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朱子从学延平的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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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3529
颗粒名称: 第二章 朱子从学延平的经过
分类号: B244.75
页数: 39
页码: 029-067
摘要: 本文记述了朱子从学延平的经过。朱子在甲戌年初与朋友李延平相识,两人深感志趣相投,开始彼此切磋学问。朱子为了更深入地与李延平学习,选择离开官职,经历了一段放浪形骸的生活。
关键词: 学延平 拜师 学问 切磋

内容

一、延平之学术渊源与学风
  延平姓李,名侗,字愿中,从学于豫章罗先生从彦(仲素)之门,出于龟山道南一脉。朱子年谱曰:
  初,龟山先生倡道东南,从游甚众。语其潜思力行,任重诣极者,罗公仲素一人而已。李先生讳侗,字愿中,受学罗公,实得其传,同门皆以为不及。然乐道不仕,人罕知之。沙县邓迪天启尝曰:愿中如冰壶秋月,莹澈无瑕。韦斋深以为知言。先生少耳熟焉。至是将赴同安,特往见之。
  宋元学案说:
  豫章笃志好学,推研义理,必欲到圣人止宿处。遂从龟山游,抠衣侍席,二十余载。
  又说:
  先生严毅清苦,在杨门为独得其传。
  宋元学案并引黄宗羲之言曰:
  龟山三传得朱子,而其道益光。豫章在及门中最无气焰,而传道卒赖之。
  而延平从学于罗豫章的经过,朱子作延平行状有如下的记述:
  已而闻郡人罗仲素先生得河洛之学于龟山杨文靖公之门,遂往学焉。罗公清介绝俗,虽里人鲜克知之。见先生从游受业,或颇非笑先生,若不闻。从之累年,受春秋中庸语孟之说,从容潜玩,有会于心,尽得其所传之奥。罗公少然可,亟称许焉。于是退而屏居山田,结茅水竹之间,谢绝世故。余四十年,箪瓢屡空,怡然自适。
  至于促使延平去从学于罗豫章的因由,则宋元学案保留了延平早岁给豫章的书信,可以见其端底:
  先生服膺龟山之讲席有年矣。侗之愚鄙,徒以习举子业,不得服役于门下。而今日拳拳欲求教者,以谓所求有大于利禄也。抑侗闻之,道可以治心,犹食之充饥,衣之御寒也。人有迫于饥寒之患者,皇皇焉为衣食之谋,造次颠沛,未尝忘也。至于心之不治,有没世不知虑。岂爱心不若口体哉?弗思甚矣。
  由此可见延平的初意是要学治心。他从豫章处得到的教诲是:
  先生令侗静中看喜怒哀乐之谓中,未发时作何气象;不惟于进学有方,亦是养心之要。
  这样由“默坐澄心”开始,
  久之而知天下之大本真有在乎是也。盖天下之理无不由是而出,既得其本,则凡出于此者,虽品节万殊,曲折万变,莫不该摄洞贯,以次融摄,各有条理,如川流脉络之不可乱。大而天地之所以高厚,细而品汇之所以化育,以至经训之微言,日用之小物,玩之于此,无一不得其衷焉。由是操存益固,涵养益熟,泛应曲酬,发必中节。其事亲从兄,有人所难能者。(行状)
  朱子说:
  李延平不着书,不作文,颓然若一田夫野老。(语类一〇三)
  又说:
  李先生为人简重,却不甚会说。(一〇四)
  延平自己在辛巳年给朱子的信也说:
  但素来拙讷,发脱道理不甚明亮。
  延平不著书,不讲学,看来比豫章更古拙。有关延平言行,朱子说:
  他却不曾著书,充养得极好。凡为学,也不过是恁地涵养将去,初无异义。只是先生睟面盎背,自然不可及。(一〇四)
  由此可见延平纯是一重体验与践履之人,但在大关节处却把握得极牢。朱子作延平行状云:
  先生既从之(罗豫章)学,讲诵之余,危坐终日,以验夫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气象为如何,而求所谓中者。若是者盖久之而知天下大本真有在乎是者也。(中略)其接后学答问,穷昼夜不倦。随人深浅,诱之各不同,而要以反身自得,而可以入于圣贤之域。故其言曰,学问之道不在多言,但默坐澄心,体认天理。若见,虽一毫私欲之发亦退听矣。久久用力于此,庶几渐明,讲学始有力耳。又尝曰:学者之病,在于未有洒然冰解冻释处。纵有力持守,不过苟免显然尤悔而已。若此者,恐未足道也。(中略)盖尝曰:读书者知其所言莫非吾事,而即吾身以求之,则凡圣贤所至,而吾所未至者,皆可勉而进矣。若直以文字求之,悦其词义,以资诵说,其不为玩物丧志者几希。以故未尝为讲解文书。然其辨析精微,毫厘毕察。尝语问者曰:讲学切在深潜缜密,然后气味深长,蹊径不差。若概以理一而不审乎其分之殊,此学者所以流于疑似乱真之说而不自知也。其开端示人.大要类此。(文集卷第九十七)
  理一分殊正是延平用来分别儒学与异端的判准。
  延平与屏山籍溪之好佛老,学风迥然有异。无怪乎朱子少年时受家庭师友感染所信持的那一套,不为延平所印可。朱子后来自疑于此道未有所得,乃见延平,始造成了他思想上的大转向。
  二、由父执而师事,朱子从游延平的经过
  由于朱子的父亲韦斋与延平同门,又对延平推崇备至,所以终于造成朱子从学于延平的一段机缘。但朱子早年只把延平当父执看待,并未以师事之。
  赵师夏跋延平答问曰:
  始我文公朱先生之大人吏部公与延平先生俱事罗先生,为道义之交,故文公先生于延平为通家子。文公幼孤,从屏山刘公学问。及壮,以父执事延平而已。至于论学,盖未之契。而文公每诵其所闻,延平亦莫之许也。文公领簿同安,反复延平之言,若有所得者。于是尽弃所学而师事焉。
  依王白田的考据,朱子于绍兴癸酉(年二十四)年初见延平,并未拜师。戊寅再往,到庚辰才正式受学,壬午重谒,至于隆兴癸未而延平作古,总共是四次,前后共历十一个年头之久。白田提出的证据是,朱子在戊寅年有信给范直阁云:
  熹顷至延平见李愿中文,问以一贯忠恕之说,与卑意不约而合。(文集卷三十七)
  此时犹称丈,而不称先生,到庚辰始称先生并称朝夕受教,乃其确证。钱穆先生说:“夏炘述朱质疑辨之云:朱子祭延平文:某也小生,半角趋拜,谓十四岁以前,韦斋尚在时也。又云从游十年,诱掖谆至,谓自癸酉至壬午凡十年也。挽延平诗亦云:一言资善诱,十载笑徒劳。又延平行状云:诸孤以某承事之久。又云:某蒙被教育,不为不久。若如师夏跋,则师事仅五年,如白田所考,则师事仅三年,可谓之久乎?”(注一)钱穆先生指出夏氏之辨失之于拘执,极是。因师夏为朱子孙婿,此跋作于嘉定甲戌,去朱子卒仅十四年,所言应有来历,而白田所提出的证据是不可驳斥的。大概从朱子本人的观点看,从游十年,乃泛指他因受延平的影响而在思想上有实得的年份而言,何必作始见、再见、师事、从学的细别。
