漳州市图书馆

故乡是美好的。我当然要回去看看。我取道美国，在美国中共领事馆办理回乡手续。从填表至拿到旅行证，只费30多分钟，其工作人员态度温和亲切，还祝福我旅途平安愉快。而后到英国领事馆申请香港过境签证。他们让我枯坐一个多钟头等问话。问话完毕，要我缴付八倍于中共的费用，最后吩咐五天后的星期二再来拿文件。我以行程早已排定为由，恳求提早一天给我签证都不肯，而且态度恶劣。香港是中国的土地，让他们如此“作威作福”，真是太不甘心。
  因为是初次返乡，我买了许多布匹、药品??，准备馈赠亲友，所以决定坐船。船期是3月21日，到了香港大觉咀码头，候船处非常简陋、窄小，屋顶水泥瓦勉强可遮阳遮雨，四周仅一面有墙，其余是木条钉成的栅栏。数百旅客挤在那里排成十几行，容不下的在屋外列队，任令日晒雨淋。有人说：“香港是天堂，也是地狱。”真的没错。这正是资本主义的大英帝国的“伟大治绩”。
  在船上，九时半“冲”完澡，回房睡觉。想是“近乡情怯”吧！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眠，整夜半睡半醒。天一亮，就起床，盥洗完毕，立即跑上甲板看日出。其情景和巴金的“海上看日出”所描写完全一样。
  到厦港，通关后一出大门，侄儿与“侨联”人员便迎了过来，把人和行李送上日本制面包车，开往漳州。在漳州用午餐，十几人吃得饱饱的，才30多块钱，如以黑市计算才六、七元美金。饭后，急返家乡（华安），行装甫卸，族人闻风纷纷赶来会晤，大都是四十五岁以下。我乡音已改，他们却未问“客从何处来”？只是“相逢不相识”。大哥为我一一介绍，觉得他们比我这一代要聪明、活泼得多。不知道大嫂临时如何张罗那么多食物，竟能让五、六十人都留下来一同用晚餐。席上有鱼有肉，鸡鸭俱全。蚵、蛏、虾、蟹。在我小时候，一般乡下人连看都没看过的。如今，竟一一上了饭桌，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翌晨，由大哥、侄儿携带礼物，先拜谒族中长辈和年纪大的亲戚，然后又挨户访问族亲，并送一些东西。邻近的同学、朋友都相约来晤，久别重逢，好不高兴。知道他们都受过“文革”的苦，我问他们记不记恨？都回答：“恨谁呢？这是时代的悲剧。”他们不恨任何人，还誓言要在有生之年，为“四化”贡献力量。
  在家乡所见，这几年来，实施“分田到户”，农村经济复苏，农民稍有积蓄，便盖新居，把良田移作建地。我想开发山坡地、建设新村为好。现在山野已无盗匪、猛兽，这是绝对可行的。
  访客络绎，有邻乡来探听其在台湾之夫或父的，亦有问兄弟的。他们的亲人多数是1948年前后抓兵去的。有从来无音讯的，有才通二三次信就断绝了的。30多年了，到两三年前才又有恢复通讯的其中还有寄钱的，或留有香港通讯处的，但均无台湾地址。因为有同乡会之组织，他们中间我倒认识几个；未有通信的，我也认识两个，但都死了。我不忍心告诉他的妻子，只说不认识。可怜！他们出门时，有儿女才出生的，有新婚未久尚不知其妻有孕的，他们的妻子数十年来，有茹苦含辛抚养儿女的，有采薇取蕨侍奉翁姑的。不耐空闺再嫁的，则绝无仅有。如今夫婿有的生死未卜，“欲祭疑君在”；有的相会无期，重逢待九泉。更有自己儿女成行，尚未见其父的，天啊！谁无父母？谁无夫婿？为政者，何其忍心长使人民骨肉离散，家庭破碎。大嫂非常同情他们，硬留着吃了晚饭才教回去。
  电灯亮了时分，族人们老的、少的、男的、女的，差不多都来了，自动的围坐在大厅里。刘乡长带茶叶、苹果也来了。大家要我报告台湾情况，我就把台湾经济发展历程和社会、文化状况平实地说了。有一个70来岁的老人对我说：“台湾经济好，早就好了，没有什么稀奇的。大陆10亿人口丰衣足食，才是难能可贵的。”我说：“大陆资源丰富，市场广阔，劳力充足，工艺技术不差，大家努力好好经营，要赶过台湾并没有什么困难。”
