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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事件可能改变人的一生。如果不是一场惊心的遭遇，詹荣的一生可能平淡无奇。
  詹荣（1500-1551），字仁甫，号角山，曾祖詹旺为闽中尤溪人， “始以戎籍隶山海卫” （明·过庭训《直省分郡人物考》）。他出生在职业军人家庭，少即英敏， “年十二补卫诸生”，26岁中举，27岁成进士，授户部广东司正六品主事，因廉正能干，7年后晋升山西司正五品郎中，但只是管管钱粮而已，这在边乱频仍的明朝嘉靖年间，特别是与严嵩同朝为官的一个儒生，没有背景，不肯屈就，是很难有发展前途的。
  然而，34岁那年，詹荣撞上“大同兵变”，一切就改变了。
  忠：平叛见胆识
  明朝的国防有两大威胁：叛卒和边患。山西大同是京师的北大门，作为九大边镇之首，经常受到蒙古诸部的袭扰；叛乱也是出了名的，距五堡兵变平息不到10年，大同又起兵变。
  和上次一样，也是因为修国防工事。总兵官李瑾治军严厉，为了挖40里长的壕沟，督工紧迫，让散漫惯了的骄兵悍卒受不了。嘉靖十二年（公元1533年）十月的某夜，几个小卒酒后“举火倡众，应者六七十人”，就把李总兵杀了（明·孙允中《云中纪变》）。
  士兵岂能擅杀主将？朝廷派总督刘源清、提督卻永出兵。兵临城下时，城里的骚乱其实已经平息，只须小股部队细访捉拿，就能捕获首恶，肃清叛卒。但是，将士贪功嗜杀，卻永一到城南，就宣称要诛灭“杀总兵者”，刘源清更是说要细算五保兵变的旧账——叛卒们怕了，想以杀掉首恶来自救，但刘总督不答应，反而张贴榜文，要求军民放弃抵抗。这时，有人传言官兵要“洗城”， “众惑且惧，由是一城尽变，四门昼闭” （明·苏佑《云中事记》）。围城官兵几番强攻妄杀，使得“洗城”讹言成真，军民更是背城死战，官兵久攻不下。
  第二年正月， “叛兵勾虏入寇”，蒙古的打来孙、吉囊、俺答、兀镇等部落酋长率五万骑兵赶来了，刘源清与卻永兵驻两地，不能相援，以致坚壁不敢战。但是，官兵的饷道断绝，蒙军使者入城，与叛卒“咬指”盟誓，连哪座王宫给谁住都约定了！（明·尹耕《《大同平叛志》）
  大同，危在旦夕！
  紧要关头，詹荣出面了。这位户部郎中分管山西的钱粮，兵变时正在大同督饷，被困在城里，而且，他刚得知父亲去世，无法奔丧。尽管城中乱成一团，叛卒却没袭扰他的住所。这是因为，詹荣“有智略，善应变” （《明史·詹荣传》），他“素充出纳，且为诸军计饷诚恳”——办事公道，待人友善，应变灵活，自然就有好的人缘。听说“官军战数不利，诸叛勾虏将至”，这一介儒生、理财的文官挺身而出了。
  詹荣在父亲的灵牌前“止哭离苫”，说： “君亲并急，予何敢自附于执礼！”——忠孝不能两全，况且回不了家，也就不顾丧礼了。就这样，一场斗智斗勇的谋划展开了。
  困在城里百余天，詹荣看清了一些叛将的面目，就密约都指挥纪振、游击戴濂和镇抚王宁同盟讨贼。他叫王宁带着自己的储牒（名片）出城去见总督刘源清，为了瞒过叛卒，表面上“持官民状，为叛卒乞原”。总督接了储牒，见王宁不说话也不肯离开，就秘密接见他，王宁这才转告了詹荣的意图：主上宽仁，怎么可能屠城呢？有罪的只是那些头目，但城里人被叛卒恐吓，是不会相信这话的。希望能“得片札为征，约为内应图之”。刘源清给了“印札”，还特意交待王宁：“为我谢詹君。”（《大同平叛志》）
  一个户部郎中真能力挽狂澜吗？刘总督显然不敢相信，他请王宁转告詹荣： “忠臣孝子事也，勉为之。”——尽力就好了。