  癸酉年朱子赴同安任前始见延平并不是一次随意的礼貌上的拜访,朱子是怀抱着一些疑难和问题去见延平的。如上章所言,大概朱子于屏山籍溪所授已不能满意,自己从禅那里体证到的意思也不能自信,于是去见延平以求印证,那知延平根本就否定了他少年时的进路。语类云:
  初见李先生,说得无限道理。李先生云:汝恁地悬空理会得许多,面前事却理会不得。道亦无玄妙,只在日用间着实做工夫处理会,便自见得,后来方晓得他说。(此条董铢录)
  朱子当时所说的正是禅的昭昭灵灵的意思,但不为延平所首肯。朱子反倒怀疑延平理会此未得。由此可见朱子初见延平不只没有拜师之意,对他实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但延平这种坚执的态度对朱子是新鲜的,而他大约也感觉到自己所学的确太杂,“我只一个浑身,如何兼得许多”,所以姑且顺从延平的意思把禅搁下,专心儒学。
  从朱子初到同安所作的诗所透露的情调看来,他内心的转变的过程是缓慢的,并不是一下子就转变过来的。他最初以吏事为形役,向往佛道高蹈避世的情调。但到次年甲戌,诗吟特少,乙亥亦如此。可见是在这两年间,朱子且将圣人书来读,觉得圣贤言语渐渐有味,逐渐归向儒学。约莫在同时,朱子留心县学,态度转趋积极。丙子年则有奉檄走旁郡,在郡中等批书时读论孟的故事。朱子的学问在这几年之间大进。语类有云:
  李先生说,令去圣经中求义。某后刻意经学,推见实理。始信前日诸人之误也。(一〇四、此条余大雅录)
  朱子一心求道,一旦把心思集中在经学上,自然有得。延平答问保留了丁丑六月延平与朱子一函:
  承喻涵养用力处,足见近来好学之笃也,甚慰,甚慰。但常存此心,勿为他事所胜,即欲虑非僻之念自不作矣。孟子有夜气之说,更熟味之,当见涵养用力处也。
  朱子如今所做显然是儒家的涵养工夫。到次年戊寅春正月又见李先生于延平。这次即行状谓归自同安,不远数百里徒步往从之游也。有了朱子这方面的改变,二人讨论甚为相得,与五年前初见时情况大不相同。朱子与范直阁书提及问延平一贯忠恕之说,答复竟和他自己的意思不约而同。四月间,籍溪又回来,朱子给范直阁的又一封信说:
  熹奉亲屏处,幸粗遣免。山间深僻,亦可观书。又得胡丈来归,朝夕有就正之所。穷约之中,此亦足乐矣。(文集卷三十七)
  戊寅年间延平与朱子通信转密,延平答问之中就保留了三封。譬如冬至前二日书云:
  承示问皆圣贤之至言,某何足以知之,而吾元晦好学之笃如此,又安敢默默也。辄以昔所闻者,各笺释于所问目之下,聊以塞命尔。它日若获款曲,须面质论难,又看合否如何。大率须见洒然处,然后为得。虽说得行,未敢以为然也。
  十一月十三日书又云:
  某自闻师友之训,赖天之灵,时常只在心目间。虽实质不美,世累妨夺处多,此心未尝敢忘也。于圣贤之言,亦时有会心处,亦间有识其所以然者。但觉见反为理道所缚,殊无进步处。今已老矣,日益恐惧,吾元晦乃不鄙孤陋寡闻,远有质问所疑,何愧如之。
  这样的口气显然还不是老师对学生的口气。大抵延平答问前半所问多有关论语,春秋次之,间或及于孟子,朱子有时以二苏语孟之说质之于延平。同时朱子此时已有他自己的体验,戊寅九月有存斋记一文,谓:
  人之所以位天地之中,而为万物之灵者,心而已矣。然心之为体,不可以闻见得,不可以思虑求。谓之有物,则不得于言。谓之无物,则日用之间,无适而非是也。君子于此,亦将何所用其力哉。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则存之之道也。如是而存,存而久,久而熟,心之为体,必将了然有见乎参倚之间,而无一息之不存矣。(文集卷七十七)
  由此可见此时朱子中心关注的是在把握心体,显然是因受到延平的影响顺着孟子的思路前进而有这样的思想,此已非禅的一套,但也和延平所教由中庸入体验未发时气象的一套不很相同。明儒余子积谓存斋记言心之为体还是“少年学禅,见得昭昭灵灵的意思”(见明儒学案卷三,崇仁学案三),其说非是。
  翌年己卯春,校定上蔡语录。朱子删去五十余章,以其内容乃至“诋程氏以助佛学”,“特以理推知其决非先生语。”后考得这些文字果为江民表所著,并非谢氏语。可见朱子在此时已严辨儒释。
  到了庚辰,又有一段小插曲可以注意。是年朱子有送寄胡籍溪诗共四首。
  送籍溪胡丈赴馆供职两首
  祖饯衣冠满道周,此行谁与话端由。
  心知不作功名计,只为苍生未敢休。
  执我仇仇讵我知,漫将行止验天机。
  猿悲鹤怨因何事,只恐先生袖手归。
  寄籍溪胡丈及刘恭父二首
  先生去上芸香阁,阁老新峨豸角冠。
  留取幽人卧香谷,一川风月要人看。
  瓮牖前头翠作屏,晚来相对静仪刑。
  浮云一任闲舒卷,万古青山只么青。
  文集卷八十一有跋胡五峰诗云:
  绍兴庚辰,熹卧病山间,亲友仕于朝者以书见招,熹戏以两诗代书报之。或传以语胡子,子谓其学者张钦夫曰:吾未识此人,然观此诗,知其庶几能有进矣。特其言有体而无用,故吾为是诗以箴警之,庶其闻之而有发也。(其诗曰:幽人偏爱青山好,为是青山青不老。山中出云雨太虚,一洗尘埃山更好。)明年胡子卒,又四年熹始见钦夫而后获闻之。
  白田年谱考异卷一云:
  是时籍溪家居,召为大理司直,未行。改秘书省正字,籍溪年已七十余矣,耳又重听。(原注:见文集与籍溪先生书。)门人子弟皆疑其行,朱子四诗皆有讽焉。(原注:籍溪行状叙此颇详)。……五峰诗……为籍溪解嘲。
  由此可见朱子所咏“留取幽人卧空谷”,乃别有因由,并非旧时高蹈避世之意境。五峰对于这个素未谋面的青年人之进学有所关注与品评,对于日后南轩朱子之论学与交谊未始不是一个机缘。学问的进境到了一个地步,不作进一步的追求是不可能的。这一年的冬天朱子见李延平,乃正式受学。洪本年谱是年载李延平与其友罗博文书有云:
  元晦进学甚力,乐善畏义,吾党鲜有。
  又云:
  此人极颖悟,力行可畏,讲学极造其微处。渠所论难处,皆是操戈入室,从源头体认来,所以好说话。某昔于罗先生得入处,后无朋友,几放倒了。得渠如此,极有益。渠初从谦开善处下工夫来,故皆就里面体认。今既论难,见儒者路脉,极能指其差误之处。自见罗先生来,未见有如此者。
  又云:
  此人别无他事,一味潜心于此。初讲学时,颇为道理所缚,今渐能融释,于日用处一意下工夫。若于此渐熟,则体用合矣。此道理全在日用处熟,若静处有而动处无,即非矣。
  案谦开善即朱子在刘病翁处所会见的和尚。照朱子自述,先从他父亲那里“知有意于为己之学而未得其处”(文集卷三十八答江元适书),少年时学禅以为由此可得到一条门径,后自觉于道未见,乃质之于延平,延平始将他引归圣道。但奇怪的是,朱子的问题虽由心学入,但他对延平、豫章、道南一系所传的心学却不甚措意。文集卷四十答何叔京书有云:
