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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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朱子学年鉴-2011-2012》 图书
唯一号: 130820020230000351
颗粒名称: 特稿
分类号: B244.7
页数: 26
页码: 1-26
摘要: 本文记述了朱熹是宋代理学的代表性人物,他对于阴阳变化的观点在他的《四书章句集注》中有所体现。朱熹将阴阳看作是一种辩证的变化关系,是宇宙万物变化的基本规律。他认为,阴阳是两个相对而统一的概念,相互依存、相互转化。阴阳之间的相互作用产生了万物的变化与运动。
关键词: 朱熹 阴阳 变化

内容

朱熹的阴阳变化观
  陈来
  一、两端相对
  阴阳的学说是中国古典哲学辩证思维的主要理论形式之一,在这个问题上不仅气本论思想家作了许多深入的阐发,理本论哲学家也作出了自己的理论贡献。
  朱熹十分强调阴阳的普遍性。他指出:“阴阳无处无之,横看竖看皆可见。横看则左阳而右阴,竖看则上阳而下阴。仰手为阳,覆手则为阴。向明处则为阳,背面处则为阴。《正蒙》云:‘阴阳之气’循环迭至,聚散相荡,升降相求,絪蕴相糅,相兼相制,欲一之不能。盖谓是也。”[1]朱熹继承了张载“阴阳两端”和二程“无独有对”的思想,并把阴阳对立统一的思想作了更加充分的发挥。
  在朱熹讲学的语录中,几乎到处都可以看到他对阴阳的普遍性的强调。他说:“无一物不有阴阳乾坤,至于至微至细,草木禽兽,亦存牝牡阴阳。”[2]“只就身上体看,才开眼,不是阴,便是阳,密拶拶在这里,都不着得别物事。不是仁,便是义;不是刚,便是柔,只自家要做向前,便是阳,才收退,便是阴,意思才动便是阳,才静便是阴。未消别看,只是一动一静便是阴阳。”[3]“天地之间无往而作阴阳,一动一静,一语一默,皆是阴阳之理。”[4]“一物上又自各有阴阳,如人之男女,阴阳也。逐人身上,又各有这血气,血阴而气阳也。如昼夜之间,昼阳而夜阴也。而昼自午后又属阴,夜阴自子后又属阳。”[5]这些论述通俗易懂,无须作进一步的解释。他还指出:“天地之化,包括无外,运行无穷,然其所以为实,不越乎一阴一阳两端而已。其动静屈伸、往来阖辟、升降浮沉之性,虽未尝一日不相反,然亦不可一日而相无也。”[6]阳代表一切前进、上升、运动、刚健、光明、流动的方面,阴代表一切后退、下降、静止、柔顺、晦暗、凝固的方面,一切事物,大至天地,小至草木,无不具有正反两方面的相互作用,这两方面的相互作用是宇宙及万物的本性。朱熹关于对立面及其相互作用、相互渗透的思想显然接受了张载的许多影响。
  朱熹也发展了二程关于“对”的讨论。他说:“一便对二,形而上便对形而下。然就一言之,一中又自有对,且如眼前一物,便有背有面,有上有下,有内有外,二又各自为对。虽说‘无独必有对’,然独中又自有对,且如棋盘路两两相对,末梢中间只空一路,若似无对,然此一路对了三百六十路,所谓一对万,道对器也。”[7]这是强调,“对”不只是指两个不同事物或现象的对立,每一个统一体自身中都有对立面,所以说一中自有对,独中自有对。根据这个思想,事物的矛盾不仅是一种外在的对立,也是一种内在的对立统一,这个思想显然把阴阳对立思想推进了一步。
  朱熹指出:“……东之与西,上之与下,以至于寒暑、昼夜、生死,皆是相反而相对也,天地间物未尝无相对者。”[8]相反相对既然是宇宙的普遍现象,也就是表明相反相对是宇宙的普遍规律。他指出:“有高必有下,有大必有小,皆是理必当如此,如天之生物,不能独阴,必有阳;不能独阳,必有阴,皆是对。这对处,不是理对。其所以有对者,是理合当恁地。”[9]在朱熹论阴阳对立的字里行间,常常充溢着一种由于体认到宇宙真理的兴奋,正如程颢所表达的那种同样的心情:“每中夜以思,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
  二、阴阳交变
  朱熹对于阴阳对立学说的发展还表现在他提出了“交易”和“变易”的观念。朱熹提出,“某以为‘易’字有二义:有变易,有交易。”[10]“变易”是指事物的运动过程是一个对立面不断更替的循环过程,“交易”是指事物的构成都是对立面的交合及相互作用。朱熹说:“阴阳有个流行底,有个定位底。‘一动—静,互为其根’,便是流行底,寒暑往来是也。‘分阴分阳,两仪立焉’,便是定位底,天地上下四方是也。‘易’有两义,一是变易,便是流行底;一是交易,便是对待底。”[11]根据这个思想,宇宙间的对立统一,从纵的过程来说,正像昼夜更替,寒暑往来。从这个方面看,阴阳二气只是一气,气的运动如磁场的变化,它的过程是一个阴阳交替的循环过程。在这个过程中,阳气运行到极点就会转化为阴气,阴气运行到极点又转化为阳气。
  宇宙的对立统一,从横的方面看,一切事物包括宇宙本身都是阴阳对立的统一体。从这个方面看,有东便有西,有南便有北,有男便有女。这种阴阳对立称之为定位底,表明这种对立面有相对的固定性,然而这种对立面又是相互交合,相互作用的。
  阴阳的变易又称为流行、推行、循环;阴阳的交易又称为对待、相对、定位。朱熹认为,只有从这两个方面同时理解阴阳的学说,才能全面地把握宇宙的辩证法。
  朱熹的语录中记载:“或问一故神,曰:一是一个道理,却有两端,用处不同。譬如阴阳,阴中有阳,阳中有阴,阳极生阴,阴极生阳,所以神化无穷。”[12]阴中有阳、阳中有阴指阴阳的交易,阴极生阳、阳极生阴指阴阳的变易。正是阴阳的这两方面的对立统一造成了宇宙神妙无穷的变化和运动。对立面既是相互渗透的,又是相互转化的。从而定位的对待不是僵死的固定的;流行的循环在不断地否定中运动。朱熹对阴阳显然有着辩证的理解。
  三、体用对待而不相离
  和二程一样,朱熹也是重视“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区分的。在他看来,凡是具体的东西总是形而下的,抽象的原理、本质、规律才是形而上的。朱熹说:“形以上底虚,浑是道理。形以下底实,便是器。”[13]虚表示形而上的东西是一种感性的具体存在。在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中曾提出“两种实体”的理论,认为个体事物是第一实体,一般性的东西是第二实体。在朱熹哲学中则认为前者是形下之器,后者是形上之理,他还认为,在两者之间有体用之分,不能认为形上形下都是体或本体。如他说:“至于形而上下,却有分别,须分得此是体,彼是用,方说得一源。分得此是象,彼是理,方说得无间。”[14]
  在中国古代哲学中,体用的范畴有多种意义。朱熹也说:“见在底便是体,后来生底便是用。此身是体,动作处便是用。天是体,‘万物资始’处便是用。地是体,‘万物资生’处便是用。就阳言,则阳是体,阴是用;就阴言,则阴是体,阳是用。”[15]就是说,体用可以用来区分本原的和派生的,实体和作用。体用作为用以把握世界的范畴,也有相对性。然而,和其他理学家一样,朱熹哲学中的“体”主要指事物内隐不可见的形而之理,“用”则是指见诸事物的、理的各种表现。
  关于“体用”的规定朱熹进一步提出了一些补充前人的原则,这主要是:
  “体一而用殊”[16],体既然是事物深微的本质、原理,它就是一般的、普遍的,而用作为理的外在表现则然是个别的、万殊的、具体的。
  “体用”无先后,朱熹说:“有体则有用,有用则有体,不可分先后说。”[17]体用有则同有,无则皆无,两者没有发生学上的关系,没有时间上的先后,朱熹曾举例说,好像耳和听,两者没有先后。
  “体用”二而一,朱熹常说,体用是二,是两物,这是说体与用不是一个对象有两个名称,体和用是事物客观存在的两个不同方面。“体用自殊,安得不为二”。[18]体用如果本来是同一的,也就谈不上“一源”和“无间”了。另一方面,体用又是统一的,“体用亦非判然各为一事”[19],在这个意义上,体用又是一物,是一物的不同方面。
  体用不相离,朱熹指出:“体用之所以名,政以其对待而不相离也。”[20]体用作为一种对立统一的关系,互为存在的前提,互为存在的条件,离开对方而独立存在的体和用是不可想象的,也就不成其为体或用了。
  朱熹极为推崇程颐“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名言。他进一发挥说:“体用一原,显微无间,盖自理而言,则即体而用在其中,所谓一原也。自象而言,则即显而微不能外,所谓无间也。”[21]这是用体中有用、用中有体来发展程颐的思想,虽然朱熹的思想是从其理本论出发,但体现出他对体用的一些辩证的理解。
  此外,朱熹还主张体用是有层次的,他说:“大抵体用无尽时,只管恁地移将去。如自南而视北,则北为北,南为南。移向北立,则北中又自有南北。体用无定,这处体用在这里,那处体用在那里,这道理尽无穷。……分明一层了又一层。”[22]这是说在一定的条件下,体或用,每一方面都可以进一步自身区分中体用,这几乎是一个无穷的一分为二的层次体系。
  以上这些思想,充分表现出朱子在宇宙观、方法论上的辩证思维,这些思想既是对北宋道学辩证思维的继承和发展,也对后世理学的宇宙观和方法论产生了重大的影响,对中华民族的思维方式也发生了不容忽视的影响。
  (作者单位:清华大学国学院)
  “其味深长,最宜潜玩”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叮咛之分析*
  陈逢源
  语道深惭话一场,感君亲切为宣扬。
  更将充扩随钩索,意味从今积渐长。
  ——朱熹《次韵择之听话》
  一、前言
  朱熹遍注群书,于四书用力尤深,从“集义”到“集注”[1],又从“集注”到“章句”,完成《四书章句集注》。内容胪列诸家,间附己意,更有诸多个人参酌咀嚼,揣摩圣人气象心得,尤其反省前代儒学发展,对于经注体例饶富反省,以《集注》与《或问》相参,说明“去取之意”[2],即是化解体例局限的一种尝试。然而朱熹最后以《四书章句集注》为依归[3],云:“《集注》尽撮其要,已说尽了,不须更去注脚外又添一段说话。只把这个熟看,自然晓得,莫枉费心去外面思量。”[4]由繁归简,已有定见,按核《朱子语类》云:
  《集注》乃《集义》之精髓。
  ……诸朋友若先看《集义》,恐未易分别得,又费工夫。不如看《集注》,又恐太易了。这事难说。不奈何,且须看《集注》教熟了,可更看《集义》。《集义》多有好处,某却不编出者,这处却好商量,却好子细看所以去取之意如何。须是看得《集义》,方始无疑。某旧日只恐《集义》中有未晓得义理,费尽心力,看来看去,近日方始都无疑了。
