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市图书馆

汾卓文字石亭，诏安县北关人。弱冠淹通经史，于康熙壬子年登贤书。他原姓陈名腰，由于学问文章，受人钦佩，时人尊称为陈腰公，历久相传，汾卓文的名字，倒没人知道了。
  陈腰公聪颖好学，但家境贫寒，晚上无油点灯，影响学习。他动了脑筋“囊萤映雪”吧，在闽南的诏安办不到；“凿壁偷光”吧，周围环境不允许，也没有一家灯火彻夜通明的邻居。于是他想起了邻近的一座“土地祠”周围居民为了消灾祈福，轮流每夜给福德公妈，添足一盏灯油，让神明在黑夜里也能洞察人间的善恶。从此，他每夜就到“土地祠”偷倒灯油，回家点灯读书。时间一久，邻居发现了，认为亵渎神明，群众意见很大；尚幸有司谅其动机可原，予以教育释放。但陈腰公已满面羞惭，尴尬万状了。
  这年，恰值漳州府试，陈腰公作为童生也参加了。考期未届，他在漳州市上闲逛，碰到漳浦人蔡新（字葛山。系蔡世远之侄。乾隆时为太子侍读，人称蔡相爷）在市场上买蟳子，大概这些蟳子空有其表不结实吧，蔡新拣来挑去，都不中意；以轻佻开玩笑的口气说：“这些蟳子有过诏安童生。”谁知恰被陈腰公听到，大不以为然，予以争论。结果，闹到学政那里去评论是非。学政对蔡新的出言不逊，不够礼貌加以批评外，并以《子曰》为题，叫他们两人开讲，看看谁高谁下。陈腰公以“匹夫而为百世师”破题；蔡新则以“一言而为天下法”。破题。学政看后，对他们两人都予以赞扬，难以强分高低，惟蔡的胸怀抱负，较为恢宏雄伟而已。再经解释，平息了两人的纷争。
  府试后，陈腰公进了秀才，蔡新却名落孙山。陈腰公在返回诏安途经漳浦时，有意向蔡新炫耀一下，特登门造访。蔡新知其来意非善，托词外出不见。陈腰公即撰一联“急水流砂粗在后”交其家人转交求对。蔡新受此挪揄，亦不示弱，即对一联“狂风搧谷有先飞”嘱其家人赶送陈腰公，作为相应对等的回答。通过这段因缘纠葛，后来两人致仕后，却成了很要好的朋友。
  一个槐树花黄的季节，各地举子都忙着收拾行装，准备上京赴试。那些王孙公子，纨绔子弟，陆路则肥马轻裘，琴剑随身；航路则专艇游弋，书僮侍侧。陈腰公呢？向亲友借贷些盘缠，几卷经书，半肩行李，青鞋布袜行矣！路上，幸逢舟子的默许，附搭上一艘赴京应试的专艇上。
  江上，风和日丽，水波粼粼，两岸风光，田畴入望。船上各举子少不了煮酒论文，品茗谈诗。陈腰公与舟子同处，衣衫不整，相貌不扬，当然不在话下。但时间一久，在他们高谈阔论，评古论今的时候，陈腰公也偶尔挨近一听，间或提些见解，引起了这些举子的注意。这个卷发、钩鼻、麻子脸的老粗，哪像赴试的举子？为了弄明真相，一个举子指着岸上一株随风飘扬的杨梅树，叫他即兴口占一绝，试试真假。陈腰公不假思索，随即念道：“杨梅扬扬扬，扬扬又扬扬！”众举子听到这么一直扬下去，都笑得弯躬哈腰。陈腰公却不慌不忙，抹一抹嘴，继续念道：“将相原无种，男儿当自强。”
  “噢，结句还不错，是不是对我们有所……”举子中一个头脑较为敏感的话犹未了，另外一个举子随即抢走话茬，指着岸上一株果实累累坠坠的石榴树“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陈腰公毫不犹豫，仍用抝救体的做法，慢慢地，一句一顿地念道：“累坠、累…坠又累…坠”，众举子被这一直的“累坠”弄得捧腹大笑。陈腰公却若无其事地说：“慢着，慢着，听我念下去。”“累坠压倒江南枝。狂风吹破琉璃肚，献出珍珠玛瑙儿！”
  众举子开始有些惊讶，难道两次诗题都会暗合吗？为了打破沙锅问到底，一个举子指着一群飞往田间啄食粟子的麻雀，示意腰公“以这个为题，再赋一首吧！”
  陈腰公颔首微笑，随着应道：“一个两个三四个，五个六个七八个。”这回众举子没有笑声，大家凝神谛听他一个两个……数下去。“个个田间徒食粟，凤凰何少尔何多！”
  这一将，将得蛮好。众麻雀这才口服心服，朝着金凤凰谢罪，请教，从而优渥有加，敬礼逾等了。
  考试后，副主考对他的文章非常赏识，拟予中取。可是正主考却认为他文章多反笔，书法撇如刀，点如桃；又见他形貌：卷发、钩鼻、麻脸。说他定非循吏，入朝必奸。予以否定。副主考因此劝他下科再来赴试，必有指望。但长期生活折磨，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下科的路费，又能向何处何人借贷呢！不得已，他将这些困难情况告诉了副主考。不知是出于同情呢，还是怜才呢！副主考为他疏通了吏部。在吏部的支持下，派他到江西省吉水县做知县。
