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溪市图书馆

这是美国皮特博士（C.C.Peters）著的《人的行动》(HumanConduct)书里第一章，原题为“HowOurWorldGetsEnriched”。那书本是哲学书及心理学书，但有两个特色：一为所选材料都是与个人行为有直接关系的；二为所用文字，都是富于情感的。因这两个缘故，那书便不是平常说明学理，枯燥无味一类的书，乃是关切日常生活，能使人兴感而活动的书。凡通英文的人，虽不是研究心理学，也有一读的价值。
  人世的富有——你不喜欢住在一个希奇世界么？那里有愿望都可达到。那里没有一块荒地。那里处处是新奇的；每一滴水，一片叶，都是有意义的。你所要到的地方，没有一处不见有趣的东西的。这真是个希奇的世界；倘若比起我们的世界，我们的简直平淡无奇，索然无味了。
  但是到底有没有这个世界的呢？我们说句老实话罢！有是确乎有的；而且还是近在目前呢！只是不能看见罢了。所以我们须得有一位仙人，不是来把我们运到别个怪地方，只要来把我们蒙蔽了的眼睛张开来。因为我们所以不能看见那个希奇世界的富有的，不是为了肉眼蒙蔽，乃是为了“心眼”蒙蔽呵！若单是肉眼蒙蔽的话，只消请眼镜公司配一付眼镜，一天之内就可医好。但这心眼蒙蔽，那便不能请教他人，只有你自己能医；并且不能一两天了事，一定要积多年经验和万分留意才成功的。若是果真你把这付眼镜配好了，自然那希奇世界的宝藏，也就显示他的华美给你看了。
  这个富产没有被利用呢。你或者要说：“这个说得太神秘了一点，还是告诉我们怎样做去才是呢！”我就老实说罢！这个希奇世界，好比神学家所讲的天国，并不在我们身外。再说得明白些，这个世界不是一块地方，乃是一种情形和状态罢了。我们所以不能到那里的，只因为不晓得怎样去看我们这个世界的真相。我们真有些像杰姆司教授（Prof.James）所说的一个人。当时他见了一种组织非常复杂的爬虫，就对生物学家说：“我看这个虫只有一张皮和一些软物罢了。”当真的，我们能在无限丰富的世界中所看见的，也只这些“皮和软物”罢了。而且各个人所能见的范围，还是相差甚大。肯司雷（Kingsley），曾引过《眼和无眼》(EyesandNo-Eyes)故事中的一段，来作说明。故事的大意如下：
  劳伯脱是一个学生，在假日到过几处山野，但是觉得乏味得很。另有一个学生叫威廉姆的，也到过那里；他却觉得山野非常可爱，采集了许多花儿，又追赶了一只野兽，还跑到山上去，看见很好玩的景致。
  到了第二天，教师问过这个情形，就对他们说：“事情原是这样的呵！一个人开了眼睛走过世界，别个人闭了眼睛走过世界；一个人能比别个人多得知识，原因就在这里。我晓得有许多水手曾经到过世界上很多地方，但是他们所能说出来的，不过公家房屋的记号罢了，..只有观察的眼和研究的心能够随时随地寻出进步和快乐来。所以你，威廉姆，要继续活用你的眼睛；而你，劳伯脱，要晓得你的眼睛，原是给你使用的。”
  实际上，不特对于自然界，各个人所得有多少；就是各式各样的事情，都是这样。譬如音乐：在“知音”的人听了，晓得诸音是由丰富的音调、复杂而有组织的颤动、感人的变律和优美的陪音生出来的。但在“门外汉”听了，虽同是这种谐音，只当是种讨厌的胡闹了。同样，两个人读同册书，听同种话，一个以为深有意义，别个却以为非常没趣。所以在千般万种的形式里，同是这个世界，而对于某类人却比他类人要扩大许多，这是的确的。
  我们主观的贡献。但是你们要问：“为什么一种人能比别种人多看些呢？环境既是一样的，为什么经验就会不同呢？”那么我可以回答，这个必是由于客观的因素之外，另有主观的因素加了上去的缘故。现在让我们来证明这句话。
  选择（selection）第一我想我们可以看出，凡是呈现于感觉机关的事物，不全是投到意识中的。就拿你目前读这篇文字的时候来讲，不见得你所感觉的都是你所意识的。譬如你的神经系也许把室内的温度报告你的大脑，但你并不理会他；从桌椅来的压觉，也许会传达起来，但你并不顾虑他。唯一的真能叫你注意的感觉，只有这一套组成句子的字。但当你读的时候，还不见得个个字都留心，有一大半还是忽略过去。你只把一小部分合你心意的特别提出来，另外的只能作为一个空泛的背景罢了。
  这种情形是很普通的。当你看花的时候，虽然还有鸟的歌声、风的吹拂和天的颜色都冲撞到你的视觉，但是你并不觉得。当你的朋友陈说一件事情的时候，除掉你的朋友的声音及这些有关连的要素以外，别的东西统统不在你的心里。这就是选择的作用了。
