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市图书馆

一九三八年二月二十七日，我和涂峰、林晓三人前往龙岩参加新四军，路过和溪，去龙溪师范学校看望沈柔坚。第二天早上在公路边等汽车时，郑畴老师来送我们，这是我初次认识郑老。他当时已经是近四十岁的人了，给我印象是文质彬彬，清秀的面孔，平头，穿着朴素，说话细声细语，眼睛里闪着温和亲切的光辉，给人一种淳朴、善良和蔼可亲的深刻印象。在这以前，我已经听沈柔坚介绍，知道郑老是日本留学生，思想进步，学识渊博，国文教得很好，经常介绍鲁迅、高尔基的作品，支持学生组织“海燕读书会”，进行革命的启蒙教育，引导学生走革命的道路。还知道郑老不久前去龙岩见过邓子恢同志刚回来。
  我们三人是二月二十八日到龙岩白上，由邓子恢同志接见，安排在宣传队当队员，宣传队队长是王道同志，副队长是彭冲同志。三月一日部队自白土出发。方方同志代表中共闽西南特委致词，群众夹道欢迎，队伍雄赳赳，气昂昂地，当天走了三十里地在小池住下来，第三天，沈柔坚、彭燕郊、杨蕴仁三人也赶上部队。在郑老的指引下，龙师学生先后有：沈柔坚、彭燕郊、王恭娘、袁文德、叶子丁、杨蕴仁等人参加新四军。
  一九三九年春的一天，我和王恭娘、彭燕郊在小河口新四军后方医院住院，突然郑畴老师到来。我们见面很是高兴，问及他为什么来新四军？他告诉我们，自从龙师几位学生参加新四军后，教育厅即通报全省学校不准接受这类学生入学。反动派攻击他，一直告到教育厅，说他是共产党。厅长下令要抓他，是他叔父通知他逃走的。他说这一次是下定决心，坚决在新四军革命到底。我们高兴从此可以和郑老在一起，经常得到他的教诲。
  三天后，郑老到云岭军部要求工作。但听说遇到一件不愉快的事：他写了自传，如实交代他被捕后在苏州反省院释放出来时，写过悔过书。干部科长极“左”思想严重，不加了解，抓住这点对他说：“你是因为没有地方可去，才找到我们这里来！”不同意给他安排工作。后来还是张孤梅找到政治部主任袁国平，才给安排在敌工部工作。敌工部长林植夫，闽侯人，留学日本，老同盟会会员，是叶挺的秘书，他很重视郑老。知道他日文、中文程度很好，安排在部里做翻译日文工作。敌工部吴越、陈子谷、王天祥、李特、符然都是日本留学生，年纪都比他轻，都尊重他。
  那时，我在新村战地服务团，和敌工部汤村隔个村子，路很近，遇到休息时间常去找他谈天。那时，抗日战争已进入困难的阶段，新四军全军军费月仅八万元，干部实行供给制，除吃饭穿衣外，月发三元零用费。他有肺病，健康情况不好，还是和大家一起生活，而且表现得精神愉快，整天乐呵呵。
  我们经常在一起，也就谈起他的历史：他是叔父郑坦培养读书的。郑坦曾在驻日公使馆工作，通过这个关系他到日本留学，读文科。我看过他日本松山书院的毕业文凭。三十年代初回国，在上海泉漳中学任教员，参加地下共产党。那时党在李立三极“左”路线统治下，经常举行飞行集会，散发传单。一次开会，被叛徒告密被捕。他作了假口供，说自己是大夏大学学生，判了一年，关在苏州反省院。后来被叛徒出卖，说他不是大夏大学学生，是泉漳中学教员，加判为三年，他在苏州反省院三年艰苦生活，染上肺结核，坏血病，牙齿经常出血，是他在上海的叔父，每个星期六派人送东西接济。不然早死在狱里。自此，他染上肺病，健康情况不好。他还谈了他被捕前有妻子，是一位纱厂女工，原籍绍兴，有一个儿子。释放出来后，怎样也寻找不到她母子下落，他一直怀念着。
