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县图书馆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正当我趁国庆、中秋长假回老家平阳与八十八岁慈母团聚之时，谁料八十二岁的恩师陈镇波先生因心脏病突发，于四日下午一时半许卒逝于江苏昆山花桥新居，旧居在上海田林东路。我不相信这一恶耗，与师母通了电话证实确已仙逝，不禁泪如泉涌，泣不成声！接着，一桩桩往事，犹如闪电般浮现脑际，掠过眼前。
  陈老师系浙江瑞安县林垟人。八岁丧母，由外婆抚养，外公林骧是清朝瑞安最后一位拔贡。十多岁时，就通读家藏木刻版《厚庄诗文钞》等书。1949年瑞高毕业，参加革命，入行政机关工作。1954年调任平阳县小教师。1955年调平阳二中初中部，担任我班的语文老师。1957年错划为“右派”，务农二十年，于饥饿、凌辱之余仍不废学，完成《李贽年谱》与《商君书研究》二书。1978年平反并恢复工作。1983年调上海静安区第二职工中学任教，与长期分居两地的夫人团聚。1988年离休。1988至1993年，任《平阳县志》常务副主编，倾注大量的心血，功不可没，其间还完成《厚庄日记选编》。此后又参与《刘绍宽专辑》、《刘绍宽年谱》的编写整理，并完成20万字的《宋恕的时代生平和思想》专著，与游寿澄、王光铭合作出版诗稿《寒岁集》。2001年至今，几乎竭尽全力整理《林损集》四卷约百万字，林损，瑞安人，北大名教授，与胡适同时。此外还完成《刘绍宽诗文选注》及《苍南文征》点校。短篇则有《刘绍宽传》、《苏渊雷传》等。近期重点研究清末瑞安籍史学家陈介石，拟撰写《陈介石评传》，并对洪彦超的诗作发生兴趣。吾师除为人师表外，不愧为杰出的地方文化学者！
  我是在陈老师的一手奖掖下走上文学艺术研究之路的。1955至1957年教我语文时，发现我擅长写作，特为我开小灶，布置课外作文，我开始在《平阳报》发表习作，散文《夏天的故事》还被推荐到《布谷》杂志，与陈老师的《夏虫篇》同时登载，大量的诗作则于墙报刊出。从此酷爱文学，考上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在鳌江中学教语文，1984年调入浙江省艺术研究所，从事中国戏曲史与文化史专业研究，出版多部著作，老师为学生取得一点成绩而欣慰，曾于1992年春专程来杭州看我，表扬了我。这一天我们尽情叙旧，可谈得最多的是学术，问及他的冤案，总是轻描淡写，没有一句怨言，还说：“平反了就好。人生多一点曲折有好处，给了我看书、磨炼的机会。”在后来写给我的信中更说：“二十年农村劳动，与家乡农民共进退，一道渡过三年自然灾害和一个个风尖浪口，至今仍深深感谢农民兄弟和家乡父老，也更感到‘欲除烦恼须无我，历尽艰难好作人’的意义。”，显示博大的胸怀，令人敬佩！告别时，再三嘱咐我再接再厉。从此，我们一直保持书信来往，近三年尤勤，内容可概括为以下三方面：
  一、交流学术。凡有心得或疑难即互相交换意见，如陈老师在整理林损遗稿时发现他的家书多达101封，如获至宝，经多方考证之后，于2007年1月22日来信说：
  近来忙于整理林损家书，直至今日上午始毕，共计101篇，时间跨度约从1917-1937年。除个别字迹漫漶蠢蚀外，最难确定的是年代，因为信笺只书月、日，且公历农历混用，只能从多方面考证，求得一个大体的顺序。家书因为不需要对外，可以直抒性情，有啥说啥，故更亲切，更有个性，更能反映当时的心情境况。我曾选北大时四篇寄给温州卢礼阳，问可否在《温州读书报》发表，给林损先造个声势。今将原草稿寄给你看看，当时北大欠薪及环境对教授生活的影响，可窥一斑而知全豹了。
