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古今宁海籍人士诗文选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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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宁海县文化志》 图书
唯一号: 113020020240000829
颗粒名称: 第五节 古今宁海籍人士诗文选辑
分类号: G127.55
页数: 61
页码: 385-445
摘要: 本文记述了古今宁海籍人士诗文选辑情况。
关键词: 宁海县 文化 诗文选辑

内容

(一)宋至民国
  宁海人文荟萃,自宋以来,所遗诗文浩瀚。本节以时间先后为序,选录其中直接反映宁海人文事件和山川胜迹的诗文,以飨读者
  宁海县歌
  佚名
  丹丘白峤古名区,西接天台东尾闾;
  一带文明回浦水,千秋灵气出名儒。
  慈母石
  〔宋〕罗适
  叠石江头峻如壁,舟人指云慈母石。
  慈母名兮不可闻,巉岩坑压秋江碧。
  我闻慈母名,启我父母思:
  人有父母谁不思,我思父母偏伤悲。
  忆昔生我童稚时,家贫日逐图生资。
  父母衣我宁自寒,父母食我宁自饥。
  拾薪为我代灯烛,鬻衣为我买诗书。
  朝夕劝我苦勤读,戒我勿作庸常儿。
  嗟哉我生命多疾,父母提携延岁月。
  忽朝卧病一呻吟,父母咿哑面如漆。
  有时为我祝神祗,愿我早着蓝袍归。
  此时我心常感发,愿如夫子言无违。
  嗟哉我生命多蹇,少年不第第已晚。
  况兼父母未死时,食不饱兮衣不暖。
  今日身为一命仕,薄俸聊堪奉甘旨。
  双亲已逝掩荒丘,薄俸番将饱妻子。
  有时举箸食新鲜,默默不知双泪涟。
  拭目空将酒杯奠,酒杯不到阴容前。
  慈母石,世稀有,汝在江头天地久。
  我思父母不得养,此恨当同汝不朽!
  呜呼罔极恩难报,于今赖有移忠孝。
  行当竭力事明君,庶可扬名酬双亲。
  盖苍乔木
  〔宋〕叶梦鼎
  乔木参天阅世深,盖苍峰畔旧登临。
  此间幽趣谁人领?听尽风涛独赏心。
  天门山
  〔宋〕舒岳祥
  烟树连天远,渔樵两地分。
  仙舟沧海路,僧锡石桥云。
  落日人行少,空村犬吠闻。
  谁知隐论者,绝迹在人群。
  岁暮寄王修德先生诗二首
  〔明〕方孝孺
  杪岁垂垂尽,寒花悄悄繁。
  律回春有信,冰动水生痕。
  朴学惭经济,穷居废讨论。
  都将百年意,一笑付乾坤。
  长啸茅斋窄,清谈酒盏空。
  天寒炉擅宠,岁恶甑无功。
  计拙居鸠上,身癯讶鹤同。
  灯花笑愁绝,故向夜窗红。
  注:王修德名琦、城西隅人。
  夜度桑洲驿
  〔明〕方孝孺
  山路弯弯石瓷平,碧天凉露下三更。
  无端一夜西风恶,吹着新愁上紫荆。
  归锦桥柳
  〔明〕方孝孺
  衣锦归来气似虹,石桥杨柳锁春风。
  宫袍初梁非常绿,花帽争辉分外红。
  人物当思今日异,韶光还与昔年同。
  东君有意垂眸看,管教贤孙踵旧踪。
  还乡
  〔明〕石允常
  才过邮亭是故乡,故乡风味不寻常。
  梅花亦解迎归客,未到溪桥先送香。
  卧龙山谒方先生祠
  〔明〕石简
  百年涕泣卧龙深,千古凄凉竟夕阴。
  王蠋庙荒鼯昼拱,首阳云黑鸟春吟。
  溪流汩汩游人泪,山月辉辉国土心。
  已见董狐千万字,即看金石照空林。
  游雁苍山
  佚名
  峰转林回地最幽,当年创始义阳侯。
  好山面面天开画,乔木阴阴云拥楼。
  紫诰重封光照日,黄金肯舍气横秋。
  僧留半日浑无事,却愧风尘走白头。
  峤岭飞云
  〔明〕石简
  岚开东峤睹朝曛,泉下幽人别有群。
  野鸟不知尘世恨,凌风高叫岭头云。
  蛇蟠洋
  〔明〕王廷藩
  千山紫菜万山苔,叶叶轻帆四面开。
  清夜船头声聒耳,成群石首溯潮来。
  秋夜登跃龙山
  〔明〕胡其中
  井梧留岁月,石榻半云侵。
  树密秋声碎,天高雁影沉。
  看山无墨画,听水不弦琴。
  欲赋登楼句,惊闻落叶吟。
  大湖杂诗
  〔清〕王吉人
  十里江山拓,茅檐新旧搀。
  地卑春更湿,井古水犹咸。
  海气蒸孤屿,炊烟认落帆。
  村醪闻长价,我欲典春衫。
  王爱山
  〔清〕徐镛
  台山赎载高宗过此玩之,故名王爱。按高宗幸台只及临海,未至天台,志所载未知何据。
  王爱佳名在昔留,高宗曾否玩峰头?
  独怜汴洛无穷胜,尽让金人蜡屐游。
  梁王山
  庆大成
  梁王山高压沧海,梁王已去云山在。
  白石寒泉古复今,青薇如荠无人采。
  宁海竹枝词
  〔清〕王梦赉
  元宵演剧到春残,乘兴何妨日日看。
  共道经年辛苦甚,三时工作一时欢。
  柴株棉袄语犹新,瀹茗围炉结比邻。
  家道虽贫身却贵,灯台名唤竹夫人。
  感怀王君锡桐
  〔清〕孙垂裳
  嶒崚骨干本天成,讵肯庸庸了一生。
  毒雾弥漫清世界,英风凛冽道干城。
  志研经训青毡敝,气慑妖魔利剑横。
  留赞一词遗信史,莫将功罪两分评。
  清泉题陈长官墓
  〔民国〕叶桐封
  宰官几似我公清,只惜人民不惜生。
  万代黄连心更苦,一篇残草谏尤诚。
  青山何幸埋忠骨,瘠县从教得薄征。
  俎豆千秋贤父母,葱茏佳气郁佳城。
  赠军中诸同事
  〔民国〕孔墉
  家家刀尺试寒衣,顾我天涯事总非。
  头白转怜亲更老,灯昏常觉梦难归。
  山城落月思回浦,沂水秋风忆钓矶。
  千里芦花明似雪,几人怒马出重围。
  为奴隶的母亲(小说)
  柔石
  她底丈夫是一个皮贩,就是收集乡间各猎户底兽皮和牛皮,贩到大埠上出卖的人。但有时也兼做点农作,芒种的时节,便帮人家插秧,他能将每行插得非常直,假如有五人同在一个水田内,他们一定叫他站在第一个做标准,然而境况是不佳,债是年年积起来了。他大约就因为境况的不佳。烟也吸了,酒也喝了,钱也赌起来了。这祥,竟使他变做一个非常凶狠而暴躁的男子,但也就更贫穷下去。连小小的移借,别人也不敢答应了。
  在穷底结果的病以后,全身便变成枯黄色,脸孔黄的和小铜鼓一样,连眼白也黄了。别人说他是黄疸病,孩子们也就叫他“黄胖”了。有一天,他向他底说:
  “再也没有办法了。这样下去,连小锅也都卖去了。我想,还是从你底身上设法罢。你跟着我挨饿,有什么办法呢?”
  “我底身上?……”
  他底妻坐在灶后,怀里抱着她刚满五周的男小孩——孩子还在啜着奶,她讷讷地低声地问。
  “你,是呀,”她底丈夫病后的无力的声音,“我已经将你出典了……”
  “什么呀?”她底妻子几乎昏去似的。
  屋内是稍稍静寂了一息。他气喘着说:
  “三天前,王狠来坐讨了半天的债回去以后,我也跟着他去,走到九亩潭边,我很不想要做人了。但是坐在那株爬上去一纵身就可落在潭里的树下,想来想去,总没有力气跳了。猫头鹰在耳朵边不住地啭,我底心被它叫寒起来,我只得回转身,但在路上,遇见了沈家婆,她问我,晚也晚了,在外做什么。我就告诉她,请她代我借一笔款,或向什么人家的小姐借些衣服或首饰去暂时当一当,免得王狠底狼一般得绿眼睛天天在家里闪烁。可是沈家婆向我笑道:
  “‘你还将妻养在家里做什么呢?你自己黄也黄到这个地步了?’”
  “我低着头站在她面前没有答,她又说:
  “‘儿子呢,你只有一个,舍不得。但妻——’”
  “我当时想:‘莫非叫我卖去妻子么?’”
  而她继续道:
  “‘但妻——虽然是结发的,穷了,也没有法。还养在家里做什么呢?’”
  “这样,她就直说出:‘有一个秀才,因为没有儿子,年纪已五十岁了,想买一个妾;又因他底大妻不允许,只准他典一个,典三年或五年,叫我物色相当的女人:年纪约三十岁左右,养过两三个儿子的,人要沉默老实,又肯做事,还要对他底大妻肯低眉下首。这次是秀才娘子向我说的,假如条件合,肯出八十元或一百元的身价。我代她寻好几天,总没有相当的女人。’她说:‘现在碰到我,想起了你来,样样都对的。’当时问我底意见怎样,我一边掉了几滴泪,一边却被她催的答应她了。”
  说到这里,他垂下头,声音很低弱,停止了。他底妻简直痴似的,话一句没有。又静寂了一息,他继续说:
  “昨天,沈家婆到过秀才底家里,她说秀才很高兴,秀才娘子也喜欢,钱是一百元,年数呢,假如三年养不出儿子,是五年。沈家婆并将日子也拣定了——本月十八,五天后。今天,她写典契去了。”
  这时,他底妻简直连腑脏都颠抖,吞吐着问:
  “你为什么早不对我说?”
  “昨天在你底面前旋了三个圈子,可是对你说不出。不过我仔细想,除出将你底身子设法外,再也没有办法了。”
  “决定了么?”妇人战着牙齿问。
  “只待典契写好。”
  “倒霉的事情呀,我!——一点也没有别的方法了么?春宝底爸呀!”
  春宝是她怀里的孩子底名字。
  “倒霉,我也想到过,可是穷了,我们又不肯死,有什么办法?今年,我怕连插秧也不能插了。”
  “你也想到过春宝么?春宝还只有五岁,没有娘,他怎么好呢?”
  “我领他便了,本来是断了奶的孩子。”
  他似乎渐渐发怒了。也就走出门外去了。她,却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这时,在她过去的回忆里,却想起恰恰一年前的事:那时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她简直如死去一般地卧在床上。死还是整个的,她却肢体分作四碎与五裂。刚落地的女婴,在地上的干草堆上叫:“呱呀,呱呀,”声音很重的,手脚揪缩。脐带绕在她底身上,胎盘落在一边,她很想挣扎起来给她洗好,可是她底头昂起来,身子凝滞在床上。这样,她看见她底丈夫,这个凶狠的男子,红着脸,提了一桶沸水到女婴的旁边。她简单用了她一生底最后的力向他喊:“慢!慢……”但这个病前极凶狠的男子,没有一分钟商量的余地,也不答半句话,就将“呱呀,呱呀,”声音很重地在叫着的女儿,刚出世的新生命,用他底粗暴的两手捧起来,如屠户捧将杀的小羊一般,扑通,投下在沸水里了!除出沸水的溅声和皮肉吸收沸水的嘶声以外,女孩一声也不喊——她疑问地想,为什么也不重重地哭一声呢?竟这样不响地愿意冤枉死去么?啊!——她转念,那是因为她自己当时昏过去的缘故,她当时剜去了心一般地昏去了。
  想到这里,似乎泪竟干涸了。“唉!苦命呀!”她低低地叹息了一声。这时春宝拔去了奶头,向他底母亲的脸上看,一边叫:
  “妈妈!妈妈!”
  在她将离别底前一晚,她拣了房子底最黑暗处坐着。一盏油灯点在灶前,萤火那么的光亮。她,手里抱着春宝,将她底头贴在他底头发上。她底思想似乎浮漂在极远,可是她自捉摸不定远在那里。于是慢慢地跑过来,跑到眼前,跑到她底孩子底身上。
  她向她底孩子低声叫:
  “春宝,宝宝!”
  “妈妈,”孩子含着奶头答。
  “妈妈明天要去了……”
  “唔,孩子似不十分懂得,本能地将头钻进他母亲底胸膛。
  “妈妈不回来了,三年内不能回来了!”
  她擦一擦眼睛,孩子放松口子问:
  “妈妈那里去呢?庙里么?”
  “不是,三十里路外,一家姓李的。”
  “我也去。”
  “宝宝去不得的。”
  “呃!”孩子反抗地,又吸着并不多的奶。
  “你跟爸爸在家里,爸爸会照料宝宝的:同宝宝睡,也带宝宝玩,你听爸爸底话好了。过三年……”
  她没有说完,孩子要哭似地说:
  “爸爸要打我的!”
