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市图书馆

在中国社会中，关帝信仰不仅作为民众的一种崇拜而存在，它还助产了一个具有广泛影响和顽强生命力的秘密社会组织——天地会。
  天地会，又名三合会、三点会、小刀会、哥老会，等等，其内部通称洪门。关于它的产生时间，学术界至今尚未形成一致意见，主要有明末说、顺治说、康熙说、乾隆说四种主张。自1991年以来，我在闽南、闽中进行长期调查，找到大量珍贵文物与秘籍，结合历史文献的考证，发现天地会的早期组织出现在明朝嘉靖至万历年间，崇祯时期有了进一步发展，至清朝顺治、康熙时期最终形成以反清复明与复仇为宗旨、互济互助为纽带的秘密会党组织，此后延续三百五十余年，至今仍然是海外华人中一支强大的、分布广泛的社会力量。
  天地会效法刘、关、张桃园三结义，以歃血结盟的形式结会，会内人以兄弟相称，关云长的忠义精神是其感召力与道义的源泉，关帝是他们最崇拜的神祗。天地会结拜，必设一秘密会场，场内须悬关帝神像，正中香案上要供一个名为“木杨城”的圆形或方形木斗，这是被会中人视为神圣的器具。在现存的各种天地会秘籍“会簿”中，都有《木杨城诗》，其中最早的《贵县修志局本》所载的《木杨城诗》，第一名就是：“木杨城内有关公”①。在这本“会簿”的结尾，收录了十三条对联，都是天地会结拜时贴在会场中的，反映了天地会最重视的思想信仰，其中最后两联是《关帝联》：“匹马斩颜良，河北英雄皆丧胆；单刀会鲁肃，江南豪杰尽寒心”；“生蒲州，仕豫州，守荆州，战徐州，万古神州有德；兄玄德，弟翼德，释孟德，擒庞德，千秋圣德无双。”②这两对联语文字精巧，对仗工稳，高度概括了关羽一生的功业。它们贴在结拜的神明。
  天地会结拜时，会场门内要架起两把刀，新入会的人须从刀下钻过，表示从此绝对忠于会内兄弟，保守秘密，否则甘受惩处，做刀下之鬼。当新成员从刀下钻过的时候，主持仪式的人口中要念诗句：“此刀不是非凡刀，乃是关公义气刀。能斩清朝奸国将，不斩洪家半分毫。”③在这里，关帝又是作为决定身家性命和反清事业胜利的神灵出现，再一次表现出关帝在天地会中最为崇高与神圣的地位。
  现存资料显示，天地会兴起于漳州南部的诏安、云霄、东山三县，明末清初活动于这三个县的异僧道宗是主持天地会结盟的盟主。道宗在云霄、东山、诏安修建了多处寺庙，庙内均供奉有关帝神像。尤其是，诏安县官陂镇下宫墟的万古庙、是道宗为奉祀其结义亡兄、郑成功麾下大将万礼神位而建的寺庙，庙内供奉的主神即关帝。崇祯时期，万礼、道宗等十八人以官陂为中心，效仿桃园三结义、结拜兄弟，各人去掉本来姓氏，均以“万”为姓，表示万人同心，是为在历史上留下重大影响的“万姓集团”，天地会即自万姓集团脱胎而出。
  台湾东吴大学教授翁同文先生在二十年前详加考证，著《万姓集团余党创立天地会》一文，十分有说服力地揭示出道宗创立天地会的脉络，翁先生特别注意到，康熙十三年春道宗的义弟、万姓集团主要成员之一蔡禄，在河南怀庆（今沁阳）秘密策划响应吴三桂，反清起事，被清延发觉，康熙皇帝下令处死蔡禄。这一事件成为道宗于当年七月主盟结拜反清复明的天地会、为蔡禄复仇的直接原因。翁先生对此事的考证独具慧眼，发前人之所未发。只是，这一事件是由一系列曲折复杂的历史事变所引发，且与东山关帝庙有直接的联系，翁同文先生没有详细言明。值此关帝学术讨论会之机，我愿做一陈述。
  蔡禄在崇祯年间与万礼、道宗等人结义，改名万禄，排行第七。万姓兄弟有勇有智，势力逐渐壮大，在崇祯末年占据诏安县北部山区，成为闽粤边界的一支武装割据集团。清兵入关后，民族矛盾成为主要矛盾，万姓集团的政治态度随之变化，于永历三年由大哥万礼带领，加入郑成功抗清部队，成为一支劲旅，战功卓著，深受郑成功倚重，万礼很快升至后提督，并被永历皇帝封为建安伯。道宗实为这支部队的军师，因其奇才异能而为郑成功特别善待。万姓兄弟中的蔡禄、郭义（万义、在万姓兄弟中行二）均晋升为镇将（相当于总兵），统率重兵，成为郑成功军队的骁将。永历十三年（顺治十六年）七月，郑成功北伐大军兵败金陵，万礼在战场上阵亡。撤回厦门之后，郑成功设立昭忠祠奉祀战死将领亡灵，万礼神位入祠受享。后来，郑成功听信诬谤之词，将万礼灵位自昭忠祠撤出。此事对于经桃园三结义为效法榜样的万姓兄弟来说，是一个极大的污辱，他们与郑成功之间出现裂痕。