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县图书馆 内容
我住在浙江平阳。平阳，这在别省人也许是很生疏地名，但是极值得熟记的，因为据中央研究院地质研究所叶良辅先生的调查，平阳的明矾的储量竟在二万万吨以上呢——现在不管什么明矾，只说这里流行的娘娘词。
娘娘词是词的一种。词须唱，唱词和说书同样简单，只要一个会唱词的人，带有唱词鼓和拍板，就可有词听了。讲究的除唱词鼓和拍板外，多一块紧束牛筋的木板；最讲究的要算唱娘娘词，但也不过再加一面大锣和一个大鼓罢了。听词的机会很多，不出门坐在家中也可以听到，不过只是唱词人唱的词，不是唱词先生唱的词。——是的，会唱词的人中似乎也有等级；唱词行乞的叫唱词人，会唱大部词须别人去邀请才唱的叫唱词先生。娘娘词是最大部，最难唱的词，唱的人当然称唱词先生，但似乎和酬金也不无关系，唱一部娘娘词，单只唱词先生一个人的酬金最少的也需十几元，普通的是二十几元，还须供给食宿，这和行乞的唱词人的报酬只是每家一杯米者比较，其相去真是太远了！
唱娘娘词在庙宇里唱。庙宇里多数都有戏台，演戏就在戏台上演的，但唱娘娘词却不在戏台上唱，大都是在大殿正中一间靠左边最外一根柱的沿阶上搭一个小台，台上靠柱摆一把椅子，椅子右边的上方挂面锣，锣下放一个高可二尺五的大鼓。椅子外边一张四方凳，是凳面尺五见方的凳子，——唱就在这小台上唱。要唱时，唱词先生（多是瞎子的唱词先生）带着唱词鼓、拍板和“牛筋”等摸上了小台，坐在椅子上把四方凳翻转颠倒放着，在凳的四只脚中间用绳子交错的结一面绳网，将唱词鼓摆在绳网上，将“牛筋”挂在凳的朝戏台的一边，摆挂完毕，词就可开唱了。
然而这样子不嫌不热闹么？不，说热闹，唱娘当娘词是相热闹的，虽然热闹的程度比不上演戏，但在宗教的意味上说，前者却较后者重要，因为演戏是“人”为求自身的娱乐，而唱娘娘词却是“人”向“神”的一种严正的祈祷，就是“人”欲藉娘娘的神力驱除妖魔鬼怪，致使人事顺利，五谷丰登。因是这样严正的祈祷，所以不能不郑重将事，于是需钱就相当大了，大概普通的需一百多元，讲究的也有用了四五百元的。因需钱大，所以唱娘娘词并不如演戏的常见，多者是数年唱一次，少者是十数年，数十年唱一次。
通常的有如下的重要布置：除唱者坐的小台外，最重要的是娘娘。不管庙宇是五显庙或龙王庙或别的什么庙，也不管庙里有没有娘娘，只要唱娘娘词，就不得不奉承娘娘。即使是太阴宫，大殿正中神座后面坐的本是娘娘，也必须替娘娘换了新衣，将她抬出，安置在神座前面。也不能随便安置，至少须搭一个矮台，台后用板门围成八字形的半圈，板门不好看，就借一套寿屏遮掩，还有娘娘前面的一张方桌是省不了的，桌子上的几碟食物和灯台、桌衣、桌栏杆等等也是省不了的。对面戏台上也装扮起来，放着几张方桌，桌上也摆上食物、灯台之类的东西，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纸糊的神船。这神船就是载送妖魔鬼怪出境去用的。
再说用人最重要的是管烧纸马的二人和管发大炮的一人。管烧纸马的，一人坐在娘娘前面的桌边，一人坐在戏台上，二人都须听候唱词先生的命令，比如唱说：“内放××马二角！”坐在娘娘桌边的人就赶紧检出二张某纸马烧，说外呢，则须坐在戏台上的人管烧。发炮的也听命于唱词先生，得了命令就赶快跑至殿门外发这么三声大炮。
此外加上男女老少的听众，加上听众的言语叫喊，再加上烛光和香烟，于是唱娘娘词就相当的热闹了。