  “爸爸不再打你了,”同时用她底左手抚摸着孩子底右额,在这上,有他父亲在杀死他刚生下的妹妹后第三天,用锄柄敲他,肿起而又平复了的伤痕。
  她似要还想对孩子说话,她底丈夫踏进门了。他走到她底面前,一只手放在袋里,掏取着什么,一边说:
  “钱已经拿来七十元了。还有三十元要等你到了十天后付。”
  停了一息说:“也答应轿子来接。”
  又停了一息说:“也答应轿夫一早吃好早饭来。”
  这样,他离开了她,又向门外走出去了。
  这一晚,她和她底丈夫都没有吃晚饭。
  第二天,春雨竟滴滴淅淅地落着。
  轿是一早就到了。可是这妇人,她却一夜不曾睡。她先将春宝底几件破衣服都修补好;春将完了,夏将到了,可是她,连孩子冬天用的破烂棉袄都拿出来,移交给他底父亲——实在,他已经在床上睡去了。以后,她坐在他底旁边,想对他说几句话,可是长夜是迟延着过去,她底话一句也说不出。而且,她大着胆向他叫了几声,发了几个听不清楚的声音,声音在他底耳外,她也就睡下不说了。
  等她朦朦胧胧地刚离开思索将要睡去,春宝醒了,他就推叫他底母亲,要起来。以后当她给他穿衣服的时候。向他说:
  “宝宝好好地在家里,不要哭,免得你爸爸打你。以后妈妈常买糖果来,买给宝宝吃,宝宝不要哭。”
  而小孩子竟不知道悲哀是什么一回事,张大口子“唉,唉,”地唱起来了。她在他底唇边吻了一吻,又说:
  “不要唱,你爸爸被你唱醒了。”
  轿夫坐在门首的板凳上,抽着旱烟,说着他们自己要听的话。一息,邻村的沈家婆也赶到了。一个老妇人,熟悉世故的媒婆,一进门,就拍拍她身上的雨点,向他们说:
  “下雨了,下雨了,这是你们家里此后会有滋长的预兆。”
  老妇人忙碌似地在屋内旋了几个圈,对孩子底父亲说了几句话,意思是讨酬报。因为这件契约之能订的如此顺利而合算,实在是她底力量。
  “说实在话,春宝底爸呀,再加五十元,那老头子可以买一房妾了。”她说。
  于是又转向催促她——妇人却抱着春宝,这时坐着不动。老妇人声音很高地:
  “轿夫要赶到他们家里吃中饭的,你快些预备走呀!”
  可是妇人向她瞧了一瞧,似乎说:
  “我实在不愿离开呢!让我饿死在这里罢!”
  声音是在她底喉下,可是媒婆懂得了,走近到她前面,迷迷地向她笑说:
  “你真是一个不懂事的丫头,黄胖还有什么东西给你呢?那边真是一份有吃有剩的人家,两百多亩田,经济很宽裕,房子是自己底,也雇着长工养着牛。大娘底性子是极好的,对人非常客气,每次看见人总给人一些吃的东西。那老头子——实在并不老,脸是很白白的,也没有留胡子,因为读了书,背有些偻偻的,斯文的模样。可是也不必多说,你一走下轿就看见的,我是一个从不说谎的媒婆。”
  妇人拭一拭泪,极轻地:
  “春宝……我怎么抛开他呢!”
  “不用想到春宝了。”老妇人一手放在她底肩上,脸凑近她和春宝。“有五岁了,古人说:‘三周四岁离娘身,’可以离开你了。只要你肚子争气些,到那边,也养下一二个来,万事都好了。”
  轿夫也在门首催起身了,他们噜苏着说:
  “又不是新娘子,啼啼哭哭的。”
  这样,老妇人将春宝从她底怀里拉去,一边说:
  “春宝让我带去罢。”
  小小的孩子也哭了,手脚乱舞的,可是老妇人终于给他拉到小门外去。当妇人走进轿门的时候,向他们说:
  “带进屋里来罢,外边有雨呢。”
  她底丈夫用手支着头坐着,一动没有动,而且也没有话。
  两村的相隔有三十里路,可是轿夫的第二次将轿子放下肩,就到了。春天的细雨,从轿子底布蓬里飘进,吹湿了她底衣衫。一个脸孔肥肥的,两眼很有心计的约摸五十四五岁的老妇人来迎她,她想:这当然是大娘了。可是只向她满面羞涩地看一看,并没有叫。她很亲昵似的将她牵上阶沿,一个长长的瘦瘦的而面孔圆细的男子就从房里走出来。他向新来的少妇,仔细地瞧了瞧,堆出满脸的笑容来,向她问:
  “这么早就到了么?可是打湿你底衣裳了。”
  而那位老妇人,却简直没有顾到他底说话,也向她问:
  “还有什么在轿里么?”
  “没有什么了,”少妇答。
  几位邻舍的妇人站在大门外,探头张望的;可是她们走进屋里面了。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为什么,她底心老是挂念着她底旧的家,掉不下她的春宝。这是真实而明显的,她应庆祝这将开始的三年的生活——这个家庭,和她所典给他的丈夫,都比曾经过去的要好,秀才确是一个温良和善的人,讲话是那么地低声,连大娘,实在也是一个出乎意料之外的妇人,她底态度之殷勤,和滔滔的一席话:说她和她丈夫底过去的生活之经过,从美满而漂亮的结婚生活起,一直到现在,中间的三十年。她曾做过一次的产,十五六年以前,养下一个男孩子,据她说,是一个极美丽又极聪明的婴儿,可是不到十个月竟患天花死去了。这样,以后就没有养过第二个。在她底意思中,似乎——似乎——早就叫她底丈夫娶一房妾,可是他,不知是爱她呢,还是没有相当的人——这一层她并没有说清楚;于是,就一直到现在。这样,竟说得这个具着朴素的心地的她,一时酸,一会苦,一时甜上心头,一时又咸的压下去了。最后这个老妇人并将她底希望也向她说出来了。她底脸是娇红的,可是老夫人说:
  “你是养过三四个孩子的女人了,当然,你是知道什么的,你一定知道的还比我多。”
  这样,她说着走开了。
  当晚,秀才也将家里底种种情形告诉她,实际,不过是向她夸耀或求媚罢了。她坐在一张橱子的旁边,这样的红的木橱,是她旧的家所没有的,她眼睛白晃晃地瞧着它。秀才也就坐在橱子底面前来,问她:
  “你叫什么名字呢?”
  她没有答,也并不笑,站起来,走在床底前面,秀才也跟到床底旁边,更笑地问她:
  “怕羞么?哈,你想你底丈夫么?哈,哈,现在我是你底丈夫了。”声音是轻轻的,又用手去牵着她底袖子。“不要愁罢!你也想你底孩子的,是不是?不过——”
  他没有说完,却又哈的笑了一声,他自己脱去他外面的长衫了。
  她可以听见房外的大娘底声音在高声地骂着什么人,她一时听不出在骂谁,骂烧饭的女仆,又好象骂她自己,可是因为她底怨恨,仿佛又是为她而发的。秀才在床上叫道:
  “睡罢,她常是这么噜噜苏苏的。她以前很爱那个长工,因为长工要和烧饭的黄妈多说话,她却常要骂黄妈的。”
  日子是一天天地过去了。旧的家,渐渐地在她底脑子里疏远了,而眼前,却一步步地亲近她使她熟悉。虽则,春宝底哭声有时竟在她耳朵边响,梦中,她也几次地遇到过他了。可是梦是一个比一个缥渺,眼前的事务是一天比一天繁多。她知道这个老妇人是猜忌多心的,外表虽则对她还算大方,可是她底嫉妒的心是和侦探一样,监视着秀才对她的一举一动。有时,秀才从外面回来,先遇见了她而同她说话,老妇人就疑心有什么特别的东西买给她了,非在当晚,将秀才叫到她自己底房内去,狠狠地训斥一番不可。“你给狐狸迷着了么?”“你应该称一称你自己底老骨头是多少重!”象这样的话,她耳闻到不止一次了。这样以后,她望见秀才从外面回来而旁边没有她坐着的时候,就非得急忙避开不可。即使她在旁边,有时也该让开些,但这种动作,她要做的非常自然,而且不能让别人看出,否则,她又要向她发怒,说是她有意要在旁人的前面暴露她大娘底丑恶。而且以后,竟将家里的许多杂务都堆积在她底身上,同一个女仆那么样。她还算是聪明的,有时老妇人底换下来的衣服放着,她也给她拿去洗了,虽然她说:
  “我底衣服怎么要你洗呢?就是你自己底衣服,也可叫黄妈洗的。”可是接着说:
  “妹妹呀,你最好到猪栏里去看一看,那两只猪为什么这样喁喁叫的,或者因为没有吃饱罢,黄妈总是不肯给它们吃饱的。”
  八个月了,那年冬天,她底胃却起了变化:老是不想吃饭,想吃新鲜的面,番薯等。但番薯或面吃了两餐,又不想吃,又想吃馄饨,多吃又要呕。而且还想吃南瓜和梅子——这是六月里的东西,真稀奇,向那里去找呢?秀才是知道在这个变化中所带来的预告了。他镇日地笑微微,能找到的东西,总忙着给她找来。他亲身给她街上去买橘子,又托便人买了金柑来,他在廊沿下走来走去,口里念念有词的,不知说什么。他看她和黄妈磨过年的粉,但还没有磨了三升,就向她叫:“歇一歇罢,长工也好磨的,年糕是人人要吃的。”
  有时在夜里,人家谈着话,他却独自拿了一盏灯,在灯下,读起《诗经》来了:
  关关雎鸠,
  在河之洲,
  窈窕淑女,
  君子好逑—”
  这时长工向他问:
  “先生,你又不去考举人,还读它做什么呢?”
  他却摸一摸没有胡子的口边,怡悦地说道:
  “是呀,你也知道人生底快乐么?所谓:‘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你也知道这两句话底意思么?这是人生底最快乐的两件事呀!可是我对于这两件事都过去了,我却还有比这两件更快乐的事呢!”
  这样,除出他底两个妻以外,其余的人们都大笑了。
  这些事,在老妇人眼睛里是看得非常气恼了。她起初闻到她地受孕也欢喜,以后看见秀才的这样奉承她,她却怨恨她自己肚子底不会还债了。有一次,次年三月了,这妇人因为身体感觉不舒服,头有些痛,睡了三天。秀才呢,也愿她歇息歇息,更不时地问她要什么,而老妇人却着实地发怒了。她说她装娇,噜噜苏苏地说了三天。她先是恶意地讥嘲她:说是一到秀才底家里就高贵起来了,什么腰酸呀,头痛呀,姨太太的架子也都摆出来了;以前在自己底家里,她不相信她有这样的娇养,恐怕竟和街头的母狗一样,肚皮里有着一肚子的小狗,临产了,还要到处地奔求着食物。现在呢,因为“老东西”——这是秀才的妻叫秀才的名字——趋奉了她,就装着娇滴滴的样子了。
  “儿子,”她有一次在厨房里对黄妈说:“谁没有养过呀?我也曾怀过十个月的孕,不相信有这么的难受。而且,此刻的儿子,还在‘阎罗王的簿里’,谁保的定生出来不是一只癞蛤蟆呢?也等到真的‘鸟儿’从洞里钻出来看见了,才可在我底面前显威风,摆架子,此刻,不过是一块血的猫头鹰,就这么的装腔,也显得太早一点!”
  当晚这妇人没有吃晚饭,这时她已经睡了,听了这一番婉转的冷嘲与热骂,她呜呜咽咽地低声哭泣了。秀才也带衣服坐在床上,听到浑身透着冷汗,发起抖来。
  他很想扣好衣服,重新走起来,去打她一顿,抓住她底头发狠狠地打她一顿,泄泄他一肚皮的气。但不知怎样,似乎没有力量,连指也颤动,臂也酸软了,一边轻轻地叹息着说:
  “唉,一向实在太对她好了。结婚了三十年,没有打过她一掌,简直连指甲都没有弹到她底皮肤上过,所以今日,竟和娘娘一般地难惹了。”
  同时,他爬过到床底那端,她底身边,向她耳语说:
  “不要哭罢,不要哭罢,随她吠去好了!她是阉过的母鸡,看见别人的孵卵是难受的。假如你这一次真能养出一男孩子来。我当送你两样宝贝——我有一只青玉的戒指,一只白玉的……”
  他没有说完,可是他忍不住听下门外的他底大妻底喋喋的讥笑声音,他急忙地脱去了衣服,将头钻进被窝里去,凑向她底胸膛,一边说:
  “我有白玉的……”
  肚子一天天地膨胀的如斗那么大,老妇人终究也将产婆雇定了,而且在别人的面前,竟拿起花布来做婴儿用的衣服。酷热的暑天到了尽头,旧历的六月,他们在希望的眼中过去了。秋开始,凉风也拂拂地在乡镇上吹送。于是有一天,这全家的人们都到了希望底最高潮,屋里底空气完全地骚动起来。秀才底心更是异常地紧张,他在天井上不断地徘徊,手里捧着一本历书,好似要读它背诵那么地念去——“戊辰”,“甲戌”,“壬寅之年”,老是反复地轻轻的说着。有时他底焦急的眼光向一间关了窗的房子望去——在这间房子内是有产母底低声呻吟的声音;有时他向天上望一望被云笼罩着的太阳,于是又走向房门口,向站在房门内的黄妈问:
  “此刻如何?”
