九答吴斗南有云:
  佛学之与吾儒虽有略相似处,然正所谓貌同心异、似是而非者,不可不审。明道先生所谓句句同事事合然而不同者,真是有味,非是见得亲切,如何敢如此判断耶。圣门所谓闻道,闻只是见闻,玩索而自得之之谓道。只是君臣父子日用常行当然之理,非有玄妙奇特不可测知,如释氏所云豁然大悟、通身汗出之说也。如今更不可别求用力处,只是持敬以穷理而已。参前倚衡,今人多错说了,故每流于释氏之说。先圣言此,只是说言必忠信、行必笃敬,念念不忘,到处常若见此两事,不离心目之间耳。如言见尧于羹,见尧于墙,岂是以我之心还见我心,别为一物而在身外耶?无思无为,是心体本然,未感于物时,有此本领,则感而遂通天下之故矣,恐亦非如所论之云云也。所云禅学悟入,乃是心思路绝,天理尽见,此尤不然。心思之正便是天理。流行运用,无非天理之发见,岂待心思路绝而后天理乃见耶?且所谓天理,复是何物?仁义礼智岂不是天理?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岂不是天理?若使释氏果见天理,则亦何必如此悖乱,殄灭一切,昏迷其本心而不自知耶?凡此皆近世沦陷邪说之大病,不谓明者亦未能免俗而有此言也。(文集卷五十九答吴斗南四书之第三书)
  依钱穆先生考证,此函当在辛亥朱子在漳州任年六十二岁时。(注一)朱子拒绝以禅学附会儒家之说,语极明析。当时援释阐儒蔚为一时风气。语类有曰:
  广因举释子偈有云:世间万事不如常,又不惊人又久长。曰:便是它那道理也有极相似处,只是说得来别。故某于中庸章句序中着语云:至老佛之徒出,则弥近理而大乱真矣。须是看得它那弥近理而大乱真处始得。(六二)
  宋儒内圣之学最中心处即心性问题,而禅宗也昌言明心见性之说,此其易于互相混淆耳。但朱子则确认两方面有不可调停者在焉。文集卷七十读大纪有云:
  宇宙之间一理而已。天得之而为天,地得之而为地,而凡生于天地之间者,又各得之以为性,其张之为三纲,其纪之为五常,盖皆此理之流行,无所适而不在。(中略)。若夫释氏则自其因地之初而与此理已背驰矣。乃欲其所见之不差所行之不谬,则岂可得哉!盖其所以为学之本心,正为恶此理之充塞无间,而使己不得一席无理之地以自安。厌此理之流行不息,而使己不得一息无理之时以自肆也。是以叛君亲、弃妻子、入山林、捐躯命,以求其所谓空无寂灭之地而逃焉。其量亦已隘,而其势亦已逆矣。然以其立心之坚苦,用力之精专,亦有以大过人者,故能卒如所欲而实有见焉。但以其言行求之,则其所见虽自以为至玄极妙,有不可以思虑言语到者,而于吾之所谓穷天地、亘古今,本然不可易之实理,则反瞢然其一无所睹也。虽自以为直指人心而实不识心,自以为见性成佛而实不识性。是以殄灭彝伦、堕禽兽之域而犹不自知其有罪,盖其实见之差有以陷之,非其心之不然而故欲为是以惑世而罔人也。至其为说之穷,然后乃有不舍一法之论,则似始有为是遁词以盖前失之意。然亦真秉彝之善有终不可得而殄灭者,是以剪伐之余而犹有此之仅存。又以牵于实见之差,是以有其意而无其理,能言之而卒不能有以践其言也。
  所谓遁辞,语类中有释,其言曰:
  如释氏论理,其初既偏,反复譬喻,其辞非不广矣,然毕竟离于正道,去人伦,把世事为幻妄,后来亦自行不得。到得穷时,便说走路,如云治生产业,皆与实相不相违背,岂非遁辞乎。(五二)
  朱子极不慊禅宗识心见性之说,其根本症结之所在是把性与用分为两截。语类有曰:
  因论释氏,先生曰:自伊洛君子之没,诸公亦多闻辟佛氏矣。
  然终竟说他不下者,未知其失之要领耳。释氏自谓识心见性,然其所以不可推行者何哉?为其于性与用分为两截也。圣人之道,必明其性而率之,凡修道之教无不本于此,故虽功用充塞天地,而未有出于性之外者。释氏非不见性,及到作用处,则曰无所不可为,故弃君背父、无所不至者,由其性与用不相管也。(一二六)
  这一段说话还承认释氏于性不无所见,其实从一个严格的观点看,释氏根本不能说是见性。文别集卷八有释氏论上下篇,惜上篇已残缺,但有一些鞭辟入里之论可资注目,兹撮录其文句完整者如下:
  或问:孟子言尽心知性、存心养性,而释氏之学亦以识心见性为本,其道岂不亦有偶同者耶?朱子曰:儒佛之所以不同,正以是一言耳。曰:何也?曰:性也者,天之所以命乎人而具乎心者也。情也者,性之所以应乎物而出乎心者也。心也者,人之所以主乎身而以统性情者也。故仁义礼智者性也,而心之所以为体也。恻隐羞恶恭敬辞让者情也,而心之所为以用也。(中略)至其(指佛氏)所以识心者,则必别立一心以识此心,而其所谓见性者,又未尝睹夫民之衷物之则也。既不睹夫性之本然,则物之所感、情之所发皆不得其道理,于是概以为己累而尽绝之,虽至于反易天常、殄灭人理而不顾也。然则儒术之所以异,其本岂不在此一言之间乎!
