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县图书馆

我的老师、桑梓的文坛巨匠王建之先生，卒于去年9月12日。他长逝的那一天，当年“别古书院”的同窗马允元学兄，从家乡给我打来长途电话。噩耗传来，仿佛晴天霹雳，使我不胜惊震，深为悲痛。我禁不住遥望南天，临风洒泪，心情久久不能平静。现在，我回首师门，谨追忆这位乡里文星一生中给我的印象和教诲，以表深切怀念和无限景仰之情。
  1937年抗战军兴，王师回归梓里，创办了“别古书院”，时我刚从平阳坡南县小毕业，和先兄秉淞一同前往就读。雪门就教，惠我良多。虽事隔六十年，但往事历历在目，恍如日昨，师泽难忘。
  王师在1906年出生于平阳城关的一个世代书香家庭，父亲王公鼎铭系晚清拨贡，博学多能，遐迩知名，除治经史外，还悬壶济世，泽被乡里。
  王师和我两家，有整整一个世纪的往还历史，两代友谊，情意绵绵。先君谢侠逊系王公鼎铭的入室弟子，王师曾受教于我先君，而我兄弟二人又是王师的门前桃李。
  王师幼承庭训，聪敏好学，1927年以优异成绩毕业于省立第十中学高中部，后从事新闻及机关工作达十年。1937年抗战爆发后，南归设帐授徒和在中学执教。长期来，辛勤耕耘，春风化雨，献身教育事业，做一个兢兢业业的园丁。他待人热情，襟怀坦朗，赋性耿直，刚正不阿。但命途多舛，历尽霜雪，走过很不平坦的道路，受过极其严重的创伤。因为心直口快，不隐讳自己的观点，1957年以后，受到了不公正的对待，堕入人生的低谷，被迫离开教席长二十年，家园株守，潦倒困顿，过着非常艰难的生活。1978年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拨乱反正，正本清源，王师也随之获得新生，廿载沉冤，终得昭雪。但很不幸的是，师母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家中仅留他只身一人，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过着孤寂的晚年。
  建国后四十多年来，我基本上在杭州大学（包括其前身浙江师范学院）工作。前三十年，我和家乡很少联系，与王师也长期不通音问。1980年仲夏，我应邀来温讲学，便道回平阳探望亲友，就乘机登门拜谒，执礼叩问。我和王师已三十多年不见了，阔别重逢，畅诉衷肠，极尽言笑之欢。特别是，王师步履矫健，风采依旧，不胜快慰。以后每次回平，都专程走谒，新春佳节，也每每奉寄贺卡，以示高山仰止，饮水思源。
  八十年代初，我参加国家教委组织的教材编写工作，经常和兄弟院校的同行在一起开会，我不善诗，特别是解放后十多年来，因工作冗忙，从未握笔敲吟。但当酬唱需要，身不由主，也不得不附庸风雅，勉为其难。但心中忐忑不安，很不踏实。于是就将自己涂写的稿子，奉请王师斧正。王师不但及时认真修改赐还，而且还来书鼓励我，给我以后的继续尝试，增添了信心和勇气。
  1988年暑假，我受从美国来沪的二哥秉淞的嘱咐，回到平阳，代表我全家答谢平阳县各级有关领导和各界有关人士长期来对我先父的逾格关注。临行时，二哥特地关照我，一定要邀请王师参加。我在宴会开始的欢迎辞中，着重指出：“今天在座的，还有半个世纪前辛勤诲育我兄弟二人，系我俩在家乡唯一健在的恩师——王老师。”以示生徒应有的尊师敬长的之意。
  因为要为护送先父骨灰回乡安葬做好准备工作，我在桑梓耽搁了个把月。一天上午，据告王师应邀在县政协会议室作旧体诗词专题讲座，王师是温州诗词学会顾问，他的诗，高妙清逸，词情并茂，酷似王渔洋，在温州地区，久负盛名，深为后学者所折服。我当然不会坐失这种难得的好机会。我看见了王师，执弟子礼，向他鞠躬问好。王师见我也来，非常高兴。以后还来信说，“我在政协会议室谈诗时，您对我鞠了躬，我回家后，禁不住泪下”。其实，“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生的辈份和情谊是永恒的，我在高校执教了四十多年，如果不敬爱自己的师长，那我不是愧为人师人吗？