  黄妈不住地点着头不做声响,一息,答:
  “快下来了,快下来了。”
  于是他又捧了那本历书,在廊下徘徊起来。
  这样的情形,一直继续到黄昏底青烟在地面起来,灯火一盏盏的如春天的野花般在屋内开起,婴儿才落地了,是一个男的。婴儿底声音很重地在屋内叫,秀才却坐在屋角里,几乎快乐到流出泪来了。全家的人都没有心思吃晚饭,在平谈的晚餐席上,秀才底大妻向佣人们说道:
  “暂时瞒一瞒罢,给小猫头避避晦气;假如别人问起,也答养一个女的好了。”
  他们都微笑地点点头。
  一个月以后,婴儿底白嫩的小脸孔,已在秋天的阳光里照耀了。这个少妇给他哺着奶,邻舍的妇人围着他们瞧,有的称赞婴儿底鼻子好,有的称赞婴儿底口子好,有的称赞婴儿底两耳好;更有的称赞婴儿底母亲,也比以前好,白而且壮了。老妇人却和老祖母那么地吩咐着,保护着,这时开始说:
  “够了,不要弄他哭了。”
  关于孩子底名字,秀才是煞费苦心地想着,但总想不出一个相当的字来。据老妇人底意见,还是从“长命富贵”或“福禄寿喜”里拣一个字,最好还是“寿”字或“寿”同意义的字,如“其颐”,“彭祖”等。但秀才不同意,以为太通俗,人云亦云的名字。于是翻开了《易经》,《书经》,向这里面找,但找了半月,一月,还没有恰贴的字。在他底意思:以为在这个名字内,一边要祝福孩子,一边要包含他底老而得子底蕴义,所以竟不容易找。这一天,他一边抱着三个月的婴儿,一边又向书里找名字,戴着一副眼镜,将书递到灯底旁边去。婴儿底母亲呆呆地坐在房内底一边,不知思想着什么,却忽然开口说:
  “我想,还是叫他‘秋宝’罢。”屋内的人们底几对眼睛都转向她,注意地静听着:“他不是生在秋天吗?秋天的宝贝还是叫他‘秋宝’罢。”
  秀才立刻接着说道:
  “是呀,我真极费心思了。我年过半百,实在到了人生的秋期;孩子也正养在秋天;‘秋’是万物成熟的季节,秋宝,实在是很好的名字呀!而且《书经》里没有么?‘乃亦有秋’,我真乃亦有‘秋’了!”
  接着,又称赞了一通婴儿底母亲:说是呆读书实在无用,聪明是天生的。这些话,说的这妇人连坐着都局促不安,垂下头,苦笑地又含泪地想:
  “我不过因春宝想到了。”
  秋宝是天天成长的非常可爱地离不开他底母亲了。他有出奇的大的眼睛,对陌生人是不倦地注视地瞧着,但对他底母亲,却远远地一眼就知道了。他整天的抓住了他底母亲,虽则秀才是比她还爱他,但不喜欢父亲;秀才底大妻呢,表面也爱他,似爱她自己亲生的儿子一样,但在婴儿底大眼睛里,却看她似陌生人,也用奇怪的不倦的视法。可是他的执住他底母亲愈紧,而他底母亲离开这家的日子也愈近了。春天底口子咬住了冬天底尾巴;而夏天底脚又常是紧随着在春天底身后的;这样,谁都将孩子底母亲底三年快到的问题横放在心头上。
  秀才呢,因为爱子的关系,首先向他底大妻提出来了:他愿意再拿出一百元钱,将她永远买下来。可是他底大妻底回答是:
  “你要买她,那先给我药死罢!”
  秀才听到这句话,气得只向鼻孔放出气,许久没有说;以后,他反而做着笑脸地:
  “你想想孩子没有娘……”
  老妇人也尖利地冷笑地说:
  “我不好算是他底娘么?”
  在孩子的母亲的心呢,却正矛盾着这两种的冲突了:一边,她底脑里老是有“三年”这两个字,三年是容易过去的,于是她底生活便变做在秀才家里底用人似的了。而且想象中的春宝,也同眼前的秋宝一样活泼可爱,她既舍不得秋宝,怎么就能舍得掉春宝呢?可是另一面边,她实在愿意永远在这新的家里住下去,她想,春宝的爸爸不是一个长寿的人,他底病一定是在三五年之内要将他带走到不可知的异国里去的,于是,她便要求她底第二个丈夫,将春宝也领过来,这样,春宝也在她底眼前。
  有时,她倦坐在房外的沿廊下,初夏的阳光,异常地能令人昏朦地起幻想,秋宝睡在她底怀里,含着她底乳,可是她觉得仿佛春宝同时也站在她底旁边,她伸出手去也想将春宝抱近来,她还要对他们兄弟两人说几句话,可是身边是空空的。
  在身边的较远的门口,却站着这位脸孔慈善而眼睛凶毒的老妇人,目光注视着她。这样,恍恍惚惚地敏悟:“还是早些脱离开罢,她简直探子一样地监视着我了。”可是忽然怀内的孩子一叫,她却又什么也没有的只剩着眼前的事实来支配她了。
  以后,秀才又将计划修改了一些:他想叫沈家婆来,叫她向秋宝底母亲底前夫去说,他愿否再拿进三十元——最多是五十元,将妻续典三年给秀才。秀才对他底大妻说:
  “要是秋宝到五岁,是可以离开娘了。”
  他底大妻正是手里捻着念佛珠,一边在念着“南无阿弥陀佛”,一边答:
  “她家里也还有前儿在,你也应放她和她底结发夫妇团聚一下罢。”
  秀才低着头,断断续续地仍然这样说:
  “你想想秋宝两岁就没有娘……”
  可是老妇人放下念佛珠说:
  “我会养的,我会管理他的,你怕我谋害了他么?”
  秀才一听到末一句话,就拔步走开了。老妇人仍在后面说:
  “这个儿子是帮我生的,秋宝是我底;绝种虽然是绝了你家底种,可是我却仍然吃着你家底餐饭。你真被迷了,老昏了,一点也不会想了。你还有几年好活,却要拼命拉她在身边?双连牌位,我是不愿意坐的!”
  老妇人似乎还有许多刻毒的锐利的话,可是秀才走远开听不见了。
  在夏天,婴儿底头上生了一个疮,有时身体稍稍发些热,于是这位老妇人就到处地问菩萨,求佛药,给婴儿敷在疮上,或灌下肚里,婴儿底母亲觉得并不十分要紧,反而使这样小小的生命哭成一身的汗珠,她不愿意,或将吃了几口的药暗地里拿去倒掉。于是这位老妇人就高声叹息,向秀才说:
  “你看她竟一点也不介意他底病,还说孩子是并不怎样瘦下去。爱在心里的是深的;专疼表面是假的。”
  这样,妇人只有暗自挥泪,秀才也不说什么话了。
  秋宝一周纪念的时候,这家热闹地排了一天的酒筵,客人也到了三四十,有的送衣服,有的送面,有的送银制的狮子,给婴儿挂在胸前的,有的送镀金的寿星老头儿,给孩子钉在帽上的,许多礼物,都在客人底袖子里带来了。他们祝福着婴儿的飞黄腾达,赞颂着婴儿的长寿永生;主人底脸孔,竟是荣光照耀着,有如落日的云霞反映着在他底颊上似的。
  可是在这天,正当他们筵席将举行的黄昏时,来了一个客,从朦胧的暮光中向他们底天井走进,人们都注意他:一个憔粹异常的乡人,衣服补衲的,头发很长,在他底腋下,挟着一个纸包。主人骇异地迎上前去,问他是那里人,他口吃似地答了,主人一时糊涂的,但立刻明白了,就是那个皮贩。主人更轻轻地说:
  “你为什么也送东西来了?你真不必的呀!”
  来客胆怯地向四周看看,一边答说:
  “要,要的……我来祝祝这个宝贝长寿千……”
  他似没有说完,一边将腋下的纸包打开来了,手指颤动地打开了两三重的纸,于是拿出四只铜制镀银的字,一方寸那么大,是“寿比南山”四字。
  秀才底大娘走来了,向他仔细一看,似乎不大高兴。秀才却将他招待到席上,客人们互相私语着。
  两点钟的酒与肉,将人们弄的胡乱与狂热了:他们高声猜着拳,用大碗盛着酒互相比赛,闹得似乎房子都被震动了。只有那个皮贩,他虽然也喝了两杯酒,可是仍然坐着不动,客人们也不招呼他。等到兴尽了,于是各人草草地吃了一碗饭,互祝着好话,从两两三三的灯笼光影中,走散了。
  而皮贩,却吃到最后,佣人来收拾羹碗了,他才离开了桌,走到廊下的黑暗处。在那里,他遇见了他底被典的妻。
  “你也来做什么呢?”妇人问,语气是非常凄惨的。
  “我那里又愿意来,因为没有法子。”
  “那末你为什么来的这样晚?”
  “我那里来买礼物的钱呀?!奔跑了一上午,哀求了一上午,又到城里买礼物,走得乏了,饿了,也迟了。”
  妇人接着问:
  “春宝呢?”
  男了沉吟了一息答:
  “所以,我是为春宝来的。……”
  “为春宝来的?”妇人惊异地回音似的问。
  男人慢慢地说:
  “从夏天来,春宝是瘦的异样了。到秋天,竟病起来了。我又那里有钱给他请医生吃药,所以现在,病是更厉害了!再不想法救救他,眼见得要死!”静寂了一刻,继续说:“现在,我是向你来借钱的……”
  这时妇人底胸膛内,简直似有四五只猫在抓她,咬她,咀嚼着她底心脏一样。她恨不得哭出来,但在人们个个向秋宝祝颂的日子,她又怎么好跟在人们底声音后面叫哭呢?她吞下她底眼泪,向她底丈夫说:
  “我又那里有钱呢?我在这里,每月只给我两角钱的零用,我自己又那里要用什么,悉数补在孩子底身上了。现在,怎么好呢?”
  他们一时没有话,以后,妇人又问:
  “此刻有什么人照顾着春宝呢?”
  “托了一个邻舍。今晚,我仍旧想回家,我就要走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揩着泪。女的同时哽咽着说:
  “你等一下罢,我向他去借借看。”
  她就走开了。
  三天以后的一天晚上,秀才忽然问这妇人道;
  “我给你的那只青玉戒指呢?”
  “在那天夜里,给了他了。给了他拿去当了。”
  “没有借你五快钱么?”秀才愤怒地。
  妇人低着头停了一息答:
  “五块钱怎么够呢!”
  秀才接着叹息说:
  “总是前夫和前儿好,无论我对你怎么样!本来我很想再留你两年的,现在,你还是到明春就走罢!”
  女人简直连泪也没有地呆着了。
  几天后,他还向她那么地说:
  “那只戒指是宝贝,我给你是要你传给秋宝的,谁知你一下就拿去当了!幸得她不知道,要是知道了。有三个月好闹了!”
  妇人是一天天地黄瘦了。没有精采的光芒在她底眼睛里起来,而讥笑与冷骂的声音又充塞在她底耳内了。她是时常记念着她底春宝的病的,探听着有没有从她底本乡来的朋友,也探听着有没有向她底本乡去的便客,她很想得到一个关于“春宝的身体已复原”的消息,可是消息总没有;她也想借两元钱或买些糖果去,方便的客人又没有,她不时地抱着秋宝在门首过去一些的大路边,眼睛望着来和去的路。这种情形却很使秀才底大妻不舒服了,她时常对秀才说:
  “她那里愿意在这里呢?她是极想早些飞回去的。”
  有几夜,她抱着秋宝在睡梦中突然喊起来,秋宝也被吓醒,哭起来了。秀才就追逼地问:
  “你为什么?你为什么?”
  可是女人拍着秋宝,口子哼哼的没有答。秀才继续说:
  “梦着你底前儿死了么,那么地喊?连我都被你叫醒了。”
  女人急忙一边答:
  “不,不,……好象我底前面有一圹坟呢!”
  秀才没有再讲话,而悲哀的幻象更在女人底前面展现开来,她要走向这坟去。
  冬末了,催离别的小鸟,已经到她底窗前不住地叫了。先是孩子断了奶,又叫道士们来给孩子度了一个关,于是孩子和他亲生的母亲的别离——永远的别离的运命就被决定了。
  这一天,黄妈先悄悄地向秀才底大妻说:
  “叫一顶轿子送她去么?”
