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念父亲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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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經川文集》 图书
唯一号: 113520020230000038
颗粒名称: 纪念父亲
分类号: K825.46
页数: 6
页码: 17-22
摘要: 文章主要描述了作者的父亲,一个坚强、刚正不阿的男子。他因不明原因投井,但后来被救起并去日本留学。父亲对作者既慈爱又严格,教育他要有自己的主意。同时,父亲也是一个勤劳的人,即使作为绅士也不摆架子,亲自动手做事。文章还通过描述父亲救狗、葬狗以及亲自抬行李等事件,展现了父亲善良、有爱心、负责任的品质。这些事件让作者深受教育,难以忘怀。
关键词: 周公侃 教育工作者 平阳县

内容

三十年前,浙江东南海滨一个县城的南门外,一个全县最大的学堂的校园里人声嘈杂,空气紧张。有人问:“已救起了么?”回答道:“没有救起,还在井里,一个外路先生已爬下去救了。”井旁站着一个四十余岁的中年人,学堂的堂长,张皇失措,双脚顿地,双手抖动,嘴唇乌青,连声“皇天!皇天!皇天!”但终于救起来了,是一位青年,约二十四五岁,已半死,就放在反覆于地上的一个镬上,腹部紧贴着微热的镬底,如此小半日,这才活了过来。
  青年是我的父亲,堂长是我的祖父。
  父亲是自已投井的。投井的原因不明,母亲说是发了“心火”;別人却说他入了革命党,清政府捉党员捉得凶,他畏怕起来的缘故,而另一种传说则又以为他是为了政府的无道,社会的汚浊才愤而投井的。
  第二年他到日本留学去了。
  他没有兄弟,我是他的独子。他很爱我。县城里会市,是孩子们最快乐的看迎柿赛会的时候。冋乡的孩子赶去看的很多,我家离县城二十余里,父亲也带了我去看。抱着我进得城里,恰恰碰到赛会的行列,人潮汹涌,滚滚而过,滚出一个瞪眼红面的高大汉子,同时响着震耳的号声和锣声,我没有见过听过,吓得哭了起来。
  “我不要看!我要回家哪!”我的四肢挥动着,旁若无人地拼命地喊了。
  父亲没有丝毫的愠色,笑开了嘴,说道:
  “哈哈!这儿胆小呢,回去,回去。”
  抱着我趁船回家了。
  但他並不溺爱我。他是刚强的男子,严明的父亲。他不愿我变成一个不肖的儿子,教管得很认真。我不听话,胡为,他会打我,我赖学,他会关我在厕所里。我怕他,敬他,却是並不恨他。
  祖父办学堂,是很有名声的读书人,乡人都叫他大老爷,但父亲从日本回来了却要开店,卖猪肉、豆腐和金银纸等。他似乎並非走投无路才开店的。
  我十四五岁时家里有一条狗,已养了几年了,是老黑狗——从别处捉来时就已老了,乌黑黑的眼睛,乌闪闪的皮毛,垂着象橡皮做成的耳朵,矮脚,.短尾巴(只二寸长),驯善听话,讨人欢喜。店里原也有狗的,不知怎的不见了,父亲就把老黑狗牵去了,常给它猪肉吃,它就一步不离地跟着父亲。
  “几时将黑狗牵回罢!”母亲时常这样说。
  一天,父亲不在店中,母亲教我去牵狗。狗不愿走,我连拖带哄地勉强它走。到得家中,它“鸣鸣”地叫着,只想走回去,我不让它走,骂它几句,它躺下,已不叫了,但显然是仍不愿意的。它几次三番地想逃走,可是给全家人监视着,连走到门外都不能。夜里,门关了,它又“鸣鸣”地叫着,从这间到那间,从那间到这间地走着,像还想逃走,又像很悲伤的样子。全家人都在吃饭间里,围坐着桌子,在闲谈,大约是走倦了,叫倦了,狗也曾来吃饭间躺下二三次,然都只一会儿就又那样地叫着,走着了。我想,怎么办呢?如老是这样,还是放它走吧。那知竟静了:不走也不叫。大家说,想已心死了;就不再管它。
  “怎么?狗倒在这里,踢它也不动,怕已死了!”将睡时,母亲刚回到卧室里,即刻这样地惊叫了。我赶忙进去,果然狗已死了。我很痛心,又很悔心,悔不该勉强它走,关它起来,致使讨人欢喜的它竟活活地气死了!同时想道,我不是逼死了一条性命了么?几乎想得哭起来,想得连会被父亲责骂都忘记了。
  但终于在床上记起了,就预备承受责骂。
  第二天,父亲雇人将狗葬了。是的,葬了。俗语道“猫挂树头,狗趁水流。”可是父亲为什么偏要雇人葬狗呢?这意思我似乎也懂得,于是就等着预备承受责骂了。
  等了好久,心里正觉疑惑,父亲来了,严肃地而又淡然地对我说:“跟我来!同你说话。”
