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县图书馆

《宋恕集》卷十《壬寅日记》载，光绪廿八年（1902）三月初一日，宋恕在杭州，经过陈介石住处，晤见了来雨生。同月廿一日，他到了大学堂（上年11月求是书院改为浙江大学堂），“候来雨生，晤谈有顷”。《宋恕集》姓氏索引及简注中的来雨生一条注道：“杭州求是书院教师。”来氏，何许人？即南开大学著名历史学家来新夏的祖父来恂裕，来教授是长孙，幼年随其祖父读书，打下了扎实的治学基本功。
  来恂裕（1873～1962），字雨生，号匏园老人，浙江萧山长河人（今杭州市滨江区长河人）。1890年肄业于杭州诂经精舍，受教于俞樾，称他“颇通许郑之学，月课试题与余见合者，尝十八九，而诗又其所好”。是年宋恕也拜俞樾为师，同列门墙，因此来、宋有同门之谊。来氏在精舍受到了严格的学术训练，此外他还先后就读、任教于杭州崇文、紫阳两著名书院。1901年受求是书院之聘，是年宋恕任求是书院汉文总教习，于是来、宋又多了一层同事的关系，许寿裳等同为他们的学生。
  来恂裕曾任萧山劝学所所长、绍兴县县长、上海大同大学教授等职，解放后受聘为浙江省文史馆馆员。一生正气凛然，著作等身，一人独力撰修了《萧山县志》，著有《汉文典》、《中国文学史稿》、《匏园诗集》、 《匏园诗集续编》等。“诗又其所好”，他的诗集题材多样，内容丰富,诗艺高超,凡读书、交友、国事、家事，等等，都形之于笔端,收于奚囊之中。而且都是按年编卷,行藏历历可考，真诗史也,可当年谱读。从他的诗集中,我们不难读出来、宋两人的交情。
  《匏园诗集》卷十三（辛丑,1901年），有《与宋燕生论近代学》七律四 首：
  黄宗羲顾炎武王夫之已矣夫，北方颜元李顺学宜趋。
  力崇实行何坚苦，论斥空谈宁浅肤？
  奔走仓皇由爱国，功修卓绝乃真儒。
  立言不朽千秋业，世俗何为昧坦途？
  中叶以来文字灾，晚村著作付秦灰。吕留良学本朱子。
  庄廷珑胡中藻身世异常惨，张履祥陆桴亭生平亦可哀。自遭文字之狱，杨园辈并朱学不敢主张。
  大道亡怜歧路误，哲人萎痛泰山隤。
  吁嗟兕虎生陈蔡，东国大儒空有才。
  公羊学派到南天，湘魏源浙龚自珍始始权。
  逢禄遗书堪缵述，刘逢䘵有《公羊义疏》。何休绝业赖绵延。
  事功言论垂千古，经济文章著暮年。
  从识英雄时势造，后贤自得胜前贤。
  晚近功修孰主持？罗泽南曾国藩而后有谁知？
  志存绝学子高苦，德清戴子高为颜李志学者。功在畴人壬叔奇。海宁李shana兰续译《几何原本》，有功数学不浅。
  《东塾读书》津可渡。番禺陈澧，沟通汉宋之学者。
  桐城吴汝纶湘绮王闿运文章擅，艺苑犹资一木支。
  “奔走仓皇由爱国，功修卓绝乃真儒”，“吁嗟兕虎生陈蔡，东国大儒空有才”，称宋恕是真儒、大儒。此年宋恕因书院罪辫案风潮辞职，翌年开春仍卧病寓所，原求是书院学生频来殷情问安，“深感厚意”，于是写了《留别杭州求是书院诸生诗》七律八首，诗序道：“末二章则专举吾浙先哲以切勉焉。”“留别”这一母题的诗，是古人常作的，一般是诗人离开一个地方，为了表示离别之情，如是对学生，就寄予厚望或嘱托。孙衣言任杭州紫阳书院山长，离任时就作有留别书院诸生诗。宋恕当时自己把八首诗加以详细的笺注，印行一百本，饮誉沪杭，影响深远。