  秀才底妻子还是手里捻着念佛珠说:
  “走走好吧,到那边轿钱是那边付的,她又哪里有钱呢?听说她底亲夫连饭也没得吃,她不必摆阔了。路也不算远,我也是曾经走过三四十里路的人,她的脚比较大,半天可以到了。
  这天早晨当她给秋宝穿衣服的时候,她的泪如溪水地流下,孩子向她叫:“婶婶,婶婶”——因为老妇人要他叫自己是“妈妈”,只准叫她是“婶婶”——她向他咽咽地答应。他很想对她说几句话,意思是:
  “别了,我底亲爱的儿子呀!你的妈妈待你是好的,你将来也好好地待还她罢,永远不要再记念我了!”
  可是她无论怎样也说不出。她也知道一周半的孩子是不会了解的。
  秀才悄悄地走向她,从她背后的腋下伸进手来,在他底手内是十枚双毫角子,一边轻轻说:
  “拿去罢,这两块钱。”
  妇人扣好孩子的钮扣,就将角子塞在怀内的衣袋里。
  老妇人又近进了,注意着秀才走出去的背后,又向妇人说:
  “秋宝给我抱去罢,免得你走时他哭。”
  妇人不做声响,可是秋宝总不愿意,用手不住地拍在老妇人底脸上,于是老妇人生气地又说:
  “那末那同他去吃早饭去罢,吃了早饭交给我。”
  黄妈拼命地劝她多吃饭,一边说:
  “半月来你就这样了,你真比来的时候还瘦了。你没有去照照镜子。今天,吃一碗下去罢,你还要走三十里路呢。”
  她只不关紧要地说了一句:
  “你对我真好!”
  但是太阳是升的非常高了,一个很好的天气,秋宝还是不肯离开他的母亲,老妇人便狠狠地将她的怀里夺去,秋宝用小小的脚踢在老妇人的肚子上,用小小的拳头搔住她底头发,高声呼喊她。妇人在后面说:
  “让我吃了中饭去罢。”
  老妇人却转过头,汹汹地答:
  “赶快打起你底包袱去罢,早晚总有一次的!”
  孩子的哭声便在她的耳内渐渐去了。
  打包裹的时候,耳内是听着孩子底哭声。黄妈在旁边,一边劝慰着她,一边却看她打进什么去。终于,她挟着一只旧的包裹走了。
  她离开他的大门时,听见她底秋宝的哭声。可是慢慢地远远地走了三里路了,还听见她底秋宝的哭声。
  暖和的太阳所照耀的路,在她底面前竟和天一样无穷止地长。当她走到一条河边的时候,她很想停止她的那么无力的脚步,向明澈可以照见她自己底身子的水底跳下去了。但在水边坐了一会之后,她还得依前去的方向,移动她自己的影子。
  太阳已经过午了,一个村里的一个年老的乡人告诉她,路还有十五里;于是她向那个老人说:
  “伯伯,请你代我就近叫一顶轿子罢,我是走不回去了!”
  “你是有病的么?”老人门。
  “是的,”
  她那时坐在村口的凉亭里面。
  “你从哪里来?”
  妇人静默了一时答:
  “我是向那里去的;早晨我以为自己会走的。”
  老人怜悯地也没有多说话,就给她两位轿夫,一顶没蓬的轿。因为那时下秧的季节。
  下午三四时的样子,一条狭窄而污秽的乡村小街上,抬过了一顶没蓬的轿子,轿里躺着一个脸色枯萎如同一张瘪的黄菜叶那么的中年妇人,两眼朦胧地颓唐地闭着。嘴里的呼吸只有微弱地吐出。街上的人们个个睁着惊异的目光,怜悯地凝视着过去。一群孩子们,争噪地跟在轿后,好象一件奇异的事情落到这沉寂的小村镇里来了。
  春宝也是跟在轿后的孩子们中底一个,他还在似赶猪那么地哗着轿走,可是轿子一转一个弯,却是向他底家里去的路,他却直了两手而奇怪了,等到轿子到了他家里的门口,他简直呆似地远远地站在前面,背靠一株柱子上,面向着轿,其余的孩子们胆怯地围在轿的两边。妇人走出来了,她昏迷的眼睛还认不清站在前面的,穿着褴褛的衣服,头发蓬乱的,身子和三年前一样的短小,那个八岁的孩子是她的春宝。突然,她哭出来地高叫了:
  “春宝呀!”
  一群孩子们,个个无意地吃了一惊,而春宝简直吓得躲进屋子他父亲那里去了。
  妇人在灰暗的屋内坐了许久许久,她和她底丈夫都没有一句话。夜色降落了,他下垂的头昂起来,向她说:
  “烧饭吃罢!”
  妇人不得已地站起来,向屋角上旋转了一周,一点也没有气力地对她丈夫说:
  “米缸内是空空的……”
  男人冷笑了一声,答说:“你真是大人家底家里生活过了!米,盛在那只香烟盒子内。”
  当天晚上,男子向她底儿子说:
  “春宝,跟你底娘去睡!”
  而春宝却靠在灶边哭起来了。他的母亲走近他,一边叫:
  “春宝,春宝!”
  可是当她底手去抚摸他的时候,他又躲闪开了。男子加上说:
  “会生疏得那么快,一顿打呢!”
  她眼睁睁地睡在一张龌龊的狭板床上,春宝陌生似地睡在她底身边。在她底已经麻木的胸内,仿佛秋宝肥白可爱地在她身边挣动着,她伸出两手去抱,可是身边是春宝。这时,春宝睡着了。转了一个身,她的母亲紧紧地将他抱住,而孩子却从微弱的鼾声中,脸伏在她底胸膛上,两手抚摩着她底两乳。
  沉静而寒冷的死一般的长夜,似无限地拖延着,拖延着……
  有感
  〔民国〕朱学勉
  战云漠漠漫神州,生死存亡共国仇。
  投笔从戎何处是?可怜空负少年头。
  闲居一日若三秋,强笑装欢泪暗流。
  最是寒窗风雨夜,枕边噩梦几时休?
  男儿奋发贵乘时?莫待萧萧两鬓丝。
  半壁河山沦异域,一天烽火遮旌旗。
  痛心自古多奸佞,怒发而今独赋诗。
  四万万人同生死,一心一德一戎衣。
  沪战杂咏
  〔民国〕朱学勉
  漫天烽火袅寒烟,夜夜街头带露眠。
  一九三〇年一月二十日
  谁使人亡家又破,
  秋风秋雨夜萧萧,
  忽听机枪声逼耳,
  志士忧时懒作愁,
  月明夜色清于水,
  枪声如雨迎风泣,
  从此全民争解放,
  残更转辗一泫然。
  半室孤灯倍寂寥。
  料知杀敌过虹桥。
  只思热血洒神州。
  抚铗狂吟独依楼。
  血影刀光耀眼明。
  一团和气见精诚。
  (二)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
  入中湖溪
  干人俊
  策杖寻春春已阑,三溪花落鸟关关。
  行行复入石门里,流水垂杨又一湾。
  垂杨深处炊烟起,说是宋贤旧乡里。
  老梅横涧小桥斜,涧北山南处士家。
  处士见客留鸡黍,为语梅公转自嗟。
  青山不受折腰辱,岁岁遍开白玉花。
  辛巳春三月宁城迭遭轰炸感作
  童子俊
  帽峰云散见朝暾,警笛频催各闭门。
  争避仓皇无一语,提心吊胆到黄昏。
  十家小店九家空,巷口凄凉处处同。
  最是不堪愁里看,残垣断壁暮烟中。
  弹花飞舞胆魂惊,抗敌无能百感生。
  从此宁城诸老幼,不愁风雨只愁晴。
  夜宿温泉有感
  潘天寿
  踪迹十年未有闲,喜今便向故乡还。
  温泉新水宜清浴,重看秋花艳满山。
  感作
  潘天寿
  莫嫌笼狭窄,心如天地宽。
  是非在罗织,自古有沉冤。
  1969年,潘天寿被造反派押回宁海批斗,归途作此诗。
  乌夜啼吊方孝孺先生墓
  田芜
  孤坟、野草、荒林,宿寒禽。默默无言残碣,引导诗吟。挥椽笔,调琴瑟,颂坚贞。威力尸分难屈,血江滨。
  蝶恋花赞农业联产承包
  胡声雷
  乍暖冰融春汛早。宿雨初晴,野舍轻烟绕。戴月扶犁刚破晓,而今休怕农时扰。齐赞三中施政好。联产承包,干劲诚非小。笑彼杞人忧天倒,向隅怨叹“怎得了”!
  壬戌岁暮感怀
  张晓邦
  重瓦危楼岁暮村,残杨半抱水无痕。
  谁家砧板通宵响,几处炊烟入晓昏。
  户透屠苏香六合,屋悬鸡鸭喜盈门。
  更兼丰稔英明策,渔唱三更醉又樽。
  外面有人走动
  打开门看一看
  没有人影
  梨花落着寂寞
  外面有人走动(外一首)
  潘志光
  刚刚躺下
  外面有人走动
  外面确实有人走动
  打开门看一看
  没有人影
  竹丛摇着半轮山月
  刚刚躺下
  又听到外面有人走动
  外面确确实实有人走动
  打开门看一看
  足迹像鸟儿狭长的叫声
  落满厚厚的一层
  这是谁呢?
  我问梨花和竹丛
  山月寂静躲进了云层
  (选自诗刊社编的《新世纪5年诗选》时代文艺出版社版2006年3月
  肉骨头
  路上走着三只狗
  相互间十分亲昵
  篱笆。草垛。小溪
  有序地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不知是谁
  扔过来一块肉骨头
  三只狗争抢
  三只狗的嘴边流着血
  有一高个子男人
  持锄冲出大门
  三只狗像三片落叶被风吹开
  六只血红的眼睛睁得
  像黄昏一样大
  仍然盯着这块肉骨头
  高个子男人飞起一脚
  将肉骨头踢进池塘
  路上走着三只狗
  相互间十分亲昵
  (选自《中国诗选》中国文艺出版公司2004年8月)
  中年心迹(组诗)
  阿门
  越来越老的光线
  双休日。我有时
  哪里也不去
  就在老屋陪八十岁的母亲
  我把头转过去
  从半开的门缝
  我看见一丝光线
  掉在水泥地上
  微弱,淡薄
  光线也越来越老
  越掉越多的头发
  晨起整理床单
  在枕头边
  发现许多头发
  捻起一根
  放入掌心
  再捻起一根
  又放入掌心
  捡干净后
  手心竟积攒了一小把
  一小把老去的岁月
  一个把短命的伤感
  我看见中年迎面而来
  从青年到中年
  “这样的结局早已注定”
  聋而不哑的柔情,如刀锋
  深陷骨髓;如节日里的胃
  深陷吃与喝的痉挛
  “我曾经孤单了那么久”
  从卧室到书房,整个春节
  一支笔在纸上独舞,诉说:
  我戒酒了。我看见中年
  迎面而来
  “庞大的醉意,被春风吹醒”
  春风吹进了锁孔,春风找到了
  中年的句子:43岁那年
  故乡铺铁轨了
  我热爱的余生火车带不走了
  我不肯走的
  生病了,住院了
  身体里仿佛
  住进一位客人
  不生分,也不很熟
  比如胃病,多年前我曾把它
  赶走,但这次它不好惹
  先是叫我戒酒
  然后叫我破费,第一天
  877元,第二天1048元
  这还不够。晚上被尿憋醒
  被梦惊醒,被疼吵醒
  我怀疑它不肯走了
  但我不是早夭之人
  上有老下有小
  没照顾好,我不肯走的
  一些人谈起我
  我不在单位的日子
  是我人到中年
  首次住院的日子
  借助电话、短信和网络
  一些人问起我
  轻描淡写
  仿佛我已远走他乡
  借助酒水、诗集和相册
  一些人谈起我
  高声喧哗
  仿佛我已病故多年
  相似
  住院以来
  我每天都在看书
  以前久卧书架的书
  比如马拉默德的《伙计》
  这次成了我的伙伴
  看到第104页
  ——“忽然间,她
  对任何人任何事都宽宥了
  吸一口近乎温暖的空气
  又为活着觉得喜悦……”
  她的宽宥就是我的宽宥
  她的喜悦就是我的喜悦
  一缕阳光投在心上
  我慢慢适应了平和
  小草或者爱
  给你写诗
  写一行是一道闪电
  写二行是一副对联
  写三行是一家三口
  写四行是四季平安
  给你写诗
  写喜,像石缝里的小草
  压不住
  写怨,难过似小草
  低下头来
  给你写诗
  写住在村庄里的小草
  不会普通话,没有社保
  依然一寸一寸地绿着
  ——春风吹又生
  慢或者时间
  汽车上坡的时候
  慢了下来
  中年上坡的时候
  慢了下来
  一场追来的病
  一下碰醒了时间
  透过时候的缝隙
  中年在慢中看透了人世
  从流浪的浪到浪漫的浪
  再到浪费的浪,“三千浪花
  哪一朵都不像来世的样子”
  哪一朵都逃不出时间的手心
  一场爱情已解决不了慢
  如果慢之后的步履是停
  是变老,是最后一件事了
  那就打马过来吧
  只有伤口哮能捉住疼痛
  只有雷声替闪电说出孤独
  秒针在时间上暴走
  中年在诗歌上暴走
  载《人民文学》2008年第1期获“2008年度人民文学奖”
  总理查铺(弹词开篇)
  袁哲飞
  男(唱)一轮圆月亮晶晶,
  明珠闪耀北京城,
  时过三更夜正深,
  宾馆里,群英入梦境。
  此刻间,红壁长廊花灯下,
  服务员陪同走来一巨人,
  右臂微屈在胸前,
  一对浓眉多精神,
  面容慈祥倍可亲,
  步履矫健却轻轻,
  间间房,问寒又温暖,
  一张张,床前留脚印,
  他比比划划点着头,
  还对服务员细叮咛:
  毛主席的客人到北京,
  身体健康是大事情,
  代表们五湖四海来,
  睡好我们才高兴。
  甲(白)他一边谈,一边来到了浙江省代表团的房间里。
  乙(白)刚一进门,看见一张铺上的棉被拖在床下。
  丙(白)他走了过去,慢慢地把棉被拿起,
  丁(白)又轻轻地盖在代表身上。
  甲(白)这位代表是谁?
