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县图书馆

我同苏渊雷先生只是神交，正当我要去上海拜望他时，却传来了他仙逝的噩耗。1995年11月14日《文汇报》载：“文史哲兼通，诗书画俱绝的著名学者苏渊雷（仲翔）先生，于昨日病逝，享年88岁。”几天后，在龙华殡仪馆举行苏渊雷先生追悼大会，大厅进口悬挂着他的自挽联。其一为：“意气早倾天下士；文章独抱一家真。”另一为：“有容斯大，无欲乃刚。吾犹愧是；能读父书，不因人热，儿其勉之。”两联均署“钵翁自挽”。这两副自挽联令所有参加追悼会的人伫立凝神。上海的友人代我在追悼会的签名簿上签名并送花篮，总算多少表达了我的哀思。
  苏渊雷先生1908年出生于浙江省平阳县（今属苍南），原名中常，字仲翔，晚署钵翁，又号遁园。他是当代学者中才识学兼备者，于文学、史学、哲学、佛学诸多领域进行研究，均多义胜解，先后出版《易学会通》、《宇宙疑谜发展史》、《名理新论》、《天人四论》、《中华民族文化论纲》、《陪都赋·世界大战杂诗》、《玄奘》、《宋平子评传》、《李杜诗选》、《元白诗选》、《白居易传论》、《读史举要》、《论诗绝》、《风流人物无双谱》、《佛教与中国传统文化》、《钵水斋选集》等等，并校点禅宗语录《五灯会元》，凡数十种。苏老少负诗名，余事书画，均振笔立就，各臻绝诣，尤以行草闻名海内外。有人评他“诗书画三绝兼擅，文史哲一以贯之”。他是当之无愧的。1992年他曾获国务院颁发学有突出贡献的专家荣誉称号，又被选为首届上海市有特色的艺术老人，生前正撰述《中国禅学史》。
  五年前我因事到沪，去看望本世纪同龄人郑超麟先生，他书房中只悬一个条幅，就是苏先生亲作亲书的一首七律。
  我对郑超麟先生的生平事业是了解的，而苏老知道得更深切，才能发一首七律精彩概括了郑先生一生。我在条幅前观赏良久，思索良久，其诗其字透出苏老有胆识和襟怀，令我肃然起敬。这首七律后来在《新民晚报》上发表，掘作《郑超麟先生坎坷一生》也曾引录全诗。
  引后我一直渴望得到苏老一幅墨宝，因素无交往，逡巡不敢张口。1993年某日，我终于鼓足勇气提出希望，正在我担心所请是否过于唐突之际，苏老的墨宝已经寄到。其书是我最喜之行草，其文是他审读我刚发表不久的两篇粗文即兴而赋的两首七绝。这两首七绝也于前年发表于《炎黄春秋》。
  不久，我又得到苏老刚出版的《钵水斋外集》。这并不是一本专门的学术著作，有散见于各种报刊和碑石上的各种题旨的篇什，有为自己的著作和其他文集、诗集写的序、跋、题记、小引，有为别人的书画集写的序文和前言等等。可谓杂七杂八。唯其如此，我们才可以看出他的人生轨迹，看出他多方面的追求和造诣，看出他横溢的才华和率真的性格。
  他四岁而孤，兄弟二人与母亲相依为命。在温州师范读书时，常以所作请教其师朱自清先生。大革命后期，他是中共温州独立支部成员，1927年4月15日，即蒋介石在上海发动反革命政变的第四天在温州被捕，旋即解往省会杭州，被判19年徒刑，后转入杭州反省院。他多次进行绝食斗争，以高亢的国际歌怒对大屠杀。幽囚七载，始得生还。建国后，首任上海市军管会高教处兼文管会秘书，一时耆宿，多得其调护，继任华东财委会专员，旋转华东师大历史系任教。1958年反右补课，被错划为右派，调往哈尔滨师范学院，1971年被迫退休返籍，1979年沉冤得白，重返华东师大教席。
  苏老学识渊源据其自述：“晚清启蒙思想家中，若康长素、谭复生、梁任公、严几道、章太炎，以及吾乡孙仲容、宋平子诸氏、尤所私淑。……并世如陈仲甫、鲁迅、郭沫若诸氏……曾给予不少的影响。另一方面，我受着龚定庵、苏曼殊的熏染，带点名士的气息，因而忧郁、飞扬、愤激的气氛。笼罩着我一身。”他还写道：“余生耽玄想复囿于情，历物品文，每持二解”，“我多爱、好奇。陶醉于概念，寄情于玄远”。“彻头彻尾，我是一个罗曼主义者。诗人、社会主义者，构成我理想生活的两面。有时欲飞，有时欲堕，理想与现实，出世与入世，总是在斗争。”苏老追求的是真学问、真趣味。钱钟书赞他“发而为言外者，欲兼珠光与剑气；蕴而为意内者，欲兼情韵与理趣”。
