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县图书馆

在建国以前，我家案头有一部《学思文粹》，是一部综合性的文选，上自庄子、荀子，下至王国维、章炳麟。是苏渊雷先生编的，我与《古文观止》一起读。那时光知道苏先生是平阳人，佩服他的博学，其他什么也不知道。1972年，住在林垟蔡桥地方的陈镇波来我家，按照惯例，都陪同他一起到王建之先生家中坐一会。此次巧得很，苏渊雷先生已先在。我的第一个形象是苏先生非常随和，平易近人。王先生替我们介绍后即谈得很投机。原来苏先生已经回乡，住在老家鱼龙口，最近才刚搬到钱库街来住。王先生的案头就有《壬子首夏移居近市偶赋二章》诗两首。我与镇波私下一商量，便把这两首诗抄下来了，并约定各依韵和二首。
  苏先生的诗是这样的：
  江湖纵棹谁偕隐？墟集逢场一举杯。赁得小楼听夜雨，恨无好句答花开。怀人忽觉蒲觞近，揽镜频惊雪鬓堆。隔岁相思艰一字，何曾夜月待珠来。
  久昏倦眼读黄嬭，那有清词缀玉杯！隔水雷舂催午睡，近航螺笛报船开。春残唯仗画钉壁，酒酽欣看花乱堆。莫笑子云居寂寞，繁街曾逐市人来。
  过了两天，陈镇波不负所约，专程把和诗送来。他的诗是：
  久疏朝市和尘俗，闲伴村农逐酒杯。春雨披蓑莳黍绿，秋风戴月任门开。敢思户牖窥天下，却笑蓬窗书乱堆。寂寂淳熙陈叶后，瓯滨重见大师来。
  生涯碌碌嘲腐鼠，月旦悠悠付酒杯。脱粟漫容果一腹，好花不必待全开。文章自有葫芦在，糟粕无妨几案堆。今日效颦堪自笑，抛砖为有夜珠来。
  我的两首是这样的：
  曾干气象杜陵笔，又羡频辞袁绍杯。自有青山堪养性，更营菽水承颜开（当时苏先生的母亲尚健在）。闲中岁月非虚掷，钵里珠玑日积堆。向晚无须增感慨，羲和亦解送晖来。
  前路茫茫何处是？浇愁且尽手中杯。迎风蒲柳依依绿，出水芙蕖澹澹开。铅椠空劳登阁梦，琴书那计满床堆。寻思唯有扁舟乐，无限烟波任往来。
  我把以上四首诗用正楷写在一张纸上，没有署名，那时我们还没写诗送人的习惯，然后送给建之先生看。王先生一看就知道那是镇波的，那是我的；但是他说，必须各署名。于是我们便分别各写一张托王先生转给苏渊雷先生。据说这些诗得到了苏先生的赞赏。就这样，我们与苏先生之间的关系算是建立了，从此我们也常有往来。
  第二年清明，苏先生移居平阳靛青行17号，与我家隔河相望，往来只须通过一条护城河也即靛青河的小桥即可。我见先生家中陈设简朴，便送了一盆盛开着的香蝴蝶给他。先生非常高兴，亲自将这盆花端端正正地放在书房兼卧室的窗口，香蝴蝶散发出一阵阵沁人心脾的幽香。第二天我写了一首诗给苏先生，题目是《苏教授移居近邻喜而有作》：
  一从觌面梦常萦，况结芳邻失喜迎。夹岸繁花春灿烂，隔窗灯火玉琮琤。风光上下分明月，身世升沉共兕觥。莫信武陵更有适，醉乡咫尺即蓬瀛。
  先生边看边念，当念到“风光上下分明月”时，仰起头并轻轻地摆动，念着苏东坡的两句“白云自占东西岭，明月无分上下池”然后说：“此句好”！接着说：“我正想写几首诗给你，你来得正好”。马上从抽屉里拿出纸来，案头有现成的笔墨，于是便写起来，我在旁边看他写。现在想起来，在旁边看着苏先生写字，确是一种难得的艺术享受。这次他写的是小字草书，而且是悬肘写的。过去我一直不敢相信古人悬肘写小楷，现在亲眼所见，不得不叫人佩服。苏先生的草书，如行云流水。他的惊人的记忆力和高超的书法艺术，一口气便写完了以下三首诗并落款：
  又向山城赋卜居，真成天地一蘧庐。重三曲水流年再，寒食飞花得句初。瓶钵垂垂看老至，风波渺渺欲愁予。从今罢拟逍遥论，有待还凭大气嘘。
  草草移家迹近闲，未安笔砚对溪山。车空杂物惭东野，气人风云塞两间。一壑能专余梦想，寸心足办谢牵攀。解嘲扬子何为者，灭性刘伶只闭关。
  层楼十日九春阴，空谷跫然耿足音。抱病故人犹曳杖，称诗啸侣胜分金。窗横远黛留眉妩，门带清流试影深。最是邻园花事好，盆移瓶插助吟心。
  癸丑清明移家平邑，迭承建之，一亮、子强诸老赠诗，光铭复贻盆花数事以庄严之，喜极次和三章，藉答雅意。
  光铭兄兼正
  谷雨后三日
  遁园