  李先生教人,大抵令于静中体认大本未发时气象分明,即处事应物自然中节,此乃龟山门下相传指诀。然当时亲炙之时,贪听讲论,又方窃好章句训诂之习,不得尽心于此。至今若存若亡,无一的实见处,辜负教育之意。每一念此,未尝不愧汗沾衣也。(答何叔京三十二书之第二书)
  此书在丙戌,是朱子年三十七时对以前受学的回忆和感想。大概当时朱子注重于圣经中求义理,于日用间做工夫,此皆延平之教,而对于延平涵养未发一节,则因朱子对心自有一番体会,乃未有深入。关于此点我们在以后还会有比较详细的分析。然朱子确因受延平的影响而慢慢脱离释氏之说。文集卷三十答汪尚书书有云:
  熹于释氏之说,盖尝师其人,尊其道,求之亦切至矣。然未能有得。其后以先生君子之教,校夫先后缓急之序,于是暂置其说,而从事于吾学。其始盖未尝一日不往来于心也。以为俟卒究吾说而后求之,未为甚晚耳,非敢遽绌绝之也。而一二年来,心独有所自安。虽未能即有诸己,然欲复求之外学,以遂其初心,不可得矣。(答汪尚书十一书之第二书)
  此书在癸未,朱子年三十四。所述应是实情。庚辰冬朱子见延平正式受学,逗留数月之久,在仲冬有一诗云:
  顷以多言害道,绝不作诗,两日读大学诚意章有感,至日之朝,起书此以自箴,盖不得已而有言云:
  神心洞玄鉴,好恶审熏莸。云何反自诳,闵默还抱羞。今辰仲冬节,寤叹得隐忧。心知一寸光,昱彼重泉幽。朋来自兹始,群阴邈难留。行迷亦已远,及此旋吾辀。
  看来此诗乃在延平时所作。此年诗惟前引送胡籍溪及寄两题四首,以及挽范直阁一题两首而已。大概在庚辰以前的两年之中,朱子既不作诗,也不读佛书,只一心读圣贤书;延平所谓能就里面体认,于日用处一意下工夫,也可由此诗得到一些消息。
  朱子既经一番苦学,到次年辛巳,乃又恢复大量作诗,以记述自己的进境以及心中的体会。
  困学二首
  旧喜安心苦觅心,捐书绝学费追寻。
  困衡此日安无地,始觉从前枉寸阴。
  困学工夫岂易成,斯名独恐是虚称。
  傍人莫笑标题误,庸行庸言实未能。
  前一首说的是舍弃禅学,为求安心苦觅心,指的是达磨与慧可的故事。后一首说在日用处下工夫,庸言庸行乃是中庸之教。
  辛巳春朱子又有下列诸诗:
  曾点
  春服初成丽景迟,步随流水玩晴漪。
  微吟缓节归来晚,一任轻风拂面吹。
  春日
  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
  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春日偶作
  闻道西园春色深,急穿芒屦去登临。
  千葩万蕊争红紫,谁识乾坤造化心。
  观书有感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昨夜江边春水生,蒙冲巨舰一毛轻。
  向来枉费推移力,此日中流自在行。
  朱子困学数年,至此乃有自由自得的感受。有趣的是朱子晚年不喜言曾点,此时则咏曾点之乐。可见由朱子成熟以后的体验来看,此时还是光景。但在进学的阶段之中,则显然是自觉在进入一新境界。
  次年壬午春,迎谒李先生于建安,遂与俱归延平。这是朱子最后一次见延平,盖延平是在癸未十月中逝世。朱子这次与延平盘桓了好几个月,住在西林院,又有下列之诗:
  题西林院壁二首
  触目风光不易裁,此间何似舞雩台。病躯若得长无事,春服成时岁一来。
  巾屦翛然一钵囊,何妨且住赞公房。却嫌宴坐观心处,不奈檐花抵死香。
  此两诗是在壬午。接着又录有下列二首:
  题西林可师达观轩
  窈窕云房深复深,层轩俄此快登临。卷帘一目遥山碧,底是高人达观心。
  再题
  古寺重来感慨深,小轩仍是旧窥临。向来妙处今遗恨,万古长空一片心。
  在再题一首之下朱子有语记述其事:
  绍兴庚辰冬,予来谒陇西先生,退而寓于西林院惟可师之舍,以朝夕往来受教焉。阅数月而后去。可师始尝为一室于其居之左,轩其东南,以徙倚瞻眺。(中略)名之曰达观轩。(中略)予尝戏为之诗,以示可师。既去而遂忘之。壬午春,复拜先生于建安而从以来,又舍于此者几月,师不予厌也。且欲予书其本末置壁间,因取旧诗读之,则岁月逝矣,而予心之所至者,未尺寸进焉,为之三叹自废。顾师请之勤勤,不得辞,于是手书授之。(中略)予之往来师门,盖未憗也。异时复至,又将假馆于此。仰视屋壁,因旧题以寻岁月,而惕然乎其终未有闻也。然则是诗之不复,亦予所以自励者。(下略)三月九日熹书。
  由此可见前一诗乃作于庚辰冬,当时并未录存,此番重来,才看到而一起存抄下来。庚辰冬天朱子正式拜师,对于心的体验,比前之附会禅道自大不相同。所谓“卷帘一目遥山碧”,极目所望,莫非吾心,那里还要到别处去求心。朱子所以“戏为之诗”,是在讽作意寻求达观的思想。次年辛巳春所作诸诗,更是明显地宣泄了同样的体证。困学诗咏“旧喜安心苦觅心”的枉费工夫,而返归庸言庸行的结果,才慢慢有了“万紫千红总是春”,“此日中流自在行”的体会。到壬午年再回到西林院,数年来的感受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至是他深知“宴坐观心”之非是;“触目风光”,无非我心,而“檐花自香”,何碍吾心;故高人达观,不外即在此遥山一碧间。“再题”说明自己这几年的见解并无改变;钱先生指出朱子所谓“向来妙处今遗恨”,乃是他故作狡诡之谦辞,而“万古长空一片心”则指明岁月虽逝,但此心常然,(注二)可见朱子对于心源已有他自己的一番体味。朱子这种入路自与延平之重默坐澄心观未发时气象极不相同。无怪乎日后朱子自己的回忆说:
  旧闻李先生论此(未发已发)最详。后来所见不同,遂不复致思。今乃知其为人深切,然恨已不能尽记其曲折矣。(中略)但当时既不领略,后来又不深思,遂成蹉过,孤负此翁耳。(文集卷四十三,答林择之三十三书之第二十书)
  奇怪的是延平之学由心学入,朱子之学则因受他父亲的影响由为己之学入,但是他对延平所教却无会心处。牟宗三先生所谓“延平虽供给朱子一入路,一题目,而文章却是朱子,自己作”是也。(注三)钱先生总结朱子之所获于延平者有三大纲:
  一曰须于日用人生上融会。一曰须看古圣经义。又一曰理一分殊,所难不在理一处,乃在分殊处。(注四)
  这大概是不错的。总之朱子在进学时期由延平处所受多是建设性的影响,行状所谓“熹获从先生游,每一去而复来,则所闻必益超绝。盖其上达不已,日新如此。”故朱子晚年虽对默坐澄心不很以为然,但是他对延平的尊崇则始终不衰。壬午年孝宗即位,朱子应诏上封事。行状记其言之要点云:
  陛下毓德之初,亲御简策,不过讽诵文辞,吟咏情性。比年以来,欲求大道之要,又颇留意于老子释氏之书。记诵词藻,非所以探渊源而出治道,虚无寂灭,非所以贯本末而立大中。夫帝王之学,必先格物致知,以极夫事物之变,使义理所存,纤悉毕照,则自然意诚心正,而可以应天下之务。