  次晨，一个80多岁的老太婆，由孙女扶持摸了进来，大声说“要找陈思贤”，我怕她耳朵重听，走到她面前说道：“我就是。”她好高兴，紧紧抓住我的手说道：“我儿子林朝宗，你认得吗？他怎么不回来？母亲老了，再不回来，就见不到了。他怎么这样不孝，我死不瞑目??。”眼泪潸潸地流下来。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朝宗兄不是不孝，他很想回来，但是他怕，怕台湾政府会找他麻烦，生意不能做，财产会不保，他不敢冒险。我把她儿子的想法告诉她，她愕然倒问道：“会吗？台湾政府会那么‘天寿’吗？”她回头低声恳求我说：“你行个好心，叫我儿子回来，不然，我死不瞑目。”
  回乡第三天，村里举行迎亲座谈，族人和林姓农民都踊跃参加。在会中，知道他们希望发展农村副业，而且茶和洋菇已有可观的成绩，现在很想多种些果树、竹笋、香菇及其他经济作物，利用农村过剩的劳力，开办小型加工厂。要求我提供可能的协助，譬如寄送优良种子，搜集有关资料、书籍、文献。3月24日上午，县委统战部长及对台办公室主任随车来接我去县城，参观幼稚园和小学、普通中学、职业学校，因为都是重点学校，师资都很好，设备也不错，而职校劳动课程太多，专业训练设备则不足且陈旧。回到宾馆已有许多同学在那里等候，他们好几位都是一级单位主管，有林业局长、教育局长、劳动局长、粮食局长，还有经委委员。大家略为寒暄一下，一起进入餐厅吃饮，菜肴丰盛，有荤有素，一共十道，酒有青岛啤酒、山西竹叶青、浙江绍兴酒。以大陆现况看，似太浪费。
  第二、三日上午参观造纸厂、粮食加工厂、农机厂、家俱厂、铁厂，还有两个水力发电厂。举行座谈会时，由县长主持。县长综合说明施政目标，接着要我就参观印象发言批评。我问他要我用什么态度来批评？他说：“实事求是，优点不必多说，缺点请指教，不要客气。”我就照他的意思说：造纸厂三部机器中，两部已太陈旧，效率太差，应该汰旧换新。第二，屯积原料、芦苇稻草的地方离厂房过近，无异直突积薪，险象环生。起重机作业每次都把圆筒纸卷擦破好几层，损失实在太大，毛病出在齿轮链条，改良并无困难，竟无人去做，可见管理方面未臻理想。粮食加工厂，事实上只是做米粉罢了，搭个简单的作坊一样可以。干嘛盖得那么美仑美奂，浪费公币。事前又不协调，弄得环保单位以其未妥善处理废水，污染自来水源，不准开工。如果当时把工厂建在别的地方，附设养猪场，把发酸的淀粉废水用来喂猪，一举两得，那该多好！发电厂主要是发电量不足问题。因为我在台湾曾经参观过一个水量和落差相仿的水力发电厂，其发电量好像可达30万瓦。而这个省营电厂只有12万瓦。”
  我走马看花，信口雌黄，说来也未必正确。会后，县长设宴款待。席间，大家说说笑笑，随随便便对县长直呼其姓曰“老王”，毫不拘礼，完全平等。宴罢，我偷偷问我的同学：“我批评太过火没有？”黄粮食局长认为说得非常中肯。他说：“方才大家还说你‘见多识广’哩！”
  3月28日一大早，我和大哥、侄儿上父母、祖父母坟墓祭扫一番。次早，搭公共汽车到漳州。这里是我念高中时住过的地方，旧地重游，倍感亲切。住进“中旅社”，中午偕弟弟在食堂吃蚵仔炒面，各吃一盘，外加蚵仔汤一大碗，合美金才六角，觉得好吃又便宜。我到弟弟家，借了一辆脚踏车，兄弟相偕骑车四处走看，旧市区几无变化，但街道仿佛比记忆中的小了许多，这当然不是事实。新区马路宽多了，大约有30米左右，房屋五、六层，据说可分层自由买卖。次日，独自搭火车径往厦门。厦门康兄、李兄来晤，共游厦门大学、南普陀寺和鼓浪屿日光岩。12点半，便乘波音737往港返台，结束初次返乡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