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县图书馆

深夜最使人感到悲凉的，在前几个月是组雁的无力声音，到了冬天，雁声已不大听到了，每夜，在你，不睡或睡得不深的时候，总会听到弄子里的卖糕声。隔壁人家常常打牌，有时打到天亮，因此卖糕的知道这边有好主顾，在深液三点钟四点钟的时候，还曼声无力的唱着卖糕，声音里充满着悲凉的情调。
  近来，在图书馆的时间多些，脑子用得疲劳，睡眠反而失常起来。以前我的校医曾告诉过我，在睡前拼命跑了一二里的路，回来纳头便睡，一定会一眠不知晓的。过去也曾试过，也曾生效，然而到了南京以后，你能够到什么地方发疯一样的跑呢？马路上充满泥浆，弄巷里充满着煤气，在房子中乱走，妨害楼下朋友们的睡。
  怕听也爱听卖糕的声音，因为卖糕声音透来，表示夜已很深，而在多少人类已经享受着他天赋的睡眠权利的时候，我是不幸的被遗弃者。我不怨恨着，因为那曼声无力地唱着的，他被生活压迫着，而在寒风冷露当中，眼睁睁地让可爱的睡眠机会放过去，在他看来，我总算是一个比较幸福者。我不知不觉的对于卖糕人发生无名的友感。我往往张着眼等待着这个声音的到来。往往等得很久而声音还未透进弄子来，我便担心着：或者他今天害上病，或者在深夜，出了什么危险了。
  近来房子收拾得十分干净，心儿没有什么扰乱，脑子也没有什么怀想，独自张着略略干燥了的双眼，向四壁无目的地望着，如果夜不是太漆黑的话，我也可以看见壁上许多地图，严重地向我扳着脸孔。火炉中的火已尽，铁丝窗小孔中钻进一线线一丝丝的寒风来。这时世界上只有一个我，我无力的把我的身体放在床上，平平稳稳的让床子支持我全部体重和心虚的重量，我的心如止水，如深渊，那缓缓的悲凉的卖糕声，像冷酒冲进淡水里，慢慢地透进去，沉下去。
  我也往往在深夜中听到喇叭的声音，也曾在似睡非睡中听过古老的钟声，然而都不像卖糕者的声音那样使我难忘。日本人某某曾写过一篇深夜的喇叭，由喇叭声而回忆到不少战争的恐怖。当我在中学时代，读了那篇小说，曾非常感动，可是那时自己没有失眠的经验，不能体会出他的全部妙处来，四五年前在南京时候，便渐渐能了解这篇文字的意义。明代的文征明一篇醮楼鼓声记，从鼓声中体会出许多人间的不幸者的心情，当我在去夏回家，静居二十多天的时候，城东的仙壇寺。常常在半夜敲钟击鼓，于是我知道文征明当年的心境了。时光渐渐地送着我，使我能够了解他人心境的能力渐渐的进步。人生是一枝梅，枝上簇满着许多悲欢，而这种声，喇叭声，和卖糕声，也算是这一枝梅上的几点小小花蕊吧。
  黄仲则是一个天才诗人，他的颓废是我最以为要不得的，虽然是很可同情。在他许多清而且美如清宵鹤唳般的小诗里我很喜读这一首：“朝来小雨梦难成，是处溪头听卖伤。怪底桃花半零落，江村明日又清明”到底“场箫”是怎样一种声音，我还没有知道，然而我很能体会他雨宵不寐，而惊清明之又至的情境。这种意境，和那“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完全不同。一个是不愿意清明之到来，一个是对于明朝卖杏花的，感到浓厚的兴趣，和怀着温暖的乐意。
  我不知道那卖糕的会是一个老者或是一个少年。如果是少年，他声音中至少已带着成人的悲哀。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可以去睡，我自己在五点钟或四点钟，总会朦朦胧胧睡去的。白天的时候，当我已经在图书馆里坐着，或者在火炉边靠着火的时候，那卖糕的不知在什么地方，我希望他能够得到一阵甜美的睡眼。
  原载《申报》自由谈副刊，中华民国式拾肆年壹月拾捌日第五张十七版。据上海书店1985年编印合订本第324册录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