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岸隔绝时期的海外鸿雁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查看原文
内容出处: 《東山岛文史第25辑》 图书
唯一号: 130720020230004278
颗粒名称: 两岸隔绝时期的海外鸿雁
其他题名: 侨批
分类号: F832.6
页数: 10
页码: 204-213
摘要: 本文主要讲述了去台人员通过民间信局传递家信和回家探亲的故事,表达了海峡两岸之间亲情绵延不绝、血缘关系不断传承的主题。
关键词: 侨乡 侨批 东山岛

内容

1949年5月19日,时由国民党统治的台湾省警备总司令部发布戒严令,实行军事管制。同年6月,蒋介石溃退到台湾,该戒严令则维持到1987年7月15日为止,总共长达38年。同时,蒋介石当局又宣布对大陆实行不接触、不谈判、不妥协“三不”政策,泯灭了海峡两岸多少亲情!在当年国民党统治下的台湾,去台人员连只言片纸都传递不到朝思暮想的亲人手中,返乡探亲更是难于上青天。甚至,连想家也是罪名!
  1950年,东山县被抓到台湾或随国民党溃退到台湾的青壮年就有4000人之多(当时,我县人口仅有6万左右),最严重的铜砵村,一夜之间,最大的55岁,最小的17岁,150多名青壮年尽被抓丁到台湾。制造了东山岛“寡妇村”的历史悲剧。这些去台人员连给大陆家里报个音信都比上天还难。
  东山县著名学者、爱国爱乡老人萧笠云先生①客居台湾,深切思念家乡,可惜有家不能回,万千乡愁无处倾诉,他望断海峡泪长流,徒洒一腔思乡之泪。在新加坡东山同乡会成立40周年纪念特刊上满怀深情亲笔题“石斋故里是我家”,并以诗叙怀:
  不堪回首话神州,客地平添几许愁。佳节频临难遗此,举头明月又中秋。(《丙辰中秋月夜乡居有感》)临终前,他嘱咐家人:“吾生不能回家,愿死后骨灰能得回归故里与原配夫人同穴。”
  尽管蒋介石当局一手遮天,但不能阻挡想家的亲情、回家的人性本能和亲人写信的欲望。在国民党开放民众回家探亲之前,去台人员已有一部分人千方百计通过各种途径,避过国民党耳目,先已通信。据曾任“外省人返乡探亲促进会”会长何文德回忆说:“那时请他们(华侨)回家经过香港时,帮我把信丢到邮筒里,就是这样和家里联络上的。”
  何先生指出去台人员通过“华侨”转信和“家里联络上”。在我的故乡东山岛,两地亲人能够突破国民党封锁线而“联络上”,靠的是民间信局——设立在新加坡的以添盛信局为首的侨批信局。
  被抓到台湾的东山人,忘不了亲人忘不了故乡忘不了回家的路。家是亲情的载体,家是心灵的归宿,家是游子的图腾。团聚、通信,只能是梦中的奢求。李白诗曰:“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马上相逢无纸笔,凭君传语报平安。”李白的年代,即使不能写信,还能“凭君传语报平安”。现在,找谁传语报平安呢?去台人员偷偷摸摸通过各种渠道辗转得知新加坡是东山侨胞聚集地,那里设有和家乡通邮的侨批局。他们中有的人就有亲人侨居新加坡,就大胆试着给新加坡亲戚写信联系。令他们惊喜的是,新加坡侨胞告诉他们,当地信局愿意冒着风险为他们转信。这消息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于是“大信封套着小信封”:外面的信封封面上写着新加坡亲戚的名字,里面套着小信封,封面上写着大陆家乡的地址和亲人的姓名。这样,一封封家信通过侨批这条秘密通道,送到大陆亲人手里(我们把这样的信称为“台批”)。尽管当时的国民党百般封锁,“台批”还是“胜利突围”。久别多年的一部分大陆亲人(并不是所有的去台人员都能通过秘密通道收到“台批”的,那时的台湾也是白色恐怖,人人闻大陆色变,冒险写“台批”属于少数),终于得知亲人在台湾的信息。家里的亲人也把回信寄到新加坡信局,再由信局寄到台湾。“台批”成了维系着两岸生死相连的亲情,联结两岸民众心灵的一条纽带。于是,一份份思念,一份份牵挂,一份份亲情,沿着秘密通道,在两地之间飞转传递!
