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溪市图书馆

三月一日 星期五 晴
  自己实无一长可恃。与人谈，只能听话，不能发言，此可见学力不足处。
  遇事该有一定之主见，独余彷徨无主，自是大受其亏，此由为学芜杂之故。
  近日之寒冷，居家时所不及料，棉裤、棉背心皆未带来，故颇感寒气之苦。自然法律终不可违，此其一端。
  三月二日 星期六 晴
  人间社会以真实、公平、仁爱为三要素。不真实无以言，不公平无以行，不仁爱无以生存。故三要素者，三生命也。
  下午极疲倦，睡于藤榻几一小时。近日未尝多劳，何至是耶！
  三月三日 星期日 阴
  前在杭托曾三装裱之李师赠余对联，刻已由学生张澄君带来，即悬诸壁，可为省察之一助。
  主素先生晚语余，谓有一僧语彼，人可常思下列二问题：
  一、试想吾未生以前之境况；
  二、拖吾尸者为谁。
  则可达无我之境。先生自想，未生以前为二条之精虫，拖吾尸者为因与缘，此说亦颇当。大概人能涉想及此，自悟争权夺利之无为，世间攘扰，可以省却矣。又劝余毋过用精力，有暇多与人谈谈。正言厚意，可感之至，敢不服膺。
  三月四日 星期一 阴
  提要（修学）:FoundationofRhetoriccommenced①
  今日起入国文科一年级教室，听四子书、杂文、英文三科。四子书讲《中庸》，杂文讲《诗经》，英文讲薛曼氏《修辞学》及《美国社会生活》二书。
  晚访王师，讲原人恍悟：人生于世，不过寄于气而为生，殊无可稀奇、怜惜之处。心眼为之一开。向苦心之不开豁，今渐见一线之光明，而有行素之感。又回想前数年，以窃得新学说之鳞爪沾沾自足者，实不值识者一笑。今悟矣，幸再进而求之，必更有得也。
  此次徐班老灵显摄影之事出，灵魂界大启天门，予世人以探讨之资。吾知是后学者间，必有所发明，庶几得睹灵魂学之专门学乎！
  三月五日 星期二 雨
  提要（修学）:SocialLifeinAmericabegun②
  天地成物之功用，大不可言。举世间事事物物，有一不为天地之力所成就者乎？物之生也，或得其春，或得其夏，或得其秋，或得其冬，开花也有定时，生叶也有定形，虽千年万年而无所改
  损。巍哉！天地无能名矣。
  企文先生谓：佛教设十殿之教①意伪消极；不如改设为善得乐，足以鼓舞人心。余谓：有智者为善易，为恶难；无智者为善难，为恶易，且避恶易，行善难。故彼设十殿之教，足以使人畏而不敢作恶也。
  西人有一长，足以显世；我国人求全责备之心太重，故仅有一长未能见重，因此恐埋灭人才不少。
  三月六日 星期三 阴
  提要（修学）：《宗教以外之德育》今日阅毕
  （通信）：函询赤民先生：
  一、函授学款已代付否
  二、美学书须续译否
  君若寄来《姚贞女征集诗文启》。答以势有不能，才有不及，无可作。又，前询治国文法，余谓：普通之文，只图辞能达意，其法先积理，次讲文法。至于高古典雅、有声有韵之文，为文家专事，非一般人所必须学，在一般人能观赏之足矣。盖余以文学与字画同视也，未知君若之意如何。
  现自修英文，读《英文杂志》尚不太难，如此所读英文书共四种：《修辞学》、《美国社会生活》、《英文杂志》及《英语周刊》是。
  三月七日 星期四 雨
  自处高傲，于世何与？于人何补？曩以高尚纯洁为志，固亦未易臻；即果臻其境，试问有何用处？故今后当从极浅极平常处着力，能与愚夫愚妇相得无忤、相谈有味者，庶乎其有进矣。