  合(白)诺,就是我们的老—模——范!
  女(唱)老模范,观礼上北京,
  往事历历记得清,
  那一年,总理冒雪上云山,
  视察后走进他家门,
  问他躺在床上冷不冷,
  问他一家有几个人,
  还问他,柴米油盐足不足,
  还为他,叫来医生看毛病。
  群众疾苦总理管,
  总理给云山万年春。
  男(唱)老模范,时刻想着周总理,
  日夜心情难平静,
  这晚上,迟睡又作梦,
  一幕幕,就像放电影。
  他梦见,总理乘着小轿车,
  大会堂去接外宾;
  他梦见,总理健步登城楼,
  天安门上开红灯;
  他梦见,总理笑看不夜天,
  火树银花耀眼明;
  他梦见,总理与他照好相,
  他陪总理访山村。
  女(唱)访山村,总理走遍大寨田,
  大步登上仙崖岭,
  亲手插起大寨旗,
  红旗猎猎把路引。
  访山村,总理采好云雾茶,
  背着茶箩过竹林,
  休息喜喝粗碗茶,
  屈指谈笑采几斤!
  访山村,总理来到小学校,
  胸前飘起红领巾,
  领着孩子们做游戏,
  抱过牛娃亲不停。
  访山村,家家户户迎总理,
  欢声阵阵如雷鸣,
  如雷鸣,梦到此刻被惊醒。
  一双笑眼刚睁开,
  忽见床前站着多么熟悉一个人。
  甲(白)啊!是周总理?!
  男(唱)伟人深夜来咱床前,
  老模范,此情此景自己眼睛难相信,
  是否还在做甜梦,
  喊声总理应勿应?
  男(白)周—总—理!
  女(唱)轻轻一声喊,
  字字含深情;
  轻轻一声喊,
  热血涌全身。
  只见那,总理点头微微笑,
  把老模范的双手来握紧,
  问他睡得好不好,
  还说招待不周请批评,
  老模范,心涌三月春江水,
  一潮更比一潮暖,
  他含泪望着周总理,
  一骨碌,面对总理坐端正。
  男(白)是总理,是总理!
  男(唱)总理啊,昨天还为他端过菜,
  给他斟酒在宴会厅;
  此刻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起,
  先向总理来致敬。
  周总理手按老模范来睡下,
  还说别把同志们来惊醒。
  老模范,按捺不住激动情,
  话语冲出,要告大家共欢欣。
  甲(白)周总理!
  乙(白)周总理!
  丙(白)周总理!
  丁(白)周总理!
  合(白)周——总——理!
  男(唱)多少人,激情滚滚喊总理,
  多少人,热泪串串湿衣襟,
  多少人,要对总理献颂歌,
  多少人,知心话想讲给总理听。
  女(唱)总理啊,您日理万机负重任,
  还心心记挂咱种田人,
  男(唱)总理啊,您为人民幸福费尽神,
  您爱群众暖如春;
  女(唱)总理啊,您胸中装着全人类,
  唯独没把自己放在心。
  男(唱)高山青竹根连根,
  总理与咱心连心,
  八亿神州起赞歌,
  总理一生爱人民。
  合(唱)清泉叮咚流不尽,
  山里人永生不忘总理情,
  怀念化作回天力,
  紧跟党中央新长征,
  实现四个现代化,
  邀请总理同欢庆。
  (《袁哲飞作品选》中国戏剧出版社作于1978年1月)
  扼住命运的咽喉(报告文学)
  ——记首届“宋庆龄奖学金”获得者、宁海茶院乡中心小学残疾学生周丽娜
  徐群飞
  不知道这是我第几次来看她了,走进那扇低矮幽暗的房门,便一眼看见她:一如既往地坐在那张圆桌边,面向门口。桌上,照例放着她一回家便抓紧做好的作业;她的爷爷坐在桌旁。一见我进来,她似乎有过一瞬间的躁动,但很快镇定下来,拿一双与她的年龄绝不相称的带着深深忧伤的眼睛看着我。我把她获得首届“宋庆龄奖学金”的消息告诉她和她的爷爷奶奶,并拿出从《宁波日报》上剪下的不足200字的报道以证明这消息的可靠。我告诉她,这是我国中小学生的全国最高荣誉奖,在宁波市,就她一人获此殊荣。她的爷爷奶奶都很高兴,我想她的心里也是高兴的,但在表面上,她没有什么表露,也许,残酷的命运早已把她作为13岁小女孩心中所应有的纯真、烂漫沉淀了,沉得很深很深,展示在她脸上的只是久遭命运蹂躏后忧郁的沉静。
  此时的她,身上依旧缠满白色的纱布,用SMZ片粉与红霉素调敷成的药膏,把她的皮肤与纱布紧紧地粘结在一起,一撕,便脓血淋漓;而两只耳朵又出现了新的糜烂,不断渗出的血水把敷在上面的药剂高高地浮起来,快要把她的耳轮都弥缝了,令人不忍卒睹……
  一、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这一切都因为什么?答案显然是没有的;如果有,那也不是尘俗的回答:那是前世的冤孽!而这冤孽要应验在这样一个幼小的孩子身上,且要对她的身心作这样残酷的摧残和折磨,该是绝无仅有的吧?……
  像所有其他健康且美丽的孩子一样,她也拥有自己健康且不乏英俊清秀的父母,也像其他正常出生的孩子一样,在母亲的怀里经过了十个月的孕育后顺利分娩,有响亮的哭声,有乌黑的头发,有秀美的大眼睛,还拥有一双十指分明的小手,胖乎白嫩,一当展开,便在骨节处展示十个圆圈的指窝。唯一的异样之处在于她的左腿上有一抹如紫色的类似烫伤的胎记,她的奶奶还以为是被接生婆洗沐时烫伤的,心痛不已,连夜赶到那接生婆家,诘问她怎么不小心烫伤自己的孙女,那接生婆却矢口否认,说:“你的孙女不但腿上有伤记,在口中也还有鹅口疮呢!”她的奶奶将信将疑,赶回家来,果见她的舌头上有一个血水疱。不幸便从此开始,每当吃奶时,血泡便痛得她哇哇大哭,口不能吮,而一当血泡破溃,便无事了,奶水和着血水一同咽下去。然而一个血泡破了,新的一个又会冒出来,周而复始,接着,腿上的那块伤记也开始起泡、糜烂,接着是手上、臂上、背上、腹上、头上甚至是眼睛上,陆续出现血水泡,破溃后血水漾开,便开始糜烂,只是痛得睁不开眼睛,有时看电视,看着看着,她突然会痛得哇哇大哭,但待血泡破后,眼睛又能睁开了。在其他地方,只有敷上一点药膏,不出十天半月,便开始结痂褪皮,但新一轮的血泡又会冒出来,一轮又一轮,周而复始,永不间断。每当糜烂时,她的皮肤有如豆腐皮,即使用手指轻轻一刮,便会褪去一层,每当换药时,纱布连同皮肤揭起来,令她痛不欲生!于是在她的身上,敷满了药膏,涂满了药水,缠满了白色纱布,变得百孔千疮,体无完肤!
  最初的时候,家人没有嫌弃她,用全身心的爱来关怀她,总觉得这样的皮肤病是可以治好的,于是带她上县里,去宁波,去上海,而带回的消息却令人伤心,这是一种先天性皮肤松懈症,根据目前国内的医疗水平还无法把它治好。于是家人满怀的热望在这日复一日的拖累中渐渐地冷却了!接下去,她的手便出现畸形,本来是好好地十个手指,能抓能握,但渐渐地勾起来,与掌心贴到一起,握成一个拳,经了一轮糜烂,新的皮肤长出来把手指与掌心紧紧地包裹在一起,象根棒锤,从此,她便失去了手指,失去了抓、握、捏的权利,成了一个残疾人。
  她的奶奶悔不当初,要是狠狠心把她包裹起来的皮肤剪开,把手指分离出来该有多好啊,但谁能料到命运要与她这样作对,仿佛一夜功夫,便把她的十指剥夺了!
  她的奶奶吸取了这个教训,在她的耳轮糜烂得快要与头皮粘连时,狠狠心,用剪刀剪开了皮肤,才保持了她那双耳朵,虽还不时得继续糜烂,但毕竟仍是一双完整的耳朵啊!
  命运对她的摧残如果仅止于此,那也仅是肉体上的伤痛,而接下来在她心灵上给她致命的伤痛和悲哀是:父母离异!
  在她三岁那年,因为种种原因,她的父母离异了,她便成了一个多余的人,父母各自以每年300元的抚养费推给对方。最后她的父亲接受了她,但随即又把她甩给了她的爷爷奶奶。
  还记得那一幕吗?在一个漆黑的夜里,她被遗弃在他人大院子的大门口,在冰冷的泥地上哭了大半夜,直到有人跑去告诉她奶奶,才被抱回来……
  有了这些悲惨的经历,她的心似乎也早早地懂事起来,成熟起来。在我坐在那里听她的爷爷奶奶陈述这些的时候。她更多的是在静静地听,把这些不知听过多少遍的关于自己悲惨命运的故事更深更深地锲进自己灵魂的深处,实在忍不住了,她才痛哭失声……这是一种不幸,但从某种角度看也是一种“幸”,她从中懂得了什么叫苦难!什么叫悲伤!从而比别人活得更顽强,更不屈!
  二、我要读书
  “我要读书!”这是自她童蒙初开时便久存于心中的一个强烈的愿望,虽然她是一个残疾人,但她的心灵是健全的,她渴望过象所有健康儿童那样的美好生活,每当那些穿得花枝招展、活泼可爱的小朋友背着书包,从她面前走过时,她总是深深地羡慕着,心里千百次地渴望着,什么时候也象他们一样,背着书包上学堂……
  八岁时,她实在耐不住了,便向她的爷爷奶奶提出了她的要求:我要读书!她的爷爷奶奶怔住了,这样的人,生命都朝不保夕,读什么书啊!窘迫的经济,残酷的病魔,使她的爷爷奶奶失去了对她的信心,但她顽强地抗争着,日复一日地向她善良的爷爷奶奶祈求:我要读书!我要读书!她的爷爷奶奶无奈,为她联系了附近一个村的私人办的幼儿班。她多么高兴啊!临上学前的一个晚上,她把一只旧书包整理了又整理,心里不止一次地祝福着:我要上学了,我也要象所有健康且美丽的小朋友一样背着书包走在阳光灿烂的上学路上了……
  但严酷的现实再次给他以沉重的一击!她的到来,把幼儿班的其他小朋友吓坏了:她瘆人的残肢,吓人的外表,使小朋友们唯恐避之不及!一些不理解的家长也向老师发话了,如果不让周丽娜休学,她们要撤回自己的孩子。无奈,老师只得向她下了驱逐令:周丽娜,明天你就不要来上学了……
  她记得那个秋天的傍晚,寒风撕扯着树上最后的绿叶,她一路哭着回家来;她的爷爷急急地迎出来:“你怎么了?”“老师不让我读书了……”眼泪如倾泻的江河汹涌而下……
  没有书读,便在自己的家里学,她从其他小朋友那里借来他们已读过的书,跟小朋友学,跟她的爷爷奶奶学。没有手指的手拿不住笔,便用两只拳脊夹住。拳脊上的皮肤很薄,很脆,看得见隐露在皮肤里的白瘆瘆的骨节,一夹便钻心地疼;她咬咬牙,忍住!冬天,残肢上包着纱布,夏天,残肢上贴着丝瓜叶,脓血一渗,纱布、叶片与皮肤紧紧地粘连;经笔一夹后,粘连得更紧,在换药时,纱布连同皮肉都揭起来,痛得刺心裂肺;但痛归痛,换好药后,她继续咬紧牙关用拳头夹住笔写字!最初的字写得歪歪曲曲,横不横竖不竖,她的爷爷便为她划了大号的格子簿让她练。好在她聪明颖悟,顽强刻苦,不久,她的字便写得像模像样,读过的课文很快能背出来,并能准确地说出里面的意思……
  有时,她实在抑制不住上学的渴望,便自编自演“上学”的游戏:吃了早饭,背上书包,向她的爷爷招呼一声:“爷爷,我上学去了!”然后到外面的路上走一圈,回来,未到家门,便高声地喊:“爷爷,我放学了!”她的爷爷也总是急急地迎出来:呵,你放学了!“她总是高声地回答:“嗳——!”然后放下书包;过不多久,她又会背上书包,重复这样的游戏。一天几次,一天无数次,她善良的爷爷为了不伤她的心,也在参与她的“游戏”。她就在这自欺欺人的游戏里获得瞬间的满足,然后代之以深深的失落和悲伤,但她仍不厌其烦的重复着……
  到了十岁,看着同龄的孩子都在学校里读了好几年的书了,她心里再次激起了对上学的强烈渴望,发出了含泪的祈求:我要读书!我要读书!她的爷爷奶奶忍不住把残酷的现实告诉她:“像你这样的人,即使读了书,又有什么用?”而她总是天真地回答:“等我长大了,有了学问,或许会有用!”她的爷爷奶奶拗不过她,再次求助于当地小学。起初,学校有所顾忌,因为担心她什么时候出事,学校负不起这个责任;通过多方做工作,终于使她顺利地入了学……
  一进学校,她便如鱼得水,学习成绩直线上升;字写得又工整又漂亮,绝不象一个没有十指的人写的;因为她的善良、因为她的刻苦,同学们也与她渐渐地亲密起来,有不懂的题目来请教她,她有什么困难他们也来帮忙;有时,她还和同学们一起跳跳橡皮筋,只有在这时,她的脸上才能露出那发自内心的纯真的笑……
  在读好书的同时,为了减轻年迈的爷爷奶奶的负担,她还努力地学会干家务活,用两只残肢扫地、洗衣、穿脱衣服,因为她深深懂得,如果没有她的爷爷奶奶,她或许不会活到现在……
  她全身的皮肤在不断地糜烂,她的两只残肢也在不断地糜烂,但她依然用那脓血淋漓、隐露着瘆白骨节的拳脊,夹住笔,夹住命运!在那张靠窗的小桌子上,在那混合着血和泪的生命的白纸上,写她的坚强!写她的不屈!写她的信念!写她的渴望!