  可以这样说,海峡两岸之间,在1987年10月以前②就已经秘密“通邮”了!当然,这多亏新加坡添盛等华侨信局,担当“海外鸿雁”,搭起两地之间的桥梁,真是千里亲情,全靠一线相牵。侨批和“台批”成了血缘关系,侨批孕育了台批,使亲情绵延不绝,将一条感情之河从台湾引流到大陆。“台批”,是泪的倾诉,而每一滴眼泪都是叮咛,每一句叮咛都是使命:好好活着,昂首前行,活着等待到相会的那一天!“台批”的温暖,能使失去了阳光的心,没有了活气的冻僵的心,重新在暖融融的氛围中复苏;“台批”的抚慰,痛苦的磨难造成的再大的创伤,也会迅速安然抚平。
  这是家信(台批)通过侨批这条秘密通道胜利突围。也有去台人员,通过这条秘密通道回到亲人身边的。
  当年,我县后马〓村的林余明被国民党军抓走的时候,他的妻子挺着大肚子哭着追到村口,林余明安慰说,莫哭,我会回来插秧的(被捉的时间是农历三月,正是插秧的季节)。丈夫就这样走了,妻子牢记着丈夫要回来插秧这句话,日日倚门盼望,盼望丈夫回来插秧!她相信丈夫的承诺,顽强地和命运搏斗。可是,等到夏收稻谷收成,等到儿子呱呱落地,等到儿子上学,等到儿子娶妻自己当上婆婆,等到孙子蹦蹦跳跳到幼儿园,还不见丈夫回来“插秧”。空寂寂,孤零零,狂风过后倍凄清,真是望穿双眼啊!银河虽宽,牛郎织女每年还可以一次鹊桥会;海峡很窄,竟断绝音讯几十年!刻苦铭心的思念,在她一对呆滞的瞳仁里,映出人间最痛苦的一幕悲剧。但是,她还经常给儿子说,你爸爸说他会回来插秧的。
  儿子从懂事的那一天起,也在思念爸爸。长大了,慢慢事情也知道得多了,也知道有的去台人员通过侨批这条秘密通道联系上亲人。于是,凡是有华侨回乡探亲,他就去询问。我们的华侨充满着爱心、善心,都答应回去以后帮他寻找亲人。皇天不负有心人,妻儿的诚心感动了苍天,终于,在儿子28岁时,一条小小的纸张,写着林余明在台湾的地址,夹在侨批中送到妻子手中,尽管没有只言问候语,但对于妻子、儿子,已是最大的满足了。不幸面前,再生动的诉说也是苍白的;大爱面前,再大的纸张也无法承载。儿子捧着无价之宝,对母亲说,爸爸真的要回来插秧了!于是,一封充满血泪的家信寄到添盛信局,恳求添盛信局代转到在台湾的父亲手里。成人之美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添盛信局的“客头”沈先生被感动了,为他完成了心愿。
  林余明在台湾仍是孓然一身。他苦苦熬着要回家插秧!他从小唱过“苏武牧羊”,知道妻子“红妆守空帏”的痴情、深情,她一定和自己一样,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他收到儿子的信泪流满面,知道妻子还等着自己回去“插秧”,知道“遗腹子”已长大成人,知道孙子隔着海峡在喊着爷爷……他急如星火,要回去插秧了。为了掩人耳目,他假装到新加坡旅游,怕暴露目标,在台家产全部丢弃,只带着现金,来到新加坡,又在信局的帮助下,乘飞机取道香港,回家了。他要信守二十几年前的承诺:“我会回来插秧的”!
  夫妻见面,抱头大哭,泪如雨下,那情那景,已是用文字难以描述。总之,夫妻相见,直从正午呜咽流泪到黄昏。是伤心的泪水,也是喜悦的泪水。伤心的是一别近三十年,戏台上演的戏《三击掌》,王宝钏寒窑等薛平贵仅有18年,而他们夫妻28年后才相会!
  秘密通道不仅通信,也“通人”,尽管林余明在这条通道走了28年,然而他是幸运的,因为他比同到台湾的东山人早10年和家人相会!
