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溪市图书馆

十一月一日 星期五 雨
  下午，发《致毕业生函》，共计五十八件。自缮就付印，印就折叠，封入信封，写明地址，共占四小时。然而吾心稍失常态，不克保清明之头脑矣，急迫之气有以致之也。为事须敏捷，又须从容，是宜就后者格外留意焉。
  昨夜闲步廊下，廊前隙地均栽菊花，今正盛开。有红者，有白者，有黄者，色颇鲜艳，然吾于薄光中见之，则不复见有彩色，但皆属微白耳。乃恍悟，性之为性，有若是焉。色彩之映吾入眼者，日光显之焉，犹行为之善恶，其人群风习名之焉。薄光中无彩色，黑暗中并无色，犹人性未染习，善恶莫可言焉。花有特色，不呈红而呈黄，犹人有特性，不习善而习恶焉。然花无问于红、白，而人皆爱之，习有善恶，人将有好之、恶之者矣，则因时地、俗习之见解别之，而于性之本原无所涉焉。故曰：人性与花色可比同焉。
  十一月二日 星期六 晴
  日来做人，觉匆匆忙忙、糊糊涂涂过去，毫无开悟，毫无心得，虽得了些须知识，究于人生本来何欤？庄子梦蝴蝶，太白梦浮生，达人见解果迥殊常人欤！然人皆梦，梦尚未能觉察何。
  尘海中，人心向外跑，欲收回转来，须看佛书。书中所言，皆叫人回头，回头即岸。然吾侪尚漂荡中流，不得即达彼岸也。
  十一月三日 星期日 阴
  今日上午，浙江同乡学会开会，假鸡鸣寺为会场，选举职员，余仍被选为书记。
  宁绍一带疫症流行，吾姚疫气亦颇烈，未知家乡如何？特由报剪下欧海道尹署散播之“神白散”寄家中，亦以传告邻里也。
  昨日尹太昭先生来校讲哲学之统系。语音隔别，不能全懂，但观其仪表，聆其谈吐，则诚一气魄伟大、见解卓绝之人物也。又，其举止阔大、态度沉毅，真英雄气概哉！
  十一月四日 星期一 雨
  提要（治事）：《理想之势力》作起
  下午请张君冠春检查体格。肺之容量仅得170，始知呼吸练习实未得力。平日自以为强者，乃大误也。凡事真假，亦安得有衡量标准以评定之乎！
  十一月五日 星期二 雨
  从前杭师同学邹君孟宗自北京往杭，道经此间，旅资短少，不得成行，即晚来视余，哀词求借洋五元。余以其人浮狂不知检点，颇觉难以应付。借之欤，恐不见还；不借之欤，又非情谊应有。乃云：余自己亦不多钱，薪水未发，需用甚急，只多三块银钱，今既到此地步，惟有代为设法。此言虽不全真，而预算用度本只余此数也。既予以银，即约定须于初七以前交夏先生转交张维祺带至家中，彼乃称谢而去。当晚又函致张君，请其代收此款。盖其人虽未可全信，然或不至竟于背约食言也。余将以此贷弊〔币〕验人情之真伪矣。
  十一月六日 星期三 阴
  下午访郑晓沧①先生，问教育书难字难句，兼询各种会话。蒙恳切指示，颇得益，甚感。
  十一月七日 星期四 晴
  天气渐寒，已衣夹袍，惟尚未着夹裤也。摘录《经学讲义》已毕事，于经学大略稍具影像而已。
  汪先生回沪，检查斋舍、注意整洁诸事托余代理，今日实行。
  上午检请假未到诸生人数，分拟办法，应函催者并拟信稿。下午作《本校概况》，以便答复参观人质问，未完。
  十一月八日 星期五 雨
  提要（修学）：《教读论》阅起
  续作《本校概况》完。《教读论》为时人姚明辉作，仅十余页。大要：论教术以读为
  重，四十年来之教术，未有废读者；今教育者，以心理之不欲至于废读，使学者不习声音章句，而训诂义理从而晦塞，学校之过也。言也未尝不是，特读有朗读、有默读，其书但列举经史中有读字之言，以证先代教术之重读，不得谓之确据也。又，今之学生是否须习声音章句，研精训诂义理？又，训诂义理是否必须读而后明？犹有待于研究也。