  ……且说《精义》是许多言语,而《集注》能有几何言语!一字是一字。其间有一字当百十字底,公都把做等闲看了。
  ……因论《集义论语》,曰:“于学者难说。看众人所说七纵八横,如相战之类,于其中分别得甚妙。然精神短者,又难教如此。只教看《集注》,又皆平易了,兴起人不得。”[5]
  朱熹兼纳并蓄,融铸调和,已具方向,只是反复锤炼,朱熹希望给予最精准的内容,却又恐读者轻忽而过,所谓“太易了”、“兴起人不得”、“等闲看了”,繁简之间,诠释为难。笔者从“章句”与“集注”两种既同又异的形式中,分出《四书章句集注》有“文字音读”、“校正文字”、“出处典故”、“名物说解”、“字义训诂”、“说解语义”、“引据印证”、“间附己见”、“综整旨趣”、“标示章旨脉络”等十项诠释层次[6],了解朱熹注解细节,从而发现朱熹说解经文语意,掺有义理方面的阐发,间附己见之中,又有附入章旨脉络的看法,形式上兼有注疏之体,内容融铸训诂与义理,兼摄既广,思考细腻。比对前人说解,以往执着文字本义,并未切合语意者,经由朱熹斟酌调整,文字更为通畅合宜;以往诠释冗杂拗曲之处,经由朱熹梳理简化,阅读更为方便,藉由体例分析,得见朱熹关注之深,以及诠释之密。只是以往论述所及,集中于朱熹辑录前贤语录,如何参酌“义理”,建构体系,留意注解与引据关联。然而回归《四书章句集注》,朱熹于注解之中,突破体例之局限,以叮咛语气,提醒后世读者注意方向,细心之处,反映朱熹作为经典“读者”的心得,期许后世“读者”更深入的思考,尤其屡屡可见“学者必由是而学焉”、“学者宜尽心焉”、“学者所当深戒”、“学者宜详味之”、“读者所宜深体而默识也”的话语,提醒读者用心,饶富情感,或者慨叹经文义理无穷,申明“其味深长,当熟玩之”、“其味深长,最宜潜玩”、“其反复丁宁示人之意,至深切矣,学者其可不尽心乎”,殷殷叮嘱,深有期许,甚至部分未标示提醒,却超乎诠释分际,抒发心得所在,特殊论述方式,推究渊源,乃是朱熹承袭义理讲论模式,化为经注文字的尝试[7]。在经典与个人、个人与读者之间,朱熹扮演解人角色,于注解体例之外,展现与经典深刻“对话”内容。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丰润的注解样态,乃是突破体例限囿的结果,将注解视同文本(text),关注视角改变,转向读者思考[8],也就可以察觉朱熹深有经典与后世读者间中介角色的自觉。相对于注解对于经典的解读,引据对于前贤意见的融摄消化,朱熹有时会从注者化身为读者,甚至成为指引后世读者的引导者,以超乎注解语气的诠释文字,间杂于注解与引据之间,抒发个人心得,并且从中安排阅读的“符码”,召唤后世有以继起的情怀,藉以透露出对“预期读者”(intended reader)的深深期待[9]。可见《四书章句集注》应有多层次的阅读,诚如朱熹所云:“某那《集注》都详备,只是要人看无一字闲。那个无紧要闲底字,越要看。自家意里说是闲字,那个正是紧要字。”[10]笔者以往梳理朱熹的注解,考查引据来源,主要留心诠释者与经典间“互为主体性”(inter-subjectivity)的关系11],从而证成四书价值。但分析注解之余,往往得见朱熹饶富情感的指引文字,提示重点,反复申明,于读者生发指示与影响[12]。只是前人研究重点,往往集中于经注符应的考察,或是理学话语的梳理,成果丰硕,固不殆言,但对于朱熹对于后人充满提醒的话语,似乎尚未有整理的成果,为求明晰,以“叮咛”话语作为探究方向,全面梳理《四书章句集注》内容,摘录分析,从类型之中,得见朱熹化解歧出的努力,响应经典结构之观察,以及回归圣人思考的结果,期许深入于“闲字”当中,还原朱熹思考,了解用心所在。
  二、化解歧出之处
  朱熹兼融义理与训诂,对于义理歧出之处,深加致意,此为用心所在,也是成就所在[13]。《朱子语类》云:“读书,须是看着他那缝隙处,方寻得道理透彻。若不见得缝隙,无由得入。看见缝隙时,脉络自开。”[14]从缝隙处寻求道理,此为朱熹学术成就关键,朱注《论语·学而篇》“吾日三省吾身”章云:
  传,谓受之于师。习,谓熟之于己。曾子以此三者日省其身,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其自治诚切如此,可谓得为学之本矣。而三者之序,则又以忠信为传习之本也。[15]
  朱熹对于曾子修身之法多所关注,乃是依据循孔门之传的线索而来,按核何晏《论语集解》云:“言凡所传之事,得无素不讲习而传之”[16],重点是所传之业,而朱熹关注所及,乃是曾子所受之业,从己而出,与己之所受,角度相反,但比较其中,从孔子至曾子,“师”与“己”乃是道统成立之关键,朱熹显然更重视“业”的神圣性,以此说解,曾子日日行之,自然更有理据,可见朱熹于前人注解,饶有辨证之思考。其次,“为人谋”、“与朋友交”以及“传”三者乃曾子“三省”之事,然而朱熹却特别指出“而三者之序,则又以忠信为传习之本也”,不仅强调有序,更标举“忠信”为修养自省的核心,分别之中,有其一贯之处,按核《论语·里仁篇》“吾道一以贯之”章,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朱注云:
  夫子之一理浑然而泛应曲当,譬则天地之至诚无息,而万物各得其所也。自此之外,固无余法,而亦无待于推矣。曾子有见于此而难言之,故借学者尽己、推己之目以著明之,欲人之易晓也。盖至诚无息者,道之体也,万殊之所以一本;万物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一本之所以万殊。以此观之,一以贯之之实可见矣。[17]
  “忠信”与“忠恕”稍有不同,但“曾子有见于此而难言之”,可以解释此乃曾子“推”之结果,“忠恕”只是方便之说,至道浑然,然而“自治诚切”,归之于“己”,遂有契合之处。前者朱熹引谢良佐之言“诸子之学,皆出于圣人,其后愈远而愈失其真。独曾子之学,专用心于内,故传之无弊,观于子思、孟子可见矣。”[18]后者引程子之言“圣人教人各因其才,吾道一以贯之,惟曾子为能达此,孔子所以告之也。曾子告门人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亦犹夫子之告曾子也。”[19]同样指出道统相传的线索,圣学内容,在道体的境界与修养的工夫之间,必须统合说解,以求一致,朱熹并且以“理一分殊”的架构,言明两者乃体用之分,于是“至诚无息”与“万物各得其所”遂有融铸于一的说法,而“至诚无息”正是《中庸》所揭示之境界,朱熹于《中庸章句》篇题下云:
  此篇乃孔门传授心法,子思恐其久而差也,故笔之于书,以授孟子。其书始言一理,中散为万事,末复合为一理,“放之则弥六合,卷之则退藏于密”,其味无穷,皆实学也。善读者玩索而有得焉,则终身用之,有不能尽者矣。[20]
  由“理一”而“分殊”,又由“分殊”而归之“理一”,朱熹于工夫之处,高举境界,提示方向,对于道体内容,则申明修养,强调“实学”,孔子、曾子、子思、孟子相传之线索,指引之心法,也就有具体的内容。朱熹是以经典参证的方式,串贯义理,然而于体用之间,未敢轻忽一方,圣人揭示一贯之道,曾子提示之内容,乃至于后学依循的方向,遂有完整的论述内容,数则注解内容,相互关联,虽然迂回曲折,但道理深刻绵长,诠释之细腻,于此可见。事实上,“理一分殊”正是朱熹从学李侗获致之启发[21],也是“道南”一系重要法门,朱熹尝试建构施用于人伦之间,而上应天理道体的义理体系,萦之于心,援以思考,终于从兼采儒释,到归本于儒,确立一生学术门径,于此理学成立之关键,也成为诠释四书最重要的义理依据[22]。朱熹藉此弥平形上与形下之区别,化解体、用分歧,揭示儒学宏大境界,也提醒修养不可违弃,期许读者终身“玩索而有得”,乃是朱熹一生思索的心得,而于曾子三省之内涵,孔子一贯之旨,乃至于《中庸》旨趣所在,遂有融铸调和,义理贯通的说法。事实上,四书镕铸,义理衔接,乃是浩大工程,朱熹由分而合,已具体系,只是细节之处,仍有剔之未尽之处[23]。但相较于引据内容,朱熹于分歧中,细加推敲,得见一贯之义理,无疑是四书得以成立,形构经典最重要的关键,思之既久,于文字之中,也就多有提醒。
  此外,朱熹高悬儒学境界,对于孔门之间,观察细腻,《论语·述而篇》“子温而厉”章,朱注云:
  人之德性本无不备,而气质所赋,鲜有不偏,惟圣人全体浑然,阴阳合德,故其中和之气见于容貌之间者如此。门人熟察而详记之,亦可见其用心之密矣。抑非知足以知圣人而善言德行者不能也,故程子以为曾子之言。学者所宜反复而玩心也。[24]
  朱熹于乾道五年(1169年)“己丑之悟”确立了“中和”之解,从“性”为“未发”,“心”为“已发”,至“心”具众理,兼有“已发”与“未发”,学术从“道南”至“湖湘”,又从“湖湘”融铸“道南”,“已发”、“未发”不是“心”、“性”之别,而是“情”、“性”之分,终于确立工夫法门[25]。此一思索,乃是朱熹重要之学术进程,也是一生追寻二程所获致的成果,推究精微,对于圣人与凡人之间,遂有分判的标准,有趣的是朱熹引程子之言为证,认为能够巧妙形容孔子“温而厉”、“威而不猛”、“恭而安”中和之气见于容貌者,只有曾子才有如此的见识,虽然有“想当然尔”的疑虑,但揣摩其间,朱熹乃是有意彰显圣人气象,以及孔门得传线索,相同的观察,见于《论语·先进篇》“吾与点”章,朱注云:
  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缺。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之规规于事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而门人记其本末而加详焉,盖亦有以识此矣。[26]
  按核《朱子语类》潘植引《集注》作“曾点之学,有以见乎日用之间,莫非天理流行之妙,日用之间,皆人所共”[27],乃是以胡宏“天理人欲,同行异情”的说法,在日用之间诠释此一境界,然今本作“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静动之际,从容如此”,扬弃人欲之私,展现人生的自在从容,于日用之间,获致天地万物同流的坦然满足,相对于浑囵描述,朱熹分出进程,由未发而及已发,凸显涵养的作用,诠释更进一层,说解更为明白,章末引程子之言:
  曾点,狂者也,未必能为圣人之事,而能知夫子之志。故曰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言乐而得其所也。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莫不遂其性。曾点知之,故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28]
  标举孔子之志以及曾点相应之处、细节之处,乃是提醒学者追求曾点境界之余,也应了解孔子的志向,《朱子语类》载黄义刚、林夔孙所录云:
  某尝说,曾皙不可学。他是偶然见得如此,夫子也是一时被他说得恁地也快活人,故与之。今人若要学他,便会狂妄了。他父子之学正相反。曾子是一步一步踏着实地去做,直到那“参乎!吾道一以贯之。”曾子曰:“唯。”方是。……曾皙不曾见他工夫,只是天资高后自说著。如夫子说:“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这便是狂、简。如庄、列之徒,皆是他自说得恁地好,所以夫子要归裁正之。若是不裁,只管听他恁地,今日也浴沂咏归,明日也浴沂咏归,却做个甚么合杀![29]
  曾点气象宏阔,固然可喜,但也可能有流于“狂、简”的缺失30],在工夫与境界之间,朱熹并不认可空悬之境界,强调由“分殊”以见“理一”,否则“今日也浴沂咏归,明日也浴沂咏归”,又有何成就,言之简洁明白,曾皙与曾参父子之间,似乎也就有分判的依据。重视工夫的思考,见于《论语·颜渊篇》“克己复礼”章,朱注云:
  盖心之全德,莫非天理,而亦不能不坏于人欲。故为仁者必有以胜私欲而复于礼,则事皆天理,而本心之德复全于我矣……颜渊闻夫子之言,则于天理人欲之际,已判然矣,故不复有所疑问,而直请其条目也。非礼者,己之私也。勿者,禁止之辞。是人心之所以为主,而胜私复礼之机也。私胜,则动容周旋无不中礼,而日用之间,莫非天理之流行矣。[31]
  以天理、人欲之分,来说明“礼”之为用,尝试于“日用之间”得见“天理之流行”,人心虽出于天理,然而一有所偏,不免陷于人欲,从而确立工夫作用[32],朱熹并且于经文诠释之外,特别补缀程子视、听、言、动四箴,于修养有更具体的描述,其云:
  愚按:此章问答,乃传授心法切要之言。非至明不能察其几,非至健不能致其决。故惟颜子得闻之,而凡学者亦不可以不勉也。程子之箴,发明亲切,学者尤宜深玩。[33]
  孔颜乐处本是北宋儒学最核心议题[34],朱熹于《论语·雍也篇》“贤哉!回也”章引程子云:“昔受学于周茂叔,每令寻仲尼颜子乐处,所乐何事?”[35]《论语·述而篇》“饭疏食”章引程子云:“须知所乐者何事。”[36]朱注保留北宋以来儒者对此之关注[37],然而针对孔门最重要弟子颜渊,朱熹从天理人欲之辨,深化孔子指引的义涵,视、听、言、动成为孔门相传之重要心法,程子以己证之,不仅得其精彩,也成为朱熹绾合修养工夫与历史传承,建构二程遥接孔门之传的重要线索。朱熹揭示儒学究竟,完成义理贯串工作,言“仁”,《论语·颜渊篇》“仲弓问仁”章,针对“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朱注按语曰:
  愚按:克己复礼,乾道也;主敬行恕,坤道也。颜、冉之学,其高下浅深,于此可见。然学者诚能从事于敬恕之间而有得焉,亦将无己之可克矣。[38]
  朱熹分别颜、冉,于高下之间,得见孔子因材施教的安排,所谓“乾道”、“坤道”,按核《朱子语类》朱熹以“刚健勇决”、“杀贼工夫”以及“平稳做去”、“防贼工夫”来形容[39],说法有异,却有共同趋向,同指去除私意,全其心德的过程,朱熹特别留意殊异之中,孔子用意所在,于人生行事,遂有依循方向。相较于此,《论语·颜渊篇》“司马牛问仁”章,朱注云:
  愚谓牛之为人如此,若不告之以其病之所切,而泛以为仁之大概语之,则以彼之躁,必不能深思以去其病,而终无自以入德矣。故其告之如此。盖圣人之言,虽有高下大小之不同,然其切于学者之身,而皆为入德之要,则又初不异也。读者其致思焉。[40]
  朱熹认为“其言也讱”乃是“药病”之言,孔子于门人切身指引,自然有不同的说法,相对于铺排“仁德”境界,更着力于分出孔门弟子的高下,尝试于分歧之中,得其究竟。因此,朱熹特别留意孰得其传的线索,《论语·宪问篇》“莫我知也夫”章,朱注云:
  不得于天而不怨天,不合于人而不尤人,但知下学而自然上达。此但自言其反己自修,循序渐进耳,无以甚异于人而致其知也。然深味其语意,则见其中自有人不及知而天独知之妙。盖在孔门,惟子贡之智几足以及此,故特语以发之。惜乎其犹有所未达也![411
  孔子深究道体之精微,指引于“人不及知而天独知之妙”,可惜子贡未达于此,同样之观察,见于《论语·卫灵公篇》“一以贯之”章,朱注按语云:
  愚按:夫子之于子贡,屡有以发之,而他人不与焉。则颜曾以下诸子所学之浅深,又可见矣。[42]
  子贡乃孔门当中最具声势与影响力的弟子[43],但朱熹接受尹煌“孔子之于曾子,不待其问而直告之以此,曾子复深论之曰‘唯’。若子贡则先发其疑而后告之,而子贡终亦不能如曾子之唯也”的说法[44],孔子对于曾子与子贡的指引,细节不同,反应有异,显示子贡对于孔子学术的体会恐未及于曾子。此一见解,也反应于《论语·阳货篇》“予欲无言”章,朱注云:
  四时行,百物生,莫非天理发见流行之实,不待言而可见。圣人一动一静,莫非妙道精义之发,亦天而已。岂待言而显哉?此亦开示子贡之切,惜乎其终不喻也。[45]
  天理流行,圣道精微,有言语之外的境界,朱熹掌握诠释细节,体会日深,对于孔门弟子,甚至分出两系,《论语·子张篇》朱注于篇章题下云:
  此篇皆记弟子之言,而子夏为多,子贡次之。盖孔门自颜子以下,颖悟莫若子贡;自曾子以下,笃实无若子夏。故特记之详焉。[46]
  朱熹建立孔子、曾子、子思、孟子圣贤相传之系谱,也于孔门当中分出“颖悟”、“笃实”两系,从颜渊、曾子以下确立子贡、子夏的地位,对于孔子所传遂有更为清楚的了解,不仅可以解读《论语》载录情形,针对门人论述,也有分判的视野,《论语·子张篇》“子夏之门人问交”章,朱注云:
  子夏之言迫狭,子张讥之是也。但其所言亦有过高之病。盖大贤虽无所不容,然大故亦所当绝;不贤固不可以拒人,然损友亦所当远。学者不可不察。[47]
  孔门弟子劝勉切磋,乃是相期于道的常态,子张不满意子夏,并不代表子张更切近孔子之道,两人各有所偏,于此可见。朱熹反复辨认,尝试掌握孔门之间弟子传承线索,探究真义所在,朱熹纠弹义理之偏,似乎也在情理之中[48],例如《论语·子张篇》“大德不踰闲”章,朱注引吴棫云:“此章之言,不能无弊。学者详之。”[49]批评子夏言之有过。《论语·子张篇》“丧致乎哀而止”章,朱注云:“愚按:‘而止’二字,亦微有过于高远而简略细微之弊。学者详之。”[50]批评子游陈义过高。朱熹对于孔门弟子,不仅诠释章句旨趣,也推究其中高下,提醒读者留意细节,用心所在,辨析入微,《朱子语类》载:
  圣门日用工夫,甚觉浅近。然推之理,无有不包,无有不贯,及其充广,可与天地同其广大。故为圣,为贤,位天地,育万物,只此一理而已。常人之学,多是偏于一理,主于一说,故不见四旁,以起争辨。圣人则中正和平,无所偏倚。[51]
  某向时也杜撰说得,终不济事。如今方见得分明,方见得圣人一言一字不吾欺。只今六十一岁,方理会得恁地。若或去年死,也则枉了。自今夏来,觉见得才是圣人说话,也不少一个字,也不多一个字,恰恰地好,都不用一些穿凿。[52]
  朱熹从孔学究竟的推寻,进而及于弟子高下的检讨,于“中正和平”之际,揣摩圣人精神,《论语·卫灵公篇》“师冕出”章,朱注云:“圣门学者,于夫子之一言一动,无不存心省察如此。”[53]个人义理体证日深,经注事业纯熟,终于厘清孔门系谱,对于推究儒学究竟,化解义理歧出,串贯四书之脉络,更具自信,感慨所在,甚至认为“不少一个字”、“不多一个字”,“若或去年死,也则枉了”,对于圣道之欣悦与钦羡,可以想见。
  朱熹于《四书章句集注》化解歧出之处,还包括圣与凡之间的差距,如《论语·述而篇》“叶公问孔子于子路”章,朱注云:
  未得,则发愤而忘食;已得,则乐之而忘忧。以是二者俛焉日有孳孳,而不知年数之不足,但自言其好学之笃耳。然深味之,则见其全体至极,纯亦不已之妙,有非圣人不能及者。盖凡夫子之自言类如此,学者宜致思焉。[54]
  圣人深造有得,言语浑融自然,朱熹揣摩精神,推究言外之旨,于此发凡起例,标明圣人谦以示人的情怀。相同之例,如《论语·述而篇》“盖有不知而作之者”章,朱注:“孔子自言未尝妄作,盖亦谦辞,然亦可见其无所不知也。”[55]圣道崇高,所言却谦下,在圣与凡之间,建构诠释分际,指引了解的原则。
  三、结构性的观察
  化解歧出之余,朱熹也开展经文结构性的观察,《朱子语类》有一段追忆文字,云:
  某往年在同安日,因差出体究公事处,夜寒不能寐,因看得子夏论学一段分明。后官满,在郡中等批书,已遣行李,无文字看,于馆人处借得《孟子》一册熟读,方晓得“养气”一章语脉。当时亦不暇写出,只逐段以纸签签之云,此是如此说。签了,便看得更分明。后来其间虽有修改,不过是转换处,大意不出当时见。[56]
  回归于经典,从字词而及于段落,诠释经文旨趣,扩及于语脉分析,关注所及,乃是经文本身的结构问题,《孟子》文字辞气纵横,反复辨证,读法自然不同于《论语》,此为朱熹重要的阅读进程,检核《孟子·公孙丑上》“养气”一章,朱注分出三段,确实如同《朱子语类》所言“签了,便看得分明”,兹列举如下:
  此一节,公孙丑之问。孟子诵告子之言,又断以己意而告之也。告子谓于言有所不达,则当舍置其言,而不必反求其理于心;于心有所不安,则当力制其心,而不必更求其助于气,此所以固守其心而不动之速也。孟子既诵其言而断之曰:彼谓不得于心而勿求诸气者,急于本而缓其末,犹之可也;谓不得于心而不求诸心,则既失于外,而遂遗其内,其不可也必矣。然凡曰可者,亦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耳。若论其极,则志固心之所之,而为气之将帅;然气亦人之所以充满于身,而为志之卒徒者也。故志固为至极,而气即次之。人固当敬守其志,然亦不可不致养其气。盖其内外本末,交相培养。此则孟子之心所以未尝必其不动,而自然不动之大略也。……
  公孙丑复问孟子之不动心所以异于告子如此者,有何所长而能然,而孟子又详告之以其故也。知言者,尽心知性,于凡天下之言,无不有以究极其理,而识其是非得失之所以然也。浩然,盛大流行之貌。气,即所谓体之充者。本自浩然,失养故馁,惟孟子为善养之以复其初也。盖惟知言,则有以明夫道义,而于天下之事无所疑;养气,则有以配夫道义,而于天下之事所无惧,此其所以当大任而不动心也。告子之学,与此正相反。其不动心,殆亦冥然无觉,悍然不顾而已尔。……
