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县图书馆 内容
有时在菜场里看到在卖着的蓝鲋，我就想起了吃山田泥瞅的味道，想起了青田仁塘湾村的两父子。蓝鲋这叫法是我们温州这地方的方言，实物的大小形状跟泥鳅差不多，不生长在田里，而生长在江边、海边的涂里和浦里，满身有花，略呈蓝色，上得酒席，可做清炖蓝鲋，腰斩蓝鲋，去骨蓝鲋等等，味极鲜美。只是这写法恐怕是不妥的，“蓝”字还可说勉强有些根据，“鲋”字却不过是借用声音，因为“鲋”音“附”；有着鱼旁也只为利于连想，其实跟“鲋”字的原意是毫不相干的。
离吃山田泥鍬已经六年，山田泥鍬的味道却深留不忘，也忘不了让我们吃到山田泥鳅的两父子。可是这两父子的名字我忘记了。幸得当时记着日记，且这日记还存放着，查着了日记，才忆起了熟悉的两个名字，原来是成武老和他的儿子秀南。父子很象：同样的矮胖结实，同样的紫酱脸色，同样的温和中带着刚强，诚恳而坚定的态度也是相象的。
一九五二年一月，温州专区中等学校教师参加土改工作队的很多，由专区分配到县、区，最后分配到乡、村才算到了实际工作的地方。我和刘礼杜同志分配到青由县的陈山乡，后来再同住到仁塘湾村。这是山上的一个村子，山村进口处就巳在高高的山上，村中有着一条石头的干路，还一步步再高上去。干路两旁都是梯田，看得出都是种水稻的。沿干路走上去，中间屋舍最密集处的路旁就有着成武老的住宅。是五间平屋，他住右首正间，灶房在前间的后面右半边。沿干路再上去走到村后的山上，转身向下一看，可以看清全村除了屋舍近旁的余地和菜园外，到处都是高高低低的梯田。
我和刘礼杜同志是在斗霸中过了春节后住到仁塘湾村的，原已住到这村中的有土改工作乡队长童荣生同志。土改工作队派到全陈山乡领导土改工作的只五个人，这时已调走一个人，留下四个人，配合工作的乡干部也只两三个。后来土改结束时，成武老和许多农民都说出了土改开始时的看法：他们拥护土改，欢迎土改工作队，但是要打倒地主恶霸，还要分田分地，全乡只派来几个人，怎么能够做得通，做得到。他们确实不大相信，但我和刘同志到仁塘湾村时，工作已进行了一段时间，群众已初步发动起来，对工作干部也已由不大相信而变为相信了。
我们三个人起初在一个农民积极分子家里用膳，后来因故改在成武老家里用膳。我们每天每餐都和成武老父子一起吃饭，象一家人一样。我们的工作极为紧张。对情况及其变化，我们耍调查研究，对政策及贯彻政策，我们要学习、钻研。我们还要继续发动群众，组织群众，与群众开大小会议，与群众一起对恶霸进行坚决的斗争。我们几乎是每天晚上要开群众会的。仁塘湾村是乡中的重点村，童荣生同志帮助我领导这个村的工作，村中的好多会议，成武老父子都是和我们一起参加的。我们三个人工作回来，与成武老父子一起吃饭，随便说笑，彼此之间没有隔阂，我们不但每餐胃口很好，而且都吃得津津有味。吃饭的地方就是成武老住屋的前间。
一天，我们踏进门口，看见桌上照例的几个菜已摆好，饭也已盛好，只是当中不是照例的汤，而是一个有柄的平底生铁火锅放在风炉上，锅里热气腾腾，还吱吱有声。成武老笑着说：“同志们，今天请你们吃个菜。坐，坐。”我们问是什么，他仍笑着，嘿嘿嘿地响：“你们自己看看。”我吹开热气细看，见锅里满是黑色的东西，中间有横七竖八的一条条，有的地方在滚动着。“到底是什么？”我们中的一个又问了。成武老说：“是泥鳅烧菜干，你们吃吃味道看。”