  其次讨论到今日之计,则以为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不可和也。次年癸未,朱子三十四岁,冬十月,至行在,十一月六日奏事垂拱殿,入对,行状记述朱子当时的论点与前此所上封事几完全一致:
  其一言大学之道,在乎格物以致其知。盖有是物,必有是理。然理无形而难知,物有迹而易睹,故因是物以求之,使是理了然于心目之间,而无毫发之差,则应乎事者,自无毫发之谬。陛下虽有生知之性,高世之行,而未尝随事以观理,故天下之理多所未察;未尝即理以应事,故天下之事多所未明;是以举措之间,动涉疑贰,听纳之际,未免蔽欺,平治之效所以未著,由不讲于大学之道,而溺心于浅近虚无之过。其二言,君父之仇不共戴天,乃天之所覆,地之所载,凡有君臣父子之性者,发于至痛不能自己之同情,而非专出于一己之私。然则今日所当为者,非战无以复仇,非守无以制胜,是皆天理之同然,非人欲之私忿也。末言,古先圣王,制御夷狄之道,其本不在于威强,而在于德业,其备不在于边境,而在于朝廷,其具不在于号令,而在于纪纲。今日谏诤之涂尚壅,佞幸之势方张,爵赏易致,而威罚不行,民力已殚,而国用未节,则德业未可谓修,朝廷未可谓正,纪纲未可谓立。凡古先圣王所以强大折冲,威制夷狄之道,皆未可谓备。
  行状总结朱子的意思大体不外乎以为“制治之源莫急于讲学,经世之务莫大于复仇,至于德业成败,则决于君子小人之用舍。”我们看到朱子的学问以及思想的规模至此已大体确立,而年谱志其缘起有云:
  先是先生将趋召命,问李先生所宜言。李先生以为今日三纲不立,义利不分,故中国之道衰而夷狄盛,人皆趋利不顾义而主势孤。先生用其说以对。
  延平对于当时朱子的影响由此可见。这一年朱子写成论语要义一书。文集卷七十五有论语要义目录序有云:
  熹年十三四时,受其(二程先生论语)说于先君,未通大义,而先君弃诸孤。中间历访师友,以为未足。于是遍求古今诸儒之说,合而编之。诵习既久,益以迷眩。晚亲有道,窃有所闻。(中略)慨然发愤,尽删诸说,独取二先生(此五字依白田年谱补入)及其朋友数家之说,补缉订正,以为一书,目之曰论语要义。
  晚亲有道,即指延平而言。可惜的是延平就是在这一年的十月十五日逝世,朱子以十一月归,次年甲申正月往哭之。是年有答何叔京书有云:
  熹少而鲁钝,百事不及人。独幸稍知有意于古人为己之学,而求之不得其要。晚亲有道,粗得其绪余之一二。方幸有所向而为之焉,则又未及卒业,而遽有山颓梁坏之叹。伥伥然如瞽之无目,摘埴索途,终日而莫知所适。(文集卷第四十,答何叔京三十二书之第一书)
  延平之死对朱子打击很大。一直到壬辰朱子四十三岁,思想又已屡经曲折,著中和旧说序还说:
  余蚤从延平李先生学,受中庸之书,求喜怒哀乐未发之旨,未达,而先生没。余窃自悼其不敏,若穷人之无归。(中略)暇日料检故书,得当时往还书稿一编,辄序其所以,而题之曰中和旧说。盖所以深惩前日之病,亦使有志于学者读之,因予之可戒而知所戒也。独恨不得奉而质诸李氏之门。然以先生之所已言者推之,知其所未言者,其或不远矣。(文集卷七十五。)
  其实朱子自己所悟与延平的一套并不相同,然延平所教却又成为一个诱因,几次逼使朱子对自己的思想不满,一直到他发展出自己的一套完成的思想为止。延平的思想对于朱子的思想确实有一种启蒙引导的作用,不可加以轻忽;则朱子一生推尊延平,又决不是一件偶然的事情。而两师弟思想之间的同异,还值得我们作进一步的省察。
  三、延平思想的独特形态
  牟宗三先生说:
  朱子与延平实有距离也。普通多不注意延平之实蕴。延平好似只成为朱子之开蒙师,完全为朱子所掩盖,亦完全被忽略。(注五)
  关于这一点我深具同感,故延平思想之独特形态应该特别表而出之,亦才能进一步看出朱子的取舍之实义。
  我们回到本文第一节中所引延平行状,朱子所记延平开端示人,据牟先生的总结,(注六)大要不过以下四点:
  一、默坐澄心,体认天理。
  二、洒然自得,冰解冻释。
  三、即身以求,不事讲解。
  四、理一分殊,始终条理。
  就第一点来说,这正是根据其“危坐终日,以验夫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气象为何如,而求所谓中者”而来。这是龟山,豫章一脉相传指诀。此处所谓默坐危坐,自决不只是“收敛在此,胜如奔驰”(朱子语,见语类卷一〇三叶贺孙录)而已!走这条道路是要暂时隔离一下去体究中体。天理是与私欲相对,日常生活如不自觉,就不免顺着私欲习染一路滚下去。此处乃由滚滚混流暂时超拔出来,正是黎洲所谓“此是明道以来下及延平一条血路也。”而善静坐者决不会流于滞寂的毛病,静中自可体认天命流行之体,澄澈体用一源之理。否则岂不成为一种空头的静坐工夫,焉足为儒者所取法。
  故第二点紧接着即讲洒然自得,冰解冻释。静中体认到的天理必须能践履到日常生活之中才行。一般人讲修养工夫只不过是苟免而已,但工夫做到纯熟才能体证到一种洒然自得,冰解冻释之境地。延平的书信几次三番都言洒落、洒然,可见他的重点是在践履,不能当作一种光景看待。
  第三点,即身以求,不事讲解。做圣贤工夫主要既是践履之事,讲论解经自其余事。这当然不是说不要读书、讲解文义。圣经为义理之所寄托,当然应该讲求。但践履实理毕竟为重点所在,此间轻重本末,不容倒置。
  最后一点言理一分殊,始终条理。宋儒往往以此为儒家与异端(如二氏墨家)分疏之判准。儒家所体察之理为实理,贯于人伦日用,则理一而分殊。在分殊处言之,则不能混沦地说兼爱,也不能如佛说俗谛仅仅只是方便设施。天理流行,乃必然在不同的分际作具体的表现,如父子有亲,君臣有义等等。然义虽分殊而一切德行无非同一仁心之流露。昌言理一而分殊乃有体用,不似二氏之走上一偏枯之道路。
  由此可见,延平自有其一贯之理路,但朱子由禅道翻出来,历经周折终于抛弃了以避世为高的思想,而体证到“万紫千红都是春”的境界;由他的观点来说,似无需隔离静坐,一下子就可以直接把握到天机活泼流行的体会。至此他根本忽视延平一脉的基本工夫。他转从圣经中求义,故重视讲解文义。当然朱子自决非为读书而读书之辈,从书中把握到义理也必要求践履到日常生活之中,而有一种融摄洒然的体会。对于理一分殊,延平并未作一分解式的解析,但朱子一上来即走上一绦分解的道路,强探力索,延平所教给予他许多启发,但他自己所体悟实非延平所教之实义。此所以他后来不免自疑,反复几次,最后终于回到伊川的权威,顺伊川的思想发展完成一独立之形态,这才自信无疑。回过头来看延平之学,就不免有许多批评,但始终因感念师恩,语气比较保留。但程门自龟山、上蔡以下莫不受到朱子严厉的批评。朱子之不甘于笼统之言,打破砂锅问到底,这造成他业绩之大处。但他确发展出一特殊形态的思路,与明道所传由上蔡至五峰,龟山至延平的路道都不同。故道统之说虽由朱子立,而牟宗三先生却只许之以别子为宗,实在是有相当理据,不可以轻忽过去。