  詹荣拿到城外总督府盖了公章的“保证书”，就把都指挥纪振、游击戴濂叫来，给他们看。戴濂说，马升威震城中，可以跟他一起商议——先前，攻城紧急，叛卒们推举杨麟、马升主持军事。詹荣也知杨麟、马升本无反意，就约见了他们，激以大义。马升听明情况，表态说，您这是给了我活路啊，我听您的！于是， “相与嚼血盟” （《云中纪变》）。
  如何把城里的情况传出去？时值二月，詹荣叫马升放话说，官兵切断了炭路，城里冻得够呛，詹郎中人缘好，何不求他“出乞军门”？果然，叛卒没有觉察詹荣出城的用意。
  詹荣见到了新任巡抚樊继祖，向他请求免除杨麟、马升一死，拨三千金，供他们招募死士刺杀首恶。樊继祖赞同这个内应的方案，同时转问刘源清，刘总督因嗜杀刚被解任，但也同意让詹荣带三千官银给马升（《世宗实录》）。回城半路，遇见兵部主事楚书，詹荣说，城里军民怕被屠城，你刚从京城来，就以天使的身份， “一省慰之，则事济矣”。这种冒充天使以安民心的计谋，楚书觉得有效，就大着胆子答应了（《《大同平叛志》）。
  回到城里，詹荣故意透露说，官兵允许开通炭路，听说有天使带赦诏来了，恐怕全城能得救了。然后，与马升等二十多个“忠愤者”秘密盟誓。马升哭着说，如果这事不成功，我家族这百余口大小就托付给您了。詹荣答应了他。马升又去散布说，天使来了，全城恐怕有救了。大家就去城门迎接楚书，楚主事以天使的口气，把皇上宽容的意思宣布了，安慰一番，就出城去了。
  当晚，马升和20多个心腹，“擒首恶黄镇等九人戮之”，把首级送出城去。第二天，围城的官兵后撤了30里，那些受胁迫的军民在城头看见了，大叫：我们真的有救了！这时，詹荣下令，大开城门，拆除障碍，欢迎樊巡抚进城。马升们又捕斩了许章等26个头目，同时缚献王宾等28人。
  闹了5个月的大同兵变，就这样平定了。蒙军探得信息，也悄然退去了。
  智：著作系苍生
  因大同平叛有功，詹荣升职一级，但，仍是郎中。朝廷对这次涉事官员的功过，争论不休，有人甚至上疏：“楚书、詹荣之功不可录。” （《云中纪变》）不过，詹荣没心思计较这些——他的父亲去世了，按礼制要放弃官职，回家守灵3年。
  詹荣回到山海卫。这是嘉靖十三年（公元1534年），巡按直隶监察御史张敕、山海关兵部分司主事葛守礼商议修《山海关志》，恰好詹荣丁忧在家，就邀他出任主笔。
  明代在边防地区设有边关卫所，以边关为单位修的方志，称为边志、关志、卫志、镇志，多由守御边防的官员主修。詹荣对山海关的边地险要及古今战守之事，可以说了然于胸，由他主笔这部关志，真是选对人了。他“历时五个月，主纂了山海关第一部志书——《山海关志》八卷，书前有图28幅，为山海抵黄花镇总图，后一幅为山海关图，资料翔实，图文并茂，得到巡按直隶监察御史张敕的高度赞许” （《福建史志·靖边将领——詹荣》）。
  第二年，《山海关志》刊行。现代军事学者认为，它“主要记述与作战有关的城塞、兵马、钱粮、地险、夷情等内容，实为当时的兵要地志” （王仕杰《中国军事百科全书·军事地理测绘气象》）。
  詹荣传世的著作，还有《河东运司志》17卷。这是一部反映河东盐业生产、盐政等内容的志书，关乎民生、国运。一个儒生的著述，涉及的总是天下苍生与国家安危，而且习惯于以志书表达，当真不失“学识渊博，著述颇丰” （李大钧李大宏《大同历史人物·詹荣》）的评价。
  3年期满，詹荣面临朝廷的考核：继任？降职？辞退？通常继任不可能，降职为多。而他很幸运，这3年，朝廷对大同兵变调查完毕了， “詹郎中以外艰去……起复，擢光禄寺少卿”，此职虽与郎中同为正五品，但它掌管皇室膳食，属于“录功，擢升”了。不过，很不幸，詹荣“又以内艰去” （明·孙允中《云中纪变》）——他的母亲也去世了，又得回家服丧3年。
