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县图书馆

1949年5月8日，水头解放。那年，我十岁，读三年级，还是一个不更事的小孩子，对水头解放前后发生的事，所见所闻，极为有限。六十年过去了，留下来的只有一些片段的记忆。
  浙江保安第六团团部设在水头中街“厚泰”大院子里，那里原是“厚泰”商号的住宅和仓库。自从保安团进驻后，门口有持枪的卫兵，戒备森严，小孩子不敢靠近半步。保安团还在南雁中学（由于局势动荡，学校已在4月份解散）等处驻扎。有一次，保安团从乡下“进剿”归来，显摆军威，整步通过街道，士兵端着冲锋枪，抬着重机枪，他们的装备的确精良。尽管他们的装备与游击队相比有绝对优势，大部分时间还是龟缩在据点里，不敢轻易出动，因为解放军已于4月21日渡江南下，势如破竹，蒋军节节溃退，保安团自保都来不及，那还有什么心思“进剿”？他们在老百姓面前显摆军威，只是掩饰自己的心虚而已。
  北港区自卫队驻扎在区署（现改建为镇政府）。区署坐东朝西，前面有溪流，后面有两个新旧碉堡，旧碉堡为单层建筑，新碉堡则为三层楼，控制北向的开阔地。区署门口通往街道的路上插上许多竹杆，通道变得弯弯曲曲，拐来拐去。区自卫队还在栏杆桥等路口筑起木寨栏，一到晚上就关闭，隔断街道之间的通行。他们在离区署不远的栏杆桥边陈家竹园上挖几个散兵坑，枪口对着碇埠，防备来自隔岸溪方向的进攻。临解放时区自卫队躲在区署里不出来，只有区刑警队（便衣队）的人还在水头街上为非作歹。有个农民到水头街买电池，便衣队认为他是游击队的采购员，跟踪到上街的碇埠头，用锄头把他活活打死。
  解放前夕，水头街只有几百户，驻扎的武装队伍却有上千人，街道上时不时传言游击队要来打水头，弄得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居民在紧张、恐怖的气氛中惶惶不安，一到傍晚，店铺早早关门。我家离北港区区署只有几十米，后门与陈家竹园又隔一条几米宽的小溪，为了防备流弹，在临溪的楼下间垒起围墙，一旦发生枪战，就可躲避到里面。一天晚上，听到几声枪响。第二天早上，听说豆腐巷到礼拜堂的半路上打死一个人。我跑去看究竟，出事地点已有不少人在围观。死者躺在距离碉堡约150米的小路边，周围全是葱绿的麦田。死者穿蓝布长衫，长得白净、清秀，子弹从脖子穿过，流了一滩血。根据围观的人介绍，死者18岁，是一家纸店的学徒，昨晚去礼拜堂叫老板回家，被碉堡里的哨兵击毙。
  水头是和平解放的。中共平阳县委通过民主人士王扬西等策反保安第六团团长洪彪，5月6日，县委代表苏松与王扬西等人与洪彪商定起义事项。5月7日，温州解放，事不宜迟，5月8日，洪彪率两个营和团部共849人起义，区署和区自卫队武装一百多人随团起义。
  5月8日清早，居民还在睡梦中，忽然被一阵枪声惊醒，这一阵枪声是保安第六团团部传来的。根据起义协议，保安第六团把区署、区自卫队、区刑警队（便衣队）的100多人集中到“厚泰”，宣布起义，当即解除区刑警队武装，把其中几个罪大恶极的反动分子捆绑起来拉到“厚泰”后门外枪决。在执行中，一个被绑着绳子的刑警队头目挣脱牵引，逃到街道，闯入我家隔壁的铁匠铺（只有这家店铺早早开门劳作），从屋后栏栅跳下去。追兵赶到时，他已过碇埠跑到隔岸溪。据说，后来他被抓住了，没有躲过应有的惩处。
  不久，我家附近的居民战战兢兢开了门，发现豆腐巷的墙壁上贴着浙南游击纵队的布告和几张标语。大家正围着看，忽然枪声大作，开香烟店的小老板余斌的大腿被子弹打穿（余斌是我家的邻居，后来他的枪伤由保安第六团派军医治好）。原来，保安团搜索连的巡逻兵看见许多人聚集在一起就胡乱开枪，把人误伤了。
  街面上安静下来了，吃过早饭，背上书包小心地去小学，遇到的同学都说：“今天不上课，老师都走啦。”于是，我抄近路回家，经过“厚泰”后面，围墙边的菜地上躺着5具尸体，他们是清早第一阵枪声中被枪毙的人。小孩子胆子小，不敢多看几眼。
  5月8日，是农历四月十一，上午太阳高照，空气闷热。九时许，数以千计的人一批批涌入水头街道，他们是有组织的民兵和农民，以手持扁担为标志。锣鼓声中，劳军的人群抬着猪、羊、鸡、鸭和菜蔬，那些猪、羊都已屠宰，白花花的。民兵和农民穿单衣，流着汗，扬眉吐气地在镇上各处游走，顿时，水头街上人山人海，比水头街一年一度的十一月初六庙会还热闹。