  十一月九日 星期六 阴
  下午与郑君英文谈话，甚勉强，苦于字汇不多，尤苦于不善应用也。
  晚聆黄任之先生讲东三省、朝鲜、青岛教育现状，娓娓而谈，感人实深。吾人于各该处情况得志影象于脑海，亦不负讲者苦心矣。
  十一月十日 星期日 晴
  上午，与张先生同往“暨南”访黄任之先生。彼等谈学生自治制，余从旁听谈毕，周游校舍而回。
  下午，阅《中国伦理学史》。人皆知孟、荀性说一主善、一主恶，若全异者；然有一同点，彼此均主修养是也。余主性无善恶，从此又得确信，且悟教育之要亦由是起也。
  十一月十一日 星期一 晴
  下午，来斋舍参观者二起，均由余引导。一次有外人，余聆彼等言亦稍能懂得，惟不能直接谈话，为可恨耳！
  夜到哲学研究会听讲，忘将通知单饬役分发，殊属失职。可逃他人之觉察，难昧自心之天良也，戒之，慎之！
  十一月十二日 星期二 晴
  提要（修学）：《教读论》阅毕
  姚明辉君论厘正文字，即所以统一言语、别创言文合一之途。余以为强文以就言，势有不能计，惟有用浅显之文字期普及于全国，较之图言语统一而方言终无由除尽者，易收效也。姚君所云，颇表同意也。
  姚君又谓：修身教科犹衣食费，学童所赖以饱暖；读经犹婚嫁丧葬之费，学童所储以待时。..读经在小学校中，可为技能之科，决非知识科，亦不必以为道德科，..“读熟”两字，即是学童所必需之技能。..至其长大成人之后，此技能即是知识、道德之渊泉也云云。余亦同意。
  惟谓欲推行国语而取读经，则未免偏见，窃于心有未惬也。
  十一月十三日 星期三 雨
  提要（修学）：《汉书·儒林传》读起
  读《汉书·儒林传》，文词朴茂，意味深长。余惯读近代文，泛泛看去；今读此，颇觉津津有味，亦足见古人风习之厚道也。
  十一月十四日 星期四 晴
  本月九日德皇逊位，十一日德国接受协约国休战条件，从此世界大战告终。凡协约国人无不欢跃庆祝，纪念此大战之获胜也。然吾国内，南北对峙，虽闻和平之声，不知实现何时耳，可痛哉！
  十一月十五日 星期五 晴
  我国为协约国之一，此次协约国最后胜利，自应举行庆祝大典。政府特定十四、十五、十六三天悬旗结彩，放假游行，以表同情而志欢贺。本校自今日起放假二天，明日尚须开会行礼并游街也。
  十一月十六日 星期六 雨
  提要（治事）：《论理想之势力》作毕
  本日上午八时，在大会堂行庆祝协约国战胜仪式。奏乐行礼毕，郭校长演说，就战胜之代价（人事、经济、精神损失）；吾国庆贺战捷之原因（募捐、遣工）及德、奥之所以败（骄傲、贪得、强权）；协约之所以胜（正义、和平、协同、牺牲）详为敷陈，听众欣悦。会毕整队赴小营，参与庆祝大典。本城各校大都到齐，先陆军操演，次学生环行。惟天不做美，大雨忽降，遂不克游街，庆祝典礼至是告终。
  十一月十七日 星期日 晴
  上午，到“暨南”访姜伯韩先生，询汇款至日方法及日本关于哲学一类之杂志。据云：有《人性》一种，多载精神科学之文。余拟购阅也。又询华侨学生之性行。据云：性直爽而脑力不耐深思，故教授少涉理论；南洋重殖产，故师范科极重手工云。
  下午，阅《英文杂志》及《现代教育》，又作家书。
  十一月十八日 星期一 晴
  提要（治事）：《小学校修身科之位置》（译）
  下午，访王伯沅先生不遇，转与郑晓沧先生闲谈，后讲英语，得益不少，当谢谢郑先生也。