  苏老生平事业这荦荦大者，为笔者学识不逮，无力评说，只摘其细微末节略说三事。
  抗战期间，苏老曾在重庆北碚及上清寺创设钵水斋，硕儒胜流。济济一堂，蔚然称盛。钵水斋重点举办文化交流、图书出版、学术座谈、书画展览等，中英文化情报社主任李约瑟博士、荷兰驻华大使馆一等秘书高罗佩博士也闻风而来，世界有名的牛津、剑桥诸大学亦时来通款。在抗日战争时期的陪都，钵水斋已为结纳海内外群贤的文化活动中心。此事已过去半个世纪，至今还被人称道不已。更可喜者，苏老又于1985年上海重建钵水斋。钵水斋之创建和重建，可证苏老对文化学术事业的执著和赤诚，可见他平生师友之多和交游之广。
  苏老知识之渊博、兴趣之广泛亦世所罕有。就以《钵水斋外集》诸文而言，论学在中国可由孔子论到孙中山、毛泽东，在西欧可由亚里斯多德论到黑格尔、马克思；论诗则从诗经、楚骚、乐府、三唐、两宋、元、明、清直至五四新诗始创；论制度则有殷周秦汉隋唐；论佛藏要籍，则从杨仁山首倡刻经绐，至欧阳浙大师及先后并出的谛闲法师、冶开汉师、月霞法师、印光法师、弘一法师、虚云法师，以及融贯新学的太虚法师、圆瑛法师直至现在上海市佛教协会会长、玉佛禅寺住持真禅大和尚；论书画则从古代论到师友、侪辈及后辈；至于论详论人物，中国从古至今不胜枚举，外国的有达·芬奇、雨果、列宁、高尔基、聂鲁达、希克梅特、爱伦堡、龚察尔等等；近人陆文夫的小说他读来也兴味盎然，并评述之。
  苏老为人旷达，交友情笃。唯其胸怀坦荡，才能身心健朗，80多岁高龄，仍容颜红润，精神矍铄，多能出席相关学术会议，或发表宏论，或泼墨挥毫，足迹遍及祖国名山大川，远涉日本及东南亚。他笃于友情，更举不胜举。他青年时代的挚友，共同研究学问、共同奔走革命的蔡雄，在苏老1927年被捕后的第十天，即壮烈捐躯，年仅20岁。“数十年来生平友好。憧憬往来于吾心中而不能一日忘者。惟烈士蔡雄一人而已。”苏老作有《友人蔡雄烈士事状》，歌哭叙议，情发于衷；并于数文中提及蔡雄，还把其遗作《人道篇》附于《钵水斋外集》中。苏老与中国科学院地学部委员、国际著名地质学家朱小可及其父朱大可有几十年的交谊。84岁时为朱氏父子诗集作序，屡叙交往始末及朱氏父子学识贡献。苏老与冒效鲁（叔子）、钱钟书（默存）交契四十多年，情义深厚。冒效鲁是成吉思汗后裔，其先辈系明末四大公子之一冒辟疆，父冒鹤亭是清末民初著名学者。冒效鲁随父见过康有为等诸老，能为子部杂家之学，粗通英、法、俄诸外语，尤以俄语水平独高，解放初与曹靖华等人齐名。他与五弟舒湮将其父多年收藏珍贵文物500余件，献给上海文物保管委员会，得当时市长陈毅高度称赞。30年代，冒效鲁曾任中国驻苏联大使馆外交官多年，当年维辛斯基审讯布哈林时他曾列席旁听，目睹布哈林从容不迫，侃侃申辩的风姿，心向往之，他一定将这些观感告诉了挚友苏渊雷。这也是苏老能在托洛茨基遇难不久，在一片反托声中，赋出悼托诗篇的原因之一端罢。苏老与钱钟书、冒效鲁之交往，情见乎辞，其句云：
  句翻雪浪挟崩腾，七发真惭病未能。
  久遣投荒邻使鹿。耻同求食逐饥鹰。
  才悭犹恐崎岖废，世短终期岁月增。
  蒿目欲歌君不见，寻常恩怨已难胜。
  （《默存见示寄忆叔子合肥诗次和奉柬》）
  渊雷先生遽归道山，后生小子的我也步入花甲之年，要以师长为榜样，努力再努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