  一九三九年“平江惨案”后，皖南形势紧张，军部为了应付可能发生的事变，经常夜间紧急集合，举行军事演习，拉队伍练习夜行军。为了应付突然事变，动员病员，年老病弱，妇女，儿童，不能随军作战人员疏散。一九四〇年一月春节过后，我被批准离开云岭军部，临走时去和他告别。郑老表示：他虽然健康情况不好，但没有地方可去，决定留在新四军干到底。临走时，他在一张明信片题字：“相见恨迟，相别恨速，持此赠君，聊祝康健。”赠送我。我途经金华，到“战时文化资料室”，邵荃麟同志住处，看望陈辛劳，杜麦青后，经南平，永安，漳州回到诏安家里。
  大概是四月里，郑老也被作为病弱对象，被动员离开军部。郑老回到永安下吉山他叔父家里，他给我写了信。彭燕郊、王恭娘也同时离开新四军。彭燕郊到金华住了三个月。王恭娘一人，途经南平失踪，估计是被宪兵四团秘密杀害。
  我在乡下家里匿居了三个月，五月新编二十师钱东亮的别动队要抓我，我连夜与沈秋生出走，经粤东到永安见到郑老。我们借住在上吉山音专同乡张源的宿舍，经常到下吉山看他。五月里邵荃麟、葛琴由金华到永安改进出版社工作，七月彭燕郊自金华来永安，介绍我和谢家群去虾蛤村看他，决定我去皖南屯溪找骆耕谟、杜麦青安排工作。郑老交我一篇日文译稿，邵荃麟将它发表在《改进》杂志上。郑老是寄住在他叔父家里，不能长期没有工作。他有一位妹夫，江苏武进人，中央政治大学毕业，在教育厅任科长，动员他去自首，向反动派要求工作。郑老气愤不过，急急离永安，到漳州找他在龙溪县任税务局长的堂弟。后经介绍到图书馆工作。
  皖南事变我自屯溪撤退，在金华国新社被捕，囚禁于上饶集中营。一九四三年三月下旬，我从崇安赤石暴动出来，经过艰苦行程，经桂林杜麦青介绍和杨蕴仁一起，到龙岩台湾义勇队工作，路经漳州，我们去看望他。这时，他生活很清苦，在图书馆工作，工资很少。租住在一个小楼阁里，在他堂弟家里吃饭，健康情况不好，不断咳嗽。他的弟媳妇对他很尊敬，靠他堂弟一家人照顾。以后我们时常通讯，不久他告诉我到南靖师范工作。
  一九四五年七月，我因“羊枣事件”与潘超一起被捕，在龙岩土牢里关了十个月。蔡大燮同志自菲律宾回来被捕，和我们一起关了四十天。一九四六年六月释出，我跟队伍到了台湾，在台北工厂工作。我给郑老写了信，告诉我的遭遇，他回信鼓励我，说我的“人缘好”，才平安出来。是他将我的通讯处告诉蔡大燮同志的。
  一九四九年春，蔡大燮同志自香港写信告诉我，郑老等三人被捕。我深知监狱斗争的艰巨，他身体又不好，怎样挨？很是担心，曾寄钱托同学郑勉照顾。六月，蔡老写信接我去香港，在香港晤及郑老及张方、钱学珍三人。他说是一位学生被捕，口供说是他介绍上山参加游击队，没有证据关了三个月。这次是一位学生给他钱，动员他来香港的。他们三人住在干诺道一个楼上，地方很小，自己煮饭。我住九龙蔡老家里，经常去看望他。他还告诉我，诏安有他的学生：谢琇琇、沈慧、韩学宽、林龙山、沈耀东、沈扬几人，上山参加革命。还介绍我到潮汕解放区看望王一帆和余坚同志。大家庆幸劫后余生，准备参加新中国工作。
  八月里我和张方、钱学珍、林南洲，由香港党组织护送经潮汕解放区回福建工作。他因为年纪大了留香港，等广州解放后随蔡老回漳州，出任龙师副校长，以后任民盟漳州主委，市政协副主席。福建省民盟主委林植夫同志，是新四军敌工部长，皖南事变被项英派往谈判被扣押，关在上饶集中营里。他是郑老的老领导，信任郑老的工作。