  作文总不满意，观人家所作，罗罗清楚，安排切当，转观自己所作，七缠八歪，立足不稳，实由不曾下过苦心、吃过苦味也。因昨写家信文气不贯，无异初学作文，滋〔兹〕可叹也。
  十一月十九日 星期二 晴
  昨晨见霜，今晨又见霜，然天气仍如二日前，不见大冷也。余终觉得，星期日心思放宽，其余六日事务复杂。按实言之，公事无多，所忙碌者，大半自修且不肯放松一点，是则自律之严也。
  十一月二十日 星期三 晴
  文章但求文从字顺、清白明了，已足欣赏。今日日刊上国文科生胡哲有《文学观》一文，读之句句称心，爽若秋梨，吾无是也，能无愧乎？
  下午四时，往青年会听讲。讲者为美总统特派调查东方各国国情专使克林先生。演词英文，另由陶知行先生翻译。余聆英文仅懂得十之二三，然较之去年全不领会者略有进矣。讲演材料，多涉俄国宗教改革情形，不甚有可听之价值也。惟吾于此乃知西国各种事业之发达，在扰乱时能专其业者，依旧努力不怠，切实革新，此点殊可学也。
  十一月二十一日 星期四 晴
  提要（治事）：《小学校修身科之位置》完
  今日访伯沅先生，就“性”问题之意见请教正。大体无误。惟取喻于花色以明性之无善恶，经先生提撕，始知着想之谬。余意颜色由日光显出，光没色亦没，以之例行为由事实表彰而别善恶，不关乎性之本。而先生则谓：花色之显，固由日光；花色之根，不关日光。日光虽没，花色仍存不同，以见不清析〔晰〕断为花色之齐一也，以此而例人性，岂非自陷矛盾乎？甚哉。迷想之误人！
  今日以前，余犹自诩于“性”有大发明，抑知皆辽东豕①且属大谬者乎！
  十一月二十二日 星期五 晴
  近来事繁心纷，脑力大退，往往前昨之事不复记忆。不特此也，当日之事亦若相隔甚远，难于回想，此何故耶？学生时代课程繁矣，然不觉苦，今初涉事务，便尔差违若斯，岂事务有妨学问耶？抑心力薄弱不克兼顾耶？是必居一于此矣。
  十一月二十三日 星期六 晴
  国人自外洋留学回者，视其气体则轩昂也，窥其举动则活泼也，不拘拘于繁文缛节而尽得爽直发扬之风致，此所谓居易气、养易体者欤？吾人观乎此，知风习之系人者深，安能不慎于所发哉！
  晚开职教员第二次交谊会，有讲演，有唱戏，有影片，又有茶点，极其愉快。主席提议组织职教员运动会及聚餐会，一以振尚武精神，一以联彼此情谊，俱为学校生活上增进活气之方法，全体鼓掌表示赞同。当推定委员、草拟办法，以便实行。
  十一月二十四日 星期日 晴
  吾国事事不进步者，俗重顾后故也。家族之追崇祖先，其例最著。子女可以不教育，而祭祀不可不行。推至其他，曰古来如何，曰向例如何，莫问其实际究如何也。纪念圣贤，只颂其丰功伟绩，以为得天独厚，不审其致功之由、成业之本也。故崇拜古人，仅仅崇拜而止，不能探原窥奥，深得其巧，据为自发之资，奉为行事之范，因以增历史之光荣，广民生之福利也。若是而欲望进步，岂不难哉！
  十一月二十五日 星期一 晴
  人惟有社会，彼此关系复杂而亲切，因而有道德以共维安宁为鹄。故不能恣己逞情，全无顾忌，必各有应守之范围、应尽之职分，于是义务意识生而道德界之评判兴焉。使有人焉，不知其习，不服其规，社会必弃之。此社会习惯之制裁，人人默许而共认者也。然考其原，仍不外一己之保卫，惟保卫之法须不侵犯他人安宁，故当限制自然之冲动，以就其俗之范耳。
  十一月二十六日 星期二 晴
  今日接家书，知家乡疫气已灭，家人均好，游子之心获大慰
  矣。
  阅《北京大学日刊》，有长篇之专著，颇歆余心。退而思之，学无专长，识非通达，率而操觚，其不贻讥大雅者几希。吾人作事，须从基点出发，不可妄为拟议，斯实自守要道也。