  三、爱在人间
  1994年的1月6日,《浙江日报》率先以“身残志坚的周丽娜”的标题报道了她的事迹,接着《浙江教育报》、《宁波日报》都以显著的版面和篇幅报道了她身残志坚、刻苦学习的事迹;她的不幸遭遇和顽强精神获得了人们普遍的同情和尊敬,人们纷纷向她伸出了温暖之手——
  任岳平,奉化市电厂一个刚大学毕业分配工作的干部,在周丽娜事迹见报的第二天,便向周丽娜汇出了第一笔从牙缝里节省出来的120元捐款,并在附言栏里写道:“小丽娜,好好学习,努力取得更优良的成绩!”此后,他又不断地向周丽娜寄钱、学习用品,从自己那菲薄的工资中抠出一部分,来献上他的一颗爱心……
  1994年4月9日,宁波中学高一(2)班全体同学派代表专程从宁波赶到宁海茶院乡,给周丽娜送来全班同学凑起零花钱买来的学习用品和书籍,给她带来温暖和安慰……
  宁波市农行派驻茶院乡的扶贫干部方见会同茶院乡党委书记王可翻、茶院乡教委负责人林冬苗一起来到周丽娜家,向她赠送营养品和100元现金,体现了宁波市农行、当地人民政府和教育部门对于她的关爱……
  来自象山一所中等职业学校的学生给周丽娜来信:“丽娜,虽然我们没见过面,但你的精神深深感动了我,永远激励我在学习和生活的道路上不断登攀……”
  1994年5月,茶院乡中心小学向上级有关部门提供了周丽娜身残志坚、刻苦学习的事迹,7月,她荣获首届“宋庆龄奖学金”。“宋庆龄奖学金”是国家级政府奖学金,是目前全国中小学最高荣誉奖,周丽娜是全省两名小学生获奖者的其中之一,也是我市唯一获此奖的学生。
  从由国家教委和中国福利会联合颁发的奖学证书里,从那铸有宋庆龄慈祥头像的铜制徽章里,周丽娜似乎懂得了什么。
  中国宁海县委宣传部,将把周丽娜的事迹作为94年宁海县十大精神文明新事之一进行评选、表彰,并把她推荐到市里,参加全市的精神文明新事评选……
  宁海县残联的几位同志,为周丽娜的权益、境遇奔走呼号,为她的疾病四处寻求良方,并多次打电话要笔者与《钱江晚报》那位披露过杭州一位患有与周丽娜类似疾病的小学生求治过程的记者联系……
  茶院乡中心小学已减免了周丽娜的学杂费,并发动全校学生向周丽娜学习,向她献爱心……
  3月1日下午,宁海民政局领导来到茶院乡中心小学和周丽娜家里,来看望周丽娜和她的爷爷奶奶,并捐赠200元现金……
  来自县内县外、市内市外、省内省外的明信片、信件,纷纷向周丽娜寄来,有的向她提供医疗信息,有的向她提供药方,有的向她寄赠物品,有的来信安慰她,勉励她……
  周丽娜一边感受着来自社会方方面面的温暖,一边含着泪用她的笔向关心她的人们表示她的衷心感激……
  周丽娜是不幸的,但又是有幸的,她失去了一个令人心酸的小家,但她得到了一个更为温暖的大家……
  我们有一千个一万个理由坚信和祝福:明天是美好的;但对于周丽娜,理想和现实距离太遥远!不是现实太无情,而是命运太残酷。
  她的生身父母还在为她的抚养费而打官司。当她在法庭上看到曾是亲人的父母转眼成仇在众目睽睽之下唇枪舌剑,她的心在滴血……
  她的爷爷奶奶已年迈力衰,无力提供她的生活费、医疗费、就学费已成必然,而且自顾不暇,何能料理一个残疾病人?他们百年之后,周丽娜将何去何从?
  她全身的皮肤依然在不断地糜烂、化脓、结痂,再糜烂——周而复始,永无止休……
  她在不断地与命运进行顽强抗争的同时,也在心底里不止千百次地发问:什么时候,我能脱离苦海?!
  (此文获全国第六届副刊好作品评选优秀奖)
  夫妻店(小说)
  张忌
  外乡人的名字叫作李成河,他女人的名字叫作樱花。他们是一年前的春天来到这个偏僻的小渔村的。李成河和樱花租下临河的一间房子,住了下来。随后,这个叫樱花的女人将房子面街的那扇墙推掉,换上了大玻璃。她在大玻璃上贴上了一些“美容、美发”的红字,还在门口挂了一个会转动的霓虹灯。这样,理发店就算是开张了。
  需要说明的是,这个渔村里本就没有太多的年轻人,年轻人大都前往城市闯世界去了。留在村里的,绝大多数都是剩下不多劳动能力的中年女人以及老人。对于他们来说,李成河和樱花的介入是极其值得关注的。
  在村里人的目光里,樱花的理发店是新奇而又神秘的。在他们的脑子里,他们只知道用剪刀将头发剪得整齐,或者将男人和孩子的脑袋刮得发青。至于别的,他们只在电视上看过,对于他们而言,那是十分遥远的。
  所以一开始,樱花的理发店没有一点生意。人们只是远远的观察。至今仍让他们印象深刻的是李成河在黄昏吃虾的场景。樱花在门口晒了很多的虾,这些红色的虾在太阳光下闪闪发亮。等到收工回来,李成河就在店门口摆上一个小方桌,他在上面放上冒着泡沫的啤酒和酱油爆红的大虾,吃得十分高兴。
  村里人看见了,就说,这两个人真有钱,天天吃虾。
  另一些人就说,看来两个人的脑子是锈掉了,有钱居然会到这里来。
  时间久了,村里的一些女人终于大着胆子走进了这个理发店。在这个时候,孩子总是充当着实验品的角色。她们说要给孩子剃一个光头。樱花就说,剪个分头吧,洋气些。后来她就真的给孩子剪了分头。女人们看见,孩子理了分头,果然洋气了许多,这让她们十分的受用。于是,她们便放心大胆的让樱花将她们的头发拉直,烫卷,还喷上了好闻的味道。
  天气还热的时候,樱花就会穿上她那件做工地道的碎花旗袍。大家觉得樱花长得很漂亮,像画上的美人。她的眉毛很扬,而且鼻梁很挺,是渔村里很难见到的那种。而且村里的女人还注意到,樱花扬手的时候,腋下竟然是白花花的,没有长腋毛。有一次,她们便将这个问题提了出来。樱花笑着拿出一种散发着奇怪味道的药膏抹在她们的腋下,帮她们脱去腋毛,还不收钱。
  大家觉得樱花真不错,她们把她当成自己人,问起家长里短来。通过琐碎的交谈,她们知道是李成河的一个亲戚承包了附近的这个海塘工程,李成河是替他的亲戚来开车的。这便是他们将家安在这里的缘由了。
  那时,樱花的发廊门口总是炖着一个小炉子。天气热的时候,她会挑拣一些颗粒适中的土豆芋头在那儿煮。天气凉的时候,她就在炉子上炖栗子或者炖红枣和银耳。那些炖出来的香味像虫子一样地钻进人们的鼻子。
  更可贵的是,樱花不是个小气的人。每次烧好东西的时候,她都会招呼剪头发的人或者剪头发的人的孩子们吃。大家一边吃,一边十分高兴地说着话。这样,生活就散发出了融洽的味道。
  现在回想起来,李成河和樱花之所以能够这么迅速地融入这个已经很久没有陌生人前来居住的渔村,主要是因为樱花的功劳。至今,人们还对她津津乐道。
  后来,李成河的孩子也到这个村子来了。那是暑假。
  听说她在城里的学校学游泳。这让村里的人感到不可理解。他们想怎么会有学校学游泳的呢?但这样的疑惑并没有维持多久。因为,随后人们便将注意力放到了别的事情上面。他们发现了两件事情。第一,这个女孩儿长得一点都不像樱花,她的皮肤很黑,鼻子也是塌的。第二,这个孩子不喜欢村里人。当村里人想表示亲热,用手摸她的头时,她的眼白能瞪得你一阵阵心寒。
  大家从樱花的口中得知,这个女儿是李成河和前妻生下的。于是,很多人便嗤之以鼻,说,怪不得。
  他们还由此推断李成河的前妻是个丑陋的女人,并且不善于和别人交际。
  李成河的孩子不喜欢和大人说话,也不喜欢和小孩儿说话。她在门口摆上两个板凳,然后在板凳上套上皮筋,一个人在那儿跳。后来村里的孩子想和她一起跳,但她却把凳子和皮筋收起来,走到房间里去了。
  李成河的女儿平时最喜欢游泳。樱花说,她要每天练习,以后还要参加比赛的。
  于是人们便经常看见李成河的女儿在河里游泳。她穿着一件色彩斑斓的泳衣,微微有些发育的身体在泳衣的包裹下显得有些脆弱。
  李成河的女儿游泳时,村里的孩子便站在旁边看。他们看见她仰着身子游,趴着身子游,甚至还像一只蝴蝶一样的游。这些优美的姿势让孩子们感到赞赏并且嫉妒。但更让他们无法接受的还是女孩儿的态度。当他们请她教他们游泳时,李成河的女儿显出了让人厌恶的自以为是。她说自己是游泳队里训练过的,你们这些只会狗趴式的人又怎么学的会。
  对此,孩子们深感愤怒,却又无可奈何。他们只能一边欣赏她的泳姿,一边咒骂她会被水鬼吃掉。
  那个下雨天,天气很凉。听天气预报说,台风要来。李成河依旧要去海塘挖泥。临走的时候,他将汗衫换成了一件衬衣。李成河说,真冷。随后,他叮嘱一个人在跳皮筋的女儿说,你今天不要去游泳了。天气太凉。
  女儿没有理睬他。
  李成河又将脑袋转向樱花,说,樱花,你今天不要让她去游泳了,天气太凉。
  吃完午饭,樱花照例是要午睡的。这时,李成河的女儿便换上泳衣,到河里游泳了。要知道,那天几乎是夏天最冷的一天。后来有些孩子说,他们看见她还没下水,嘴唇就已经冻得乌青了。
  李成河的女儿用手在河里舀了些水抹在自己的腿上和脖子上,然后她就下水去了。孩子们说她踏进水里的时候,还打了个冷战。
  李成河女儿游泳的时候,孩子们就站在岸边撑着伞,一边欣赏李成河女儿优美的泳姿,漂亮的泳衣,一边不停地开着玩笑。
  后来,他们就看见,李成河的女儿忽然像块石头一样的往河里沉下去,一会儿,她又扑腾着浮起来,她的嘴里还念念叨叨地说着什么。好一会儿,大家才听清,她是抽筋了。
  这个场景让孩子们感到有些兴奋。事实上,他们已经多次在脑中设想了这样一个场景,让他们没有想到的是事情竟会真的发生。
  孩子们没有一个跳下去救那个女孩儿。他们撑着伞,在岸上讨论着一些问题。一个男孩儿说,她好像抽筋了。另一个人说,不,她是被水鬼拉住了脚。
  这样,等李成河得知情况后,她的女儿已经淹死了。她面色铁青,浑身冰冷。
  女儿的死改变了李成河和樱花的生活,而他们与这个村子之间的关系也变得微妙起来。总的来说,樱花似乎表现得不是特别难过。事情过后,她还是像往常一样的招呼孩子们吃东西。可每当李成河看到这个场景,他总会愤怒的将手里的东西砸向樱花。
  事实上,对于孩子们的举动,村子里的人也或多或少地感到了羞愧。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们也觉得李成河女儿的死和他们有着某些关联。所以每当地里收了花生、豆子之类的,他们都会给李成河送一点去。秋天,河里的螃蟹肥了,他们也会送几只去。每当这时,樱花都会高兴地收下,但没多久,李成河又将这些东西从门口像垃圾一样地丢出来。
  后来,人们发现一向和睦的李成河和樱花开始经常吵架。有时,他们两个就在楼下当着村里人的面吵。他们吵架的内容很广泛,包括穿着、打扮、甚至是昨天的晚饭。每每这时,樱花总会显出她能言善辩的优点。每当李成河无话可说的时候,他就会顺手抄起一样东西砸向樱花。这时,樱花便停住说话,转而哭泣起来。
  再后来,李成河便开始打樱花。夜晚的时候,他们的房子里经常传出樱花凄厉的哭喊声。在这个时候,村里的人是不方便介入的。他们曾让村长去敲他们家的门。但村长说,他娘的,我去敲他们家的门,却根本没人理我!