  造物无言。假人以言，既命为人，当思此身不容暴弃。修我智能，尽我命分，不以自己之见解而本天地之理性，成就事物合乎时宜，庶几不负为覆载中之一人。
  三月八日 星期五 晴 47°
  “心通理通，虽不识文字亦何妨？心不通理不通，虽作极好文章有何用？”王师此言，最为痛切。又曰：“书上文不如身上文，身上文者，能行其言也。”亦警切。
  “惟王阳明可以攻毁朱子，盖王阳明能见其实也。后人未受程朱好处，徒受程朱流弊，如之何而又攻毁程朱。”王师此言，自是阅历而得，好雌黄古人者盍听之。
  三月九日 星期六 阴 47°
  提要（通信）：赤民先生复信：
  一、函授款已代付
  二、美学书须续译
  三、拟嘱译件并作论文
  今晚七时，主素先生在大会堂讲运动会事，由余纪录。
  三月十日 星期日 晴
  今日阅《教育杂志》、《英语周刊》二书。四时半登北极阁。晚修记录稿。
  教育之目的为全生，达之之方，在发展个人能力以利益人群，此得之蒋著论文者。
  下午，金陵神学生鲍哲华来视余，亦姚人，伊识沈绍年君，因以知余者，谈半时去。
  接客方法殊未圆满，对于客之来意、客之身世，均未能处处想到，与夫敬礼措词，均嫌欠〔牵〕强，此亦少练习之故欤。
  三月十一日 星期一 晴
  提要（治事）：《个体之觉悟》今日作起
  （通信）：文叔信来，现已由日赴朝鲜，约十五日可抵南京
  人人能循分守实、补助事物，即是赞天地之化育，故人人皆可为尧舜。后儒视圣人过高，以为必跻于尧舜、禹汤、文武、周孔，然后方为圣人，误矣！
  惟人能赞天地之化育，故人得与天地并而为三才。
  与王师谈，余谓：人人可有势力影响于人，惟有大小之不同。师谓：势力本身并无大小，或能推远，或仅就近，斯为异耳，此盖地位使然。继询鬼神。谓：生而有功德者，其气凝，死而为神；被杀者，气亦凝，紧随于杀者而为鬼；庸碌一生者，死即散灭。其详尚待询。
  三月十二日 星期二 阴
  提要（通信）：写家信
  平日上午十至十二时，往往为余自修及上课之时间。今日适张先生命余抄拟稿件，以致未果，心中未免抱不满意。此实大误之念，宜痛除之。
  学——发展能力以利群而全生也。发展能力须磨练。明事物之理，识古今之变，皆是为学之道。此今日所思得者。
  三月十三日 星期三 晴
  上午十时，接经师自津发来信云，寒假旅行团定十二日南下，十三下午可抵下关，托定就旅馆并往车站引导。余乃于十一时半往下关，先访祥泰木行徐翼卿君，由伊定就招商旅馆，继由役人陪往浦口，费神可感。团员于二时许抵浦，即偕渡至下关。惟彼等并不一致，经师迳往沪，余人亦分道扬镳。余独领听泉、赓三诸师及文叔等约十人往招商。既为赓三师等欲游孝陵，雇马车去。回经夫子庙，近高师，乃别彼等，独回校。
  此行虽属费事，亦是干事一种练习。惟与文叔未长叙，不克细询，斯为憾耳！
  三月十四日 星期四
  提要（治事）：《个体之觉悟》今日作毕
  上午九至十一时，陪郑道寿先生等参观附中、附小，并游北极阁。
  下午五至六时，陪元朋等参观本校及附中。彼等均定今夜回沪。日间则游名胜处也。
  有翕聚乃有所发展。草木经一冬之严逼，入春则烂漫文彩者，即其证也。
  英谚云：“无友之人仅为人之半。”盖言人而无友，不能完全，且不能专以自力成就许多事业也。
  三月十五日 星期五 晴
  《英文杂志》第一号今日读毕，计费十天。伯沅先生曰：“天地间，水之功用可谓大哉，试观万物有不赖水以生者乎？”余以为然。忆昔李师断食而日进水须数碗，信乎其不能离乎也。