  林余明和妻儿相会以后,就不走了。休道黄金贵,团圆最直钱。久别家园亲骨肉,喜得今日又重逢,一家人从此团团圆圆,夫妻相濡以沫,孝顺的子孙陪伴他走完后半生。
  再有一个不幸的故事:1950年,黄海22岁,父亲早逝,是寡母含辛茹苦把他拉扯大。按当地的风俗习惯,寡母抱养一个童养媳,以备将来和他完婚。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灾难降落在善良的人身上:这一年5月10日,黄海被国民党抓丁到台湾,从此和一家人断绝音讯。
  童养媳叫林玉贞,从小她叫黄海为“阿海哥”,家里失去了“阿海哥”,也失去了顶梁柱,养母哭瞎了双眼,不久含恨离开人世。林玉贞既当媳妇又当儿子,披麻戴孝把养母送上山头入土为安。
  林玉贞从懂事的那一天起,就把自己的命运和黄家联系在一起。她认为自己是黄家的童养媳,将来就是“阿海哥”的人,自己要守住黄家,等“阿海哥”回来团聚完婚。
  这一等,就等了30年。村里人劝她嫁人,说,你和黄海也没举行什么结婚手续,自行嫁人,符合婚姻法。可是,善良的林玉贞,正如她的名字一样,守身如玉,贞节可嘉。她抱着“生是黄家的人,死是黄家的鬼”旧传统观念,翘首等着他的“亚海哥”。可怜的玉贞,命运的不幸铸造了她善良的美德,传统的旧习惯又造成了她的愚贞。
  回头再说被抓丁到台湾的黄海。几十年他愁思万千,想念母亲,想念妹妹,那东来的风西去的云,天空南来的飞雁大海北游的鱼,无不牵肠挂肚,情随意走,梦回家乡。人世间,阻得断的是距离,阻不断的是亲情。童年和亲情,或者记忆和血缘,不会随筋骨而老化,不会随世事而暗淡,永远长在黄海的魂魄里,亲情使他魂牵梦萦!
  也许来到一个新的地方,成长了,视野开阔了,和童养媳成婚的传统信念会日暂淡泊,童养媳变成妹妹的信念日益增强。于是,在台湾他建立了家庭。应该说,他的家庭是美满幸福的,举案齐眉的太太,孝顺恭敬的儿子,衣食无愁的生活。但是,这一切抚平不了脸上思亲的皱褶,就是家庭欢聚时的欢歌笑语,也时常夹藏着思亲的泪珠,幸福总是带着颤抖和伤感。回来吧,归来吧,夜夜梦中,他听到母亲、妹妹的呼喊。他每天期望做一个与亲人团圆的梦,结果,梦来了,梦走了,冰凉的枕头只留下清冷的泪。思亲泪,从青年流到中年,又从中年流到将近花甲之年。时代伤痕的隐痛,何时得以愈合?在思亲中,他隐隐约约探听到几个老乡绕道新加坡回家探亲。他细心询问,可是在台湾的特务网十分密集,稍有不慎,“通匪罪”将从天而降,谁也不敢自爆真相。当事人说话闪烁其辞,不敢全抛一片心,自在情理。危险与困难,却挡不住“回家的诱惑”,他决心自己闯。先是寄信给新加坡的朋友,夹着给家乡的信委托朋友代转。后来,家乡的信通过新加坡信局送到台湾。信是他人代写的,他知道母亲已经仙逝,妹妹还活着等他回来相会。信,坚定他回家探亲的决心。机会来了。一次他随某贸易公司代表团到新加坡,借口生病,暂时住在新加坡养病。某日,他独闯添盛信局,向信局诉说自己的遭遇,恳求信局帮忙他回家探亲。信局的沈先生被他的孝心感动,答应帮忙。在侨胞的帮助下,他终于如愿回家探亲。
  为防止国民党当局知道他回乡探亲,他没有退掉在新加坡的旅馆,以备将来当局查询。探望母亲、妹妹,还要如此偷偷摸摸!探亲路充满辛酸、有些恐怖,甚至令人毛发皆竖,另后代人瞠目结舌。
  时隔三十年后,他踏上回家的路。三十年的情山思海,一下子冰消雪化。谁知道跟随而来的却是优、是愁,甚至是更大的悲伤。