  这样的事情多了,村里人的那些愧疚之情便开始消失,并逐渐转化成对李成河的反感。事实上,他们对樱花的印象还是不错的,这也是他们不喜欢李成河的原因之一。他们觉得,不管怎么样,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李成河这样的表现,与其说是针对樱花,还不如说是针对他们。
  不久以后,村里来了一支工程队。听说,他们是城里派来专门来修他们村前这条路的。有人说,这条路一旦修好,村子到城里只需要半个小时时间。而且,到时城里人还会到这里来旅游,让村民们挣上很多的钱。
  构筑这个美好的旅游蓝图的,是工程队里一个叫黄春的男人。这个人经常到樱花的美发店来要水喝。他喝完水,还坐在门口美滋滋地抽上一口烟。
  随着交流的深入,大家都觉得黄春这个人不错,见过世面,能说会道的。从他嘴里,人们知道了城里发生的许多事情。比如他们第一次听到城里人用牛奶洗脸,还睡水做的床。
  而更为重要的是,村民们还发现了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这个叫黄春的男人似乎对樱花有些意思。
  事实上,村里的人并不赞成婚外恋。但他们觉得李成河不是个好人,樱花跟他在一起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因此,从长远考虑来说,黄春似乎要比李成河好上不知道多少倍。
  事情的发展完全合乎大家的意愿。白天的时候,李成河在工地干活,樱花总是将门关起来,大家知道,此时黄春一定待在房子里面。后来,村子里的每个人都几乎知道了这个公开的秘密,但没有一个人告诉李成河这件事情。他们讨厌这个男人,他们喜欢看见他戴绿帽子。
  事情就这样按照村里人的设想一步一个脚印的往下发展。女人们纷纷上樱花店里串门,她们跟樱花天花乱坠地描述了黄春的种种好处,随后又咬牙切齿地列举了李成河的种种坏处。她们要让两者之间形成强烈的对比。
  女人们说,樱花,做女人不容易,你还年轻,你要想清楚,千万不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女人们能感觉出,对于她们的意见,起初樱花是心存芥蒂的,她并没有透露出想要离开李成河的意图。但后来,在她们的不断努力下,樱花终于动心了。虽然女人们没有听到樱花具体的答复,但她们能够感受到樱花的心思。因为起先当她们描述李成河和黄春的时候,樱花会装作没听见。可后来樱花就会仔细的听,并且有意无意的问她们提出一些问题。比如,如果跟李成河不同意自己跟他离婚,怎么办?另外,要是黄春不答应和自己一起过怎么办?
  人们从樱花的话里嗅出了味道,显然此时的樱花已经在具体的考虑和李成河分手后的一些具体事宜了。女人们智慧的对樱花的问题一一进行了解答。
  李成河不同意离婚是不由得他的。因为他打你,你没理由再跟他在一起。再说,李成河自己也是离过婚的,为什么他能离婚,你就不能离婚?所以,对这个问题,你的态度一定要强硬一点,千万不能让他觉得你是好欺负的。
  那黄春如果不同意我离婚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他睡都睡了,难道就这样算了?对他你也要硬,我们不怕,大不了以后不跟李成河离婚就是了。但是黄春如果是这样的人,我们就要弄臭他。如果他翻脸,我们就去工程队里说,搞得他下不了场。当然,我们既要唱红脸,也要唱白脸。我跟你说,我在电视上看到,男人喜欢女人写信给他们,你就把自己的对他的心思全写出来,给他看,看他心动不心动。
  后来,樱花就真的写了这样的东西。她把自己的心思写在一个数学本子(那是李成河的女儿留下的),给几个要好的人看。那些女人看了,就哧哧的笑。她们掩着嘴巴说,你可真会写,我看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就这样,到最后,樱花终于跟着黄春跑掉了。这还是李成河亲自跑到村长家里来说的。当时村长已经睡下了。李成河敲门的时候,村长正在做梦。他梦见自己坐在一棵海棠树下,张着嘴巴,牙齿就像成熟的果子一样一颗一颗地掉下来,落了一地。村长像狗一样的用舌头舔着光滑的牙龈。这不是个吉祥的兆头,因为按照本地的说法,掉了牙齿就意味着家中的某位亲人将会失去性命。
  李成河急风落雨似的敲门声将村长从深沉的梦魇中解救了过来。村长醒来时,觉得自己口干舌燥,像是已经渴了几十年一般。此时,他的脑子里还能清醒的想起梦中的那些情形,这让他感到非常不安。
  村长发了一阵子愣,李成河的敲门声便又响了起来。村长说,我已经睡着了,有事情明天再说。李成河在门外说,这个事情不能明天说,等明天就来不及了。村长想了想,低声骂了一句。他披上衣服,走到外间去开门。开门时,他还扭头看了一下后面的挂钟,时间是一点缺十分。
  按照村长的说法,其实他的记性并不好,他之所以能将外乡人敲门的时间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他忘不了当时的那个场景。当时李成河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汗衫,他满头大汗,脸色惨白,像是一个死人一般。
  李成河走进门内,一屁股坐在板凳上,他低着脑袋沮丧地说,我的女人跟别人跑了。
  村长注意到李成河走进房间时,手里还拿了一个薄薄的数学本子。但这并没有勾起他太多的兴趣,他疲倦地打了个呵欠。他没想到李成河半夜敲门竟然是为了这样的事情,这让他感到失望。在他看来,李成河的女人跑掉是迟早的事情。
  李成河又重复了一句,我的女人跑掉了。
  村长说,是吗,你怎么知道她是跟人跑掉的?
  这时,李成河就将手上的数学本子拿给村长看。这是一本非常陈旧的数学本子,打开来,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字。村长仔细看了,发现那竟然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男人赤裸裸的情感倾诉。看着看着,村长忽然扑哧一下的笑了起来。女人在本子上简单而又直接的情感表白让村长感到好笑。但他随即便发现了自己的这个笑声是多么的不合时宜,于是他又将脸上的肌肉绷得笔直,轻声问道,这是你女人的吗?
  李成河十分忧伤地看了村长一眼,说,对,这是我女人的。
  事实上,当工程队修好村前的那条路,离开村庄的时候,人们就预感到了什么事情。但尽管如此,对于樱花地离去,村长还是隐约感到了难过。因为他觉得樱花不能这样走,她应该先和李成河离婚,现在这个局面让他觉得自己也有责任。
  村长沉默着,等着半夜前来的李成河再说些什么。但最后,李成河却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耐心地等村长看完日记,然后拿着本子离开了。
  后来的日子里,李成河还将这个数学本子拿给了很多的人看。大家看了,都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李成河的举动甚至让人们觉得这是他拿本子来拷问他们的良心。
  大家开始回避这件事情。
  反过来说,大家还有些同情这个男人,毕竟他的女人离开了他。
  有时,他们也安慰他说,媳妇儿以后还是可以讨的,你要振作精神。
  就这样,在大家的鼓励下,经过了一段时间以后,李成河又开始恢复了平静的生活。
  起先,村里的人还有些怀念那个叫樱花女人。她们怀念女人剪头发的手艺,怀念她穿旗袍的样子。但久了,就不觉得了。而且路修好了,花上两块钱就可以去城里,那里剪头不比这里差。于是,一切又和往常一样了。
  人们看见李成河还是像以前那样地坐在门口喝酒。他现在回来的比以前早了,他要自己给自己做饭。有时,人们从河里抓上蟹来,也给他几只。他就在门口的火炉上煮了,细心的吃起来。
  而更让大家感到意外的是,樱花离家出走以后,李成河竟然开始与大家打起交道来了。他表现的非常想融入这个村子一样,这让村子里的人感到高兴。他们认为李成河失去女儿的遗憾现在可以得到缓解了,一切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一个月后的一个下午,有人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工程队的黄春,他竟然回到了村子里头,他往美发店走。美发店大门紧锁,他就在门前站了许久。村里人远远地看着,感到很奇怪,他们想这个人怎么还敢回来?
  黄春没有敲开理发店的门,后来他就坐车回去了。
  对于黄春的行为,人们觉得有些愤怒,他们把这归结为是一种挑衅。他们说,这个黄春太欺负人了,把人家女人带跑了还不够,竟然还要找上门来!
  但没有人把这件事情告诉李成河。
  两天后,黄春又来了。这时,几个好事的村民便上去搭讪。他们问,黄春,你怎么一个人,怎么樱花没有来?
  黄春奇怪地说,樱花?
  村民说,你不是和樱花私奔了吗?
  黄春说,开玩笑吧,我怎么会和樱花私奔呢?
  黄春在村子里转了一圈后又走了。
  黄春走了,人们也没有对这件事情太过追究,人们觉得事情终归是过去了。一切都要向前看。
  但是,事情却并不能总像人们想象的一样发展,一个月后,这个小渔村的宁静终于被打破了。那天,一个捕蟹的人照样前往河里捕蟹,但没有多久,他就惊恐的从河里跑了上来。这个人站在岸上,大声喊着,死人,死人,河里有死人!
  闻讯后,村长迅速报了案,随后,警察来了,“水老鼠”也来了(专门负责打捞的人)。“水老鼠”从河里打捞起了一具尸体。这具尸体不知道已经浸泡了多久,像一个变形的充气娃娃,看上去非常不真实。而更令人恐怖的是,这个人已经没有脸皮,脸上的肉被鱼和蟹啃过,坑坑洼洼的。鼻子也没有了,血肉模糊。由于水的浸泡以及鱼蟹的啃食,这个人的肌肉就像丝带一样的从他脸上飘出来。
  事后,有人惊恐的回忆到,“水老鼠”碰了那个尸体,那个尸体的一层白皮就破了开来,这时,还有一些蛆从尸体里面懒洋洋地爬出来。
  没一个人愿意相信,这个没有鼻子的尸体竟会是那个有着挺拔鼻梁的女人樱花。
  樱花怎么会死呢?警察们来了解情况的时候,人们将疑点全部集中到了黄春身上。因为大家觉得各种迹象表明,黄春作案的嫌疑最大。原因有二。第一,樱花死前,和樱花接触最频繁的人就是黄春。而黄春一走,樱花就死了。这其中显然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第二,后来,黄春又回到了村子。因为工程队的活已经结束了,黄春不可能是回来干活的。虽然从表面上来看,黄春回来是找樱花的。但实际上他只是来看一些樱花的尸体有没有被人发现而已。
  他想证明他会回来,人就不是他杀的!有一个人这样补充。
  人们开始谴责黄春。这个他娘的黄春,太不是人了,把人家女人睡了也就睡了,为什么还要把人杀掉?随后,人们又开始赞美起李成河来,这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呀。女儿没了,女人也没了,但他却还是那么坚强的活着,还试图改善和村里人的关系,这是多么不容易的事情呀!
  但事情的发展却再一次证明村里人的思维是有局限性的。几天后,人们普遍赞美的这个李成河被警察戴上手铐,带走了。对于这个场景,村里人百思不得其解。最后,还是被叫到派出所了解情况的村长带回了事情的真相。
  事情还要从村长做梦的那天晚上说起。那天晚上,李成河也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坐在一棵梨树下,然后他的牙齿就一颗一颗地落掉了。
  按照村里的习俗,梦见落牙齿,将意味着家中的某个亲人要离开人世。
  李成河觉得这个梦很恐怖,他挣扎着醒了过来。接着,他就发现樱花没有睡在身边。他起床,看见楼下有灯光。他蹑手蹑脚的往楼下走。他看见樱花正在楼下整理东西。她将一些衣服用力地塞进一个大旅行袋。
  这个场景让李成河感到迷惑。
  李成河说,你在干什么?