  曰:释氏之不得为见性,则闻命矣。至于心,则吾曰尽之存之,而彼曰识之,何以不同而又何以见其别立一心耶?曰:心也者,人之所以主于身而统性情者也,一而不二者也,为主而不为客者也,命物而不命于物者也。惟其理有未穷而物蔽之,故其明有所不照,私有未克而物或累之,故其体有所不存。是以圣人之教,使其穷理以极其量之所包,胜私以去其体之所害,是其所以尽心而存心者,虽其用力有所不同,然皆因其一者以应乎万,因其主者以待夫客,因其命物者以命夫物,而未尝曰反而识乎此心、存乎此心也。若释氏之云识心,则必收视反听以求识其体于恍惚之中,如人以目视目,以口龁口,虽无可得之理,其势必不能不相汝尔。于其间也,此非别立一心而何哉?夫别立一心,则一者二,而主者客,(中阙)分矣,而又块然自守、灭情废事,以自弃君臣父子之间,则心之用亦息矣。
  禅宗之性是虚说,其要在制心。朱子既斥禅家以心觅心之非,更斥儒者之用禅意者。语类有曰:
  顷年张子韶之论,以为当事亲,便当体认取那事亲者是何物,方识所谓仁。当事兄,便当体认取那事兄者是何物,方识所谓义。某说,若如此,则前面方推这心去事亲,随手又便去背后寻摸取这个仁;前面方推此心去事兄,随手又便着一心去寻摸取这个义,是二心矣。禅家便是如此。其为说曰:立地便要你究得,坐地便要你究得。他所以撑眉努眼,使棒使喝,都是立地便拶教你承当识认取,所以谓之禅机。(中略)。或问:上蔡爱说个觉字,便是有此病了。曰:然。张子韶初间便是上蔡之说,只是后来又展上蔡之说,说得来放肆,无收杀耳。或曰:南轩初间也有以觉训仁之病。曰:大概都是自上蔡处来。(三五)
  宋代儒者如张子韶确有杂揉儒佛处。朱子极不喜以反身的方式去了解心,但是否即可以此而批评上蔡、南轩,并进一步批评象山,这是宋代儒学内部一个重要问题,后面会有详细的解析。但儒佛间有重大的分疏,此则不可掩者。释氏既也是为己之学,故确有弥近理处。但差之毫厘,谬以千里,所把握的心性之实乃可谓南辕北辙,并本末而皆异。语类有曰:
  问:遗书云:释氏于敬以直内则有之,义以方外则未也,道夫于此未安。先生笑曰:前日童蜚卿正论比,以为释氏大本与吾儒同,只是其末异。某与言,正是大本不同。因检近思录有云:佛有一个觉之理,可以敬以直内矣,然无义以方外,其直内者,要之其本亦不是,这是当时记得全处,前者记得不完也。又曰:只无义以方外,则连敬以直内也不是了。又曰:程子谓释氏唯务上达而无下学,然则其上达处岂有是耶?亦此意。佛者尝云:儒佛一同。某言你只认自家说不同,若果是,又何必言同,只这靠傍底意思便是不同,便是你底不是,我底是了。(一二六)
  由此可见,朱子是要严儒佛之分别者。朱子对于佛说并无深刻研究或造诣,但他的确看过当时流行的一些佛书,也知道禅家接人的一些方法,可能是当时儒者对于佛氏比较有理解者。他对于禅佛的批评以其剽窃老子列子,作用见性之说近于告子之类,都未见中肯。然当时学者极少有作纯学术性的客观研究者,所以我们对于朱子也实难有所苛求。但朱子在直觉上清楚地把握到儒佛有根本分疏处,这是不错的。他以虚实判分二者或嫌略粗,但佛家的空理与儒家的实理确是两条不同的思路,大概崇信佛理的人也不能不肯认两边的分野。问题的根本症结在,能不能正面肯定一生生不已之天道,而以人道即天道之落实与延伸;形而下之器即形而上之道的直接表现,乃在本质上有积极正面之价值者。于此,儒佛的根本见地,践履行为,都有本质层面上的差别,彼此虽也有一些共法相通,但决不可以随便和稀泥,勉强加以调和折衷。朱子在当时拒绝跟风,一定要严分儒释的疆界,这决不只是意气之争而已,实有一基本之慧识为其背景,其见识远超过当时一班倡导和会论者,其间自也包括程门后学的一些缺乏清晰的思辨能力的学者在内。

知识出处

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

《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

出版者:林出版集团有限责任公司

本书剖析了集宋代理学之大成的朱熹的学思内涵,比较集中地体现了刘述先先生关于宋明儒学研究的成就及其学术思想观点。全书正文分为“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朱子哲学思想的完成”“朱子的历史地位及其思想之现代意义”三部凡十章。部四章论述朱熹的家学师承、性格志趣、为学进路及其参悟中和与论辩仁说的学思经历,勾勒出朱熹哲学思想的发展脉络。第二部两章呈现朱熹的心性情三分架局的人性论及其理气二元不离不杂的形上学,厘定了朱熹哲学思想的完成形态。第三部四章梳理朱熹哲学思想自南宋以降与皇权政治、功利取向、陆王心学以及佛道诸家的摩荡,并基于现代观点评论了朱熹本体论、宇宙论、践履论、政治论的得失。附录七篇以专题形式对朱熹生平思想的某些方面进行了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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