  下面我们再详检朱子所编延平答问,乃可以进一步看到延平思想的规模,以及这两师弟从头来即表现出来的不同的心态。
  戊寅(朱子是年廿九岁)十一月十三日延平一书有云:
  来谕以为人心之既放,如木之既伐。心虽既放,然夜气所息,而平旦之气生焉,则其好恶犹与人相近。木虽既伐,然雨露所滋,而葫蘖生焉,则犹有木之性也。恐不用如此说。大凡人礼义之心何尝无?惟持守之,即在尔。若于旦昼间不至梏亡,则夜气存矣。夜气存则平旦之气未与物接之时,湛然虚明,气象自可见。此孟子发此夜气之说,于学者极有力。若欲涵养,须于此持守可尔。恐不须说心既放,木既伐,恐又似隔截尔,如何如何?
  又见谕云:伊川所谓未有致知而不在敬者。考大学之序则不然。如夫子言非礼勿视听言动,伊川以为制之于外以养其中,数处,盖皆各言其入道之序如此。要之,敬自在其中也。不必牵合贯穿为一说。又所谓但敬而不明于理,则敬特出于勉强,而无洒落自得之功,意不诚矣。洒落自得气象,其地位甚高。恐前数说方是言学者下工夫处。不如此,则失之矣。由此持守之久,渐渐融释,使之不见有制之于外,持敬之心,理与心为一,庶几洒落尔。
  延平在上年(丁丑)六月二十六日有书致朱子要他注意孟子的夜气之说,勉励他做涵养工夫。朱子果然往这方面努力,至此乃提出一些意见来求印证。朱子显为一分解型之心灵,故讲得似隔截尔。延平则直言存养,敬自在其中,实涵即本体便是工夫之义。到持守既久,渐渐融释,使之不见有制之于外,则后天之敬融释于先天之敬,浑然是一本心性体也即敬体之流行,此即为洒落之化境。朱子对于延平的体会,似乎始终凑泊不上,后来终于顺着伊川的思路,发展完成出他自己的独特的形态。
  己卯长至后三日书云:
  今学者之病所患在于未有洒然冰解冻释处,纵有力持守,不过只是苟免显然尤悔而已。似此,恐皆不足道也。
  由此可见顺着延平的路数做工夫之不易,一般人不过勉强做到苟免的地步而已,真要称心而发,有洒然冰解冻释的体验,诚非易事。
  庚辰五月八日书云:
  某晚景别无他,唯求道之心甚切。虽间能窥测一二,竟未有洒落处。以此兀坐,殊愦愦不快。昔时朋友绝无人矣,无可告语,安得不至是耶?可叹可惧!
  示论夜气说甚详,亦只是如此。切不可更生枝节寻求,恐即有差。大率吾辈立志已定,若看文字,心虑一,澄然之时,略绰一见,与心会处,便是正理。若更生疑,即恐滞碍。伊川语录中有记明道尝在一仓中坐,见廊柱多,因默数之。疑以为未定,屡数愈差。遂至今一人敲柱数之,乃与初默数之数合,正谓此也。夜气之说所以于学者有力者,须是兼旦昼存养之功,不至梏亡,即夜气清。若旦昼间不能存养,即夜气何有。疑此便是日月至焉气象也。
  某曩时从罗先生学问,终日相对静坐。只说文字,未尝及一杂语。先生极好静坐,某时未有知,退入室中,亦只静坐而已。先生令静中看喜怒哀乐未发之谓中,未发时作何气象。此意不唯于进学有力,兼亦是养心之要。元晦偶有心恙,不可思索。更于此一句内求之静坐看如何,往往不能无补也。
  又云:
  某尝以谓遇事若能无毫发固滞便是洒落。即此心廓然大公,无彼己之偏倚,庶几于理道一贯。若见事不澈,中心未免微有偏倚,即涉固滞,皆不可也。未审元晦以为如何?为此说者,非理道明,心与气合,未易可以言此。不然,只是说也。
  延平所爱是明道的浑沦,灵光显处,便要当下把握住。此非知解事,过重知解,乃转生疑虑。夜气之存养,要做践履工夫。故戒朱子之强探力索。但朱子终不喜浑沦,虽因推尊二程而对明道未有微词,后来对于明道门下诸人,却深致不满之意。又,延平的心思单纯,故适合静坐,而在此得到许多益处,朱子却想要通贯动静,故虽承认静坐为一手段,但终嫌其太偏,对之采取相当保留之态度,并不以为延平式的暂时隔离是一必要或有效之步骤。
  庚辰七月书云:
  某自少时从罗先生学问。彼时全不涉世故,未有所入。闻先生之言,便能用心静处寻求。至今淟汩忧患,磨灭甚矣。四五十年间,每遇情意不可堪处,即猛省提掇,以故初心未尝忘废。非不用力,而迄于今更无进步处,常切静坐思之,疑于持守及日用,尽有未合处。或更有关键,未能融释也。向来尝与夏丈言语间稍无间,因得一次举此意质之。渠乃以释氏之语来相淘,终有纤奸打讹处,全不是吾儒气味,旨意大段各别。当俟他日相见剧论可知。
  由此可见延平式的静坐根本与禅的静坐是两回事,后来朱子担心走这条路会差近释氏去,显然是不相干的忌讳。
  又云:
  因看“必有事焉而勿正,心勿忘勿助长”数句,偶见全在日用间非着意,非不着意处。“才有毫发私意,使没交涉。”此意亦好,但未知用处却如何,须吃紧理会这里始得。
  某曩时传得吕与叔中庸解甚详。当时陈几叟与罗先生门皆以此文字说得浸灌浃洽,比之龟山解却似枯燥。晚学未敢论此。今此本为相知借去,亡之已久。但尚记得一段云:“谓之有物则不得于言,谓之无物则必有事焉。不得于言者,视之不见,听之不闻,无声形接乎耳目而可以道也。必有事焉者,莫见乎隐,莫显乎微,体物而不可遗者也。学者见乎此,则庶乎能择乎中庸,而执之隐微之间,不可求之于耳目,不可道之于言语,然有所谓昭昭而不可欺,感之而能应者,正惟虚心以求之,则庶乎见之。”
  又据孟子说必有事焉,至于助长不耘之意,皆似是言道体处。来谕乃体认出来。学者正要如此。但未知用时如何?吻合浑然,体用无间,乃是。不然,非着意,非不着意,溟溟津涬,疑未然也。某尝谓进步不得者,仿佛多是如此类窒碍。更望思索,他日熟论。须见到心广体胖,遇事一一洒落处,方是道理。不尔,只是说也。
  朱子之颖悟自无问题,对于延平所指点圣学之共法,亦自有领略。但按实下来说,究竟作何解释,则两边不必无距离。延平是一味作内圣修养工夫者,辨解则不足。朱子后来自己走出一条道路,乃极不喜言“吾与点也”的洒脱风光,对于延平之雅言洒落融摄,实无真切领受也。
  又云:
  承谕心以气合,及所注小字,意若逐一理会心与气,即不可。某鄙意止是形容到此。解会融释。不如此,不见所谓气,所谓心,浑然一体流浃也。到此田地,若更分别哪个是心,哪个是气,即劳攘尔。不知可以如此否?不然,即成语病无疑。若更非是,无惜劲论。吾侪正要如此。
  朱子显由分解的方式去了解延平以前提到“心与气合”一语,延平此处覆言即说明他这样的说法只是境界的点拨语,是由做践履工夫所得来的一种体验也。
  延平又有答朱子有关太极之疑问如下:
  问:太极动而生阳。先生尝曰:此只是理,做已发看不得,熹疑既言动而生阳,即与复卦一阳生而见天地之心何异?窃恐动而生阳即天地之喜怒哀乐发处,于此即见天地之心。二气交感,化生万物,即人物之喜怒哀乐发处,于此即见人物之心。如此做两节看,不知得否?
