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县图书馆

1986年冬，平阳县人民政府为修理苏步青教授腾蛟故居，特委派县文物馆馆长张日文与我等数人，前往上海复旦大学访问苏老先生，表达县府对其故居关怀之意，并征求其本人意见。我们到达上海后，承蒙复旦大学的热情接待，住进招待所，给我们膳宿带来许多方便。次日下午接到校方通知，苏老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在私人住宅接见我们。
  苏老住的是校园中一幢砖砌二层房子，门台低矮，门扉陈旧、墙上爬满枯黄的藤蔓。围着篱笆的庭院种满花树，娴静幽雅，整座校园宿舍布局有些古村落的滋味，我们一进院子便有隔绝尘嚣，别有天地的感觉。苏老在房门口笑盈盈的欢迎我们的到来，他用闽语乡音打招呼，同我们一一握手，邀请进房就座，亲手为客人泡茶分烟，真使我们这些晚辈过意不去。他的书房约20平方米，呈长方形，光线明亮，空气畅通，整洁舒适。四壁悬挂书画，毫无华丽的摆设，仅在窗口装着一台空调器。80年代的空调装设算是奢侈品，苏老对我们说，这是国家对他特殊的照顾，但他必要时才动用，防止浪费。他露着慈祥的脸色，有说有笑，使我们初来的拘谨感一扫而光，仿佛就在自己家里一样。
  就座后，张馆长代表县政府首先向他问好，接下去就提到苏老故居破损情况，苏老先生戴起助听器郑重听取汇报。当张馆长说到将由县拨款修理时，苏老却挥手制止他的谈话，发表自己不同的看法。苏老认为当前地方财政并不十分宽裕，比他的故居更重要的事很多要办，尤对如何提高改进地方教育设施建设方面，谈得恳切认真，最后谈自己的故居可暂缓，迟几年再说，他谦逊的态度使我们很受感动。
  休息时，苏老一边介绍他丰硕的教研成果，一边让我们浏览一排排无所不备的书橱。有一个橱子装的都是他自己的著作，他顺手抽出一册手抄的诗稿，收录着他少年直到现在的作品。我们知道苏老在专业之暇还有其他广泛的爱好，尤对诗词很早就结下不解之缘。我在他案头玻璃板下看到一张于右任亲笔赠送给他的诗，可见他对故友诗谊深厚，一直未能忘怀。抗战期间他随浙大迁往遵义湄潭，教学之余与其他教授创办湄江吟社。他住破庙陋屋、吃山芋蘸盐巴，穿补钉破衫，一家八口度着艰难的生活。他利用破庙空地种上半亩蔬菜以代口粮，写下五律以表示含辛茹素乐观的襟怀：
  半亩向阳地，全家仰菜根。曲渠疏雨水，密栅远鸡豚。丰歉谁能卜？辛勤共乐论。隐居那可及，担月过黄昏。
  解放以来，我们屡从各级报刊上看到他清丽白描，感情真挚的诗词作品，韵味深长，意境高旷，技巧娴熟，令人百读不厌。诗品即人品，此话一点不假。
  会见时间在交谈与浏览中飞逝而去，不觉已近薄暮了。为避免给主人添麻烦，我们向苏老告辞。苏老颇含歉意地说，晚间还要参加别的约会，只好放你们走了。离开苏宅，天气骤变，一路寒风挟带白雪飘然而下，几树早梅凌寒争先竞放，清香扑鼻，明亮的路灯映照雪花飞舞，格外婀娜多姿，心底热火驱散寒潮，冷意全消，回到招待所已六点钟了。这次珍重的会晤，我感触很深，写了一首诗作纪念：
  夤缘一面沐春温，沪上深居别有村。芳草平铺小篱落，绿藤缝补破墙门。青霄早展鲲鹏翼，白首宁忘梓里根。寒雨莫欺归路晚，梅花争放向黄昏。
  由於对诗词的共同爱好，我与苏老建立了师生一样亲切的情谊，时有书函往返。每到元旦与春节，我都向他道贺，他亦按时给我恭贺新禧．
  1991年11月是他九旬大寿的诞辰，女儿把他接往温州举行庆典活动。我从电视台得知这一消息，次日写了二首贺诗寄呈于他：
  誉满环球孰不知，精通数理鬓如丝。风霜凌厉松披甲，云海翱翔鹤有姿。四壁寿歌连旦夕，满堂裙履舞参差。无缘共献桃觞祝，聊托邮筒寄小诗。
  术为济世笔为耕，沧海频经岁月更。励志仍谋求国是，题诗尤解赋忠诚。一生不品贪泉味，九秩无亏大节贞。宾友如云兰桂茂，寿公洪福到彭庾。
  不数天便接到他的谢函，谦让的虚怀使人感慨不已，试录如下：祥地同志：从温州归来，欣获11、23日惠书，内附高吟二章，拜读之下既感且愧。自分九十年来，尤其是40多年来，在党的教育下，为人民作了一些工作，但是还很不够，反而从党和国家受到了优越的待遇，扪心自问，不胜惭愧，是以欲趁既老未衰之日，尽微余于社会，如此而已耳。
  匆匆作覆，未尽欲言，天气日趋寒冷，万祈珍摄，顺颂台安。
  苏步青
  1991.11.29
  次年，我从原岗位离休返里，顺便把这消息告知他，他在新年贺卡题上：“金鸡报晓金鸡路，南雁回飞南雁天”的联语。我家住水头金鸡路，癸酉又是鸡年，距南雁荡山又近，这一联诗切时切情切景，短短十四字，充溢多少依恋之情啊！知情者都一致赞扬苏老不讲身份平等待人的高尚人品德操，确是一代名人的典范。
  去年夏天他得了微恙，以九三高龄住进上海华东医院，福人自有天相，不久即告复康出院。据访问过他的人告诉我，苏老仍如以往挥毫作字，吟诗填词，还参加一些重要会议活动。我回忆当年会见的情景，他硬瘦壮健的体魄，矍铄饱满的神态，平易近人的风采，便一一重现在面前。
  1995.5.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