前面正已说过，娘娘词是一部大部的词，这部词不是半天一日可以唱完的，有分做八九本唱，也有分做十一、二本唱；一日夜唱两本，唱完一部需用五、六天的工夫。全部唱的都是一位娘娘的生平经历，主要是怎样学法，怎样收妖，怎样得道的经过，是一部巨著，可不知是谁人所作的。故事的大略是这样的：福建莆田县（唱时唱作苦田声，不知是否就是现在的莆田）有一人姓陈名敖义，养得二子一女，女名三妹，就是娘娘，子名法通法清。敖义父子三人都是所谓司公，本领算法通最好，莆田某乡原有数蛇精作怪，乡人被扰不堪，听说法通本领好，就清他去收精。果真名不虚传，他居然将最厉害的白蛇精活活捉住，就用头发捆缚。呆笨的法清对蛇精说：“你说自已的法力大，怎么被我的阿哥用一根头发缚住？”蛇精知道用的是头发，设法脱了捆缚，结果反将法通吃掉了，只剩几根骨头。那时三妹是个少女，因要替阿哥报仇，决心上庐山去学法，辛辛苦苦在庐山学了好几年法回来，还是斗不过白蛇精，于是又去苦学了几年，这才将白蛇精打败，那知正要斩灭蛇精，却有观音菩萨来干涉，说：“你俩都原是我身上物，你是我的一滴血，蛇精是我的一根头发。”将蛇精收去了。娘娘因辛苦学法捉得的蛇精被收去，气愤愤地反问道：“蛇精若是你的头发，为什么任它在世间害人？为什么不早些收去？”观音说：“如早收了蛇精，你怎么学得成法？”说完，顾自飘然地去了。娘娘无法，只得寻着法通的骨头，设法将他复活转来拉倒。
但这只是娘娘词的骨架子，娘娘词大半部却都是唱的娘娘两次学法回家在路上收服或除灭大小妖怪的经过。大小妖怪共有一方多个，所唱收服或除灭的经过，和西游记里所写的相仿佛，所以听去很觉热闹。大概是为表明娘娘法力的无边吧，唱到娘娘和妖怪斗法时，唱词先生就格外用力，唱法本来是坐着唱一阵，敲一阵唱词鼓，间或在鼓响声后又弹一阵“牛筋”的，斗时却很不同，这时唱词先生站起来手里紧捏着大鼓槌作擂鼓状，喊几句，擂几下，喊几句，擂几下，直到斗法完了。这两点也许是娘娘词所以能号召许多听众的原因，可是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不可忽视，就是娘娘词的明白易懂。京戏用京话讲唱，大众不大听得懂，昆戏不用本地活，再加辞句古雅，大众更不能懂得；唱娘娘词却不然，既大半用的本地话而措辞又大半都是土语，所以明白易懂，在听者有亲切可爱之感。
娘娘学法回家时曾路过平阳，词中说娘娘在某地收了什么妖，又说在某处除了什么怪，这时凑得巧妙极了。地方是本县的地方，所以在听者不但有亲切之感，还无形中坚强了听者对于娘娘的信仰，同时也坚强了对于一般神佛的信仰。
据娘娘词看，娘娘的确是法力无边的，这娘娘大家都喊她陈十四娘娘，十四这名字，不知是法名呢，还是封号？
话说回来，唱娘娘词，除娘娘词外，必定还唱别的词。大概每回一半的时间唱娘娘词，还有一半的时间唱祝词和别的词。祝词每回都先唱，总是那么一大套，是唱者代出钱者向娘娘祈祷的祈祷，也可说是唱者对出钱者的祝词。唱时唱得很轻，唱者须站着面对娘娘。这时听者不注意唱的什么，满殿是言语声、叫喊声。接着唱别的词，叫做打词头，就慢慢地静了。唱得越响，变得越静。词头或者唱一小段、一小段的词，或者几回接连唱一部较长的大部词。也有听者专听词头不听娘娘词的。词头唱完休息几分钟，最后才唱娘娘词。
还有一点，最末了的一本娘娘词有些特别：唱得很快，也比较短些，多半唱的是哄骗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上神船，于是由许多人将神船抬送到江边烧掉一一这才算完结。