  县政协会议室里，坐满了听众。王师围绕“诗”这个主题，广征博引，纵横议论，生动风趣，通俗易懂，博得了听众的一致好评。作为王师的早年受业者，在半个多世纪之后，能再一次聆听教诲，确实遐想联翩，别有感受。
  1995年6月，在平阳举行的全国象棋大赛，和在腾蛟举行的先父碑林奠基仪式，邀我参加。时适值王师九秩华诞，家乡许多学友（允元、启东、周干、光铭、中肯、允伦、庆杭、寿澄、则仁等），已经作好准备，在我抵达的第二天，给他祝寿。我有幸躬亲盛宴，列席庆贺，真是喜出望外。席间，见王师耳聪目明，精神矍铄，依然谈笑风生，语惊四座，非常高兴。王师也将自己的《九十述怀》分赠大家。诗云：“傲才涉世负明时，难得诸君为举卮，自愧风流旧王谢，不堪门弟早凌夷，未能免俗聊随俗，转益多师即是师，宇宙无垠心欲动，何妨隐几独支颐。”席散话别时，我以为象王师这样达观、澹泊的心态，和健康硬朗的身体，虽暂相别，以后一定可以不断悟面。我回杭州后写的《敬贺建之老师九十大寿》最后一句，就是“苍松不老祝期颐。”孰料此次拜别，竟成永诀，诚所谓天者难测，神者难明，理者不可推，寿者不可知也。王师逝世之后，我殓不凭其棺，窆不临其穴，甚至未能参加遗体告别仪式，今而思之，深感歉疚。
  我读小学时，语文课以白话文为主，只有高小五年级时，宋之牖老师教过我们一首李白《登金陵凤凰台》的唐诗，和一篇清代散文（篇名已回忆不起来）；六年级时，叶翰飞老师教过《木兰辞》，但也是囫囵吞枣，一知半解。小学毕业后进《别古书院》，在王师悉心教授下，才读了较多的我国古典文学，不但有《左传》、《国策》、《史记》中的文章，和从汉朝开始直到清代的一些散文，还读了好些《唐诗》。我当时只有十三岁，记忆力强，在王师的身教言传，谆谆善诱之下，对我国古诗文又发生了浓厚的兴趣，喜欢高声朗读，反复品味，所以直到现在，大多尚能背诵，特别是对司马迁的《滑稽列传》、贾谊的《过秦论》、诸葛亮的《出师表》和杜甫的《出塞》、《石壕吏》及《战国策》中的《庄辛论幸臣》等，更是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王师涉猎广，见闻多，基础厚实，学识渊博，况又过目不忘，有不寻常的记忆力，因而在讲课中，能信手拈来，运用自如，而且经常随口背诵，清晰流畅，铿锵有声，使我非常钦羡。王师不但是我学习我国古典文学的启蒙老师，他谨严扎实的治学态度，勤奋刻苦的学习精神，也深深感染了我。我以后在学习上所以尚能严以律己，肯下苦工夫，并喜欢强记硬背，追源溯流，主要是少年时受到了王师的影响。
  王师善言辞，有口才，加上见多识广，谈吐清晰，所以对我们讲课时，脉络顺畅，阐述精湛，深入浅出，分析清楚。有时还会穿插幽默的表述，妙语连珠，诙谐风趣，导致哄堂大笑。王师不是一个艺术家，但就他的讲课魅力来看，确具有高度的艺术风采，否则，决不能这样吸引人。
  王师不但善于教书，还很注意育人，注意调动学生学习的主动性和积极性，注意培养学生的德行。
  他谆谆善诱地激励我们，要抓紧时机用功读书，勤奋学习。他认为在人的生活长河中，以学为主的阶段是有限的。时不可失，机不再来，决不可虚度年华，白了少年头。他认为一个人的成功离不开天赋、勤奋和机遇，但决定性的因素是勤奋，“勤能补拙”四个字，言简意赅地充分说明了勤奋的重要性。
  他不厌其烦地告诫我们，要有自己的理想和抱负，也就是要胸怀大志，应有一个崇高宏伟的生活目标，而决不可昏昏懵懵，得过且过。只有这样，才能高标准要求自己，并赋予自己永不衰竭的前进动力，持之以恒，几十年如一日，长期为之奋斗。他给我们讲授《史记》时，情真语挚地指出西汉伟大文学家、史学家司马迁，身陷囹圄，惨遭腐刑，所以仍能发愤著书，笔耕不辍，因为他有一个宏伟的目标，即立志要为后人留下从黄帝到汉武帝共三千年左右的历史巨著。他教我们读《晋书·祖逖传》时，语重心长地指出东晋名将祖逖，所以能够坚持每天凌晨闻鸡起舞，学习本领，就因为他有一个崇高的爱国主义志向：誓师北伐，收复中原。
  他引用了诸葛亮的话，“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和苏东坡的话，“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有坚韧不拔之志”，非常精辟、深刻地阐明了学习、志向和成才之间的相互关系。