  增加（addition） 从反面看，我们对于有些东西固然没有注意；可是对于另外有些东西，却反要增加些意义上去。真的从事物本身来的特性，只不过一部分；其余的都是我们自己添附上去的。譬如你看见一块圆而黄的东西，上面有明暗的光度。你就说这是个桔子，而且你的嘴里还要流出些涎来。但实际上，感觉并没把一个桔子显示给你看；这是你自己把球体的概念附加在明暗的光度上，因为你平常看见球体的东西，终是那个样子的。于是你就从许多小小的因素上，推论到他的地位、他的大小、还有他的滋味、他的内部的构造。像这种样的空想都攒集在你的心头，就构成了一个桔子的观念。所以这个桔子的观念，并不是从那块小而黄的东西来的，乃是从你过去的经验所得的一大批联合的观念，被这块小东西触动而成的。又如一个艺术家，用铅笔画了几笔，你就用你的想像，把他充实起来，以为这就是个完成的人面；或者你更要从屈曲的线纹里，认为表示一种态度或一种品性；岂不可笑？
  改铸（recasting） 我们对于外物，不但有除去或是加增的作用，更要把他改造，使他全然染了我们自己的色彩。我们所得的资料，不管他怎样无组织，然而我们定要排些秩序进去。譬如你看了图一，实在这个图不过在平面上的直线罢了，但是你不会就是这样看待他，你一定要当他是某种的体，因为你的心一定要加上些解释，给他些意义的缘故。就在当你昏倦的时候，也许把个“图”字读作“国”字，但十次里还没有一次会读出一个没意味的字来。倘有几样模糊的东西，你想勉强认识出来，那么不是认作甲物，便是认作乙物，无论如何，终不会当作杂乱无章看的，因为在你看来，他终归是有些意义的东西。有一次我上实验心理课，随便做了十几点的墨水污点，这些污点本来是全无意义的，但是每个学生都把一点一点的墨水当作某种事物的代表，或以为像一只狗，或以为像一张兽皮，或竟以为像一页非洲地图。你看有趣不有趣。实在要把这个世界就他的本来面目来看，是不可能的。我们必定拿他的部分团集起来，变成功像煞有意义的形体；其实呢，一大半的意义还是从我们自己心里化出来的。
  柏拉图的比喻（Plato'sfigure） 从此可知我们的心境（mentalattitude）是决定我们的世界是为何种的世界了。古代哲学家柏拉图曾经说过，他以为从外物来了一个影像到眼睛里，再从眼睛放出视力来迎接外物；一定要他们俩结合起来，才能生出那件东西的实际的知觉。所以照柏拉图的说法，单单外界的印象是不够的，一定要我们也参加进去，在中途去迎接印象。在现在看来，这位老的希腊哲学家的心理学，好像浅薄些，但根本上却是不错。因为当我们认识一件东西以前，我们的心必先出去，还要给他许多内容的。不过近代心理学家描写这种动作所用的名词，要比柏拉图的精致些罢了。
  用先觉（preperception） 解释现在容我们考虑当你寻求事物的时候，要发生什么事情。譬如你要到图书馆取一册书，倘若你预先晓得那册书的名目，又晓得那册书的形状——如大小、颜色等——那就很容易找到。倘若心里并没有那册书的“影子”，就非常难找了。或如你要在某书上寻一个字或一句话，你也当先有那个字或那句话的心像（mentalpicture），然后去翻那一页书，一遇著相合的，就可以立刻认识。再如你要在唱歌班里听出你朋友的声音，或在乐队里听出某种乐器的声音，你必须在从前已经听惯了你朋友或那乐器的声音是怎样的，临时再留心去察听，自然就可以听出来了。
  上节是说故意寻求东西的时候，我们是先有心像的；但是在无意的时候，也是一样。因为我们的心，终是常在积极的进取方面，决不是单单被动的顺受外来影响的。譬如远处有一物，你看见了，你必定先猜是这样东西，再猜是那样东西，若不猜中，你终是要东猜西猜的乱猜，直等到猜中了，方才罢休。不过在平常的时候，这种要把先见求合实物的心理的企图，是不大显明的。因为有些容易认识的东西，你当初虽是猜错，但一转弯竟给你猜中了，这中间转易的过程很快，所以你就没有觉得。但实际上终是有几次的试探的。又无论任何种物体，你若不把你的心冲上去应付他、考问他，终不会被你知觉的。因为物体的所以为物体，不是向你冲过来的乃是你的心常常先冲出去，外物不过等你来了，才答应个“是，被你得到了”罢了。
  怀惕茂教授（Prof.Witmer）说明这种过程，以为我们对于物体，是常有他的先觉（preperception）的。从我们过去的经验，我们能够想像那件物体的形状、声音、滋味或动作，然后用这个心网去钓他。我们看了图一，就可明白这句话的不错了。现在请你先想一想梯子是怎样一件东西，再来看图二，你当能按照先觉，把他认识出来了。