  江西吉水县交通辐辏，人文荟萃。有状元、榜眼、探花，进士以下不胜枚举，号为剧邑，是以邑宰久悬。饥不择食，陈腰公只有走马上任。
  官场惯例，新官上任，一定要拜谒当地豪门缙绅。但陈腰公那来恁般贽见礼？再则，下车伊始，那有恁般时间来周旋于那为数甚多的阀阅门庭呢？于是，索性免了。
  这一着，可激怒了当地众多的豪门缙绅。为首的昭状元更是怒不可遏，不予刁难，教训，何以儆将来！于是在《四书》中找到一段意义相关的侮慢性句子“陈师败，问昭公，札也！”叫人转给陈腰公。
  陈腰公赋性刚强，不避权贵，不阿时俗，但深有城府，睚眦必报。看了这个句子，上门挑衅了。他投下了一瞥鄙视、不屑的眼光，微笑着“瞧着看吧！”
  时间很快，各县的学子要会考了。知县要出题，衡文，是当然的主考官。显显身手，该是时候了。
  考前一天，陈腰公写了告示牌“明天考题不考文”嘱执事人员游街串巷，鸣锣宣传，昭告全县。
  “怎么要考题而不考文呢？新花招！”昭状元拈须微笑，吩咐收集材料，看他怎么不考文？搞什么鬼！准备参上一折，管叫他丢掉乌纱。
  众学子入场坐定，竚望出题。谁知陈腰公随即命令交卷。众学子瞠目相视，都说：“还未出题，那来交卷！”
  “考题《不考文》昨天已经事先昭告全县了，难道你们连句读也不懂吗？全县文人，学者也没有一个人懂得吗？你们标榜‘文章多吉水’怎么连《中庸》‘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不考文’的题义也懵懵懂懂呢！简直笑话！”陈腰公在发泄了一连串报复性的斥责后，随即另贴出一个题目：《五母鸡》。
  第一场《五母鸡》交卷了，第二场又是《五母鸡》，第三场仍是《五母鸡》。学子们碰到一连三篇《五母鸡》，个个搔头抓耳，苦索枯肠，连鸡毛鸡皮……都写上去了，还是雷同、重复，有的索性交白卷，发噜苏，那有这样的考官？那见这样的考题？
  陈腰公看到众学子的尴尬相、狼狈状，知道已经难倒了。为了显露才华，叫他们刮目相看。自己以《孟子》
  “五亩之宅，树之以桑，五十者可以衣帛矣。鸡、豚、狗、彘之畜，无失其时，七十者可以食肉矣，”的题旨，破题、引伸、推论，洋洋洒洒写了三篇题意不同，立论各别的《五母鸡》贴在考场大门口，作为示范。
  县考后，吉水人对他的看法，开始有了好的转变。多数人认为他的文章学问，无可非议，使人折服。可是昭状元为了保持缙绅班头的尊严，维护文章魁首的威信，又那肯善罢甘休呢！于是派人四出收集有关陈腰公的历史以及细行、缺点……作为攻击报复的缺口。
  偷灯油的事，昭状元很快就知道了。立即登衙造访。一番寒喧，三杯清茶，昭状元马上单刀直入，以貌似同情、谅解，实则咄咄逼人满含敌意、蔑视、攻讦的语气说：“明台少年偷灯油被辱，那些人也太不明白‘贫穷起盗心’的道理吧！哈！哈！哈！”
  这种绣花枕头式的人物，陈腰公感到可怜又可笑！为什么要一而再的登门挑衅呢！
  好了，望日到了。知县理应到东岳庙去进香膜拜了。他先派人侦知昭状元夫人已入庙进香，随即鸣锣开道，“肃静”“回避”疾趋庙内。昭夫人受此突然袭击，躲避不及，住持只好让入僧房，将门加锁。陈腰公顶礼膜拜后，住持献茶毕，环视庙宇，略有斑剥，提出要巡视一下，以便及时维修。随即偕同住持到前庑，后殿、东厢、西房逐一巡视，到了这间落锁的僧房，住持心中有数，认为这房尚属完好，免看了。陈腰公却明知入彀，坚持要看。
  禅房打开了，几个侍婢簇拥着一个华装盛服的贵妇，在房里躲躲闪闪。陈腰公马上正颜厉色，指着住持大声斥责“嚇！干得好事！玷污佛门，你这败类。”
  住持惶恐之余，匍匐伏地，申明这是昭状元夫人，以及进入禅房原委，恳求恕罪！
  “噢！我原以为‘富贵思淫欲’谁知纯属误会！”陈腰公一边说着，一边指着随从执事人等“将本官仪仗，礼送夫人回状元府，消除影响。”
  是消除影响呢？还是故造声势？是纯属对“富贵思淫欲”的误会呢？还是对“贫穷起盗心”的报复衍演？昭状元的心里是明白的。脸上泛起了一阵红一阵白，脖子上暴起的血管一直向太阳穴冲上去，冲上去，血压骤升了。勉强举起茶杯，对着陈腰公，不知所云地嗫嚅着那胖得像臃肿的嘴唇：“这、这、这太难为明台了”，身子颓然向太师椅瘫痪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