  区署前的竹寨栏拆除了，进出区署大门很方便。我和许多人一样，第一次走进区署。区署很大，房子很多，牢房里还关着一些人，大都是新送来的乡保长和地方上恶霸。牢房的一面用一根根粗大的原木与外面隔开，透过木寨栏，看到里面的人蜷缩在里墙边。有个农民模样的中年男人，大概是发现仇人，就用石头往里砸。被砸的人已额头流血，睁着惊惧的眼睛，半蹲着，防备飞进来的石头。在区署，我向看守牢房的人讨子弹壳子，他是中年人，态度和善，答应了我的要求。他回到房间，从床底拉出小木盒，掏了一回，说：“只有两颗，拿去玩吧！”我很高兴，可以拿它当枪管做把小手枪玩。从区署北面边门走出，去看碉堡。新旧碉堡的小门都开着，看新鲜的人进进出出。旧碉堡呈圆锥形，单层，像北方囤粮食的垛子，直径约2点5米，环墙开十来个枪眼，里面显得低矮、阴暗、潮湿。我猜想：前些天那致年轻学徒于死命的子弹就从这里射出吧！新碉堡圆形，底层直径约3米，一、二层有枪眼，爬楼梯到第三层，从凹凸形的女墙看出去，居高临下，数百米范围内的景物、人畜尽收眼底。如果要从北面进攻区署，那是很难的。
  5月10日下午，中共平阳县委在水头镇小学召开军民联欢大会，到会的有二、三千人，苏松和洪彪团长在临时搭建起来的台上讲话。苏松个子并不伟岸，洪团长高高大大，穿军衣，留短发，讲话的声音洪亮。可惜他们不讲闽南话，我听不懂，在会场呆了一会就走了。晚上，浙南游击纵队文工团在小学操场上演出，庆祝水头和平解放。消息传开，男女老少奔走相告，操场上黑压压聚了几千人。节目有唱有跳的，也有歌剧《白毛女》，台下不断爆发掌声、喝彩声。我第一次看文艺演出，觉得十分新奇，看得如痴如醉。印象最深的是台上一男一女的对唱，“太阳，太阳，太阳上山岗……”歌声高吭，节奏明快，令我精神振奋，此后几十年，旋律的片段还时时在脑子里萦绕。当电视播放这一曲调时，我才知道那时所唱的是《兄妹开荒》。
  刚解放那几天，不断有新鲜事，叫我应接不暇。学校未复课，我到处跑着赶热闹，还跟小伙伴唱一首民谣——“铃，铃罗铃，老海同志带民兵，民兵不怕死，石头当枪子，枪子密密嘟，嘟到水头区，水头未解放，松树当大炮，大炮一声响，水头全解放”。这首民谣用福建话吟唱，朗朗上口，颂扬老海同志（当时的中共县委书记）领导的游击区民兵，他们不顾武器简隔，英勇斗争。在解放后的一段时间里，这首民谣在水头的儿童中广泛传唱。
  5月11日，保安第六团的一部分武器（迫击炮、机枪、冲锋枪、卡宾枪等）被摆放在埠头殿戏台上展览。参观的人川流不息，看到这些过去镇压百姓的武器，今天回到人民的手中，个个兴高采烈。我第一次近距离观看这么多新式武器，满足了好奇心，开了眼界。
  5月14日上午，保安第六团起义官兵开赴水头和腾蛟附近的山上布防，说大批的国民党军要来水头。学校正在上课，突然钟声急促响起，师生紧急集合，校长宣布停课，把学生疏散掉。回家的路上，看到商店纷纷关门，一些人拖男携女到乡下躲避，水头的空气又紧张起来。我和许多人跑到开阔地上眺望，北边远山上国民党军影影绰绰像长蛇一样移动。知情的人说，那是李延年兵团残部上万人在南逃。残敌知道平阳已经解放，水头已有我军布防，如惊弓之鸟，仓皇逃命，不敢沿大路经水头去福鼎，改走山间小道，当晚在凤卧乡过夜，第二天一早就翻山越岭窜往福建。终于免去一场兵灾，水头人虚惊一场后，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过了几天，我赶到南雁中学去看起义部队武器的交接仪式。南雁中学操场上，整齐地摆放着上千件轻重武器和弹药箱。我只知道迫击炮、步枪、冲锋枪、手榴弹，有些武器我不知道叫什么，现在想起来，应该是掷弹筒、马克辛重机枪、手雷之类。好几个人拿着本子在一件件地登记武器和弹药。我对形状像小柠檬一样的武器（应该是手雷）很好奇，心里想，它只有鸭蛋那么大，怎么可以拿来打仗呢？围观的人很多，我在人缝里钻来钻去，总想靠近去看个仔细，每次都被警卫人员阻止住。
  不久，保安第六团和区自卫队起义人员被遣散，水头街道冷清了许多。
  水头解放了，雾霾散去，阳光普照，水头人民新生活开始了。

参考资料：《苏松纪念文集》（平阳政协、党史办合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