  四九年十月我回诏安，十二月进城工作。五〇年春，发生公安局刑事股长，持枪强奸妇女被控告，没有严肃处分，县长亲自执笔起草通报，说是地主献美人计，这位同志腐化堕落与其发生关系，通报各机关单位提高警惕，不要上地主的当。我在干部会上说：“我们有些同志不象话，什么坏事都干出来，人家批评他还不接受批评。”主持会议的县长即时质问：“你自己有问题不讲，却讲别人。你在台湾干什么？”我回答：“在工厂”。又问：“工厂是官僚资本还是民族资本？”隔天在大会上宣布对我撤职留教育处分，调我去专署干校学习。我要求退职回家，便被扣押。在诏安监狱关了二十五天，周身染上疥疮，押解漳州又关了二十五天，生病发烧。是郑老到监狱里看我，给我送衣服、医药、送东西，不然可能病死狱中。十月送我到干校学习。这段时间，我经常去看望他，他工作很忙，难得有时间长谈。
  一九五一年元旦学习结束，张方要我去龙师任教员，请陈以一同志向民政科长冯火提出，冯不同意。我考虑没有工作条件，要求离开，经批准后，转到广东工作。接着是一系列政治运动，我们的通讯断了，彼此情形都不知道。“文化大革命”中大家都受到冲击，挨整。我被关了五年。七二年解放回家后给他写信，告诉我的情形。他回信说：“接信百感交集”。说他退休了，各种慢性病极其严重，小孩子下乡，有得吃没得穿，到处找人帮忙都不能解决。说我年纪轻，找医生，吃点补药，注意健康，会好起来的。这次信后，很久没有音讯，不久他病逝了。我是以后才知道的，连写信悼唁都没有。
  郑老的一生为革命工作，入党很早，做了不少工作。他是一个正直的人，作风朴实，平易近人，待人诚恳，体贴入微。处处都严格要求自己。党组织关系虽未解决，但也处处表现出共产党人的优良品德。他身体很弱，患着多种严重慢性病，但他从来不放下工作来休养一段时间，经常一边不断咳嗽，喘着气，一边坚持执笔写东西或者参加会议。他的学者文人气质相当浓厚，温文尔雅，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疾言厉色地发过脾气，训斥过别人。他经常急人之急，不管自己的困难。他向来经济情况不好，靠工资收入，自己有病，但遇朋友有困难总是尽力帮助。一九四五年七月，王一帆同志因“羊枣事件”在永安被捕入狱，他两次共寄了两万元救济他。当时他自己也是很困难的。解放后他的经济负担很重，他的堂兄弟一度有困难需要接济，亲戚朋友中不少人没有工作，而这些人过去都照顾过他的，他每月发工资后都要拿出一大部分寄给别人。他以后结婚有家庭，负担六口人的生活；退休了，只有儿成工资，但还要节衣缩食照顾孩子，而他自己从来没有吃过好的，穿过好的。
  郑老培养了大批学生走上革命道路，在各条战线担任重要工作。如沈柔坚是上海文化局副局长，文联副主席、名画家；彭燕郊是湘潭大学教授，名诗人。在长期极“左”思想影响下，很不公正地对待他，时年已七十多岁的老人，还被下放天宝山放牛。家庭遇到的困难，到处恳求也得不到解决。十年浩劫，郑老在折磨中，就这样默默无闻的逝世了！在那样残酷和不可抗拒的日子里逝世了。
  记得鲁迅先生说过：“一个人他不活在人民心中，那他就是真正死了！”今天，我们纪念郑老，缅怀他的一生和他燃烧着自己生命照亮别人，引导别人前进的革命者的高贵品质，他没有死，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