  先生曰:太极动而生阳。至理之源只是动静阖辟。至于终万物,始万物,亦只是此理一贯也。到得二气交感化生万物时,又就人物上推,亦只是此理。中庸以喜怒哀乐未发已发言之,又就人身上推寻。至于见得大本达道处,又衮同只是此理。此理就人身上推寻,若不于未发已发处看,即何缘知之?盖就天地之本源与人物上推来,不得不异。此所以于动而生阳,难以为喜怒哀乐已发言之。在天地,只是理也。今欲作两节看,切恐差了。复卦见天地之心,先儒以为静见天地之心,伊川先生以为动乃见。此恐便是动而生阳之理。然于复卦发出此一段示人,又于初爻,以颜子不远复为之,此只要示人无间断之意。人与天理一也。就此理上皆收摄来,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皆其度内尔。妄测度如此,未知元晦以为如何?有疑更容他日得见剧论。语言既拙,又无文采,似发脱不出。元晦可意会消详之,看理道通否?
  朱子问问题显由宇宙论的观点出发,延平在答复时却要将思想扭转过来,完全由本体论的观点着眼;通天下只是一理流行。这是很高的境界,但不必合于太极图说原义,只怕不足以满足朱子的追问的心灵。延平是发脱不出,但如朱子善学,真把握到延平的线索,未始不能将其中内涵的义理分解展示出来。可惜延平不二年而逝世,终无缘令朱子把握到他的思绪。朱子乃终顺伊川的分解的线索而前进,日后他把握的理,乃是“但理”,净洁空阔,不会造作,并非延平此处所谓“此只是理”,意谓气机之化不外一理之流行,乃一富创生性之实理。
  壬午六月十一日书云:
  承论仁一字,条陈所推测处,足见日来进学之力,甚慰。某尝以为仁字极难讲说。只看天理统体便是。更心字亦难指说,唯认取发用处是心。二字须要体认得极分明,方可下工夫。
  仁字难说。论语一部只是说与门弟子求仁之方,知所以用心,庶几私欲况,天理见,则知仁矣。如颜子仲弓之问,圣人所以答之之语,皆其要切用力处也。孟子曰:“仁,人心也”。心体通有无,贯幽明,无不包括。与人指示,于发用处求之也。又曰:“仁者人也”。人之一体便是天理,无所不备具。若合而言之,人与仁之名亡,则浑是道理也。
  来论以为“仁是心之正理,能发能用底一个端绪,如胎育包涵其中,生气无不纯备,而流动发生,自然之机,又无顷刻停息。愤盈发泄,触处贯过,体用相循,初无间断。”此说推扩得甚好。但又云:“人之所以为人而异乎禽兽者如是而已。若犬之性,牛之性,则不得而与焉”。若如此说,恐有碍。盖天地中所生物,本源则一。虽禽兽草木,生理亦无顷刻停息间断者。但人得其秀而最灵,五常中和之气所聚,禽兽得其偏而已。此其所以异也。若谓流动发生,自然之机,与夫无顷刻停息间断,即禽兽之体亦自如此。若以为此理唯人独得之,即恐推测体认处未精,于他处便有差也。
  又云:“须体认到此纯一不杂处,方见浑然与物同体气象”。一段,语却无病。
  又云:“从此推出分殊合宜处便是义,以下数句莫不由此。而仁一以贯之。盖五常百行无往而非仁也”。此说大概是。然细推之,却似不曾体认得,伊川所谓“理一分殊”,龟山云:“知其理一,所以为仁,知其分殊,所以为义”之意,盖全在知字上用着力也。
  谢上蔡语录云:“不仁便是死汉,不识痛痒了”。仁字只是有知觉了了之体段。若于此不下工夫,令透彻,即何缘见得本源毫发之分殊哉。若于此不了了,即体用不能兼举矣。此正是本源体用兼举处。人道之立正在于此。仁之一字正如四德之元。而仁义二字正如立天道之阴阳,立地道之柔刚,皆包摄在此二字尔。大抵学者多为私欲所分,故用力不精,不见其效。若欲于此进步,须把断诸路头,静坐默识,使之泥滓渐渐消去方可。不然,亦只是说也。更熟思之。
  延平此处说仁,大体不背明道意思,对上蔡的了解也甚贴切。其所谓知,绝非见闻之知,而为德性本源之体认,乃可以言体用兼赅。朱子所论,除讲人禽之别流于隔截已经延平拨正而外,表面上似无问题。但他讲“流动发生,自然之机,又无顷刻停息”,并非真言天理流行之意,乃只落于气机之化之迹上说。两面实不过表面之相合,日后朱子澄澈清明自己的思想,乃由分解之路数构筑一静摄之系统。理气二元,理为但理,气才是实现原则,故有气强理弱之说。理气不离不杂,这种说法与延平之体认,自有极大距离。朱子此时思想自未定型,但日后仁说之规模多少已在。然此时尚虚心,顺着延平之点拨往前探索。但朱子的性格、思想之规模与延平实不是同一回事。故不时自疑,不时又疑及延平之所教,如是造成其思想发展之多番反复。朱子之求道之诚,此处无可疑。他自无法安于浑沦之见。不断鞭策日进,合下有一代大儒气象。但朱子所走的方向则与延平所教越离越远,这是宋代儒学发展之一极有趣之现象。
  延平答问最后录有与刘平甫之二书:
  其一曰:
  学问之道不在于多言,但默坐澄心,体认天理,若见,虽一毫私欲之发亦退听矣。久久用力于此,庶几渐明,讲学始有力也。
  其二曰:
  大率有疑处,须静坐。体究人伦,必明天理,必察于日用处着力,可见端绪在。勉之耳。
  此二书虽短,颇可见延平学之精神。朱子于所作延平行状曾引其前一书。然两书之言“默坐澄心”,言“静坐”,皆非朱子之所契者。由此可见,朱子从学于延平,乃实际机缘造成的结果。在朱子思想未成熟时,可以从延平学到许多节目。但延平只出了一些大题目,内容细节由朱子本人用心去做。待朱子思想成熟之后,乃发现延平虽有许多话头为朱子所袭取,也足以匡正不成熟时期的朱子的思绪,其根本精神则有相当差距。延平的思想自成一脉络,实未为朱子所继承,此处应加明辨,不能把延平仅当作朱子的启蒙师看待。实则由明道而龟山而豫章而延平,这一条线索的发展已告一段落。朱子是由延平启蒙,却遥接上伊川的思想而发展成一独立之思想形态。朱子一生虽推尊延平,然到晚年对延平的入路也不能不有微辞,乃其明证。