  此公孙丑复问而孟子答之也。陂,偏陂也。淫,放荡也。邪,邪僻也。遁,逃避也。四者相因,言之病也。蔽,遮隔也。陷,沉溺也。离,叛去也。穷,困屈也。四者亦相因,则心之失也。人之有言,皆本于心。其心明乎正理而无蔽,然后其言平正通达而无病;苟为不然,则必有是四者之病矣。即其言之病,而知其心之失,又知其害于政事之决然而不可易者如此。非心通于道,而无疑于天下之理,其孰能之?彼告子者,不得于言而不肯求之于心;至为义外之说,则不免于四者之病,其何以知天下之言而无所疑哉?[57]
  分量既多,迥异于注解文字,细究其中,朱熹重新梳理公孙丑与孟子应对脉络,从陈述告子之言,分判孟子异于告子之处,至阐明孟子胜出原因,分出三节,层次井然,以“理”分出“言”、“心”、“气”之关系,从而确立“志”、“气”交养的工夫,了解“知言”、“养气”之究竟,以及“心”与“言”相应的情形,复杂之辨证,遂有清晰的理路,告子胶固于心,冥然无觉,至于孟子之心却是“未尝必其不动,而自然不动”,细节之间,同中有异,孟子善养以复其初,知言于“天下之事无所疑”,养气于“天下之事无所惧”,工夫所在,方足以当大任而不动心,否则言病心失,害于政事,影响至深,所以告子未能“知言”,所谓之“不动心”乃是皮毛工夫而已。而“凡曰可者,亦仅可而有所未尽之辞耳”,“可”有未尽之处,更是训诂文字之余,从语脉辞气所推究的了解,至于“尽心知性,于凡天下之言,无不有以究极其理,而识其是非得失之所以然也”,正是朱熹思索儒学工夫的重要方向,按核《孟子·尽心上》“尽其心者”章,朱注云:
  心者,人之神明,所以具众理而应万事者也。性则心之所具之理,而天又理之所从以出者也。人有是心,莫非全体,然不穷理,则有所蔽而无以尽乎此心之量。故能极其心之全体而无不尽者,必其能穷夫理而无不知者也。既知其理,则其所从出,亦不外是矣。以《大学》之序言之,知性则物格之谓,尽心则知至之谓也。……愚谓尽心知性而知天,所以造其理也;存心养性以事天,所以履其事也。不知其理,固不能履其事;然徒造其理而不履其事,则亦无以有诸己矣。知天而不以殀寿贰其心,智之尽也;事天而能修身以俟死,仁之至也。智有不尽,固不知所以为仁,然智而不仁,则亦将流荡不法,而不足以为智矣。[58]
  从“心”得其“性”,由“性”见其“理”,成为朱熹思索形上道德依据[59],唯有仁、智之极,才能达致天理流行之境;事、理兼行,个人生命才能充足圆满,“尽心”、“知性”工夫所在,可以印证穷理之诉求。朱熹求其周全而深厚,唯恐有所偏失,讨论既详,并非说解经文旨趣而已,更在于阐释个人修养心得,此一架构也成为朱熹思考《大学》“格物补传”的基础,云:
  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60]
  四书义理通贯,所谓即物穷理,乃是由“心”及见,符合“尽心”、“知性”的进程,所以“即凡天下之物”,是“因已知之理而益穷之”,工夫是在“心”、“性”思考下进行,朱熹《答江德功二》自述其历程“自十五、六时知读是书,而不晓格物之义,往来于心,余三十年。”61]三十余年的思考,斟酌再三,前人分析朱熹“格物致知”有不同发展阶段:第一阶段是“丙戌之悟”以前,守“中和旧说”,心性之论尚未明朗,格物乃是日用事物之间,明是非,审可否,求取道理所在。第二阶段由丙戌至己丑,乃是“中和新说”之后,强调“涵养须是敬,进学则在致知”,所以穷理致知,包括读书明理,审度是非,更应留意存养、扩充的工夫,以推究义理之知,安排小学阶段的涵养工夫,强调洒扫应对进退之间,有其形上之价值。第三阶段是完成《大学章句》时期,以“明明德”为中心讲“格物致知”,所以“格物”是去人欲、存天理、存心养性的过程,内容包括之前各段的体会,然而坚持“心德”之“明”,更可见“理”之纯粹[62]。几经转折,承之于前,又新变于后,前人误解朱学有外驰之失,支离之病,显然是轻忽朱熹学术进程,也未能深究朱熹诠释细节的结果。事实上,将“格物”归于“明德”,代表思考“心”、“性”义理已具自信,更是朱熹开展《孟子》结构性阅读策略所获致的重要心得,此于《孟子·告子上》性善之辨一段,分出孟子与告子分歧之处,可以一窥其要,朱注云:
  性者,人生所禀之天理也。……告子言人性本无仁义,必待矫揉而后成,如荀子性恶之说也。……
  告子因前说而小变之,近于扬子善恶混之说。……
  生,指人物之所以知觉运动者而言。告子论性,前后四章,语虽不同,然其大指不外乎此,与近世佛氏所谓作用是性者略相似。……
  愚按:性者,人之所得于天之理也;生者,人之所得于天之气也。性,形而上者也;气,形而下者也。人物之生,莫不有是性,亦莫不有是气。然以气言之,则知觉运动,人与物若不异也;以理言之,则仁义礼智之禀,岂物之所得而全哉?此人之性所以无不善,而为万物之灵也。告子不知性之为理,而以所谓气者当之,是以杞柳湍水之喻,食色无善无不善之说,纵横缪戾,纷纭舛错,而此章之误乃其本根。所以然者,盖徒知知觉运动之蠢然者,人与物同;而不知仁义礼智之粹然者,人与物异也。孟子以是折之,其义精矣。……
  自篇首至此四章,告子之辩屡屈,而屡变其说以求胜,卒不闻其能自反而有所疑也。此正其所谓不得于言勿求于心者,所以卒于卤莽而不得其正也。[63]
  此乃《孟子》“性善”最关键之文字,“知言”之为要,于此可见,朱熹以厘清语脉的阅读策略,检讨应对关系,分析论述层次,分出“如荀子性恶之说”、“近于扬子善恶混之说”、“与近世佛氏所谓作用是性者略相似”三层,得见“告子之辩屡屈”,由外趋内,论旨渐受影响的过程,不仅了解孟子与告子“性论”争议之所在,差异之间,也厘清自先秦以降荀子、扬雄,甚至佛教论性观点的偏失,从而确立孟子“性善”真确不移的成就,虽是章句注解,却也回应自先秦以来性论的误解,孟子胜出于告子,固不待言,然而于朱熹诠释之下,也廓除秦汉以来诸多歧出之见,有此观察,进孟子而退荀子,遂有彰显的自信,此乃孟子地位成立关键,也是朱熹道统论述最具意义的主张。[64]对于纷扰胶着之处,朱熹以形上为理,形下为气,区分孟子与告子论性层次不同,知觉运动是人与物同,仁义礼智为人所独有,善从人性而出,理、气同出而有别,告子以气说性,并不能彰性之价值。朱熹承继北宋二程、张载性、气主张,遂有清楚分判的标准,《孟子·告子上》“为此诗者,其知道乎”章,朱注引程子、张载之言,得见观念启发,云:
  程子曰:“性即理也,理则尧、舜至于涂人一也。才禀于气,气有清浊,禀其清者为贤,禀其浊者为愚。学而知之,则气无清浊,皆可至于善而复性之本,汤、武身之是也。孔子所言下愚不移者,则自暴自弃之人也。”又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张子曰:“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愚按:程子此说才字,与《孟子》本文小异。盖孟子专指其发于性者言之,故以为才无不善;程子兼指其禀于气者言之,则人之才固有昏明强弱之不同矣,张子所谓气质之性是也。二说虽殊,各有所当,然以事理考之,程子为密。盖气质所禀虽有不善,而不害性之本善;性虽本善,而不可以无省察矫揉之功,学者所当深玩。[65]
  从二程之思考,化解经典本身的歧出,《孟子·尽心上》“尧、舜,性之也;汤、武,身之也”[66],圣圣相承,门径有异,但无碍于成圣;清浊不同,其理则一,复性乃至于善,所谓“下愚不移”,并不是性有亏欠,而是自暴自弃,背离其理,由气可以说明人事之不齐,言理则有形上的依据,应然与实然之间,二程归纳出性、气相须相待,二者必须配合而言,张载更从先后关系说明气质之性与天地之性同生异质,于此确立性善内涵与工夫方向,“善反”才是关键,朱熹援取北宋诸儒辨析成果,虽然于“才”之说明,二程明显与孟子角度有所不同,但细节歧出,无碍于理、气架构的了解,朱熹并且提醒人固然要有本体为善的自觉,但也要有留意于工夫的了解,融通体用,兼备周到,于此可见,朱熹援取前贤意见,取用融铸,《朱子语类》载录朱熹于此之反省云:
  孟子言性,只说得本然底,论才亦然。荀子只见得不好底,扬子又见得半上半下底,韩子所言却是说得稍近。盖荀、扬说既不是,韩子看来端的见有如此不同,故有三品之说。然惜其言之不尽,少得一个“气”字耳。程子曰:“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盖谓此也。
  孟子未尝说气质之性。程子论性所以有功于名教者,以其发明气质之性也。以气质论,则凡言性不同者,皆冰释矣。退之言性亦好,亦不知气质之性耳。
  道夫问:“气质之说,始于何人?”曰:“此起于张、程。某以为极有功于圣门,有补于后学,读之使人深有感于张、程,前此未曾有人说到此。……诸子说性恶与善恶混。使张、程之说早出,则这许多说话自不用纷争。故张、程之说立,则诸子之说泯矣。因举横渠:“形而后有气质之性。善反之,则天地之性存焉。故气质之性,君子有弗性者焉。”又举明道云:“论性不论气,不备;论气不论性,不明,二之则不是。”……[67]
  “气质之说”出于程、张思考的结果,然而此一创造性的诠释,遂能分判历来偏失所在,朱熹明白指出虽然不是出于孟子所言,却足以了解孟子所言的意义与价值,深化文本诠释,获致义理之思考,诠释《孟子》,又补充《孟子》,从而确立性善说的真确不可移,所以朱熹深叹二程、张载“有功于名教”、“有功于圣门”,遥相契合,宋儒得以遥承孟子绝学,乃是朱熹澄清误解,获致“释回增美”的结果[68],按语“二说虽殊,各有所当,然以事理考之,程子为密”,乃是思之再三,反复辨证的心得。相同的观察,《孟子·离娄下》“禹恶旨酒而好善言”章以下,朱注串贯其中,云:
  此承上章言舜,因历叙群圣以继之;而各举其一事,以见其忧勤惕厉之意。盖天理之所以常存,而人心之所以不死也。……
  此又承上章历叙群圣,因以孔子之事继之;而孔子之事莫大于《春秋》,故特言之。……
  此又承上三章,历叙舜、禹,至于周、孔,而以是终之。其辞虽谦,而其所以自任之重,亦有不得而辞者矣。[69]
  从禹、汤、文王、武王、周公而下,得见圣人忧勤惕厉之思,孔子申以《春秋》之义,孟子言私淑孔子之志,朱熹于各章之间,串贯线索,观察所及,圣圣相承的安排,已具“道统”雏形,孔子继之,孟子自任,成为朱熹深有体会的内容,思之既深,朱熹于《孟子》最后一章,同样师其手法,附入一段程颐所撰“明道先生”墓之序文,圣贤相传,朱熹以“明道先生”接续其后,表彰二程有以继之的成就,铺排孟子之下,“道统”复传的线索,朱熹并非解释经文而已,更在于穿透历史,彰显其中精神,云:
  愚按:此言,虽若不敢自谓已得其传,而忧后世遂失其传,然乃所以自见其有不得辞者,而又以见夫天理民彝不可泯灭,百世之下,必将有神会而心得之者耳。故于篇终,历序群圣之统,而终之以此,所以明其传之有在,而又以俟后圣于无穷也,其指深哉![70]
  朱熹于《孟子》获致启示,更响应其中的期待,甚至于其中也安排相应的线索,藉以深化儒者有以继起,慨然承担的情怀,“天理民彝”终不可泯,“群圣之统”已有“道统”论述的模式,朱熹重新组构线索,《四书章句集注》具有圣人心法的暗示,遂有召唤人心的力量。朱熹甚至跨越本文限囿,贯串四书,于孔、孟之间,补入曾子、子思,《孟子·离娄上》“是故诚者,天之道也”章,朱注云:
  此章述《中庸》孔子之言,见思诚为修身之本,而明善又为思诚之本。乃子思所闻于曾子,而孟子所受乎子思者,亦与《大学》相表里,学者宜潜心焉。[71]
  由《孟子》而得见与《中庸》、《大学》相互联系,彼此参酌贯串,“道统”线索更为明朗,由孔子、曾子而及子思、孟子,四书一脉相承。朱熹结构性的思考,使朱熹原典的注解工作,进而成为追究圣人精神的事业,也就无怪乎深致叮咛,期许读者多加留意。
  四、回归圣人的思考
  朱熹剖析细节,掌握儒学义理核心,从而揣摩文字,厘清脉络,注解工作更深一层,有关圣人精神的了解更具自信,留下诸多推究话语,《孟子·告子下》“礼与食孰重”章,朱注云:“此章言义理事物,其轻重固有大分,然于其中,又各自有轻重之别。圣贤于此,错综斟酌,毫发不差,固不肯枉尺而直寻,亦未尝胶柱而调瑟,所以断之,一视于理之当然而已矣。”[72]《孟子·尽心上》“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章,朱注云:“此章言圣人之道大而有本,学之者必以其渐,乃能至也。”[73]《孟子·尽心下》“逃墨必归于杨”章,朱注云:“此章见圣人之于异端,距之甚严,而于其来归,待之甚恕。距之严,故人知彼说之为邪;待之恕,故人知此道之可反,仁之至,义之尽也。”[74]朱熹以生命体证,思索既深,遂能了解圣人于疑似之间的思考,于进程的关注,以及彼我分际的掌握,其中艳羡与赞叹,出于衷心之感动,《朱子语类》载:
  圣人言语如千花,远望都见好。须端的真见好处,始得。须着力子细看上。工夫只在子细看上,别无术。
  圣人言语皆枝枝相对,叶叶相当,不知怎生排得恁地齐整。今人只是心粗,不子细穷究。若子细穷究来,皆字字有着落。[75]
  所谓“枝枝相对,叶叶相当”,正是朱熹穷究经典,从阅读中所获致的心得,圣人言语之力量,形构缜密的义理结构,细究之后的着落,无疑是祛除歧异,建构脉络观察之后的结果,朱熹甚至留意孟子对圣人的揣摩心得,圣圣相承,于心相通,《孟子·万章上》“舜往于田”章,朱注云:
  孟子推舜之心如此,以解上文之意。极天下之欲,不足以解忧;而惟顺于父母,可以解忧。孟子真知舜之心哉!……此章言舜不以得众之所欲为己乐,而以不顺乎亲之心为己忧。非圣人之尽性,其孰能之?[76]
  《孟子·尽心上》“舜之居深山之中”章,朱注云:
  居深山,谓耕历山时也。盖圣人之心,至虚至明,浑然之中,万理毕具。一有感触,则其应甚速,而无所不通,非孟子造道之深,不能形容至此也。[77]
  廓除人生于世的名利欲望,唯求心之所安,然而一闻善言,一见善行,则沛然莫之能御,圣人如此,也唯有孟子能知之,《孟子·尽心上》“霸者之民”章,朱注云:
  君子,圣人之通称也。所过者化,身所经历之处,即人无不化,如舜之耕历山而田者逊畔,陶河滨而器不苦窳也。所存者神,心所存主处便神妙不测,如孔子之立斯立、道斯行、绥斯来、动斯和,莫知其所以然而然也。是其德业之盛,乃与天地之化同运并行,举一世而甄陶之,非如霸者但小小补塞其罅漏而已。此则王道之所以为大,而学者所当尽心也。[78]
  申明君子德化之盛,分判王、霸之别,圣人坚持所在,乃是求其为大,道之纯粹与崇高,学者必须尽心追寻,其间不容丝毫委曲虚假,细节所在,朱熹对于后世期许深矣。而此一思考也成为与陈亮争辩王霸的重要依据,对于功利主义有更深的反省[79],朱熹崇信孟子,乃是反复辨证思考的结果[80],《孟子·滕文公上》“夫仁政,必自经界始”章,朱注云:
  愚按:“丧礼”、“经界”两章,见孟子之学,识其大者。是以虽当礼法废坏之后,制度节文不可复考,而能因略以致详,推旧而为新;不屑屑于既往之迹,而能合乎先王之意,真可谓命世亚圣之才矣。[81]
  对于孟子推崇至极,朱熹甚至于《孟子序说》引程子曰:“未敢便道他是圣人,然学已到至处。”于下云:“愚按:至字,恐当作圣字。”[82]朱熹一生追寻二程,然而于此救正调整,还给予孟子圣人的地位,唐代以来“孟子升格运动”[83],北宋的孟学争议[84],于此遂有最终的答案。朱熹体会既深,“经界”成为晚年推行之工作[85],“不屑屑于既往之迹,而能合乎先王之意”更是引导朱熹超越性思考的重要依据,遥契前圣,寄予来者,朱熹展开更深一层的建构方向,重点在于检视圣人精神所在,提醒阅读的细节,其中牵涉复杂,朱熹巧为安排,《四书章句集注》创造性的诠释,遂有细腻的思考,此于朱熹《大学章句序》云:“虽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与有闻焉。顾其为书犹颇放失,是以忘其固陋,采而辑之,闲亦窃附己意,补其阙略,以俟后之君子。极知僭越,无所逃罪,然于国家化民成俗之意、学者修己治人之方,则未必无小补云。”[86]《中庸章句序》云:“然后此书之旨,支分节解、脉络贯通、详略相因、巨细毕举,而凡诸说之同异得失,亦得以曲畅旁通,而各极其趣。虽于道统之传,不敢妄议,然初学之士,或有取焉,则亦庶乎行远升高之一助云尔。”[87]于文献放失,诸说歧出之中,期以有助于后学思考,敢于陈述一己融铸之心得,知我、罪知,朱熹有其承担之志,无法尽释其理据,以及蓄积的体会,转为叮咛与提醒,用心所在,寄望开启后人遥相共感的理解。例如《大学章句》说明结构“右经一章,盖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其传十章,则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旧本颇有错简,今因程子所定,而更考经文,别为序次如左”下,朱注云:
  凡传文,杂引经传,若无统纪,然文理接续,血脉贯通,深浅始终,至为精密。熟读详味,久当见之,今不尽释也。[88]
  《中庸章句》分出三十三章,于第三十三章下朱注云:
  子思因前章极致之言,反求其本,复自下学为己谨独之事,推而言之,以驯致乎笃恭而天下平之盛。又赞其妙,至于无声无臭而后已焉。盖举一篇之要而约言之,其反复丁宁示人之意,至深切矣,学者其可不尽心乎![89]
  《大学》于分别经、传时说明,《中庸》于分章之后提醒,圣人义理深密,言语严整,于脉络之中,深有蕴藉,期许后人之余,也回应心中“完型”样态,遂有不断的尝试。《大学》以经统传,分释“三纲八目”;《中庸》分出三十三章,首章为“一篇之体要”,推究用意,皆有提纲挈领,明其体系的作用,朱熹并非仅是提出不同以往的章句段落,而是标举“三纲八目”,阐明“性”、“道”、“教”,作为全篇脉络的关键,纲举目张,具有义理显豁的效果。
  为求明晰,朱熹甚至援取《论衡》“圣人作其经,贤人造其传”概念90],彰显圣贤相传属性,经、传之分,成为《四书章句集注》最为特殊的安排。“三纲”、“八目”为“孔子之言,而曾子述之”之“经”,以下系以“曾子之意而门人记之也”之“传”,《大学》主旨于“经”中具现,四书有其精神,只是平天下、治国、齐家、修身、正心、诚意各章皆具,唯有“格、致”有缺,“三纲”、“八目”架构已具,却无核心工夫,关键性的阙如,形成体系的重大瑕疵,于此已非指出阙文即可解决,事有不得已,朱熹另作补传云:
  闲尝窃取程子之意以补之曰:“所谓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也。盖人心之灵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惟于理有未穷,故其知有不尽也。是以大学始教,必使学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穷之,以求至乎其极。至于用力之久,而一旦豁然贯通焉,则众物之表里精粗无不到,而吾心之全体大用无不明矣。此谓物格,此谓知之至也。”[91]
  以二程之意,补传一百三十四字,作为义理核心所在,朱熹申明“格物”意义,并不是悬空寻理,而是人伦日用间,随事即物的体会,不仅用以印证“理一分殊”从“分殊”以见“理一”的进路,沟通内圣、外王,儒学人间事业终于完成,于是从三纲而至八目,格物、致知、诚意、正心、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由己而人,由小而大,由内而外,层次井然。“格物”成为儒学基础,也是最为核心的工夫,只是于此过程,朱熹仅言“窃取程子之意”,取用之间,细节无法厘清,所幸《大学或问》保留朱熹援取二程线索,依其内容,主要强调“格物致知所以当先而不可后”、“格物致知所当用力之地,与其次第功程”与“涵养本原之功,所以为格物致知之本”三项重点,分别针对格致的关键地位、操持之内容以及其重要性撮举二程意见,文字颇长,难以迻录,但融铸二程言论的努力,却是真确可见[92],显然朱熹于四书获致的超越性的研读方法,也施用于征引之间,直言“虽不能尽用程子之言,然其指趣要归,则不合者鲜矣”[93],显见征引已从文字之“迹”,进而捕捉其“意”,形塑略其形迹而达其精神的体会,使《大学》结构更为完整,也确立二程遥契道统地位,清儒胡渭云:“前后次第,秩然不紊,所谓枝枝相对,叶叶相当。”[94]朱熹改本确实使《大学》一篇结构井然,体系更为明晰,朱熹追寻圣人精神,穷究经典,一生体会,于补传中获致论述根源,虽是自作,却是融铸前人的结果,用心所在,超乎言诠的心得,只能要求读者熟读详味,虽然使《大学》改本成为宋明以来最复杂难解的议题[95],然而按核朱熹反复锻练,甚至临终之前仍为《大学》改作苦思不已[96],追寻圣人之念,驱策不已,朱熹自承“据某而今自谓稳矣。只恐数年后又见不稳,这个不由自家。”[97]说明随着历练不同,体会不同,境界与时而进。所谓“吾道之所寄不越乎言语文字之间”[98],必须从言语文字思索圣人的启发,才能契合于道,朱熹揣摩细节,不敢轻忽,尤其对于圣人开示成德之方,更是思之再三,《论语·宪问篇》“古之学者为己”章,朱注云:
  愚按:圣贤论学者用心得失之际,其说多矣,然未有如此言之切而要者。于此明辨而日省之,则庶乎其不昧于所从矣。[99]