  三月十六日 星期六 晴
  提要（通信）：《个体之觉悟》寄赤民先生投《学生》志
  今日气暖。下午四时散步操场，脑中忽有感：感得一文，似前颇警心阅过者，而不得追认来自何处。回室阅方录，竟是《个体之觉悟》一文。则读终篇，似他人作，难悟其要领。写信时措思亦不灵。此何故？岂因俯首写字过久，血充头脑未得循环耶？抑缘气热，神经混扰，遂失其灵活耶？要之，此时景象，实可谓希奇也。
  肉体有自然律，主在血液循环良好。精神有自然律，主在安静。顺之者，却病延年；违之者，入医狱、受宰割。然则不特人造法律当遵守，自然法律更不可不遵守也。
  三月十七日 星期日 晴
  本城发生鼠疫。
  阅《新青年》及《青年进步》二杂志。《新青年》中白话诗，趣味隽永，精神盎然，读之可以清人思、娱人情。文学亦美术，但得人之欢心，价值即在其中矣。
  三月十八日 星期一 晴
  提要（治事）：《对于本报添设学灯栏之感言》作起
  夏师信来，嘱代购《大戴礼记》、《陆宣公集》、《困学记闻》及单先生托购《三国志》、《史记》散叶。今日特嘱校役去购，除《史记》散叶外，均已购到，计洋四元八角有奇。明日先将《大戴礼记》寄去，以师言亟须披阅也。
  今日所作感言一篇，系将投寄《时事新报》者，实为赚钱计耳。
  三月十九日 星期二 晴
  提要（治事）：“感言”作毕
  本校因附近发生鼠疫，为慎重卫生起见，决令学生全体离校。自午饭前决定，即于午饭后每人发给五元以作盘资令去，至一时半已一律出校。暂定四月一日开校，惟究竟如何，再待通知。学生去后，所存自修室、寝室物件均由本处职员整理妥当，至夜十二时许犹未了。
  三月二十日 星期三 晴
  提要（通信）：“感言”一篇寄至《时事新报》馆
  继续整理，至下午三时完毕。余亦决定去宁，向陈师请假，约定专在家等校信，以定来校日期。当晚同行者汪先生、黄先生二人，全只携皮箧、洋伞，余件均存学监处。夜十一时开车，人多不得睡，甚倦。
  此行仍转杭回家，（一）可以赠夏师托购之书，（二）可以兑换纹银，（三）可以访师友，（四）可以了他人托办之事。
  三月二十一日 星期四 阴
  晨换杭车，午后一时许到。即购明片写信禀告父亲，因疫故离宁，定后日回家云云。访文叔于女师。以未能宿，即往母校会夏师、李师、经师及其他诸同学，了理一切琐事。托朱师转告潘先生代购竹筷二百余双，乘间访段光宇君，托余带二十元寄渠家。夜宿皮市巷季谷处。
  李师语余，马一浮大师愿与余谈，明日可再往访，余诺之。
  三月二十二日 星期五 阴
  晨访马大师，扣门不应，知已外出。去至新市场购《六百字编书》五种。访子与于阮家，继同游西湖公园。下午往第一师校接洽交托诸事。计：他托者请经师书对四幅；托我者毓初等带信至家；又，高师托购竹筷已由潘先生购得，当为代付洋两元八角。又往女师邀文叔同至皮市，至夜分始去。闻东游情形颇喜。
  三月二十三日 星期六 雨
  晨雨，雇车出城，雇轿渡江。风逆，舟行奇缓，迨达轮局，适舟已开出，急赶上乃得及。同舟遇直隶人二，系往百官营所当差者，不懂土话，余为代译。晚宿旅馆，亦余料理。
  三月二十四日 星期日 阴
  晨到百官，乘车抵姚，急趁快船到长和市。闻余母危急信，赶到家中。睹余母身肿胀异常，现已由医诊过，开方服药。吾母何不幸而多病耶？愿帝天之眷吾母也。
  三月二十五日 星期一 晴
  提要（修学）：《性命圭旨》今日阅起