  四、结语
  由上节所论,可见朱子从学于延平之实际机缘,乃在朱子不满于少年时之笼统宏阔之言,将二氏和儒学混在一起讲。但朱子既受延平的教诲之后,不只将儒学与二氏作明白的分疏,也改正了在儒学的体会方面一些明显的错误与不圆熟的理解,却又不能就满意于延平的浑沦而必有以超越于延平所教的范围。事实上延平对自己晚年所收的高弟所采取的是一种十分特别的态度。延平与朱子共同探讨学问义理乃可溯至朱子拜师之前,而延平对朱子从来不采取一权威独断的态度,始终取一互相切磋琢磨的态度。当然闻道有先后,延平在体验上有许多可以教诲朱子处,但也有许多地方感觉到自己还未臻化境有不敢自信处。两师弟间有一种教学相长的关系。尤其延平自知自己的限制,虽体证上有真切不可弃处,却不甚发脱得开,朱子却有这一方面的天赋。而延平重浑沦的体证,朱子重分解的领悟,两方面是可以造成一种互相刺激互相补足的妙处,师弟之间有一种融洽相得的感受,如此则朱子一生感念他真正启蒙的老师,不亦宜乎。但朱子所得益于延平的乃程门以来相传的一般思想规模,其间还留下好多可以容许不同解释的余地。故可谓延平只出了个大题目,文章的内容细节留待朱子本人去做。然朱子不愧为一大儒,他不能满足于老师所教的一些东西,故历经辛苦,几经转折,终于遥继伊川发展完成了他自己的一套东西。回过头来和延平的思想比较,根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规模。到晚年朱子才对延平作有保留的批评。其实看朱子的性格,做学问的路数,早就可以预料他必定会做出一套和延平完全不同的东西,然因现实的机缘他既从学于延平,由于他对延平的推尊,故在本质上延平的思想与他本人的体会有许多抵牾处,他始终不敢将之加以轻弃,时常不免自疑。故延平的思想对他来说在本质上虽不相契,却变成了一个重要的触媒,逼着朱子不断修改自己的思想,一直到他发展完成自己的成熟的思想为止。而且他的思想,如昌言“先涵养而后察识”之类,在表面上是受到延平思想的影响,与延平的思想至少有表面上的契合处。宋儒必求内心之所安,不能徒尊重外在的权威,但却又尊重师辈的体验而虚心地不断加以学习参味,这是宋学的长处,尤其在朱子表现得十分透彻。但朱子所发展完成的思想毕竟是和延平不同的一套东西,两下里一比较,便应知是一无可争辩怀疑的事实。
  我们现在试总括看朱子与延平的不同与互相对照处:
  首先就性格上来说,延平是拙讷,发脱不开,朱子却推拓得开,最善用文辞把自己的思想表达出来。其次,朱子从少就好奇,对什么都要学,后来警觉到我只一个浑身,这才收敛下来,专心儒学,然到晚年还注参同契、阴符经,而兼通义理、考据、词章,不能不谓为一博学鸿儒,而延平则重在持守,不着书,不作文,颓然若一田夫野老。基本上性格上之不同可见。
  其次延平显重在作践履工夫,故即身以求,不事讲解。但朱子则因延平之教,要他放下禅学,于圣经中求义。朱子自非不重践履,但他深信圣经为义理之所寄托,一生极重读书,致力于注经讲学。与延平的重点显有未合,二人进学的阶梯恰好颠倒过来。这虽是现实机缘造成的结果,但两方面兴趣之差异显而易见,不容忽视。
  再者,延平重浑沦的体证。他对朱子的指示,是要归之于本体的证会。他既缺乏宇宙论的兴趣,也不重辨解。基本的线索把握到,就不可以再生枝节,转生疑虑。但朱子由不满自己少年时的好为笼统宏阔之言,好同而恶异,喜大而耻于小,后来乃一味反其道而行之。辨解的趣味极重,如此自决不能安于延平浑沦之体证,最后甚至以延平的入路也差近释氏去。延平所承乃明道以下直下把握天命流行之体的直贯形态,朱子不契于这样的线索,乃顺伊川的思路前进,用分解的方式成就一横摄的系统。这两方面的差距由朱子的严厉批评程门以下高弟可见。
  最后,延平所要把握的是一天命流行之体,但要见体,最好的方法却要暂时隔离一下,故承龟山、豫章之教,先作默坐澄心的内圣之学的修养工夫,同时又重践履,久而至于洒落融摄之境。朱子在存有论上是理气二元。理是但理,气才是现实原则,理气二者之间是一种不离不杂的关系。然而在工夫论上,朱子却不喜隔离,总觉得偏于静便近禅学,于是形成一种忌讳。“万紫千红总是春”,表面上看来是一种天命流行的体会,但事实上并不如此。故随即起疑,感觉到自己为大化所驱,如在洪涛巨浪之中,不容少顷停泊,找不到安身立命之地。后来力主持敬,所作纯是后天的持敬工夫,故终只能说心与理合,不能说心即理。故朱子根本排斥本体论的进路,以之为太高,无可凑泊。结果是他不赞成隔离,以之为无必要,在工夫上反二元。但他所成就的形上学则理是理,气是气,不能直肯定一天命流行之实体。这两方面又形成一有趣的对比。
  朱子依其分解的路数完成其独特之思想形态之后,乃不能不对延平式的入路有所批评,这乃是一种必然的趋势。语类之中乃多是这类的批评,选钞一些如下:
  问:先生所作李先生行状云:“终日危坐以验夫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气象为如何,而求所谓中者”,与伊川之说若不相似。
  曰:这处是旧日下得语太重。今以伊川语格之,则其下工夫处亦是有些子偏。只是被李先生静得极了,便自见得是有个觉处,不似别人。今终日危坐,只是且收敛在此,胜如奔驰。若一向如此,又似坐禅入定。(语类一〇三,此条叶贺孙录)
  问:延平欲于未发之前观其气象,此与杨氏体验于未发之前者,异同如何?
  曰:这个亦有些病。那体验字是有个思量了,便是已发。若观时,恁着意看,便也是已发。
  问:此体验是着意,观,只恁平常否?