  又3年期满，詹荣补尚宝司卿，说起来是个正五品掌宝玺、符牌、印章的官，更何况后来还晋升太常寺少卿，已然正四品，但在南京上班，等于闲职。
  这10年，詹荣毕竟留下了一部《山海关志》，也许还有《河东运司志》？
  这10年，明朝有两大边患，一是西北俺答，二是东南倭寇。奇怪的是，44岁的詹荣再次进入“一线官场”，去的竟然是西北。这，显然与他大同平叛的经历有关。
  勇：直言斗权贵
  嘉靖二十二年（1543），詹荣以右佥都御史之职巡抚甘肃。
  甘肃与草原部落犬牙交错，边境小规模的争战时常发生，蒙古骑兵呼啸而来，肆掠而去，当地边民苦不堪言。詹荣到任后，“宣布威德，剿抚兼施，境内晏然” （明·过庭训《《直省分郡人物考》）。
  他见天冷，建议户部把库存的布先借给军士做冬衣，避免霉烂，等抵布的牛羊收齐了再扣补。这样就盘活了库存物资，也给了当地牧民宽限，《世宗实录》誉之为“军民两便”。
  嘉靖二十三年（1543）正月，鲁迷国的90多位入贡使者滞留甘州（张掖），大帅杨信竟然命令他们去与南下的蒙军交战，造成九人死亡。詹荣得知，当即上书弹劾说： “彼以好来，而用之锋镝，失远人心，且示中国弱。” （《明史·詹荣传》）皇帝认为言之有理，就“诏夺信官”，要求“厚恤死者，槥车送归国”。从此与这个横跨亚、非、欧的强国保持了良好的关系。
  作为直属皇帝的监察部门官员，这位正四品右佥都御史，迅速完成了职务角色的转变。这与几年后，他对代藩王室人员的态度是一致的——
  那是嘉靖二十四年（1545）春，和川王府奉国将军充灼和几个王府将军饮酒作乐，居然当街玩起聚众抢劫，甚至把大同刘知府也抢了。詹荣闻讯，立即派兵制止，同时上奏朝廷，结果，涉事的王室成员被停俸一年。充灼怀恨，竟然联络七八位宗室，与当地白莲教密谋联蒙叛乱！
  当年秋此案破获，为嘉靖皇帝二十年后订立《宗藩条例》，打下了心理烙印（卜健《明嘉靖年间的乱军与边祸》）。
  不过，詹荣巡抚甘肃还不到半年，皇帝就调他去大同了——那个让他大显身手的地方。
  谋：缮边显奇才
  当时，大同巡抚都御史赵锦与总兵周尚文不和， “事多牴牾”。詹荣以前在大同立过功，经兵部建议，嘉靖二十三年（1544）夏，皇帝将甘肃、大同两地巡抚对调任职。
  周尚文出身于职业军人家庭，弘治年间就驻守边关了，16岁袭任从三品的指挥同知，可谓边镇老将。他多谋，爱兵，不贪，暴躁，苛责同僚。但与比他小26岁的詹荣相处，却如鱼得水，再加上总督翁万达， “三人皆有才略，寇数入不能得志（《明史·詹荣传》）。”
  他们面对的敌人是蒙古的俺答部落。
  詹荣说，大同无险可据，这样与俺答骑兵作战，十分不利。他与翁万达商议： “必须修边城。”皇帝支持了这种以逸待劳的边防策略。
  修怎么样的边城呢？ “城必有台，利于出击；台必置屋，以处戍卒；近城必筑堡，以仗伏兵；城下留数暗门，以便出哨”（《明史·杨博传》）。照这方案，他们在大同东路天城、阳和、开山口等地修建了138里防护墙，7座城堡，154个望敌墩台；在宣府西路西阳河、洗马林、张家口等地修建了64里防护墙，10座望敌台。特别是在宏赐堡以北的外长城沿线，修筑了镇羌、拒羌、拒门、助马四堡，互为犄角，叫作“镇羌四堡”，也称“塞外四堡”，作用巨大。同样是增修边防设施，大同曾引发两起兵变，导致巡抚、总兵被杀，而詹荣顺利完成建筑，边境为之安定。