  我国古书之浩瀚，真令人兴望洋之叹。先儒皓首穷经不能成名，吾侪繁费光阴，将何以读之哉！庄子曰“殆已”，信乎！
  十一月二十七日 星期三
  入人之室，观其装饰、观其布置是否整洁、华丽，抑或杂叠素朴，而其人之性恪可略知也。人之性情，一时一地每易遮掩，久与之处或亲览其所居，则肺肝可睹而信伪可识别矣。反之，居室整洁陈设雅当，亦能易人之情化人之气，故吾人于一几一案、一图一书，须费一番斟酌，不可胡乱妄为也。
  得子毅书，披沥现状，毫无掩饰，洵乎以肺腑交相待。余初以久未见复，疑有别情，今乃知误。余心多疑，当力戒之。子毅者，有心人也。顾初涉世，不免操之急切，致进退为难，不得不多竭心力以图补救。余意：青年理想往往过当，行有不得即生倦怠，有能审察缺点、改弦易辙者，斯果为有毅力、具耐心之人。惜不多得，吾乃有厚望于子毅也。
  十一月二十八日 星期四 晴
  久不阅国内杂志，今日张先生向图书室借来杂志数种，余乃转借《新青年》阅之。余认此志盖有生气之杂志，虽论调不免趋乎激烈，易招一般人之反驳，然脱尽因循习气，扫除陈腐论调，另放一种光明，则该志之长也。胡适作札记有一节云：
  余之作文不畏人反对，惟畏作不关痛痒之文字，人阅之与未阅之前同一无影响，则真覆瓿之文字矣。..
  此语说得不差。一般文家惯喜无病而呻，堆砌装叠凑成一文，何异揉泥拼木之偶象，真令阅者忘〔妄〕耗时力而已。余喜弄笔墨，尚其自慎，非徒不贻恶感于人，亦以节用自家精力也。
  十一月二十九日 星期五 晴
  读却司的菲而特①《诫子书》论交游之道，谆谆备至。扼要之
  语：不自誉，不妄谈，视人而言，毋招人厌。余更喜其结语“温文”
  二字，是则调味之酱、运机之油也。处世接物能若是，是亦足矣。
  兹更录其原文如下：
  Avoidspeakingofyourself，Talkoften，butneverlong，
  Avoidargumentative、polemicalconversationsinmixed
  comp.
  Mustbeabletotakeeverydifferenthere，
  BeaccompaniedbytheGraces，Nottotireyourhear-
  ers.①
  十一月三十日 星期六 晴
  吾记此，适打毕网球之后，手稍颤，运笔不能捷，故较前者有些不同。然细审字迹，反有力量，则手掌血液加多、用力加强故也。
  容易过者，莫如时日矣。曾几何时，民国七年瞬将结束。听滴滴之钟声，想迅驶之光阴，积秒而分，积分而点，积点而日，七日一周，卅日一月，十二月一年，由是二年、三年、五年、十年，亦是刹那间耳。看得破此间消息，人自将安心立命，奚必纷纷扰扰烦闷过日哉！

①郑晓沧（1892—1979）原名郑宗海。浙江海宁人。中国近现代教育家。1918年后，历任南京高师、东南大学、中央大学教育学教授、教育学院院长。 ①辽东豕意即少见多怪。《后汉书·朱浮传》：“伯通自伐，以为功高天下。往时辽东有豕，生子白头，异而献之。行至河东，见群豕皆白，怀惭而还。若以子之功，论于朝廷，则为辽东豕也。” ①却司的菲而特通译切斯特菲尔德（Chesterfieid，1694—1773）英国政治家、外文家。以《给儿子的几封信》等闻名于世。 ①大意可译为：避免自我炫耀。常说话，但切莫冗长。在形形色色的人群中，不可发有争议的话讲。必须能倾听各种意见，让温雅女神陪伴着你，毋令你的听众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