听说是泥鳅，我的兴趣不高，因为我少时住在乡间，每年晚稻收割后的田里就可掘泥鳅：用锄头随便哪里用力地掘下去，把泥翻过来，有时便会看见泥鳅。我也掘过。掘到泥鳅时会有劳有所获的喜悦，然而吃起来却觉得味道不好。无论熏或或放在镬中焙燥，焙熟，吃起来肉总是硬硬的，味不鲜美，还很有些泥气。吃几条还可以，吃多了就味同嚼蜡。我只觉得蓝鲋好吃，肉细而嫩，味鲜而清，的确当及“鲜美”这个赞词。
我兴趣不高地开始吃泥鳅了，不料竟有意外的味道，弄得自己也不相信起来。后来越吃越有味道，就不禁连声叫道：“真好吃！真好吃！”童同志和刘同志也都赞不绝口。我以为这山田泥瞅比我过去吃过的菜馆里烧得最好的蓝鲋还好吃得多，更不必说一般乡间里的泥鳅了。
成武老告诉我们说：“捉是秀南捉的。”我们问是哪里捉来，怎样捉法，他说：“是山田捉来的，要在夜里点了火放在铁丝篮里去照着，用铁钳去一条条钳来。
“泥鳅确是极好吃的。”童荣生同志笑着说，紧接着又断然地说得很快：“不过捉得太辛苦了，以后还是不要再搞吧。”
“什么辛苦！”成武老也断然地说，态度诚恳而自然，“你们同志工作得才辛苦，我们没有什么好的给你们吃，实在觉得很过意不去呢！”
“容易甚，容易甚！真正毫无难处。”秀南大声地说，态度诚恳而坚定，“你们如喜欢吃，只管放开肚子吃下去好了。”
显然是因为我们三个人都喜欢吃，那以后成武老父子就让我们吃了好几次。我觉得每次的味道都与第一次吃时一样的鲜美可口，而有一次则吃得更其有味。这是一个下雪天，进得门去，我见菜已摆在桌上，有柄的小锅连风炉都放在近桌一张园凳上，这锅里的当然又是泥鳅了，但正在烧着未熟，盖着锅盖。只一会儿，揭开锅盖，锅里的菜干泥鳅滚动的很厉害，吱吱的响声也特别大。我们就围着火锅吃起来，桌上摆着的菜得不到我们的光顾，我们专一夹吃正在熟着的泥鳅和菜干，连嘴唇和舌面都几乎烫破了。我觉得这一餐简直胜过鱼翅席。虽然雪在下着，天气极冷，但我们吃的菜干泥鳅是火烫的，成武老父子对待工作同志的心也是火烫的。
三月间，土改将近结束，一天吃晚饭时，成武老说：“今晚秀南又要去捉泥鳅了。”由于我们的要求，饭后他拿出铁丝篮和有倒齿的铁钳给我们看，说放在铁丝篮里点烧起来的必须是松明。我们感到极大的兴趣，都要跟着一道去捉，后因事未果。事办完了我曾跑到近处去看过，黑洞洞里，见约十丈外的一丘田中有几团相当旺盛的火光在缓缓地移动，不时停下来。定睛细辨，才辨认出火光旁提着铁丝篮的几个人，同时听到细语声和断续的涉水声。我喊叫秀南，秀南答应了，是满含欣喜的应声。我蹲下来用手探到水中，探知了水是冰骨冷；再看秀南他们，几乎每人都要好几分钟才钳到一条。我明白，这工作并不容易，而且是辛劳的。
对于成武老父子俩，我以为不只是感谢的问题，因为他们的不辞辛劳地多次搞泥鳅给我们吃，是他们对土改工作同志的相信、感谢和慰劳的表示，也是对党和人民政府热烈拥护的表示。他们看了土改中的种种事实，对党和人民政府，比过去相信得更坚决了，相信得更热烈了；知党和人民政府所派的我们喜欢吃泥鳅，就故意多次不计时间、精力和费用，捉泥鳅和烧泥鳅给我们吃，唯恐失了机会，并且表示得那么诚恳，那么质朴，那么自然，那么坚定，这的确是非常使人感动的，也非常引人深思的事！其实不只成武老父子俩这样，一般的贫雇农也是这样的。这难道不是农民极值得我们知识分子虚心学习的一例吗？