  当他知道妹妹玉贞还苦苦等他回来完婚,心在滴血啊。原来他认为妹妹早已嫁人,只是等他回来相会。现在,竟然是等他回来完婚!阿妹,你真傻!死心塌地等我三十年,你又何苦呢?我们又没有举行什么手续,你应该追求自己的幸福,找个合适的男人成婚,不应该断送自己的青春啊!他欲哭无泪,禁不住跪在玉贞面前。俗话说:男儿膝下有黄金。非苍天之所系,非封建之皇权,非父母之谢恩,非夫妻之“床头跪戏”,在我们的生活中,像黄海这样的跪到阳光下的“七尺男儿”真还鲜见。可是不跪,又怎能表达心中歉意?是玉贞代行儿子孝道,事奉甘旨;玉贞的存在,黄家没有家破人亡;自己有个幸福家庭,日夜享受天伦之乐,玉贞孤身一人苦守这个家……长跪,赎不完自己的罪!该怎样解释?黄海不知从何说起。阿妹啊,我们不像有的人已经举行婚礼,完成人生大事。你没有“守节”的义务,这不是“妇德”啊!两岸分离造成的历史悲剧,骨肉分离,妻离子散,不是我们的错,但痛苦却要我和阿妹承担,太不公平了!
  知道阿海哥在那边已有一个家,玉贞精神快要崩溃了。苦守三十年,等来的就是“你真傻”、“你又何苦”、“找个男人成婚”这些话!句句如刀,声声似箭,她神思恍惚,一颗茫然的心时而飘向悬崖绝壁,时而飘向茫茫大海……她悲愤满腔,五内俱焚,心已碎,泪已干,可是,阿海哥又承担什么义务,非要回来和自己完婚?她真想问问死去的养母,然而,即使养母活着,她能回答吗?恐怕永远没有人能答复她心中的疑问。
  满腹苦情无处倾诉,死者悠悠去,生者惨哀哀。久别重逢,本应大喜大乐,林玉贞却是大悲大恸。喜团圆,恨团圆,三十年的美梦一旦破碎,对她的打击之大可想而知。
  现实是残酷的,林玉贞失去的岁月再也找不回来,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但是,善良的林玉贞尽管有千般怨恨万种幽怨,还是忘不了自己的责任:按照当地的风俗,拜天公答谢神恩,筹备牲礼带阿海哥到母亲、祖先坟前扫墓、祭拜……仅仅两天,黄海又要回到那一边。聚也匆匆,离也匆匆,一声去也断人肠。相见难,别亦难,难诉这胸中语万般。两个人三十年一路坎坷走来,读懂了情为何物,往往是人已老,情已逝,空留下一腔伤感,满心伤痛。坚强的林玉贞,没有眼泪送别,只有叮咛再叮咛,声声珍重默祷平安。虽然,两人不能花开并蒂成双,是不幸的,但由于通过侨批这条通道,他们比其他去台人早八年相会,再不用梦萦魂牵,生死两茫茫,这一点是幸运的。
  债者,人之责任也。人活在世,难免欠债。欠债还债,天经地义。当然,有些债是不需要还的,有些债则应该还,有些债可能是一辈子也还不清的。有人说,世间最难还的是心债,此言不谬。像黄海所欠的就是心债。今后,他怎样还呢?这不是本文所能回答的。我们馨香祝愿的,就是这样的人间悲剧永远不要重演!
  可以说,通过侨批秘密通道,林余明、黄海等人迈出了一小步,造就了以后台湾民众回家探亲的一大步。侨批不经意间承担大陆和台湾之间的信(台批)和人员来往的功能,也让后人唏嘘常叹。
  所幸的是侨批这种功能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进入博物馆。

附注

注①:萧笠云(1897~1984),东山县铜陵镇人,县内第一个出国留学生,县立初级中学首任校长。1949年夏去台,1984年在台北逝世,享年88岁。 注②:1987年10月,在国民党退伍军人的经年努力下,台湾当局宣布“荣民弟兄”可以返回大陆探亲,结束了两岸近40年不相往来的历史。2008年11月4日,海协会与台湾海基会在台北就两岸海运直航、空运直航、直接通邮签署了协议,这些协议于当年12月14日生效。

知识出处

東山岛文史第25辑

《東山岛文史第25辑》

本辑《东山岛文史》计收文稿35篇,总约21万字,共分为《东山·金门·澎湖三岛论坛论文选》、《海峡两岸关帝文化》、《黄道周文化》、《海峡长风》、《侨乡旧忆》、《史海钩沉》、《文化春秋》等栏目。着重于对东山县涉台关系史料、两岸关帝文化史料,黄道周文化史料、华侨史料、民俗和其他方面史料的深入调查挖掘,不断追寻发现,同时加以研究考证。

阅读

相关人物

沈舜友
责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