据说这娘娘词不但平阳流行，平阳附近县如瑞安、永加、乐淸、泰顺等地也是流行的，而且还流行于闽省东北的好几县。
（原载于一九三五年八有二十日上海出版的《太白》第二卷第十一期）
娘娘词是词的一种。词须唱，唱词和说书同样简单，只要一个会唱词的人，带有唱词鼓和拍板，就可有词听了。讲究的除唱词鼓和拍板外，多一块紧束牛筋的木板；最讲究的要算唱娘娘词，但也不过再加一面大锣和一个大鼓罢了。听词的机会很多，不出门坐在家中也可以听到，不过只是唱词人唱的词，不是唱词先生唱的词。——是的，会唱词的人中似乎也有等级；唱词行乞的叫唱词人，会唱大部词须别人去邀请才唱的叫唱词先生。娘娘词是最大部，最难唱的词，唱的人当然称唱词先生，但似乎和酬金也不无关系，唱一部娘娘词，单只唱词先生一个人的酬金最少的也需十几元，普通的是二十几元，还须供给食宿，这和行乞的唱词人的报酬只是每家一杯米者比较，其相去真是太远了！
唱娘娘词在庙宇里唱。庙宇里多数都有戏台，演戏就在戏台上演的，但唱娘娘词却不在戏台上唱，大都是在大殿正中一间靠左边最外一根柱的沿阶上搭一个小台，台上靠柱摆一把椅子，椅子右边的上方挂面锣，锣下放一个高可二尺五的大鼓。椅子外边一张四方凳，是凳面尺五见方的凳子，——唱就在这小台上唱。要唱时，唱词先生（多是瞎子的唱词先生）带着唱词鼓、拍板和“牛筋”等摸上了小台，坐在椅子上把四方凳翻转颠倒放着，在凳的四只脚中间用绳子交错的结一面绳网，将唱词鼓摆在绳网上，将“牛筋”挂在凳的朝戏台的一边，摆挂完毕，词就可开唱了。
然而这样子不嫌不热闹么？不，说热闹，唱娘当娘词是相热闹的，虽然热闹的程度比不上演戏，但在宗教的意味上说，前者却较后者重要，因为演戏是“人”为求自身的娱乐，而唱娘娘词却是“人”向“神”的一种严正的祈祷，就是“人”欲藉娘娘的神力驱除妖魔鬼怪，致使人事顺利，五谷丰登。因是这样严正的祈祷，所以不能不郑重将事，于是需钱就相当大了，大概普通的需一百多元，讲究的也有用了四五百元的。因需钱大，所以唱娘娘词并不如演戏的常见，多者是数年唱一次，少者是十数年，数十年唱一次。
通常的有如下的重要布置：除唱者坐的小台外，最重要的是娘娘。不管庙宇是五显庙或龙王庙或别的什么庙，也不管庙里有没有娘娘，只要唱娘娘词，就不得不奉承娘娘。即使是太阴宫，大殿正中神座后面坐的本是娘娘，也必须替娘娘换了新衣，将她抬出，安置在神座前面。也不能随便安置，至少须搭一个矮台，台后用板门围成八字形的半圈，板门不好看，就借一套寿屏遮掩，还有娘娘前面的一张方桌是省不了的，桌子上的几碟食物和灯台、桌衣、桌栏杆等等也是省不了的。对面戏台上也装扮起来，放着几张方桌，桌上也摆上食物、灯台之类的东西，而最引人注目的却是纸糊的神船。这神船就是载送妖魔鬼怪出境去用的。
再说用人最重要的是管烧纸马的二人和管发大炮的一人。管烧纸马的，一人坐在娘娘前面的桌边，一人坐在戏台上，二人都须听候唱词先生的命令，比如唱说：“内放××马二角！”坐在娘娘桌边的人就赶紧检出二张某纸马烧，说外呢，则须坐在戏台上的人管烧。发炮的也听命于唱词先生，得了命令就赶快跑至殿门外发这么三声大炮。
此外加上男女老少的听众，加上听众的言语叫喊，再加上烛光和香烟，于是唱娘娘词就相当的热闹了。