  曰:此亦是以不观观之。(一〇三,陈淳录)
  或问,延平先生何故验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而求所谓中?
  曰:只是要见气象。
  陈后之曰:持守长久,亦可见未发气象。
  曰:延平即是此意,若一向这里,又差从释氏去。(一〇三,陈淳录)
  或问:近见廖子晦言:“今年见先生,问延平先生静坐之说,先生颇不以为然”。不知如何?
  曰:这事难说。静坐理会道理,自不妨。只是讨要静坐,则不可。理会得道理明透,自然是静。今人都是讨静坐以省事,则不可。(一〇三,沈化录)
  问:前承先生书云:“李先生云,赖天之灵常在目前,如此安得不进?”盖李先生为默坐澄心之学,持守得固。后来南轩深以默坐澄心为非,自此学者工夫愈见散漫,反不如默坐澄心之专。
  先生曰:只为李先生不出仕,做得此工夫。若是仕宦,须出来理会事。向见吴公济为此学时,方授徒,终日在里默坐。诸生在外,都不成模样。盖一向如此不得。
  问:龟山之学,云以身体之,以心验之,从容自得于燕闲静一之中。李先生学于龟山,其源流是如此。
  曰:龟山只是要闲散,然却读书。尹和靖便不读书。(一一三,训廖德明)
  文集卷五十六答方宾王书有云:
  延平行状中语,乃是当时所闻其用功之次第。今以圣贤之言,进修之实验之,恐亦自是其一时入处,未免更有商量也。(答方宾王十五书之第一书)
  延平做内圣工夫,默坐澄心是黎洲所谓明道以来下及延平一条血路,朱子则以之为一时入处,两边差异可见。当然我们不能说朱子从学延平十年对于延平之所用心一无了解。
  李先生说,人心中大段恶念却易制伏,最是那不大段计利害乍往乍来底念虑,相续不断,难为驱除。今看得来是如此。(延平答问后录)
  延平之工夫在制心,朱子也自了解静坐的功能:
  明道教人静坐,李先生亦教人静坐,看来须是静坐,始能收敛。(同上)
  然明道以至延平是以静坐为手段见体,既能见体,同时做践履工夫达于洒然融释之地,不必偏于滞寂。但朱子之看静坐,纯是收敛心神之一手段。对朱子来说,心属气,心与理为二事,故朱子服膺伊川之说,居敬穷理,动静一贯,实为另一形态之思路,乃对明道以至延平一脉相承的线索颇不无微辞。
  道夫言:罗先生教学者静坐中看喜怒哀乐未发谓之中,未发作何气象。李先生以为此意不惟于进学有力,兼亦是养之心要。而遗书有云:“既思则是已发”。昔尝疑其与前所举有碍。细思亦甚紧要,不可以不考。
  直卿曰:此问亦甚切。但程先生剖析毫厘,体用明白。罗先生探索本源,洞见道体。二者皆有大功于世。善观之则亦并行而不相悖矣。况罗先生于静坐观之,乃其思虑未萌,虚灵不昧,自有以见其气象,则初无害于未发。苏季明以求字为问,则求非思虑不可,此伊川所以力辨其差也。
  先生曰:公虽是如此分解,罗先生说终恐做病。如明道亦说静坐可以为学。谢上蔡亦言多着静不妨。此说终于是小偏。才偏,便做病。道理自有动时,自有静时,学者只是敬以直内,义以方外,见得世间无处不是道理,虽至微至小处,亦有道理,便以道理处之。不可专要去静处求,所以伊川谓,只用敬,不用静,便说得平也。是他经历多,故见得恁地正而不偏。若以世之大段纷扰人观之,若会静得固好。若讲学,则不可有毫发之偏也。如天雄,附子,冷底人吃得,也好。如要通天下吃,便不可。(一〇二,杨道夫录)
  由此可见明道,伊川所传是两个不同的线索。朱子在此甚至拒绝直卿的调停,而必断为一偏一正,无稍假借。一般都谓中国人具服从权威之心态。普通中国人自比较尊重权威,倾向于合模,这是事实。但大儒则多具备批评反省的思想。朱子不苟同于延平,甚至对他尊崇的明道不无微辞,此其明证。朱子之所以最推尊伊川,也是因为他本人的体验思辨适与伊川相合,这才中心信服伊川的权威,正如我们要学好数学,必须遵从好老师的指导,相信他的权威同一道理。而即此并不妨碍朱子对伊川也有细部的修正,而更重要的,他还有进一步的发展与综合,这才确定了朱子在宋学之中的地位。
  朱子一生强探力索,决不肯止于笼统的了解,故其思想屡经转折,历经辛苦,最后才完成他自己思想的独特形态。正因他肯去作众端参观的努力,绝不拘泥于一家言说,所以其思想的规模宏大,这是他的长处。然又正因他经历得多,慢慢培植一种自信,也不免显露一些短处。他的思想自成一系,毫无问题。但他遍注四书,而未自觉到他自己的一套,与孟子所传的心学,已有若干距离。更不能承认,由孟子的思想,可发展出一直贯型的思想,而断定心即理;他本人析心理为二,实不必切合孟子心学的本旨,虽则在他的思想规模之中,也可以透过后天的修养工夫使得心理为一。但就存有论的观点言,则心属气,而理气不离不杂,不能由本体论的观点谈心理为一。而任何人不像他那样作后天的持敬、读书、穷理的工夫,则朱子乃直斥之为禅,或至少以其差近释氏,偏离正道,不足取法。其实儒家做内圣工夫由延平式的默坐澄心入手,或如象山之先立其大,这些都和禅学没有关系。朱子并未觉察到他实未真正了解延平的思路,他只是通过延平,知早岁附会禅学之非,后来更越过延平而直承伊川的思想,乃觉得延平的入路还可以差近释氏去,于晚岁乃对之有相当批评。但朱子之通过延平实不是真通过,他只是借道延平而走上了他自己的思路。其实朱子并不能真正把握延平思想的基本形态,加上他对禅形成的一些禁忌,乃形成一些不相干也不必要的缭绕。在儒家基本的思想规模之下,尽可以发展出几种不同的形态,供人选择。但宋儒之一陋习为:每喜攻击儒学的其他支脉为禅。不只朱子本人每喜斥他人为禅,乃至他自己也被斥为禅,岂不可哂。而由此恰可以反证禅学力量在宋代之大。儒家之基本慧识虽与禅异,然不经禅之刺激则断断发展不出宋明儒家思想的特殊形态。这样的历史的事实是不容我们否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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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

《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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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书剖析了集宋代理学之大成的朱熹的学思内涵,比较集中地体现了刘述先先生关于宋明儒学研究的成就及其学术思想观点。全书正文分为“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朱子哲学思想的完成”“朱子的历史地位及其思想之现代意义”三部凡十章。部四章论述朱熹的家学师承、性格志趣、为学进路及其参悟中和与论辩仁说的学思经历,勾勒出朱熹哲学思想的发展脉络。第二部两章呈现朱熹的心性情三分架局的人性论及其理气二元不离不杂的形上学,厘定了朱熹哲学思想的完成形态。第三部四章梳理朱熹哲学思想自南宋以降与皇权政治、功利取向、陆王心学以及佛道诸家的摩荡,并基于现代观点评论了朱熹本体论、宇宙论、践履论、政治论的得失。附录七篇以专题形式对朱熹生平思想的某些方面进行了深入探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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