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县图书馆

1940年，我十六岁时在家乡温州拜苏味朔先生为师，学习绘画。迄今47年来，许多往事记忆犹新。昧师的诗情画意，比如山高水长，在这篇短文里难以一一叙述。只能言其大略，抑或举几桩逸事，以寄遐思缅怀。即将出版的《辞海》新增“近代地方画家”已编有“苏味朔”条项（宗典编写）。
  在温州一带，历来是才子辈出的地方，文风极盛，有“毗户书声”的美誉。姑且不说远的，就三十年代以来，诸如画家有苏昧朔、词人有夏承焘、诗人有苏渊雷、书法家有马公愚、金石家有方介堪、考古学家有夏鼐、数学家有苏步青、表演艺术家有黄宗英、新闻学家有赵超构等等，不胜枚举。昧师则是为当时当地的诗社、画坛上卓有成就的代表人物。他知古通今，才思敏捷，作画一挥而就，独具新意；吟诗口占而出，朗朗若闻心声。其诗情画意可谓淋漓尽致。
  昧师出自书香门第，父兄皆有文才，在当地有“三苏”之称。但他对旧社会心怀不满，常言“苛政猛如虎”。为人正直善良，以卖画为生。自从新中国的建立，他拥护党和社会主义，出来积极热情为人民服务，被家乡平阳县广大群众选为人民代表；还担任了温州市工艺美术研究所副主任、工艺美校副校长等职。下面要讲的是我在四十多年前记忆犹新的事。
  昧师作画，常在深夜。我为了更好地追随学习，曾长年居住在他的“睡螺”画室里（在温州庆年坊）。由于他熟悉历史典故，以画人物为主，题材极其广泛，但却经常画乞丐、仙人、仕女和儿童，而他笔下的仙人都是乞丐的化身，这是别有寓意的。在他毫端造化出来的那些男的、女的、老的和少的都是旧社会里的下等人，也是受苦、遭害最深重的人。因为他对于旧社会所存在的贫富悬殊、贵贱差别，不平等、不合理的现象表示愤慨，所以愿为下等人传神写照，用画笔替他们向社会呼吁。大家既然都是炎黄子孙，而这些子孙中间又怎么如此的不平等：有乞丐——有豪门；有妓女——有贵夫人；有流浪儿童——有小少爷……。他同情民间疾苦，反对不平等和憎恶反动统治。
  昧师多才多艺，一画一咏，诗画并茂。他的画中都有自题诗，且款字潇洒俊美，署“睡螺居士苏昧朔并题”。对此，我曾问起：这是否为了达到“画中有诗，诗中有画”的意境？但其所答却并非如此。他说：如唐代王维的“诗中有画”，指的是诗具画境；其“画有中诗”指的是画含诗意。并不是在每幅画中必须题首诗；同样也不是每成一首诗就得配合一幅画。还指出唐至五代，画中多不题诗，甚至作者通常都不署名；南宋以来，文人墨戏画渐多，但直接在画上题诗的也不常见；只有到了元代以来，在画上题诗作记的才流行起来。对于这些说法，当时我还没有那么多的见识。现在我从事三十多年文博书画工作，以实践证明了昧师所言无误。至于他的画都有自题诗，究其原因不外有二：一是客观上，求画者兼爱其诗；一是主观上，他既擅长于诗又善于画，乐意借题发挥，抒展胸怀而巳。诚然，在他的诗咏中，不知道破了多少旧社会的不平事；辱骂了几许权贵。
  1945年，我在碧莲市镇小教书时，结识了一位卖草药又善弹三弦的朋友，我为他画了一幅肖像画，带回请味师题诗。把画展放在他的画桌上，我磨好了墨，他即舔笔濡墨直题画上，一气呵成一首七言绝句，诗云。
  钟鼎山林意不同， 伯休市隐亦儒风。
  人间多少不平事， 尽付三弦一曲中。
  下笔既利落神速而又切题合拍。我问道：常见先生题画赋诗，犹如信手拈来。建安时曹子建七步成诗，历来传为美谈。可是今日先生寸步未移，怎能立即成诗？昧师微笑答道：刚才你在磨墨时，我看着画面，就拟了个“腹稿”，故执笔就“胸有成竹”了。接着，还详细地给我讲了唐王勃的腹稿、宋文与可的胸有成竹的故事。最后讲到唐李贺的诗囊，用来说明天才与勤奋的关系，做学问要靠平时的长期努力、积累、磨炼，而切忌意马心猿、见异思迁，急来临时抱佛脚是不见有成功的。
  昧师学问渊博，满腹经纶。他六岁读书，对我国历史很熟悉，闲来常给我讲历史典故。他曾读过十三经、廿四史。我曾问他，这么多的书，简直象海洋一样，怎么读得了？答复是要学西汉司马迁那样“博闻强记”。他说自己读历史书籍，似同披阅小说，只是特别注意其中的时间、地点、人物和发生的事件，并一一予以思考，加深理解和记忆，如此而已。正因为他有渊博的历史知识，记得的典故很多，又同情下层穷苦人民的生活，从而丰富了他的诗情画意。他喜爱唐白居易和宋陆放翁的诗。他的诗，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题画诗，多数是白描的，不用典故，如同“下里巴人”浅近易懂；另一类则出于有感即兴之作，常假借典故烘托，犹如“阳春白雪”颇难捉摸领会。不过，后一类大都是对当时社会的不满，属于骂世的诗。曾记得：
  大概在1942年吧，有个罪恶累累的反动官僚，名叫张宝琛的，当时被派到温州来当专员。昧师一闻此消息就讽刺地说：啊！温州又要“天高三尺”的了。当即我不明白这话的意思，一经解说方才知道，原来指的是，那贪官一来，地方百姓遭殃，甭说要刮尽百姓的钱财，就连地方的地皮也将被刮去三尺，相应地岂不就天高三尺的了吗。于是，他有感吟诗，命我笔录。七律《无题》诗云：
  骤闻霹雳万灵痴， 毕竟无人说四知。
  贪虎既肥还啮骨， 群蚕无力要抽丝。
  □□□□□□□ □□□□□□□
  频添花样娇技巧， 争画娥眉斗好姿。
  这首无题律诗，对仗工整自然，感情充沛，理直气壮地为民伸诉苦难，慷慨激昂地痛斥贪官污吏，以及揭露官场上下勾结、官官相护、吹牛拍马、谄媚奉承的丑态。写得很深刻，真是入木三分。这样的诗是有生命的，它富有感染力，能引起知音者的共鸣。只是现在一般读者若不了解当时的背景，似乎有难捉摸领会其原意所在。我录这首诗，迄今时隔四十多年了，现中间有阙两句已记不起来，很可惜！
  苏昧朔先生原著诗稿，经长期以心血积累，计有三十册上下，自署《睡螺诗稿》。但此诗稿，目前下落不明。这是多么令人遗憾的事！不然，可以整理出版，当有很高价值。再说，苏昧朔先生的绘画造诣高深，且多迎合民情风俗，可以雅俗共赏。他长期在温州过卖画生涯，画件很多，可说是一位高产的画家。经十年动乱，他的画遭受损失不知其数，可是在民间当仍会有不少保存下来的。我在这里恳切提出建议：希望温州地区的文化艺术单位，能发起为当地如此一位卓有成就的民间诗人画家苏昧朔先生征集遗作，举办一次纪念画展，或出版一部画选。这对我们社会主义文化艺术的繁荣昌盛，将有积极的意义和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