一九五八年三月十一日
离吃山田泥鍬已经六年，山田泥鍬的味道却深留不忘，也忘不了让我们吃到山田泥鳅的两父子。可是这两父子的名字我忘记了。幸得当时记着日记，且这日记还存放着，查着了日记，才忆起了熟悉的两个名字，原来是成武老和他的儿子秀南。父子很象：同样的矮胖结实，同样的紫酱脸色，同样的温和中带着刚强，诚恳而坚定的态度也是相象的。
一九五二年一月，温州专区中等学校教师参加土改工作队的很多，由专区分配到县、区，最后分配到乡、村才算到了实际工作的地方。我和刘礼杜同志分配到青由县的陈山乡，后来再同住到仁塘湾村。这是山上的一个村子，山村进口处就巳在高高的山上，村中有着一条石头的干路，还一步步再高上去。干路两旁都是梯田，看得出都是种水稻的。沿干路走上去，中间屋舍最密集处的路旁就有着成武老的住宅。是五间平屋，他住右首正间，灶房在前间的后面右半边。沿干路再上去走到村后的山上，转身向下一看，可以看清全村除了屋舍近旁的余地和菜园外，到处都是高高低低的梯田。
我和刘礼杜同志是在斗霸中过了春节后住到仁塘湾村的，原已住到这村中的有土改工作乡队长童荣生同志。土改工作队派到全陈山乡领导土改工作的只五个人，这时已调走一个人，留下四个人，配合工作的乡干部也只两三个。后来土改结束时，成武老和许多农民都说出了土改开始时的看法：他们拥护土改，欢迎土改工作队，但是要打倒地主恶霸，还要分田分地，全乡只派来几个人，怎么能够做得通，做得到。他们确实不大相信，但我和刘同志到仁塘湾村时，工作已进行了一段时间，群众已初步发动起来，对工作干部也已由不大相信而变为相信了。
我们三个人起初在一个农民积极分子家里用膳，后来因故改在成武老家里用膳。我们每天每餐都和成武老父子一起吃饭，象一家人一样。我们的工作极为紧张。对情况及其变化，我们耍调查研究，对政策及贯彻政策，我们要学习、钻研。我们还要继续发动群众，组织群众，与群众开大小会议，与群众一起对恶霸进行坚决的斗争。我们几乎是每天晚上要开群众会的。仁塘湾村是乡中的重点村，童荣生同志帮助我领导这个村的工作，村中的好多会议，成武老父子都是和我们一起参加的。我们三个人工作回来，与成武老父子一起吃饭，随便说笑，彼此之间没有隔阂，我们不但每餐胃口很好，而且都吃得津津有味。吃饭的地方就是成武老住屋的前间。
一天，我们踏进门口，看见桌上照例的几个菜已摆好，饭也已盛好，只是当中不是照例的汤，而是一个有柄的平底生铁火锅放在风炉上，锅里热气腾腾，还吱吱有声。成武老笑着说：“同志们，今天请你们吃个菜。坐，坐。”我们问是什么，他仍笑着，嘿嘿嘿地响：“你们自己看看。”我吹开热气细看，见锅里满是黑色的东西，中间有横七竖八的一条条，有的地方在滚动着。“到底是什么？”我们中的一个又问了。成武老说：“是泥鳅烧菜干，你们吃吃味道看。”
