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县图书馆

一九二七年十月间，我曾在上海一个大学里听过鲁迅先生的一次讲演。那时至今我就再没有听到过那么有味的讲演。
  离开讲时间还有十几分钟，在这个大学的礼堂里，全部坐位都已挤得满满的不用说，连后部侧边的大门口也挤满了人，全部站着，旁边几个敞开着的窗口也挤满了人，有坐在窗台上的，也有伸脖子站在窗外的。
  突然，台上左侧的小门开了，出来了几个人，经过简单的介绍，鲁迅先生已在讲演。鲁迅先生身材不高，穿一件深色的缎长袍，胸腹部略有油光，微微闪亮；脚穿黑色的胶底网球鞋，八字样地踏着，浓黑粗厚的短须与平头式的头发，同穿着很调和，脸色非常严肃而冷静，毫无笑意。站立着讲演象铁铸的立象一样，略微转动也不转动一下。两手始终平垂着，不用来帮助语言的表达，不仅不高举挥舞，就是连略一抬举也是没有的。但是，他的平缓而无抑扬顿挫的话语，只说几句，就被突然爆发的高朗笑声所打断了。他只得把话停下，镇静地看着；他自已不笑，甚至笑意也没有，脸色仍然非常严肃而冷静。待笑声过去，他才接下去说，这时静得异常，人们注目谛听得连呼吸也控制住了，可是又只说几句，他的讲演又被高朗笑声所打断了。就是这样，在沉静中，鲁迅先生的几句话就会引起禁不住的齐声高笑，平缓话声与高朗笑声相间，哄堂巨响不时在沉静中爆发，直至最后以热烈的长时掌声作结。
  但是鲁迅先生在讲演中并不说笑话，引人爆发笑声的是文学语言、幽默口吻和深沉的思想感情的极巧妙的高度的统一结合。那里边有鲜明的形象和崇高的理想，也有大胆的攻击和无情的揭露，还有入骨的解剖和自我的分析，而且更有万料不到的想法和说法，有时甚至想得说得你从未打开过的心灵极底层，而语言则于平易朴素中显有巧极妙极的特殊组织。他的一次讲演是一篇百听不厌的精美散文，既幽默而又讽刺，既辛辣而又含蓄，不但寓意深远，而且感情热烈，给人的是分明的是非，发人的是强烈的爱憎。所以被他引起的听众笑声是高朗的健康的笑声，这笑声里显然含有欢乐、赞成、钦佩、尊崇、爱慕、拥护等等成份，决不是听了笑话而觉得好笑的笑声。
  我从来没听过这样好的文学讲演，当时只望鲁迅先生讲得尽可能长些，但觉只一会儿就过去了，虽然时间已有两点多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