加之郑成功决定进军台湾，驱逐荷兰侵略者，当时郑军大多数文武官员均不赞成，道宗、蔡禄也不肯离开大陆，害怕到台湾不服水土，且会失去万姓集团的根基。于是，顺治十八年五月，由道宗主谋，当时驻扎在东山岛的郭义、蔡禄二军叛郑降清，史称“铜山之变”。后来，蔡禄部队被辗转安置在河南怀庆屯垦。当蔡禄决定降清之时，曾到东山关帝庙求签卜问吉凶。据康熙四十三年成书的《台湾外记》记载：“（蔡）禄往关帝庙求签，得第十七首，诗曰：‘田园价贵好商量，事到公庭彼此伤。纵使机关图得胜，定为后世子孙殃。’”这明明是一首下下凶签，《台湾外记》的作者也评说：“天意既如此，帝心怎奈何？一签明说破，报应岂蹉跎。”④可是，平时崇敬、笃信关帝的蔡禄，却迷途不知返，决意叛郑降清，十三年后始悔降清失误，决定再度反清，却被清延发觉加以杀害。道宗这时也悔悟自己主谋降清，却将义弟葬送，于是毅然拜盟结会，重新树起反清复明大旗，为蔡禄报仇。这一段恩恩怨怨、反清—降清—再反清的曲折史事，不足向世人原原本本道出，于是便造出西鲁犯边，少林寺僧人揭皇榜出征，打败西鲁凯旋回朝，康熙帝负义火烧少林寺，杀害郑君达，五祖逃出，结拜天地会的故事，隐去了蔡禄之死的真相，并用以激励会众反清复仇。
  天地会的创立，与东山县有特别的渊源关系，岛上现存有很多具有重大历史价值的文物遗存与秘籍。有意思的是，三百年前的《台湾外记》所记东山关帝庙的签文，竟与现今东山关帝庙所用签文一字不差，而蔡禄当年所抽之签，竟为后来的历史验证。
  道宗在结天地会的同时，又创立了一个特别的佛教派别——香花僧（宗）。在康熙、雍正、乾隆三朝，香花僧构成了天地会的核心与中坚。1993年11月，在东山县铜陵镇一位渔民周炳辉的家中，发现了其家世代秘藏的一部手抄本—《香花僧秘典》。此书汇集了香花僧的历史、仪轨、赞偈、诗联等，其中大部分是道宗的手笔。与天地会有关的文字，约占全书的一半，它们透露出的历史秘密，让学者们感到震惊！《香花僧秘典》的发现，是天地会研究中的重大突破。从这本秘籍中也可以看到，关帝信仰在道宗和天地会的思想中占有重要地位。
  在《香花僧秘典》第三部分“赞曲”中，第一首是一篇《净天地神咒》：“天地自然，秽气氛散，虚空宝藏，琅朗太元。八方三威神，使我自然，观音符命，普告九天。乾牢檀那，〓罡太元，斩妖缚怪，杀鬼万千。弥陀玄文，持诵一遍，按行五岳，辞煞归天。魔王束手，八海消衍，凶秽消除，侍卫我轩。乾坤正气，人寿丰年。”熟悉关帝信仰文献的人，一看便知这篇《净天地神咒》来自《关帝明圣经》，仅将其中的一些道教术语换为佛教术语、并改动数句而成。
  《香花僧秘典》的“诗联”部分，居第一位的又是《关圣帝君安坛联，五月十三日，法事科仪》，共收录四条联语：“打开利义关，具见英雄过人气概；参透天人路，便是圣贤行己工夫。”“赤胆独难，半月青锋分宇庙；丹心不泯，终宵红烛照纲常。”“天下可均，爵禄可辞，白刃可蹈，彼所云豪杰士；富贵不淫，贫贱不移，威武不屈，此之谓大丈夫。”“威名满华夏，真义士，真忠臣，若论千载神交，合与睢阳同俎豆；戎服读春秋，亦英雄，亦儒雄，试认九霄正气，当随奎壁焕光芒。”这四条关圣联语，是为古历五月十三日关帝圣诞建法坛祭拜时所用，它们与上引《贵县修志局本》中的两条《关帝联》，文字风格完全相同，似出自一人之手，不同处仅在于：《贵县修志局本》的《关帝联》侧重于关帝的功业，因为它们是在结拜入会、立誓反清复明的场合所用；《香花僧秘典》的《关圣帝君安坛联》着眼在关帝的德行，因为它们是在关帝圣诞日的祭坛上张贴的。至今东山县民众中供奉的关帝像，多半仍然采用《香花僧秘典》中的“威名满华夏，戎服读春秋”两名联语配置神像左右。海外洪门人士则把古历五月十三日作为“关老爷磨刀日”，每年隆重祭拜。由此可见，关帝信仰在天地会中留下多么深远的影响。
  （作者系中国科学院世界宗教研究所教授）

①、②、③罗尔纲：《困学丛书》（上），第15页，50页，24页。广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又载罗尔纲：《天地会文献录》，正中书局，1943年。 ④江日升：《台湾外记》，第162页。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