  我读了之后觉得颇有价值，是研究林损思想的珍贵史料。这四封家书后来在《温州读书报》刊登了。又如在编撰《厚庄诗文选注》时，原诗“岂效任生长闭户，只缘桓子怕闻歌”（《校刊敬乡楼丛书第三辑毕椠将归留别常溯初》），一时无解，来信问我可解？我分别在《欧阳修全集》与《世说新语》找到出处，老师甚喜，于2007年8月12日来信云：
  厚庄诗“岂效任生长闭户，只缘桓子怕闻歌”中的任生、桓子，经你指点，再反复体味诗中作者自注，觉得非常妥当。“奈何”声中，含有多少感慨，这与桓伊所处时代有关。《晋书·桓伊传》说到遭受迫害时所唱之歌《怨诗》后，谢安“泣下沾衿”，晋帝亦“甚有愧色”。这些与他闻歌唤“奈何”都有关系。至于欧阳修诗中“闭户不求闻”中任处士，虽与厚庄在沪校书不同，但从“白头勤著撰”看，确也有相同点。何况诗中有“岂效任生长闭户”之句，已拉开一定距离，引用典故则本可多方引申，取其一点，我有时太过求实，反显粘滞。当将你的提示引入注释，特此再向你致谢。
  我每出一本专著，陈老师均表示由衷的高兴并为我感到自豪，对我近期出版的《南宋戏曲史》与《南戏遗存考论》二书，除了夸奖外，还对我深入田野调查的学风予以充分肯定，在2009年7月12日来信说：“9日收到光明日报出版社寄来的新作《南戏遗存考论》，且列入《光明学术文库·当代浙江学术文论》，足见论著的学术份量。翻阅目录，深感大著在切实的田野调查基础上，充分将历史与民间遗存各文本相结合，通过严谨的对堪，提出创新的理论，洵为不朽传世之作。”又在同年9月24日即仙逝前十天来信说：“读了杭州《都市周报》对你的专访后，你走过的研究南戏的艰辛道路我有了具体的了解，你的不懈治学精神，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陆游诗‘纸上得来终觉浅，始知此事要躬行’。真正要有所成就，没有实地考察怎么行呢。”老师的过奖使我惶恐与惭愧。
  二、互寄诗作。陈老师是诗坛名宿，是上海静安区“枫林诗社”骨干，我从来都把他的诗当范文，把自己的诗当习作。每当节庆或有重大的事件，我们即赋诗互赠，都是有感而发，从不附庸风雅。如2007年11月，我国“嫦娥一号”探月卫星发射成功，全国人民仰望星空，无不感到自豪。我赋《嫦娥奔月颂》逞老师，老师作《嫦娥一号奔月成功喜赋》四首见赠：
  一
  高科封锁笑东邻，月亮女神妄自尊。
  风范泱泱谁得似？深空探索许同论。
  二
  绕月姗姗未下来，端祥桂槐任迂迴。
  问君月壤厚多少？图像三维莫浪猜。
  三
  娥眉深锁几千春，寂寞广寒隔世尘。
  信息忽闻来后羿，翩翩翠袖倚冰轮。
  四
  迢迢银汉茫无垠，怅望乡关难计程。
  荧惑星君心独喜，故乡使者将壮行。
  2008年奥运会在我国举行，4月2日至29日，奥运圣火经历五大州四大洋的国外19个国家城市的胜利传递后回到祖国怀抱。其间虽遭“藏独”及别有用心者的破坏，却丝毫无损于她的光辉，我赋《祥云传天涯》三首寄老师，老师作《奥运圣火传递受少数干扰感赋》三首相赠，录其中一首如下：
  百年胜事喜鏕联，旭日临窗景色姘。
  奥运祥云传冉冉，亚非欢庆舞翩翩。
  反华小丑心劳拙，藏独阴谋诡计穿。