  吾父以余与释家往还，恐有出家之事，谆谆以不与交为得计。余心稍激切，乃忿然曰：“余终不出家。”事后思之，殊觉非理，戒之戒之。今日为俗迎礼拜之始日，系纪念观音菩萨者。余未睹此事将不下十年矣。
  三月二十六日 星期二 晴
  提要（通信）：写家信
  育〔毓〕初、吉甫托带信物等，已均交出。
  三月二十七日 星期三 阴
  上午阅《英文杂志》。
  下午同父亲往三塘下看寿域，已有裂块，须即补平。继往潮神殿看礼拜。以余观之，亦犹儿戏耳。计往返将逾二十里，父亲力衰，少休息，回家后疲惫不堪，食亦少进。此乃吾父常态，然心终觉不安。吾母自服十枣丸亦未见愈，吾次妹又因冒寒而不适。家人多病，最足伤心。故一家团聚，自以快活康健为最乐；然吾家无此乐，尚安得快意耶？
  三月二十八日 星期四 雨
  阅《英文杂志》、《性命圭旨》二书。
  下午就近演〔观〕剧，又绕斋地。
  吾母病势仍就〔旧〕而气加急，日夜闻其呻吟声，心殊不安。吾母卧室在内间，光线、空气俱不佳。然欲移室，既无适当地位，又不慊于病人心理，则亦无法可想了。
  三月二十九日 星期五 阴
  下午坐邻舍观剧。一公子怙势侮人，包龙图①秉公断罪。可见为恶之人，终未能逃刑网也。
  三月三十日 星期六 晴
  呜呼！吾母死矣！吾母死于今日午后之五时半。当未死前之数小时，吾在外与人语，西医能治胀，用机抽水尽。吾方定明日请医来诊视，不料回家未半小时，即闻吾妹呼吾妻去，若曰吾母呼之不应矣。余心感有异，入房视吾母，见吾母上身气急，若有痰在喉间不得出，口张涎出，呼吾母不应，于是吾母真不应矣！时家人齐集，女者料理后事，男者跪地焚香。呜呼！此为吾母在床之最后一夜矣！
  吾自十二来家，①吾母神清言明，吾固冀其日就痊愈，而孰知天命终今日哉！吾母享年五十，不可谓高年，而吾母生前所为，倍他妇人而有余。盖吾母除家事外，园地三亩余，亦由吾母经营，是故吾子女所衣所食，胥出自母之精力。而吾母勤俭，未尝一日自惜其力，早出晚归，晒日接雨，未尝有异于农人也。
  吾自十二出乡，②迄今廿四岁，仅二次归家。归家之日，又未得终日聚谈，多年缺尽子道。是半年来始得糊口赚钱，方冀财力稍纾，轻吾母之负担，而不料其竟长逝也。呜呼！吾母苦矣！
  吾求学时虑学赀之不给，为吾担忧；今赴南京就职，虑道路之辽遥，又为吾担忧。吾母忧吾者至周，而吾未尝谒〔竭〕尽心力，以分吾母忧。病时又未尝日夕陪视，以慰吾母心。扪心自问，实属罪孽深重！
  吾母生日，性气和平，待子女以爱，待邻人以诚，邻人均曰：是善人，是善人。呜呼！吾母生前为善人，吾知死后灵魂必快乐；吾母年事虽不高，吾母行事已倍人，则是吾母已臻耄耋也。呜呼！吾母死矣！吾母虽死，有子女在，子女克如吾母之勤俭、慈爱，即所以长吾母之寿也。吾不能于吾母生前完成子道，今吾母已死，则当如何自愧自勉、稍补缺憾？呜呼！吾母死矣！其谨识之。

①FoundationofRhetoriccommenced英文。意为：《修辞学原理》始读。 ②SocialLifeinAmericaBegun英文。意为：《美国社会生活》始读。 ①十殿之教佛教惩恶之教。意谓地狱中分设十殿，分居主管地狱的十大阎王。人若今生做了坏事，将在地狱中受“十王”的严酷惩罚。 ①包龙图即包拯（999—1062），字希仁。北宋庐州合肥（今属安徽）人。天圣进士。因名为龙图阁学士，故称之。 ①指此次归家时间（农历二月十二日）。 ②指12岁时进郑巷溪山学堂读书。该校离家20余里，杨贤江借住在堂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