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溪市图书馆

一 生活与思考
  凡是生物，从单细胞的阿美巴②，到有复杂机能的人类，都是有生存欲的。但“怎样生活”的一个问题，虽在生物界上非常重大，而人类以外的生物，却不发生这个疑问，他们只是跟了本能而生活：食欲动了，便去饮食；性欲动了，便去交接。无比这些更多的欲望，所以就无比现在更进步的发展。他们只依了本能的冲动，和外围相适应，从不想做新的企图，所以他们的生活，是机械化的，便是习惯的。
  我们人类在动物的方面，也是生于遗传的习惯（即本能）。而习惯在生活上，有节省精力的作用，自然是重要得很。譬如走路，若每走一步，须像小孩子学步时“先踏右足，再踏左足”这样去想，则我们的心理作用，必将妄耗许多。幸而有了习惯，能够无意识的交换左右足，而把步行时所当使用的意识转用到别方面。所以像这样的可以作为心力经济法的本能和习惯，实在是值得赞美。不过单单依从了本能和习惯，有如天体的运行、动植物的生活，全成为机械的形式，则将不能有显著的生命的进化。因此我们人类欲得较善的生活的心理作用，必须任本能冲动或反射等活动以外，另有思考的能力发达起来。
  从前，人以为神从开始就把理性（或思考性）赐给人间。但据今日的科学看来，思考之力，也是从生活的经验逐渐发展，不是生下来就具备的。思考的机关虽然有了，而思考的作用，必待有生活上的要求而始发达。我们可以说：思考作用发达的要因，是在日常行为上的便宜。要打胜外围的压迫，要得营较善的生活，有了这一种生命的努力，自然会促进思考力的发展。譬如有一只牛逃到野外，主人追逐在后。牛逃过的地方必留有弯弯曲曲的痕迹，主人就循了这痕迹追去。这些地方既然经过二个动物的足迹，比较的可以认识出来，容易往来，后来的人见了，自然也要依著足迹走去。几度反复以后，牛所奔过的足迹，竟变成为一条通路。但这条路原是弯弯曲曲的，在平常人和动物，都凭了本能的动作走将过去，并不再作思量。唯一旦有个人遇著要事，或者被人追逐，倘若再循了原路行去，一定要多费时候，于是他就一直奔去，以为可以早达目的地或者容易脱险。以后回忆起来，自然会觉得直路比曲路要便宜得多，于是就实行道路的改造。这便是思想的结果了。像这种样的经验，几次反复之后，遂抽象出来，而作成几何学上直线为两点间最近距离的原则。若再有造路的问题发生，就要先从测量这里到那里相距最近的直线入手，而后循这直线来建设道路了。
  总之，思考是行为的利器。以上只举个浅例，以说明思考的职分罢了。
  二 哲理之职分
  当人类营本能的动物的生活时，并没有将来的思想。譬如食物，只要今日饱了就算了事；明日怎样、冬期怎样，都不顾问。所以原始时代的人类，因为没有未来的观念，就不能有食物的贮蓄。但经过了多少经验，也能为冬期及雨期预备食物，除出现在所吃的食物以外，发生了一个食物的一般的观念（普通名词）。这个我们可以说是人类把他们的环境观念化了。
  这样，他们对于食物、衣服、住居及其他种种生活事实，能够在现实的实物以外，从实物的印象及记忆、想象、概念、判断、推理等种种思考的形式，来处置外界的事物。他们对于诸物的印象及概念，另外加上一种记号，即用了这种记号去和别人的印象及概念相配合，这就是言语的起源。由言语而产生文字的符号，更能在广大的范围里，把自己的思考和他人的思考互相比较，互相交换。故环境的观念化（idealizationofenvironment），实在是发生可惊的现象的。
  因此，人间便不必和实物直接相触，只从实物的印象及概念，便可得到同样的结果。现代的人能和几千年以前的人交换经验，或把过去的好经验在观念上承受下来，又或想象几千年以后的将来而解释现代的问题，都是要依靠这个新发明的利器。就是把世界行为观念化，把行为的经验，而代以心理的经验。正像经济上不用实物交易而用货币交易，一样是有便利于生活的。
  三 观念的世界
  环境的观念化，为人类普通的经验。用了言语的作用，把人人的观念相比较、相交换，就渐渐地有了一般公认的观念。而这些有利益于人类生活的观念，由传说及记录的作用，又能永久保存。再经后人的重复增广而臻于完美。如爱的观念、正义的观念，都是从几多的经验结晶而成的。我们就称这种观念（idea）为理想（ideal），奉为伟大人格的象征。