  他们这两题诗实属同一题材，即论学。一“论近代学”，侧重于近代，“《东塾读书》津可渡（注：番禺陈澧，沟通汉宋之学者），《无邪答问》路非歧（注：义乌朱一新，调和汉宋者）”。已故上海王元化先生晚年非常重视陈澧、朱一新这两位晚清学人，作有《陈澧与朱一新》等读书杞记三则，且有《无邪堂答问》摘抄，可见来恂裕所学非同寻常。《东塾读书记》、《无邪堂答问》同宋恕的书一样，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才重新刊印。一“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尤其是最后两首，专论浙江先哲，可谓求是精神之所在。2007年浙江大学纪念110周年校庆，出版《百年求是丛书》，其中有《学术浙大》一书，将宋恕的《留别诗》放在最前面，编者按道：“所谓求是精神，最早就能体现在这首诗中，它不独教诲学子以‘求是’的精神和学脉，而且又论述了一部晚近的浙江文化精神和学术精神，是为薪火，当今浙大学子不可不知，更不可不予以承继。”评价极高。
  不需要通过文本细读，一眼就可以看出他们这两诗的“书法”非常相似，诗句中都加了很多小注，似乎是唱和之作。同是七律，一四首，一八首，倍蓰而已。如果诗的编年不误，来的在前，宋的写于次年，他们交流心得，切磋学术，宋恕受年轻的来恂裕启发，也说不定。来诗道：“志存绝学子高苦，功在畴人壬叔高。”宋诗曰：“子高绝学知尤少，壬叔奇功立孔艰。”这两联最为相似，字句意义，无不毕肖。笔者无意学钱默存氏《谈艺录》中的写法，然不得不落入其“窠臼”之中矣，孰先孰后？则只好付之阙如。
  《诗集》卷十六（甲辰，1904年），有《别宋平子》诗：“芦荻洲中又别离，孤舟泛棹趁晴曦。明湖碧水三秋鸯，落日黄云一曲骊。几席雍容曾讲学，河梁携手正临歧。不矜文字不谈政，谁识斯人才有为？”注:“尝言欲著书，恐犯千年、百年、数十年之讳。”此时宋恕比以前更谨小慎微，不夸耀文字,不谈论政治,三缄其口，如北宋著名书法家米芾所说的“重缄议法口，静洗看山睛”那样。对他倾吐了肺腑之言，想著书立说，又恐触犯千年、百年、数十年以来的忌讳。其实以前所写的《六斋卑议》，也多“引而不发，婉约其辞”（王元化语），在世人看来已够高了。
  1910年宋恕病逝，来恂裕赋《闻宋燕生徵君于正月二十三日病卒瑞安,哭之以诗》五律二首以挽之：
  守正仰荀卿，兰陵废死惊。
  议卑时政摘，君著《卑议》四篇，指摘时政，归于治平。学讲哲思精。君于哲学颇精。
  才识怀刘董，功名小聂荆。沪上有“宋恕无胆”之言。
  河汾能论道，名世不虚生。
  武林讲座宽，湖上乐盘桓。君诗有“来杭一半为西湖”之句。
  忽听山阳笛，谁分子夏冠。
  更无诗唱和，惟有泪澜汍。
  几卷遗文剩，青蝇亦吊安。
  “沪上有‘宋恕无胆'之言”，颇能搔到痒处，有助于知人论世。“武林讲座宽,湖上乐盘桓”，讲学游湖两不误。“更无诗唱和，惟有泪澜決”，情深意切，痛失良师益友。
  《匏园诗集续编》中也有两首缅怀宋恕的诗。卷六庚午年（1930）（怀亡友》十首，第一首即写宋恕:“求是论交许问津，瓯江风月正怀人。止斋学派乡贤并，品节当推古逸民。”到了1939年，他又写了一首《怀亡友宋燕生》诗：“读君遗著涕横流，慨想当年共钓游。瘦石三生缘可问，长城五字句无俦。暮云春树人何在？夜月空山我独愁。死别生离都是惨，吟魂可否到杭州？”怀念之情，真是到了无以复加的境地。
  来恂裕自谓一生学问得力于益友的很多，共有十位，“宋恕，掌故、时务与佛经之指导友也”。来恂裕倾心于宋恕，是众多近代学人中的一员，他们的交往，也是近代史上的一段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