  统觉（Apperception）。从上面所说的来看，可以明白你观察你的世界，是用了你同时心中所有的为依据的。你不单单照物体的真相知觉（perceive）物体；你是还要统觉（apperc-eive）物体的。这就是说，你要把物体和从前已经得到的经验同化起来。图二
  这“统觉”一个字，在近代心理学上最重要的；这个字的意思就是说：你受取你的世界，不单是照著世界的真相，乃是你的心从内部伸出去求的；你从某一种眼光去看你的世界，你把心中所有的意义，加在你的世界中。所以我们可以说一件事物所有对于你的意义，是你在过去所得的一堆（mass）经验所规定的。譬如图二的梯子，你所以能认识的，便因为你早已看见过梯级；不然，你是不能认识的。又如前面讲过的污点，有些学生以为是兽皮，这是因为他们曾经打猎过的缘故；有些学生以为是非洲地图，这是因为他们曾经研究过那块大陆的缘故。但是不论那一种先觉，若还没有成为一个人自己的经验，那末不能作为一种解释的方法，这也是显然的。
  我们世界的繁富是我们造成的。所以外部世界的成就，我们所与的，正和世界自身所有的一样多。倘使我们的内心丰富欢乐，外界也像丰富欢乐了；倘使我们的内心枯寂干燥，外界也像枯寂干燥了。爱茂孙（Emerson）问道：“除去我们自己，我们还能有所见有所得么：“二千五百年以前的老哲学家海拉克里都（Heraclitus）①也曾说过：“人是要人来认识的”，“有大思想的人，决不是孤独的。”只消用了他统觉上所贡献给环境的一半，他就能把个最荒芜的地方，光辉起来了。
  莎士比亚的《第十二次晚上》（TwelfthNight）一剧里，阿里维亚（Olivia）②对伊的恋人的使者说：“我将不这样的硬心肠，我将把我的美丽立出各种的目录。彼将被登记，每件东西都将被记在我的遗嘱里；譬如：款，两片嘴唇，无关轻重的红；款，两只眼睛和彼等的眼睑；款，一个颈，一个下颚；等等。”这个记录，当然是可以代表阿里维亚的所有了。但在那位求婚的公子看来，伊必定要比这些多许多。因为他已把从自己的幻想里所发生的光辉加在这个表面的架子上了。他和别个恋人一样，已把他自己所感觉到的伊的情状，都放在他情人的身上了。又如我们美国人，到国外去游历的，在远离祖国之后，忽见美国的国旗，以为这是何等地美丽呵！其实这个所谓美，当然不是几颗星和几条线的联合的美，乃是从爱国心里生产出来的美，以这个心放在华美的有色的织物上，把彼辉煌起来罢了。另外一般事情，也是这样。实际上我们所看见实体的内容，一大半是由我们统觉这样物体的态度，从内心里加上去的。
  到希奇世界的路。我现在可要告诉你们到起头所说的希奇世界的路了。这不过一句话，就是单把你自己的生活丰富起来好了。你所需要的，就单在睁开你的眼睛。然而你用“心眼”看的时候，要比用肉眼看的多，所以睁开眼睛的秘诀，就在丰富你的心灵。凡是你在过去所得的，都可影响到你的统觉将来一切的态度。譬如你研究过植物学了，自然你看见一朵花就可有一种和从前不同的见解。又如你读过“森林歌”（ForestRhyme）了，当你再见树木时，树木便具有另外的意义。总之，你若得过一点知识，对于那些知识所关的全体，必定有变形或改造的影响。只是统觉的过程，是很精微的，所以你的世界虽是变了，而你还不自觉罢了。
  所以从一方面讲，到希奇世界的路是短而直的。因为这个希奇世界并不在辽远的地方，就在近旁等人来知觉的。但从别方面讲，这条路倒是远而曲的。因为你虽然造你的世界，但是不容你任意去造的。你要造他，必得根据你过去所有的程式，而这些程式，却是要很长很苦的努力才能得到的。所以你如果想接受外界的财产，你必当自己先有相等的财产去配合他。为此，凡有任何机会可以丰富你自己的内心生活的，你终当竭力捉住。因为每一种新的精神的收入，都是一种新的工具，可以用他来开辟外界的宝藏的。倘使你但以保守已有的为满足，每日只做些循例的故事，那你的世界将再无扩大生产的时候，要不是这样，你是常常虚心的，常常留意的，能探求新事物的，或由观察，或由读书，或由听讲，得到许多不同的见解。你的世界也随了你的内心生活而发达生长了。人若能培养这种内心生活，著实要比物质享受为有用。因为这是一个文化、人道和精神深广的问题，而且他不像奢侈品一类的东西，你若不卖去，便要腐烂的。他乃是常常活动，常常创造，能使人从狭小、黑暗、枯竭的地窖，升到宏大、光明、富有的大厦的。

①本篇署名：雁江。 ①海拉克里都即赫拉克利特（约前540—约前480与470之间），古希腊哲学家。 ②阿里维亚通译奥莉维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