  世界的观念化，有在我们的经验事实上增味、著色，附加意义的功用。倘若我们固执著现实的方面，一定要失掉许多人生的兴味。所以爱慕过去、憧憬将来就成为充实人间生活内容的要件。然而这些，必待人生已经观念化了方能做到。而哲理就是一种生命的努力，想把人生的经验已经使外界行观念化的更加进一层的观念化，而加增意义及目的，以便利人生的进行。
  四 生存义的创造
  动植物由生殖的作用、遗传种属的形体及生活的式样于子孙，保存著已成习惯的秩序而过活。我们人类在动物的方面也保存著大略相同的秩序而遗传同样的生理机关及作用于后代。但人类不仅以此为满足，他要利用为行为的便宜而发明的观念，把世界行观念化，更进而对于宇宙人生附加意义，以及满足的解释，使人生更加丰富、更有趣味。他为了这种努力，有时也许牺牲了自己的生命。因为他不欲单单为生而生，而想为生活以上的某种观念而生。所以能在直接满足生活欲的物质以外，另去建设一种观念的世界，以求得高等的慰藉。
  这种观念的世界的建设，实在就是生活欲扩张的结果，我们不是看轻了生活欲，有如禁欲主义者的所为，但我们决不安于犬啮骨、豚卧泥沟的生活。我们深深地觉得倘没有一个观念的世界，人生真不免太寂寥、太贫弱了。本此见地，所以我们要创造自己的生存义，要为了这种意义，来改造环境。在这里，我们要感到安心与忧虑、喜悦与悲哀、趣味与厌恶，又要感到善与恶、美与丑、甘与酸。实在所谓生命这样东西，不过是一种价值生产的历程（processofvalue-making）。而哲理者，就是对于这生产的价值，加以批判、评价，而断定价值的高下；加以秩序整理而成为一个的体系。
  柏拉图以观念的世界认为万物根源的实在界，黑智儿①以宇宙一切皆为精神的发现，固然未免有偏颇的地方；但我们以哲理把宇宙观念化了、精神化了，却是日常经验上确有的事实。我们不必定像祖先崇拜者硬说人非精神不生。我们也不必问我们的祖先是猿或是狸，是亚当或是原子，只就现在的人类而论，我们不能不承认人是精神的动物。自然，我们人类也和动物一样，有食欲、有性欲。这两大欲望，既是生物界共通的，也是根源的，当然不能除外。但即在这两大欲望上，倘使没有哲理艺术及道义之力，我们终觉得不能有充分的满足。譬如男女两性的关系，在近代文艺上，已经受过理想化、观念化，不是有很深长的趣味么？艺术的作用，能把性的关系美化、深化与以更强的满足。倘从人间生活取去了哲理、艺术及道义，我不知将变成怎样一种贫弱寂寥的生涯；倘使人间的理性、美感、意志，而不得自由的发展，又不知将变成怎样一种残暴凄凉的生物；像落机高原的羊群，只逐水草，从牧羊儿漂泊各地，恐怕不是人类所能安的生活罢？
  五 哲理是一种艺术 与人间以喜悦、给生活以趣味，固为艺术的特长。但哲理创造生存义，增加人生的意味，也可以说是一种艺术。试看柏拉图的思想，黑智儿的哲学，不是艺术的创作的么？他们集了人间诸种可尊重的观念，立为体系，造成一座灿烂的思想的大殿，指挥众人使赞叹轮奂的美。故哲理与人生以意义、以秩序，企图理想与现实的调和，实为生活的必须品。
  在这充满著矛盾和冲突的人生里，而能有秩序、生意义，使短短的七十年的旅程，前与过去无限的宇宙人生有联络，后与未来永劫的宇宙人生通声气，实为哲理的艺术的职能。人生生哲理，哲理生人生，且更广人生的视野，扩活动的舞台，使五尺身躯，七十年生涯，能在超越时间和场所的观念世界中，见出无穷的生命，又能集全宇宙的大活动于自家方寸之内，而登人生无限的向上之道。哲理的技能，也可谓伟哉大哉了。
  六 结论
  从上节所说看来，哲理不是看出人生的意义，实是创造人生的意义。使我们利用过去的材料，而描将来的想象画。使我们把世界行观念化，再从诸种观念当中选定理想，以指导人生。这样，理想的世界越深远，人生的意义也越深刻，而人生也便越可爱慕。故哲理毕竟是生命自身的创造物，乃使生命自身有秩序、富意义、增趣味、定目的，是使生命自身更丰富而更深刻的工具。

①本文是日本帆足理一郎著《哲理与人生》的节译。 ②阿美巴 拉丁文Amoeba的音译。通译阿米巴，即变形虫。 ①黑智儿 通译黑格尔（Hegel，1770—1831），德国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