  樱花扭头看了李成河一眼,说,我要走了,我不想和你在一起了。
  李成河说,你为什么要走?
  樱花平静地说,我爱上别的男人了。
  爱上别的男人?是谁,你爱上谁了?
  李成河有些困惑,樱花会爱上谁呢?这个村子还有谁能让他爱上呢?
  樱花说,你没必要知道,这与你没有关系。
  和我没有关系?我是你的男人,你竟然说你爱上别人和我没有关系?李成河觉得樱花是在蔑视他,他不明白樱花为什么要藐视他。但他知道自己是愤怒了,他觉得自己心窝那儿像倒了一个火盆子。他飞快的奔跑过去,拉住了樱花衣服的后领,他将她用力的往楼梯上拉。就像拉一条死狗一样。
  李成河将樱花甩在了床上。樱花披头散发,显得十分狼狈。但让李成河自己也感到奇怪的是,此时,他竟有了一股强烈的性欲。或者,他忽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意识,他觉得刚才发生的那一切只不过是一场性爱的前奏。
  于是,李成河冲上去脱樱花的衣服。但樱花却僵持着,不让他脱。
  后来樱花说了这样一句话。樱花说,我让你再操最后一次。但你必须让我走,因为我爱上别的男人了。
  就在这个时候,李成河忽然意识到了一个问题,那就是这个女人已经不属于他了,他再也不能真正得到她了。
  他像操一个陌生人一样在床上用力地操了自己的女人。李成河说,你告诉我,那个男人是谁?樱花说,我说过了,你没必要知道。好了,现在你操过了,我要走了。樱花想从床上起来,但李成河却一把将他按到床上,紧接着他又用被子将樱花捂住了。樱花在被子下拼命的挣扎,但李成河却捂得更加用力。这时,他忽然想起了自己在案板上杀一条活鱼的场景。
  一直到樱花不再动弹了,李成河才松开了被子。他喘了一口气,将被子打开。他看见樱花吐出舌头,已经死了。他在床头坐了一会儿,点着烟想了一些事情。然后他坐起身,打开灯,他在衣橱里为樱花找了一身最漂亮的衣服给她换上,随后,他吻了吻樱花(其实只是碰了碰她的舌头),他感到有些伤心。他将樱花抱起来,往后窗的河里扔了出去。
  他听见尸体掉进河里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后来,李成河又到村子里回来过一次。他的脑袋刮得发青,脚上带着沉重的铁镣,被警察带着辨认作案现场。村里人都围上去看。就在这时,看上去十分狼狈的李成河忽然笑嘻嘻的对村里人说,你们这群鬼,你们害死了我的女儿,又害死了我的女人。
  对于李成河的说法,村里人感到很愤怒。这个他娘的李成河,死到临头竟然还想把责任往别人头上推!村里人竖着手指,要围上去要跟李成河理论。他们要问清楚,为什么要说他们杀了他的女人。
  这时,警察将村民们推开了,说,你们别妨碍我们执行公务。村里人就对警察说,我们没有妨碍公务,这个人疯掉了,你们要赶紧把他枪毙掉。
  李成河被警察带走后,村里人仍旧为李成河的表现而忿忿不平。他们说,这个人的心肠真是被狗吃掉了,当初我们竟然还对他这么好!
  冷静下来后,村里人又一次智慧的将一切疑点联系了起来。特别是李成河将日记给每一个人看的事情,更是引起了大家一致的谴责。
  村民们说,李成河真是太狡猾了。他竟然把情书给那么多人看,以至大家都相信了他,没有一个人去报案。
  李成河的邻居说,李成河的胆子真是很大。有一次,我看见河里浮了个东西,我以为是橡皮人,我就跟李成河说了,我说那儿有个橡皮人。但没想到那就是李成河的女人。我听人说,就在我看见橡皮人的那天晚上,李成河还游到河中间,把女人和石头一起装进麻袋,再绑上铁丝。那样,尸体就再也浮不起来了。他娘的李成河,真是太狡猾了。
  还有人回忆起了李成河和樱花刚来到村子里的场景。人们说,那时的李成河对樱花多好啊,一起吃饭,一起挣钱。真是想不到现在他竟然会将樱花杀掉。
  有人应和道,是啊,人心难测啊。
  此外,有一些人还指责了黄春,他们说,那个黄春也是逃脱不了干系的,如果不是他,樱花就不会死。樱花也是,怎么就会看上黄春这样的人呢?
  人们说话的时候,捕蟹的人还回忆起一些细节来。当时他们捕蟹的时候,曾闻见河面上有些很臭的味道。他们抓完蟹,上岸时,就送了几个给坐在岸边的李成河。他们还跟李成河说起了臭味的事情,但李成河似乎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他将螃蟹煮了,坐在门口吃。
  他们回忆起这个镜头的时候,显得心有余悸,他们说,他明明知道这个河里浸着他的女人,竟然还能吃得那么香。
  (《人民文学》2006年第3期)
  不全之全益丰神(文论)
  顾鸿安
  文学创作凭借作为符号的语言文字,要准确地反映五光十色的客观世界、传神地描绘深不可测的主观情怀,确实有一些难度。一千多年前的文论家陆机早就发现和感受到了这一难度,说是“恒患意不称物,词不逮意”(《文赋》)。而刘勰则更进一步洞察到其间症结,他说:“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文心雕龙·神思》)意思是:想象是托空的,所以容易新奇,语言却很实在,所以难于灵巧。那么,如何解决“翻空易奇”和“征实难巧”的矛盾呢?长期的艺术实践告诉我们,对整个反映对象作全景式的叙写往往适得其反,唯有遵循“不全之全”这一写作辩证技巧,才是上乘选择。
  我国历代文艺家发现并娴熟地运用了这条“不全之全”的艺术规律,从而使其艺术作品展现出经久不衰的艺术魅力。在中国写意画中,常借一芽萌而绘春光如海;画一叶荷而写秋意如杀;露一爪以显示云海如龙;流片霞以呈天宇广阔。如此以少胜多,以小见大,实则营造了深远的艺术氛围,创设了广阔的艺术天地,笼天地万物于尺幅之内,真正达到像王夫之《姜斋诗话》中所说:“咫尺之内,而瞻万里之遥;方寸之中,乃辨千寻之峻”。
  为了在描写广阔的人间万象时做到“不全之全”,有时简洁明快,以少胜多;有时委婉含蓄,以隐胜显。
  简明,就是“以尽可能少的语言文字,表达尽可能多的信息,达到尽可能好的效果。”宋朝陈鸽在《文则》中说:“且事以简为上,言以简为当。”陶渊明的诗歌《饮酒》在用淡墨描绘了“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一幅宁静、闲适的田园归隐图后,诗人是如何抒发自己的感受吗?“此中有真意,欲辩已忘言。”“真意”是什么呢?诗人仅仅点到为止,自己也说不出来(“已忘言”)。根据全诗显示的意境,我们不难体会到:这里的“真意”乃是诗人对生活自然、纯真的赞美,是对时间、永恒哲理的领悟。它是在污浊与高洁的对比下,在烦躁与平静的冲突中发现的。行文是何等含蓄而简练!
  再如刘心武在获得第二届茅盾文学奖的长篇小学《钟鼓楼》中是这样描写薛大娘看到儿子成亲时的无限欣慰的心情:
  薛大娘忙活了半天,终于坐下来正吃上了菜。她正瞧见了小两口耳语的情景,心中不禁开出了朵花儿。对她来说,一生的艰辛,仅这一瞥中所见,便已报答了许多。(《钟鼓楼》第156页)
  其间“开出了朵花儿”、“一生的艰辛”、“一瞥中所见”和“报答了许多”这几个词语,鼓动着读者想象的彩翼,翱翔在艺术欣赏的万里碧空,年事稍长的读者还会揉进自己的人生体验,更加真切地感受到母爱的纯真和伟大。这种描绘就是以语言洗练见长。如不洗练,却烦冗拖沓,则必不能以一当十、以少胜多。大凡一览无余、浅尝辄止的东西,必然是不洗练的。
  当然简明绝不是简单。“文由胸中出,心以文为表”,凡是能活到今天的好诗文,内容好是第一因素,文字上也确实经得起岁月的考验。例如“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抬头思故乡。”“空山新雨后,天气晚来秋。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等等,这些千古绝唱,用的简直是现代汉语!简明精练的语言,隐含着无穷意蕴,或情深款款,或哲理深邃,或清新脱俗,或开阔豪迈,信手拈来而浑然天成。
  “不全之全”尚可理解为含蓄所产生的独到神韵。司马光说:“古人为诗,贵于意在言外,供人思而得之。”梅圣俞曾对欧阳修说:“必能状难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凡此诸说都从不同侧面阐释了因“不全”而形成的含蓄所呈现的独特审美功能。且看朱自清《荷塘月色》中的一段:
  我爱热闹,也爱冷静;爱群居,也爱独处。像今晚上,一个人在这苍茫的月下,什么都可以想,什么都可以不想,便觉是个自由人。白天里一定要做的事,一定要说的话,现在都可以不理。这是独处的妙处。
  朱自清前期的散文,充满着不满现状的愤慨和空虚的惆怅之情,形成自身性格的一个深矛盾。所以这段话把“热闹”和“冷静”、“群居”与“独处”的矛盾词语搁在一起,形成意义的不确定性。作者在想什么,不想什么,极模糊;要做什么,说什么话,也不明说,由此让读者窥视其“颇不宁静”的心态,理解他彷徨苦闷和抑郁之情。这种写作技巧正如著名哲学家费尔巴哈所说:“俏皮的写作手法还在于,它预计到读者也有智慧,它不把一切都说出来,而让读者自己去说出这样一些关系、条件和界限。”因此诗歌、散文追求含蓄,反对直陈;戏剧追求有丰富的潜台词或“间离”效果;小说要给人留下想象的余地。
  “不全之全”是以一当十,以约求丰,故写作主体在写作的物态化过程中,其表现形态总是不全的。究其实,艺术的这种“不全”,正是其得天独厚的长处,那么,“不全之全”这种看似荒谬的艺术技巧之所以能够产生的理论基础与心理以及美学依据又是什么呢?
  用辩证法的观点看,“不全之全”实际上反映了辩证法中整体与部分的一对哲学范畴。整体与部分是辩证统一的,没有整体就没有部分,没有部分也就没有整体。部分并不消极地隶属于整体,当某个部分为影响整体主要环节时,这个部分对整体就起主要的决定作用,故钱钟书《管锥编》中说:“昔人绘事,仅示一手、一足、一胫或一头。”这一手一足一胫一头,也是构成整体的基本要素与主要环节,这样通过对主体的主要的决定作用,使“观者拟想其全身”。于是不难发现,所谓“不全之全”实际上涵括了一般所说的多种写作辩证技巧,如约与丰、少与多、隐与显、虚与实等,而这些具体而微的辩证技巧又是互相融通,完整统一于“不全之全”这项辩证技巧的大范畴中。
  审美的心理学表明:语言交际中的起决定作用的是语言的深层结构及交流者的需求与动机。文学语言并不像数学符号那样严格限定于一个固定确切的意义,实际上言语不过是一连串粗略的暗示,正是这种暗示,才能激发读者联想、想象为标志的审美创造力。表现在文学作品中,就是在正常的叙述中,突然中止文本模式的连接性,从而造成“空白点”,以激发读者的想象行为,满足读者的期待欲。如法国作家莫泊桑的小说《项链》中,当道出弗莱思节夫人借的那串项链是假的时,便戛然而止,令人回味无穷。后来有多人妄图给其续上一个貌似完整的结尾,结果无异于狗尾续貂,吃力不讨好。
  从美学角度看,诚如美学家朱光潜先生所说:“我们所居住的世界是完美的,就因为这是最不完美的”,故“文学之所以美,不仅在有尽之美,而尤在无穷之意,美术作品之所以美,不只是美在表现的一小部分,尤其是美在未表现而含蓄无穷的一小部分”,这就是像白居易“此时无声胜有声”、老子“大音稀声,大巧若拙”所指涉的一种最高的美学境界——无言之美。古诗中“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读之令人回肠荡气,此情此景,恐比彼此的千言万语要强烈得多。书法创作中亦有一条重要的辩证技巧“汁白当黑”,实际上即指无言之美。
  “不全之全”是一种妙不可言的艺术辩证法,它有着巨大的艺术魅力,高明的文艺家往往精于此道,在创作过程中能恰到好处地运用这种技艺,无疑会使作品收到意外的效果。
  (该文获2002年中国作家世纪论坛全国评比一等奖,编入《畅想新世纪之歌》(“中国作家”杂志社出版)。2008年入选《新时期文艺三十年》。)

知识出处

宁海县文化志

《宁海县文化志》

出版者:中华书局

本书客观记述了浙江省宁海县文化工作发展的历史和现状,为各界人士了解宁海县的文化发展提供了新的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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