  1974年春，我在灵溪南港水利指挥部当临时工，突然接到陈镇波的电话，说与苏先生一起去渎浦萧耘春家，约我马上去。我把手头工作安排好后至老萧家时，苏先生与镇波已先到了。只见耘春的母亲、女儿正在厨房忙碌，准备酒肴招待客人；苏先生与镇波在楼上，一边翻着书架和桌头的书，一边谈天说地，谈兴正浓呢！我说：“怎么不见主人？”镇波说：“主人出门去了。”苏先生接着说：“我们也是乘兴而来。”我说：“既来之则安之。我与镇波是老客，没关系的。”这天，我们过得很高兴，三杯酒落肚，古往今来，无所不谈。苏先生的话深入浅出，平平常常的话中却有很深的哲理，禅味很浓，我知道他对佛学很有研究。晚上，我们三人就同睡在萧耘春的床上，这是一张古老式的周围有屏风的大床。我向来好睡，一翻倒便呼呼大睡。这一夜，苏先生睡得不安隐，同时夜里又下起雨来。当我醒来时，苏先生已起来多时了。先生拿着诗给我看：“你看，我的诗也已写好了。”转眼看陈镇波，侧着身坐在桌角，凝神冥思，正在动脑筋写和诗呢。
  苏先生的诗是这样的：
  乘兴山阴迹可论，客来主外一楼尊。溪泉响答檐前响，屋漏痕添心上痕。剧饮相呼消永夜，传声觅伴壮吟魂。三人同榻应同梦，长忆萧家夜雨村。
  不一回，陈镇波的诗稿也拿出来了。他的诗是：
  岁杪曾闻抵掌论，春来又侍客星尊。溪桥待放孤山鹤，几案尚留古墨痕。喜酌角卮消永夜，更看椽笔召诗魂。待君袱被归来日，再约停云遨水村。
  我素来迟钝，只能自惭才疏，一时写不出来。第二天才免强写了一首而没有步先生的原韵，而且带一点开玩笑的语气，因此称为“戏和”。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很不恭敬而使人汗颜。这首诗是这样的：
  德操今朝访德公，不知谁是主人翁。祖孙堂上具鸡黍，师友楼头觅蠹虫。行迹半生风雨里，新诗千首酒杯中，调高白雪和难得，攲枕无心作卧龙。
  一二两句用的是三国时典故。据《襄阳记》云：“德操尝造德公，直其渡沔。德操径入其室，呼德公妻子，使速作黍。其妻子皆罗列拜于堂下，奔走供设。须臾，德公至，直入相就，不知何者是客也。”
  苏先生在平阳八年时间，我自认受益最多。首先，过去从不作草书，而写几个字只能说是写字，根本称不上书法艺术。自从与苏先生接触多了，经常在旁边看先生写字，才产生一种写草书的念头。一次青山寺住持西震和尚请先生为其新建的青山寺写匾和楹联，先生叫我同去，其时同去的尚有游寿澄和张帆。先生写好后叫我们各写一联。张帆和寿澄比起我来堪称老手，都写了。先生鼓励我非写不可。这是我平生第一次用宣纸写的一对楹联。当我第二次去青山寺时，时间已过去很久，先生已去上海，西震也已去世了。我寻找过去写的楹联，说来好笑：苏先生的字自然到处可见，寿澄写的一对被镌刻在后殿的正中石柱上；我的一对却被分开了，这里发现一只，而在别的地方才找到另一只；而张帆写的却什么地方也找不到。自此以后我才开始学习草书。
  苏先生在靛青行只住了短短的一段时间，后来搬到东门水溪头居住。这里住房比较宽敞，先生带来了七大箱书藉。这对于我这个久饥的饿俘，简直羡慕不已。我开始向苏先生借书，我开口是借两本《史记》，先生说：“为什么借两本，都拿去！”他亲自把一部《史记》用报纸包好然后用绳缚捆好给我。我发现苏先生读书非常认真，一部《史记》凡空白的地方，都用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写满了。我读《史记》已经是第二轮了，这一轮却受益非浅，特别是这些蝇头小字最能启发人。那个年月，其他什么都缺乏，唯一富有的是宝贵的时间，我利用这些时间读了一部又一部。至今家中有一部《才调集》是唐人韦縠编的唐诗选集，共十卷，全部手抄，是从苏先生处借来，手抄完了才把原书送还给先生的。
  苏先生在平阳期间，在社会上掀起一股书法热和做诗热。我仅是其中的一员而已。是否可以这么说：现在平阳县的书法界、诗词界的友人或多或少都受过苏先生的影响，接受过苏先生的教导。苏先生对平阳文化的影响是深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