听说是泥鳅，我的兴趣不高，因为我少时住在乡间，每年晚稻收割后的田里就可掘泥鳅：用锄头随便哪里用力地掘下去，把泥翻过来，有时便会看见泥鳅。我也掘过。掘到泥鳅时会有劳有所获的喜悦，然而吃起来却觉得味道不好。无论熏或或放在镬中焙燥，焙熟，吃起来肉总是硬硬的，味不鲜美，还很有些泥气。吃几条还可以，吃多了就味同嚼蜡。我只觉得蓝鲋好吃，肉细而嫩，味鲜而清，的确当及“鲜美”这个赞词。
我兴趣不高地开始吃泥鳅了，不料竟有意外的味道，弄得自己也不相信起来。后来越吃越有味道，就不禁连声叫道：“真好吃！真好吃！”童同志和刘同志也都赞不绝口。我以为这山田泥瞅比我过去吃过的菜馆里烧得最好的蓝鲋还好吃得多，更不必说一般乡间里的泥鳅了。
成武老告诉我们说：“捉是秀南捉的。”我们问是哪里捉来，怎样捉法，他说：“是山田捉来的，要在夜里点了火放在铁丝篮里去照着，用铁钳去一条条钳来。
“泥鳅确是极好吃的。”童荣生同志笑着说，紧接着又断然地说得很快：“不过捉得太辛苦了，以后还是不要再搞吧。”
“什么辛苦！”成武老也断然地说，态度诚恳而自然，“你们同志工作得才辛苦，我们没有什么好的给你们吃，实在觉得很过意不去呢！”
“容易甚，容易甚！真正毫无难处。”秀南大声地说，态度诚恳而坚定，“你们如喜欢吃，只管放开肚子吃下去好了。”
显然是因为我们三个人都喜欢吃，那以后成武老父子就让我们吃了好几次。我觉得每次的味道都与第一次吃时一样的鲜美可口，而有一次则吃得更其有味。这是一个下雪天，进得门去，我见菜已摆在桌上，有柄的小锅连风炉都放在近桌一张园凳上，这锅里的当然又是泥鳅了，但正在烧着未熟，盖着锅盖。只一会儿，揭开锅盖，锅里的菜干泥鳅滚动的很厉害，吱吱的响声也特别大。我们就围着火锅吃起来，桌上摆着的菜得不到我们的光顾，我们专一夹吃正在熟着的泥鳅和菜干，连嘴唇和舌面都几乎烫破了。我觉得这一餐简直胜过鱼翅席。虽然雪在下着，天气极冷，但我们吃的菜干泥鳅是火烫的，成武老父子对待工作同志的心也是火烫的。
三月间，土改将近结束，一天吃晚饭时，成武老说：“今晚秀南又要去捉泥鳅了。”由于我们的要求，饭后他拿出铁丝篮和有倒齿的铁钳给我们看，说放在铁丝篮里点烧起来的必须是松明。我们感到极大的兴趣，都要跟着一道去捉，后因事未果。事办完了我曾跑到近处去看过，黑洞洞里，见约十丈外的一丘田中有几团相当旺盛的火光在缓缓地移动，不时停下来。定睛细辨，才辨认出火光旁提着铁丝篮的几个人，同时听到细语声和断续的涉水声。我喊叫秀南，秀南答应了，是满含欣喜的应声。我蹲下来用手探到水中，探知了水是冰骨冷；再看秀南他们，几乎每人都要好几分钟才钳到一条。我明白，这工作并不容易，而且是辛劳的。
对于成武老父子俩，我以为不只是感谢的问题，因为他们的不辞辛劳地多次搞泥鳅给我们吃，是他们对土改工作同志的相信、感谢和慰劳的表示，也是对党和人民政府热烈拥护的表示。他们看了土改中的种种事实，对党和人民政府，比过去相信得更坚决了，相信得更热烈了；知党和人民政府所派的我们喜欢吃泥鳅，就故意多次不计时间、精力和费用，捉泥鳅和烧泥鳅给我们吃，唯恐失了机会，并且表示得那么诚恳，那么质朴，那么自然，那么坚定，这的确是非常使人感动的，也非常引人深思的事！其实不只成武老父子俩这样，一般的贫雇农也是这样的。这难道不是农民极值得我们知识分子虚心学习的一例吗？
一九五八年三月十一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