  友谊和平花竞放，神州正是艳阳天。
  2008年，四川发生“5·12”汶川大地震，全国人民奋起抗震救灾，出现许多抗震英雄。我作《三军空降救幸存》三首呈老师，老师赋《抗震英雄颂》【鹧鸪天】词四首见赠。录其中一首如下：
  地裂山崩巨祸侵，从容应对感人深。
  中央号召搜救急，总理关心急遽临。
  多少事，激人心，成城众志寰球钦。
  英雄事迹歌无尽，多难兴邦力可任！
  2009年9月24日，距老师去世仅10天，为参加静安区教育局召开的建国六十周年庆祝大会暨纪念章颁发仪式，“枫林诗社”特向老师约稿。老师即以《解放日报》推出60周年专题报道“红色身影”为题，作《读（红色身影）》5首递上，同时将副本寄我。录其中一首如下：
  救国救民路各途，一时评论或分趋。
  如今重读“红身影”，礼赞当年浊水珠。
  自注云：“秘密工作者，浊水中之明珠也。”
  三、评判是非。我俩在通信中无所不谈，大到国事，小至家事。我问老师：平阳二中老师与他同时错划“右派”的还有谁？如今的情况如何？据老师于2009年2月23日来信中得知，尚有教历史的林濂老师也被错划，遭遇比他更惨。他是平阳江南宜山人，解放前读复旦新闻系，后到苏北参军，1956年调回故乡，在平阳职工学校工作。他的爱人是农村妇女，结婚较早，未曾育子。这次调回团聚未久，当时江南地方农民不满意集体化，同乡找上他要代写申诉书，他难拂父老之意只得代书，这就成了他的罪状，被戴上“右派”帽子；1958年到温州学习，他要申诉，又给他加上翻案罪名，送他到衢州十里丰农场劳改。在遣送前一日，他犹将最后一个月的工资悉数买了国债。在三年饥饿时期，瘐死于农场。他的妻子也不得不嫁人。更值得同情的是，1978年平反时平阳竟忘了他的名字，老师特地提出，请摘帽办公室调查。老师在信中感叹说：“我与他比已幸运多，且在农村也学到不少知识，结交农民朋友，还有什么好埋怨的？”
  谈到“文化大革命”，老师在同一来信中对我说：最近他读毕《季羡林自述：我这一生》，看到他为了反对聂元梓这位“老佛爷”在北大的倒行逆施，竟被斗得死去活来，在牛棚受尽凌辱和非人待遇，使人毛骨悚然。联想平阳二中单寿年老师在“文革”中被逼自杀等等，他又感叹不已地说：“我小小的挫折又算什么？在那个时代的中国，古今中外历史上空前绝后，多少人惨死、饿死、折磨死，他们大部分都是为国为民忠心耿耿，鞠躬尽瘁，我又算是什么？因此我倒以在农村监督劳动，修补地球为幸呢。加上改革开放三十年，国家和人民正是站立起来，享受小康生活，而我幸获‘离休’待遇，生病不怕，衣食无忧，又有什么不满意？只觉得饱食终日，如不作点什么，不更有愧于中吗？”大有“老骥伏枥”、“壮志未酬”之意。
  人道是“一日为师，终生为师”，这后半句大多是客气话，然而对于我却名符其实，老师教过我两年初中语文，把我引上文学艺术之路，成为我终身职业。直至他的晚年，仍然关心我的学业，尽管我俩的专业不完全相同，由于他有深厚的古文功底与严谨的学风，曾多次指出我著作中的一些疏漏，使我获益匪浅。至于诗词创作，更近乎重头学起，包括平仄、韵律与遣词等，每有习作，总先寄老师请教，就像当年交作业一样，心里惴惴不安，希望有个“及格”的成绩，老师依然用红笔批阅，仿佛又回到昔日的课堂。谁料老师嗑然长逝，9月24日的来信竟成了永诀。呜乎！欲闻教训杳无声，此后问学向何人？愿吾师一路走好！学生永远缅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