  觉得很奇怪,怎么父亲没有丝毫的愠色呢?说别的事么?不,逼死了他的心爱的黑狗,他一定比我更痛心,即使是说别的事,也决不会忘记了黑狗的,怎么没有丝毫的愠色呢?茫然地跟到最后,进得一间空间里,我想,也许父亲此刻要发怒了,他大概……
  “你该知道错处罢!”不等我想完,父亲已和蔼地开口了。“好好的狗给你白白断送了,你想何等可惜!也怎么过得心呢?!是母亲教你牵的么?你怎么不想想,牵回家来做什么呢?其实是店里更需要狗的。而且狗不肯走,你勉强拖它归来,狗也有狗性,它怎么不气?现在既已死掉,只得罢了。以后切不要如此,切不要只听母亲的话。无论做什么事,你都应该想一想我做得对么?你应该有你自已的主意。”
  是的,我应该有我自已的主意。我忘不了父亲的话,我也忘不了黑狗。
  然而还有忘不了的。父亲是开店的,同时又是绅士,但是不肯也不会做摆架子的绅士。他和什么人都有说有笑,也非为兜揽生意,这是他做人的本色。他不件件事都差伎别入,自已能做的,都要自已动手,虽然是在客人或者大众面前。一年冬季,学校放寒假了,我和一位林君从中学里回家,船到一市镇的河埠,离我们的家还有五里过外,我们想将行李暂放在一个学校里,恰巧父亲和那学校里的王先生碰来。父亲也赞成我们的办法。
  “我去叫门房。”林君一边说一边已提脚望一百步光景远的学校跑了。
  “不用叫,不用叫!自巳抬,自已抬!”父亲阻止着林君抢着说,同时俯下了身子。
  “叫门房罢,何必要自已抬?”是王先生的话。但我其时早巳不自觉地俯下身子和父亲抬起箱子走了。父亲边走边说道:
  “自已抬多么便当。自已抬得动的,叫别人做什么?应该自已抬的。”
  我忘不了父亲的俯着的身子,我忘不了父亲的话。
  然而还有忘不了的。我不信神佛,我厌恶木偶、神像.我不欢喜家人的对于木偶神像的礼敬,我看得不耐烦起来,将灶神像撕了,将木偶的文昌帝君像拿掉了,将四个香炉里的香梗拔掉,香灰倒掉,藏空香炉子于衣柜中了。如真地有什么神佛,我算是赶走神佛了。祖母和母亲都反对我的举动,而父亲呢,他没有丝毫责备的意思,只是笑着说:“香炉佛像都端掉了么?哈哈!”
  父亲时常出门,在店里有时也很忙,曾有人问父亲为什么不叫我到店里帮助呢,父亲说:“他不会的,让他在家中看书多好呵。”但又不要我死读书的。一个初春的傍午,空中飞着纸鸢,天气很好,父亲和一位方先生回家来,方先生看见了我,说:“经川整日地在家中看书,怎么不难坐的?!”父亲道:“正说呢,这儿坐性倒还好!”掉头向母亲说:“这样是不好的,叫舜雅公做一个纸骂给经川放放罢!”
  一九二八年三四月的一晚,我正在书室中写日记,突然听到哀哭声,我的姊姊进来,掷过来一个霹雳,轰然的说:
  “经川,父亲死了!方先生说,就要抬到了!皇天啊!怎么好呢?”眼泪联珠似地挂下来。
  我抖着身子酒醉似地跟姊姊到了前间,母亲已昏倒在地,方先生在检扫空间,桌子、凳子都在我眼前跳舞起来了。父亲早上出门时还好好的,怎么就会死的呢?后来听了方先生的话,才知道较详细的情形。父亲中午在某处吃酒,吃得並不多,酒后又吃了些烟,说是有些不畅快,到一家同姓的家里睡去了。还未见好,方先生已寻到,其实已误过看医生的时间了。要大便,在粪桶上出了一身冷汗。方先生看看不妙,就赶紧请中西医,同时想抬父亲回家。
  “我要走了!”父亲突然很坚决地说。
  “轿还未抬来,怎好走呢?”
  “不是!我要死了!”父亲大声地说,已经有气无力了,但是还很清醒。
  打了两针无效,听中医的话,又灌下了别直之类的中药,仍无效,气息已慢慢地微弱了。
  抬归怕已来不及了,而且坐轿只是促其速死,就再想法子;但是一切法子都仍无效。
  “我要死了!”父亲又说,还很清醒。
  大家看看已真的没救,就问他对家中有什么吩咐,他睁开眼睛,停了一停摇摇头说:“没有!”
  这样地便死掉了。
  现在父亲死了已七八年了。在这七八年中,我时常记起父亲。父亲真是我生活之路上的一盏明灯。
  (原载一九三六年二月十五日《市街》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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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川文集》,收集了经川同志的部分遗文,并附载了几位亲友写的纪念文章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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