前面正已说过，娘娘词是一部大部的词，这部词不是半天一日可以唱完的，有分做八九本唱，也有分做十一、二本唱；一日夜唱两本，唱完一部需用五、六天的工夫。全部唱的都是一位娘娘的生平经历，主要是怎样学法，怎样收妖，怎样得道的经过，是一部巨著，可不知是谁人所作的。故事的大略是这样的：福建莆田县（唱时唱作苦田声，不知是否就是现在的莆田）有一人姓陈名敖义，养得二子一女，女名三妹，就是娘娘，子名法通法清。敖义父子三人都是所谓司公，本领算法通最好，莆田某乡原有数蛇精作怪，乡人被扰不堪，听说法通本领好，就清他去收精。果真名不虚传，他居然将最厉害的白蛇精活活捉住，就用头发捆缚。呆笨的法清对蛇精说：“你说自已的法力大，怎么被我的阿哥用一根头发缚住？”蛇精知道用的是头发，设法脱了捆缚，结果反将法通吃掉了，只剩几根骨头。那时三妹是个少女，因要替阿哥报仇，决心上庐山去学法，辛辛苦苦在庐山学了好几年法回来，还是斗不过白蛇精，于是又去苦学了几年，这才将白蛇精打败，那知正要斩灭蛇精，却有观音菩萨来干涉，说：“你俩都原是我身上物，你是我的一滴血，蛇精是我的一根头发。”将蛇精收去了。娘娘因辛苦学法捉得的蛇精被收去，气愤愤地反问道：“蛇精若是你的头发，为什么任它在世间害人？为什么不早些收去？”观音说：“如早收了蛇精，你怎么学得成法？”说完，顾自飘然地去了。娘娘无法，只得寻着法通的骨头，设法将他复活转来拉倒。
但这只是娘娘词的骨架子，娘娘词大半部却都是唱的娘娘两次学法回家在路上收服或除灭大小妖怪的经过。大小妖怪共有一方多个，所唱收服或除灭的经过，和西游记里所写的相仿佛，所以听去很觉热闹。大概是为表明娘娘法力的无边吧，唱到娘娘和妖怪斗法时，唱词先生就格外用力，唱法本来是坐着唱一阵，敲一阵唱词鼓，间或在鼓响声后又弹一阵“牛筋”的，斗时却很不同，这时唱词先生站起来手里紧捏着大鼓槌作擂鼓状，喊几句，擂几下，喊几句，擂几下，直到斗法完了。这两点也许是娘娘词所以能号召许多听众的原因，可是还有更重要的原因不可忽视，就是娘娘词的明白易懂。京戏用京话讲唱，大众不大听得懂，昆戏不用本地活，再加辞句古雅，大众更不能懂得；唱娘娘词却不然，既大半用的本地话而措辞又大半都是土语，所以明白易懂，在听者有亲切可爱之感。
娘娘学法回家时曾路过平阳，词中说娘娘在某地收了什么妖，又说在某处除了什么怪，这时凑得巧妙极了。地方是本县的地方，所以在听者不但有亲切之感，还无形中坚强了听者对于娘娘的信仰，同时也坚强了对于一般神佛的信仰。
据娘娘词看，娘娘的确是法力无边的，这娘娘大家都喊她陈十四娘娘，十四这名字，不知是法名呢，还是封号？
话说回来，唱娘娘词，除娘娘词外，必定还唱别的词。大概每回一半的时间唱娘娘词，还有一半的时间唱祝词和别的词。祝词每回都先唱，总是那么一大套，是唱者代出钱者向娘娘祈祷的祈祷，也可说是唱者对出钱者的祝词。唱时唱得很轻，唱者须站着面对娘娘。这时听者不注意唱的什么，满殿是言语声、叫喊声。接着唱别的词，叫做打词头，就慢慢地静了。唱得越响，变得越静。词头或者唱一小段、一小段的词，或者几回接连唱一部较长的大部词。也有听者专听词头不听娘娘词的。词头唱完休息几分钟，最后才唱娘娘词。
还有一点，最末了的一本娘娘词有些特别：唱得很快，也比较短些，多半唱的是哄骗各种各样的妖魔鬼怪上神船，于是由许多人将神船抬送到江边烧掉一一这才算完结。
据说这娘娘词不但平阳流行，平阳附近县如瑞安、永加、乐淸、泰顺等地也是流行的，而且还流行于闽省东北的好几县。
（原载于一九三五年八有二十日上海出版的《太白》第二卷第十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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