  明朝实行军籍制度，戍边的将士往往拖家带口。詹荣认为，光靠朝廷拨饷，生活困难。而不打仗时，强壮劳力白白浪费。他上书建议“召军佃作”，为守边“积粟”。田从哪里来？詹荣说，边境31所营堡，绵延500余里，边城之内的荒地开辟出来，都是“膏腴田”，可以达到几十万顷。用这些荒地募军耕种，无论是现役军人，还是为田参军的民众，每个军人给他几十亩地，免田租，免徭役。这些人春夏耕作，秋冬戍守，亦军亦民，起了边防作用，又省了朝廷军饷。据《明史·翁万达传》载：当初调内地部队到此防秋，每年耗资150余万两，还超支近几十万两，而“召军佃作”后，节省了一半。
  詹荣还建议，屯军垦荒，以充实粮草，免除佃作的田租、徭役，把大同一年买马的钱用来买牛耕地，广积粮，开山口，筑堡台，修边城，开辟军运交通，计8项，皇帝全部采纳。
  第二年正月，明军在曹家庄三战三捷。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大胜利！论功时，詹荣虽然在京以左侍郎主持兵部，因兵力调配得当，也升俸一级。
  廉：南北共流芳
  詹荣主持兵部期间，上奏“秋防十事”，得以在全国实行。
  不久，嘉靖皇帝将翁万达提拔为兵部尚书，因他遭父丧，又叫詹荣主持兵部。詹荣是有骨气的！ “辞疾乞休”——我身体不好，让我退休了吧。皇帝发火了，说：那你就回家吧！两年后，詹荣在家病逝，时为嘉靖三十年（1551）十二月十二日，享年52岁（《世宗实录》）。
  与詹荣共事的翁万达、周尚文尽管才略过人，功劳巨大，但都没逃过奸臣严嵩父子的迫害。詹荣被皇帝“夺职闲住”，竟然没人落井下石，也没谗言加身，可见他廉正、能干，官场智慧惊人。但是，不事权贵，一生功绩终究得不到公正的评价。
  詹荣一生没回过故里——闽中尤溪县四十九都石龟保（今新阳镇高士村），他是尤溪詹氏始祖夏侯公二十世孙，认定根在南方，所受嘉奖匾额，都送回故里祖祠悬挂，至今，在詹氏祖祠光裕堂——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新修的“詹荣纪念馆”，大厅左悬“少司马第”匾，上额为“明嘉靖皇帝钦赐为兵部左侍郎詹荣立”，下款为“明嘉靖二十六年题”；大厅右悬“皇恩特宠”匾，这是万历帝追赠詹荣为工部尚书时，詹廷的同僚们送的——题额为“钦差提督巡抚福建都察院右都御史商同钦命巡抚福建兼理盐法清军监察御史御、钦命福建等处承宣布政使司左布政同为‘皇恩特宠’授福建广、授浙江荣、授云南鹭、授浙江源、授浙江武同敬贺。”
  在詹荣纪念馆，我见到他的画像：头盔铠甲，一身戎装，英气逼人。旁有对联：宵衣旰食佐当道，献身靖边固国基，可作为詹荣一生的写照。故里宗亲还这样评价他：长经文，谙韬略。
  故里的乡亲没忘记詹荣。他们把其祖带往北方用于行伍的石龟竹笠，叫作“詹荣笠”，独特的工艺至今犹存。詹氏族谱详细记录了他的谱系：居燕始祖大德公二十六世孙旺公，生一子：玉，明朝间肇基山海卫；玉公生一子：通；通公生一子：荣；荣公生于远，于远生仰、瑚、廷；廷生世显、世颐、世勋、世烈；世勋生云麟、象乾、象坤、象贞……足可证明：故里萦系着这一支北迁的宗亲。
  族谱记录了鲜为人知的家族史：詹荣的曾祖父詹旺在北方当兵，叫妻携幼子詹玉去山海卫安家。詹玉生詹通、詹达（战死），詹通娶于氏，生詹荣。因病乞休后，詹荣在京郊建房，二年后病逝。詹荣有一男六女，男名詹于远，生三子：詹瑚、詹仰、詹廷。詹廷受祖荫，任过应天通判、南京户部郎中、云南广南知府等职。
  在詹荣逝世70多年后，明天启首辅大学士叶向高以《读史吊詹角山司马》缅怀他：
  司马高名霄汉间，乞身一疏动龙颜。
  兵戈已息云中警，剑履仍辞阙下班。
  心似归鸿依雁塞，功如车骑勒燕然。
  九天雨露何时洒，冷落松楸傍汉关。
  ——哦，兵戈已息云中警，剑履仍辞阙下班。詹荣的智谋、品格尽在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