  他启迪我们，无论是立身处世，还是待人接物，都应该首先从自己做起，注意培养自己的道德风范，他多次用岳飞的名言“正已而后可以正物，自治而后可以治人”，来教育我们。
  王师学贯中西，不但对我国的文史等有很好功底，而且通晓英语、谙悉西方新的文化科学知识。当时在“别古书院”，我亲眼看到他在午后，经常挤出时间给马允元、郑懋楣二人教授高中英语，边读边讲，流畅清晰。听说他在年青时，口语也不错，能比较熟练地直接和外国人会话。王师对我们讲课时，也经常提到了许多西方著名学者，如亚当·斯密、孟德斯鸠、穆勒、卢梭、赫胥黎等，惜我当时还很年轻稚嫩，局限于认识和接受能力，对王师讲述的具体内容，不能很好理解。因而难能一一记叙。进入八十年代，王师己年逾古稀，尚与其外甥吴景荣教授合作，执笔写了一篇四万多字的学术论文《英汉词性漫谈》，刊登在1981年北京外国语大学的《外语教学与研究》上，后被上海外语出版社的《英汉语法对比论文集》所收载。于此，也可以看出，王师的外语水平，是多么地不同凡响。
  王师爱我中华，富有民族自尊心和爱国主义精神。早在二十年代中叶，王师在温州英国人办的《艺文中学》读三年级时，发生了《五卅惨案》，炎黄大地，群情鼎沸，掀起了波涛壮阔的反帝高潮。顾正红烈士的鲜血，也点燃了温州“艺文中学”师生的反帝怒火。王师不计较自己即将毕业的个人得失，挺身而出，积极参与，与广大的师生员工在一起，把英国校长蔡博敏（译音）、教师谢道培（译音）夫妇四人，驱逐出境。他们走了以后，因为办学的财源关系，《艺文中学》停办了，王师徘徊在失学的十字路口，幸有温州十中校长金嵘轩先生的充分理解和热情支持，同意以同等学历报考十中高一年级，获得录取，才能继续求学。
  我在“别古书院”读书时，正是抗日战争初期，国内到处硝烟弥漫，战火纷飞，全国广大军民奋起抗击日本侵略者。在中华民族危急存亡之际，王师密切注视战事的发展，充分表现出一个爱国知识分子和祖国同患难、共呼吸的赤子之情。他经常给我们分析战争形势，当上海、南京等地失守时，他焦急忧虑，郁郁不乐，心情非常沉重，当平型关、台儿庄大捷时，他心花怒放，兴高采烈，给我们讲述胜利经过时，眉飞色舞，绘声绘色，欢欣之情，溢于言表。
  当时，平阳县各界特别是鳌江镇的许多爱国知识分子，为抗日救亡工作需要，在鳌江创办了《平报》。对这份新生的报纸，王师是热情颂扬，积极支持。他在教学工作冗忙之中，挤出时间，长期为之撰稿宣传抗击日寇，还我河山。对我县广大爱国乡亲，起了激励人心，鼓舞斗志的积极作用。
  我还记得王师教过的一首七律，那是后人悼念岳飞的诗：“鄂王墓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英雄已死嗟无及，天下中分遂不支，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诗的作者大概是抚事伤怀，即景生情，所以写得缠绵宛转，真切感人。当时正是华北告急，广大国土沦丧，王师讲到岳飞挥师北伐、捷报频传、收复中原、指日可待，但遭奸臣诬陷、冤狱屈死时、激昂慷慨，爱憎分明，拳拳之情，催人泪下。
  王师为人，谦恭淡泊，平易融和，不求闻达，不慕荣利。他健在时，我曾经打算在县政协《文史资料》上，写一篇简单介绍他生平的文章，并两次去信奉告，征求他的意见。但王师的态度非常明朗，坚决不同意。他叠赐二函，固辞婉拒，说“人贵有自知之明”，说自己的“名德才学，系一野老耳，树碑立传，徒贻人以笑柄。”现在重读王师手简，王师的高尚情操和淡泊风范，使我肃然起敬，深为怀念。我早就应该做好的工作，既不能完成于王师生前，那只有遂愿于王师身后。作为王师的弟子，这是我义不容辞的应尽义务。
  王师虽然离开了我们，但他的音容笑貌，永远活在我的心中。安息吧！王老师，古谚谓盖棺论定”，历史一定会对您做出客观公正的评价。最后引用我《悼建之老师》的诗作为本文的结束。
  雪门受业启茅思，心底难忘笑貌慈。
  拊掌谈风惊四座，凝眉挥笔树丰碑。
  松龄九秩庆华诞，鹤驾今朝哭老师。
  陨落文星遗泽在，南天梦里复裁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