  《中庸章句》“大哉圣人之道”章,朱注云:
  尊德性,所以存心而极乎道体之大也。道问学,所以致知而尽乎道体之细也。二者修德凝道之大端也。不以一毫私意自蔽,不以一毫私欲自累,涵泳乎其所已知,孰笃乎其所已能,此皆存心之属也。析理则不使有毫厘之差,处事则不使有过不及之谬,理义则日知其所未知,节文则日谨其所未谨,此皆致知之属也。盖非存心无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以不致知。故此五句,大小相资,首尾相应,圣贤所示入德之方,莫详于此,学者宜尽心焉。[100]
  朱熹留意圣人开示之方向,在于操持之际,不能为私意所蔽,唯有存乎其大,尽乎其细,存心、致知兼行,方能达致其境,“尊德行”与“道问学”之辨,乃是朱、陆学术根本分歧处,相较于陆九渊“既不知尊德性,焉有所谓道问学”[101]立乎其大的坚持,朱熹采取综纳的思考,云:
  大抵子思以来,教人之法,惟以“尊德性”、“道问学”两事为用力之要。今子静所说,专是“尊德性”之事,而熹平日所论,却是道问学上多了。所以为彼学者,多持守可观,而看得义理全不子细,又别说一种杜撰道理,遮盖不肯放下;而熹自觉虽于义理上不敢乱说,却于紧要为己为人上,多不得力。今当反身用力,去短集长,庶几不堕一边耳。[102]
  朱熹尝试去短集长,更具反省之念,前人往往藉此分判两人高下,标举儒学“尊德性”无可取代之价值。[103]但回归经典本身,相较于陆象山强调进程,饶富自信,朱熹尝试形塑进程与境界兼具的体系,建构“尊德性”与“道问学”融铸一贯的脉络,内涵周备详实,规模更为宏大,却仍唯恐有所不足。按核《中庸》“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温故而知新,敦厚以崇礼”,朱注强调“大小相资,首尾相应”,“尊德性”与“道问学”既非独立相斥的概念,也非由彼而此之进程,而是相互含融,彼此证成,所以朱熹申明“非存心无以致知,而存心者又不可以不致知”,既无违逆“尊德性”之崇高价值,又强调“道问学”之不可或缺,两相为用,兼取而进,圣人开示之境界,既广大,又精微,思考早已更深一层,义理无所偏缺,方能垂范后世而无弊,朱熹参详文字内涵,进而参悟文外之旨,从化解歧义,建立脉络,进而回归圣人,融铸条贯,厘清脉络,思考诸多转折,所见更为深邃,义理更为缜密,必须了解朱熹一生学术进程,又须梳理《四书章句集注》论述的细节,彼此取证,前后参考,方能得其真解,朱熹《答胡季随二》云:
  熹于《论》、《孟》、《大学》、《中庸》,一生用功,粗有成说。然近日读之,一、二大节目处,犹有谬误,不住修削,有时随手又觉病生。以此观之,此岂易事?若只恃一时聪明才气,略看一过,便谓事了,岂不轻脱自误之甚耶!吕伯恭尝言“道理无穷,学者先要不得有自足心”,此至论也,幸试思之。[104]
  朱熹《答潘端叔二》云:
  义理无穷,精神有限,又不知当年圣贤如何说得如此稳当精密,无些渗漏也。[105]
  以至勤之力,坚固执着,用心如斯,谦下至此,一生义理思考,已难一一呈现,从经注工作而及于圣人事业,朱熹从推寻儒学精神,进而及于启发后人,是以寄语于后,勉以“尽心”、“详味”,祈求千载之知音,慨然承担,《四书章句集注》肌理条贯,义理丰盈,于此可得见矣。
  五、结论
  朱熹遍注群经,从训诂而及义理,汇整北宋诸儒之思考,参酌汉、唐诸儒之成就,上而及于圣人精神之掌握,最终回归于经典本身,《四书章句集注》是朱熹思以垂范后世之成就,期许既高,一生以之,乃是人所共知之事,说解之余,深有寄托。事实上,期许读者深究玩索,乃北宋诸儒讲论之用语,检视二程语录,云:
  读书要玩味。
  《孟子》“养气”一篇,诸君宜潜心玩索,须是实识得,方可。
  《中庸》之书,其味无穷,极索玩味。[106]
  第一则出于明道,第二、三则为伊川,玩索乃是二程讲论时提醒用语,强调经典内化学习,指点门人关注所在,两段文字不仅为朱熹所承继,并且成为思考四书义理关键,此于《读论语孟子法》已可得见:
  程子曰:“学者须将《论语》中诸弟子问处便作自己问,圣人答处便作今日闻,自然有得。虽孔、孟复生,不过以此教人。若能于《语》、《孟》中深求玩味,将来涵养成甚生气质!”
  程子曰:“凡看《语》、《孟》,且须熟读玩味。须将圣人言语切己,不可只作一场话说。人只看得二书切己,终身尽多也。”[107]
  朱熹援取二程文字,再现孔门讲论场景,强调应答之间,读者切己思考,可以改变气质,获致涵养的提升,朱熹将此体会,化为注解术语,于歧出之处,指引方向,于脉络之中,形塑圣人精神,总结融铸训诂,穷究义理之后的结果,朱熹用以申明体会,使用频率更甚于二程。朱熹提醒读书要玩味有得,也常用以训勉门人,撮举如下:
  读书之法,先要熟读。须是正看背看,左看右看。看得是了,未可便说道是,更须反覆玩味。
  读书,且就那一段本文意上看,不必又生枝节。看一段,须反覆看来看去,要十分烂熟,方见意味,方快活,令人都不爱去看别段,始得。人多是向前趱去,不曾向后反覆,只要去看明日未读底,不曾去紬绎前日已读底。须玩味反覆,始得。用力深,便见意味长;意味长,便受用牢固。又曰:“不可信口依希略绰说过,须是心晓。”
  大抵为学老少不同:年少精力有余,须用无书不读,无不究竟其义。若年齿向晚,却须择要用功,读一书,便觉后来难得工夫再去理会;须沉潜玩索,究极至处,可也。盖天下义理只有一个是与非而已。是便是是,非便是非。既有着落,虽不再读,自然道理浃洽,省记不忘。譬如饮食,从容咀嚼,其味必长;大嚼大咽,终不知味也。
  读书着意玩味,方见得义理从文字中迸出。[108]
  玩味是从文句理解更深一层的结果,咀嚼经典,既专注又超越,唯有反复着力,义理方能浃洽于身,朱熹深究字句,梳理脉络,进而及于体证融铸,于文字之中,与圣人精神遥相契合。因此于修养之处,勉以尽心;于境界气象,叮咛玩索;于疑义进程,多所提醒,经典阅读成为儒学深化工夫,心领神会,学不在于外,而在于内,《四书章句集注》屡屡叮咛,深致提醒,正是此一思考的结果,撮举观察,归纳如下:
  一、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引据之余,往往融铸体会,一抒个人心得,文字之间,深致叮咛,遂使诠释有感人力量。
  二、朱熹化解歧异,对于工夫与境界、圣与凡之间,建立观察,形塑儒门之传的线索,提醒后人继承,道统论述于此得见。
  三、朱熹从文字而及于脉络,建构孟子性论价值,标举二程学术地位,体会既深,儒学内涵之所归,成为一生追索的方向。
  四、朱熹反复追寻,深究文字内涵,参悟文外之旨,义理无所偏缺,遂有衷心之感动,四书经典价值,于朱熹推究中证成。
  五、从经注工作而及于圣人事业,《四书章句集注》义理衔接,体系已具,朱熹遂以读者的心情,寄语于叮咛,祈求千载知音,详味思考,期许也有同样丰盈的感动。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突破体例限囿,展现丰富的思考,化解歧异,于道统关切最深,于工夫用力最多,建构儒学境界之余,犹恐义理有所偏失,于是转化讲论用语,提醒反复参详,留意细节,如果未能平心静气,无法了解朱熹从文字而入,又从文字而出,追寻道统的努力,回归朱注原本,提醒更仔细地阅读,一窥用心所在,只是文字散见于注解之间,内容稍涉琐碎,旁伸所及,无法全面检讨,言之未竟,尚祈博雅君子有以谅之。

附注

注释 [1]《朱子语类》卷九十四。 [2]《朱子语类》卷六十五。 [3]《朱子语类》卷六十五。 [4]《朱子语类》卷六十五。 [5]《朱子语类》卷六十五。 [6]《朱文公文集》卷七十六《金华潘集序》。 [7]《朱子语类》卷九十五。 [8]《朱子语类》卷六十二。 [9]《朱子语类》卷九十五。 [10]《朱子语类》卷六十五。 [11]《朱子语类》卷六十五。 [12]《朱子语类》卷九十八。 [13]《朱子语类》卷七十五。 [14]《朱文公文集》卷四十八《答吕子约》。 [15]《朱子语类》卷六。 [16]《朱子语类》卷二十七。 [17]《朱子语类》卷七十六。 [18]《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五《答吕伯恭》。 [19]《朱文公集》卷三十三《答吕伯恭》。 [20]《朱文公文集》卷三十三《答吕伯恭》。 [21]《朱文公文集》卷三十《答汪尚书》。 [22]《朱子语类》卷二十二。 本文为台湾国科会计划部分成果,计划编号为:NSC98—2410—H—004—155—MY2。 注释 [1]王懋竑纂订:《宋朱子年谱》,台湾商务印书馆1987年版。“四年丁酉,四十八岁,夏六月,《论孟集注》、《或问》成,下云:‘先生既编次《论孟集义》,又作《训蒙口义》,既而约其精粹妙得本旨者为《集注》,又疏其所以去取之意为《或问》。然恐学者转而趋薄,故《或问》之书未尝出以示人。时书肆有窃刊行者,亟请于县官追索其板,故惟学者私传录之’。”(第65页)朱熹撰,陈俊民校编《朱子文集》第八册卷八十一“跋”《书语孟要义序后》云:“熹顷年编次此书,锓版建阳,学者传之久矣。后细考之,程、张诸先生说,尚或时有所遗脱,既加补塞,又得毗陵周氏说四篇,有半于建阳陈焞明仲,复以附于本章。豫章郡文学南康黄某商伯见而悦之,既以刻于其学,又虑夫读者疑于详略之不同也,属熹书于前序之左,且更定其故号‘精义’者曰‘要义’云。”(第4022页)束景南撰《朱熹前四书集注考》(从《四书集解》到《四书集注》)云:“盖朱熹早年之作多致力广搜先儒之说而成一编,收罗宏富,细大不捐,欲为以后作精注简解准备材料,故其早年之作多称为‘集解’,如《孟子集解》、《大学集解》、《毛诗集解》等,朱熹此注《论语》之书,据其自叙,名为《论语集解》,亦与内容相符。”收入氏著《朱熹佚文辑考》(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601页。案:近人束景南以朱熹撰作习惯,统称为“集解”,然不论是“精义”、“要义”、“集义”,名称屡屡改易,正代表朱熹一段思索的过程。 [2]《四库全书总目》卷三十五“《四书或问》三十九卷”提要云:“朱子既作《四书章句集注》,复以诸家之说,纷错不一,因设为问答,明所以去取之意,以成此书。……并录存之,其与《集注》合者,可晓然于折衷众说之由,其于《集注》不合者,亦可知朱子当日,原多未定之论,未可于《语录》、《文集》,偶摘数语,即为不刊之典矣。”(第722~723页)《集注》去取之意,见于《或问》,可以了解朱熹诠释确实有关乎体例架构的安排。 [3]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百五“论自注书”,其云:“先生说《论语或问》不须看。请问,曰:‘支离。’”第2630页。 [4]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十九“《论》《孟》纲领”,文津出版社1986年版,第438页。 [5]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十九“《论》《孟》纲领”,第439~440页。 [6]参见拙撰:《集注与章句:朱熹四书诠释的体例与方向》,《朱熹与四书章句集注》,台湾里仁书局2006年版,第199~218页。 [7]朱熹:《孟子集注》卷三《公孙丑上》“自生民以来”一章,引程子曰:“孟子此章,扩前圣所未发,学者所宜潜心而玩索也。”《四书章句集注》,第235页。朱熹援取二程语录,从应答之间,转为经注文字,叮咛关注之语,也成为朱熹申明个人心得经常使用语汇。 [8]伊利莎白·弗洛恩德(ElizabthFreund)撰,陈燕谷译:《读者反应理论批评》,台湾骆驼出版社1994年版,第2页。 [9]拉比诺维兹(PeterJ.Rabinowitz)撰,王金凌、廖栋梁译:《无尽的回旋:读者取向的批评》,收入张双英、黄景进主编《当代文学理论》,台北市合森文化事业公司1991年版,第141页。 [10]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十九“《论》《孟》纲领”,第437~438页。 [11]黄俊杰:《从儒家经典诠释史观点论解经者的“历史性”及其相关问题》,收入氏撰《东亚儒学史的新视野》,台北市喜玛拉雅基金会2001年版,第61页。拙撰:《序论——经典阅读的反省与思索》,《朱熹与四书章句集注》,第12~13页。 [12]按:朱熹指引读者阅读策略,对于后世小说评点,饶富启发作用,朱熹于文本与读者之间,建立沟通桥梁,成为明清书评家仿效的对象。萧启斌:《“通作者之意,开览者之心”——金圣叹评点《水浒》美学思想初探》,《广东培正学院学报》第10卷第2期(2010年6月),第56页。 [13]拙撰:《义理与训诂: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之征引原则》,《朱熹与四书章句集注》,第271~274页。 [14]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十“读书法上”,第162页。 [15]朱熹:《论语集注》卷一《学而篇》,《四书章句集注》,第48页。 [16]何晏集解,邢昺疏:《论语注疏》卷一《学而篇》,《十三经注疏》本,艺文印书馆1985年版,第6页。 [17]朱熹:《论语集注》卷二《里仁篇》,《四书章句集注》,第72页。 [18]朱熹:《论语集注》卷一《学而篇》,《四书章句集注》,第48页。 [19]朱熹:《论语集注》卷二《里仁篇》,《四书章句集注》,第72页。 [20]朱熹:《中庸章句》,《四书章句集注》,第17页。 [21]钱穆:《朱子新学案》第三册归纳朱熹获之于延平者有三:一是须于日用人生上融会,一是须看古圣经义,又一为理一分殊,所难不在理一处,乃在分殊处。台北三民书局1982年版,第35页。 [22]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四十九。载朱熹追忆同安主簿时,下乡夜听杜鹃啼叫,苦读《论语》,思量“子夏之门人小子”章。弟子胡泳于下注云:“泳续检寻《集注》此章,乃是程子诸说,多是明精粗本末,分虽殊而理则一;似若无本末,无小大。独明道说君子教人有序‘等句分晓。乃是有本末小大,在学者则须由下学乃能上达,惟圣人合下始终皆备耳。此是一大统会,当时必大有所省,所恨愚闇不足以发师诲耳。”第1211页。束景南撰《朱熹年谱长编》(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系此事于绍兴二十六年(1156年),次年朱熹致书李侗问学。第205~225页。从往见李侗,至正式从学,可见“理一分殊”乃是朱熹从儒释兼采,至弃佛崇儒思考的起点,也是心折于李侗之处,自此方向已定,更进于精微。参见拙撰《从“理一分殊”到“格物穷理”: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之义理思惟》,《朱熹与四书章句集注》,第344页。 [23]清儒毛奇龄撰《四书改错》针对朱熹注解矛盾之处,多有批判,参见拙撰:《毛西河四书学之研究》,台湾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0年版,第67~69页。 [24]朱熹:《论语集注》卷四《述而篇》,《四书章句集注》,第102页。 [25]参见拙撰:《从“理一分殊”到“格物穷理”:朱熹四书章句集注之义理思惟》,《朱熹与四书章句集注》,第345~350页。 [26]朱熹:《论语集注》卷六《先进篇》,《四书章句集注》,第130页。 [27]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四十《先进篇》下,第1031页。 [28]朱熹:《论语集注》卷六《先进篇》,《四书章句集注》,第131页。 [29]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四十《先进篇》下,第1032页。 [30]参见杨儒宾:《孔颜乐处与曾点情趣》,收入黄俊杰主编《东亚论语学——中国篇》,台湾大学出版中心2009年版,第19页。 [31]朱熹:《论语集注》卷六《颜渊篇》,《四书章句集注》,第131~132页。 [32]相较于朱熹确立工夫之作用,清儒则留意“身之私欲”的解释,无法通读上文“克己复礼”与下文“为仁由己”之“己”,于是从训诂的质疑,转为“人性”与“人欲”义理的讨论,参见艾尔曼撰《作为哲学的考据:清代考证学中的观念转型》中有关颜元、李塨、戴震论点的分析(《经学·科举·文化史》,中华书局2010年版,第113~116页)。然而按核朱注之例,“己”原不用注解,言之为“谓”,乃有特指之意,朱熹是以“偏”、“全”化解“克己复礼”与下文“为仁由己”诠释歧出的问题,从而以“礼”来对治人欲之私。 [33]朱熹:《论语集注》卷六《颜渊篇》,《四书章句集注》,第132页。 [34]李煌明:《宋明理学中的“孔颜之乐”问题》云:“最早直接提出这个问题的人则是宋初的周敦颐。他曾要二程’寻颜子、仲尼乐处,所乐何事‘,此后,‘孔颜之乐’问题才成为一直贯穿于整个宋明理学发展始终的一个重要问题。”云南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5页。 [35]朱熹:《论语集注》卷三《雍也篇》,《四书章句集注》,第87页。 [36]朱熹:《论语集注》卷四《述而篇》,《四书章句集注》,第97页。 [37]孔、颜乐处为北宋诸儒关切议题,触发所在,溯及孔子四十七代孙孔宗翰任胶西太守,访求颜渊故居,浚井建亭,名公巨卿纷纷撰诗题记,“颜乐”成为关注焦点,见孔元措撰《孔氏祖庭广记》卷九载“熙宁间,尝构亭井之北,曰‘颜乐亭’,士大夫闻之,如司马温公、二苏辈二十余人,或以诗,或以文,或以歌颂,皆揭以牌。”台湾商务印书馆1966年版,第98页。 [38]朱熹:《论语集注》卷六《颜渊篇》,《四书章句集注》,第133页。 [39]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四十一《颜渊篇》上,第1072、1073页。 [40]朱熹:《论语集注》卷六《颜渊篇》,《四书章句集注》,第133页。 [41]朱熹:《论语集注》卷七《宪问篇》,《四书章句集注》,第157页。 [42]朱熹:《论语集注》卷八《卫灵公篇》,《四书章句集注》,第162页。 [43]参见拙撰:《瑚琏之器的子贡》,收入蔡信发主编《孔子弟子言行传》(下册),台北万卷楼图书公司2010年版,第1页。 [44]朱熹:《论语集注》卷八《卫灵公篇》,《四书章句集注》,第161~162页。 [45]朱熹:《论语集注》卷九《阳货篇》,《四书章句集注》,第180页。 [46]朱熹:《论语集注》卷十《子张篇》,《四书章句集注》,第188页。 [47]朱熹:《论语集注》卷十《子张篇》,《四书章句集注》,第188页。 [48]拙撰:《圣与凡之间——孔门弟子轶事传说》,《东华汉学》第九期(2009年6月),第116页。 [49]朱熹:《论语集注》卷十《子张篇》,《四书章句集注》,第190页。 [50]朱熹:《论语集注》卷十《子张篇》,《四书章句集注》,第191页。 [51]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八“总论为学之方”,第130页。 [52]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〇四“自论为学工夫”,第2621~2622页。 [53]朱熹:《论语集注》卷八《卫灵公篇》,《四书章句集注》,第169页。 [54]朱熹:《论语集注》卷四《述而篇》,《四书章句集注》,第98页。 [55]朱熹:《论语集注》卷四《述而篇》,《四书章句集注》,第99页。 [56]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〇四“自论为学工夫”,第2615页。 [57]朱熹:《孟子集注》卷三《公孙丑上》,《四书章句集注》,第230~233页。 [58]朱熹:《孟子集注》卷十三《尽心上》,《四书章句集注》,第349页。 [59]按:牟宗三撰《中国哲学的特质》有关“人性”分出《中庸》、《易传》“宇宙论的进路”以及《孟子》“道德的进路”,台湾学生书局1983年版,第59~74页。朱熹显然是以孟子心论性的进路,完成四书义理体系。 [60]朱熹:《大学章句》,《四书章句集注》,第6~7页。 [61]朱熹撰,陈俊民校编:《朱子文集》第五册,卷四十四《答江德功二》,台北市德富文教基金会2000年版,第1968页。 [62]金春峰:《朱熹哲学思想》第四章“格物致知说”,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8年版,第157~159页。 [63]朱熹:《孟子集注》卷十一《告子上》,《四书章句集注》,第325~327页。 [64]参见拙撰:《从“政治实践”到“心性体证”:朱熹注<孟子>的历史脉络》,《东吴中文学报》第20期(2010年10月),第162~163页。 [65]朱熹:《孟子集注》卷十一《告子上》,《四书章句集注》,第329页。 [66]朱熹:《孟子集注》卷十三《尽心上》,《四书章句集注》,第358页。 [67]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四“人物之性气质之性”,第70页。 [68]钱穆:《朱子新学案》(《钱宾四先生全集》第十一册)“朱子评程氏门人”云:“朱子学问与年俱进,乃能由二程而识破程门诸子之病失所在,复能由《论》、《孟》、《学》、《庸》四书而矫纠二程所言之亦有疏误。释回增美,以之发扬二程之传统,诚朱子在当时学术界一大勋绩也。”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98年版,第217页。钱穆先生以“释回增美”来说明朱熹宗奉二程,并不是谀佞而无是非,对于二程学术尊仰回护,彰显精义之余,也纠其违失,二程学术反而更增光彩,同样诠释方式,也施于《孟子》,其思考与诠释于此可见。 [69]朱熹:《孟子集注》卷八《离娄下》,《四书章句集注》,第294~295页。 [70]朱熹:《孟子集注》卷十四《尽心下》,《四书章句集注》,第377页。 [71]朱熹:《孟子集注》卷七《离娄上》,《四书章句集注》,第282页。 [72]朱熹:《孟子集注》卷十二《告子下》,《四书章句集注》,第339页。 [73]朱熹:《孟子集注》卷十三《尽心上》,《四书章句集注》,第356页。 [74]朱熹:《孟子集注》卷十四《尽心下》,《四书章句集注》,第371页。 [75]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四“读书法上”,第172页。 [76]朱熹:《孟子集注》卷九《万章上》,《四书章句集注》,第303页。 [77]朱熹:《孟子集注》卷十三《尽心上》,《四书章句集注》,第353页。 [78]朱熹:《孟子集注》卷十三《尽心上》,《四书章句集注》,第352~353页。 [79]田浩(HoytClevelandTillman):《朱熹的思惟世界》第七章“朱熹与陈亮”,台北允晨文化实业公司1996版,第274~287页。以及刘述先:《朱子哲学思想的发展与完成》,台北学生书局1995版,第369~382页。 [80]参见朱熹撰,陈俊民校编:《朱子文集》卷七三《读余隐之尊孟辨》,第3645~3695页。束景南《朱熹年谱长编》系之于绍熙三年(1192年)所作,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1085页。 [81]朱熹:《孟子集注》卷五《滕文公上》,《四书章句集注》,第257页。 [82]朱熹:《孟子序说》,《四书章句集注》,第199页。 [83]徐洪兴撰:《论唐宋间的“孟子升格运动”》(上)、(下),《孔孟月刊》32卷3期(1993年11月),第9~16页、32卷4期(1993年12月),第36~44页。 [84]陈逢源:《从“政治实践”到“心性体证”:朱熹注<孟子>的历史脉络》,《东吴中文学报》,第二十期(2010年11月),第133~163页。 [85]束景南:《朱子大传》第十八章“南下临漳”,商务印书馆2003年版,第844~856页。 [86]朱熹:《大学章句序》,《四书章句集注》,第2页。 [87]朱熹:《中庸章句序》,《四书章句集注》,第15~16页。 [88]朱熹:《大学章句》,《四书章句集注》,第4页。 [89]朱熹:《中庸章句》,《四书章句集注》,第40页。 [90]王充:《论衡》之《书解篇》云:“圣人作其经,贤人造其传,述作者之意,采圣人之志,故经须传也。”《新编诸子集成》第七册,台北世界书局1983年版,第276页。 [91]朱熹撰:《大学章句》,《四书章句集注》,第6~7页。 [92]按核朱熹撰,黄珅校点:《大学或问》,《四书或问》,见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第六册,上海古籍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524~526页。内容分别为《二程全书》(日本京都中文出版社1979年版)卷19,第143~144页,皆为伊川语。第二项朱熹言为十条,其实是九条,分别为卷十九,第145页,伊川语;卷十八,第140页,伊川语;卷二,第54页,二先生语;卷十六,第124页,伊川语;卷十六,第124页,伊川语;卷十九,第158页,伊川语;卷十九,第148页,伊川语;卷八,第87页,二先生语;卷十八,第136页,伊川语。第三项有五条,分别为卷二十四,第206页,伊川语;卷四,第69页,伊川语;卷十九,第145页,伊川语;卷三十一,第269页,伊川语;卷二十八,第232页,伊川语。其中二先生语仅有二条,其余皆是伊川语,只是卷十六列为“伊川先生语”,但《朱晦翁编辑遗书目录》下注云:“或云明道先生语”,第12页。辑录愈多,愈难分判,厘清明道、伊川,显然并不容易,但核其所出,朱熹言有所据,于此可证。参见拙撰:《纵贯抑或横摄——朱熹《学庸章句》二程语录征引之分析》,收入《第六届中国经学研究会全国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台北辅仁大学中文系2009年版,第261~296页。 [93]朱熹撰,黄珅校点:《大学或问》,《四书或问》,第524~526页。 [94]胡渭:《大学翼真》卷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208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949页。 [95]参见李纪祥:《两宋以来大学改本之研究》,台湾学生书局1988年版,第355页。 [96]不著撰人:《两朝纲目备要》卷六“三月甲子朱熹卒”下云:“先是庚申熹脏腑微利,……辛酉改《大学》”诚意“一章,此熹绝笔也。是日午刻暴下,自此不复出书院……。”《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三二九册,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版,第778页。 [97]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十四《大学》一,第257页。 [98]朱熹:《中庸章句序》,《四书章句集注》,第15页。 [99]朱熹:《论语集注》卷七《宪问》,《四书章句集注》,第155页。 [100]朱熹:《中庸章句》,《四书章句集注》,第35~36页。 [101]陆九渊:《象山语录》卷一,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页。 [102]朱熹撰,陈俊民校编:《朱子文集》第六册,卷五十四《答项平父二》,第2550页。 [103]陈来:《朱熹哲学研究》云:“实际上,二人对‘尊德性’、‘道问学’的理解并不相同。陆以尊德性即是存心、明心、是认识真理的根本途径,道问学只是起一种辅助巩固的作用,而在朱熹看来,尊德性一方面要以主敬养得心地清明,以为致知提供一个主体的条件;另一方面对致知的结果加以涵泳,所谓”涵泳于所已知”(《中庸章句》二十七章)。因此,认识真理的基本方法是‘道问学’,‘尊德性’则不直接起认识的作用。”(台北文津出版社1990年版,第384页)牟宗三:《从陆象山到刘蕺山》云:“吾尝以李、杜喻朱、陆。朱子如杜甫,是‘万景皆实’。象山如李白,是‘万景皆虚’。……本体论的存有之平铺,敬贯动静、涵养于未发、察识于已发,步步收敛凝聚贞定其心气所至之平铺,而非是本心直贯之平铺也。象山万景皆虚,是以本心之虚明穿透一切,以本心之沛然成就一切,故通体透明,亦全体是实事实理也。此是道德践履之创造,本体论的直贯之实现之平铺也。此是虚以成实,而非如朱子之实以达虚也。虚以成实重生化,实以达虚重静涵。……此是朱子重后天工夫以学圣所特别彰著之横列形态,而非孔孟立教之直贯形态也(以直贯横,非无横也)。而象山则直承此直贯形态而立言,故尤近于孔孟也(此自形态言,当然不自造诣境界言)。”(台湾学生书局1990年版,第98~99页)从“尊德性”、“道问学”二元分立之角度,抑或“横列”、“直贯”工夫进路之差别,往往欣赏陆象山直截的趣味,然而回归原典“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两者兼至,并无偏废,朱熹体现周备之思考,似乎更符合原旨的内涵。 [104]朱熹撰,陈俊民校编:《朱子文集》第五册,卷五十三“书”《答胡季随二》,第2509页。 [105]朱熹撰,陈俊民校编:《朱子文集》第五册,卷五十“书”《答潘端叔二》,第2264页。 [106]朱熹编,程颢、程颐原撰:《二程全书》卷十五,第113页;卷十九,第157页;卷十九,第168页。 [107]朱熹:《读论语孟子法》,《四书章句集注》,第44页。 [108]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十“读书法上”,第165、167、169~170、173页。 附记:本篇原作《“其味深长,最宜潜玩”——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叮咛之分析》,发表于政治大学中文系第113场经常性学术研讨会(2012年5月25日)。 (作者单位:台湾政治大学中国文学系)

知识出处

朱子学年鉴-2011-2012

《朱子学年鉴-2011-2012》

出版者:厦门大学出版社

本书为2011-2012年朱子学年鉴。内容包括本刊特稿2篇、朱子学研究新视野7篇、全球朱子学研究述评6篇、朱子学研究新著38篇、朱子学书评3篇、朱子学研究优秀硕博士论文82篇、朱子学研究论文荟萃54篇、朱子学研究重大课题4篇、朱子学国内外学术动态6篇、朱子学研究机构介绍3篇、朱子学研究学者介绍13篇、2011-2012年朱子学新书索引、2011-2012年朱子学论文索引556篇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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