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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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杨贤江全集 第三卷》 图书
唯一号: 112320020220006581
颗粒名称: 做了父亲
分类号: G40-092.55
页数: 9
页码: 681-689
摘要: 本文为杨贤江做了父亲的论著作品,原载1931年1月《妇女杂志》第17卷第1号。
关键词: 杨贤江 论著作品 1930年

内容

“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像我的做了父亲,就是这句话的应验了。
  不但我不想做父亲,就是我的妻子也并不想做母亲。
  然而到底做了父亲了,我和我的妻居然有人来奉戴为父和母了。
  做了四五年的父亲的我,不瞒诸君说,老实未曾替自己想过应该怎样做父亲,也未曾替孩子们想过将来该有什么出息。
  这倒是要感谢《妇志》的编辑者叶先生的。②为了他出了这个题目来考试我,我就不得不像小学生临考时的急来抱抱佛脚了。
  “阿弥陀佛!”我该先这样地忏悔开头。
  孩子们看中了我做父亲,怕是他们的不幸吧。
  我有二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大的男孩子快要五岁,第二个男孩子二岁又半,最小的女孩是十六个月的样子。
  我最先敢告诉诸君:儿女们实在是父母的“情敌”。这句话对别人不尽见得适用,然而对于我,是实实在在的真事。
  为了生大儿子,弄得我们夫妻间足足有一年半“离居”。为了生小的女儿,足足有二年“离居”。就是此刻当我写文章的时候,还在和做母亲的在事实上“离居”的期间。只有第二个儿子,因为生后是请别人授乳的,算是例外。也正因为这个缘故,他如今并不住在自己家里——我们把他放在终年不回家的幼稚园里。
  我对儿女们“食酸”吗?
  我不敢说完全没有。
  对不起,我还要数说儿女们的“罪状”。
  有时,我们满心满意地想出去看看电影,不料风声漏了出去,被大儿子听到了,他就嚷着要同去。不带他去吧,他会大哭大吵,弄得你“气愤填膺”;当初满想去享点乐,现在乐还未享,他却先叫你气饱了一肚子。好,那么带他去吧。他又会另外做出花头来叫你讨厌。他不是嚷着要买糖果吃,便是忽然头一垂,眼一闭,要横躺在你的身上;你满想看电影来散心,他却重重地压在你的大腿上。这才叫不舒服啦。要是单单这样,还算吃些小苦罢了。岂知他近来年纪稍稍长了一点,个子也高了一点,影戏馆的收票人,居然要向他收起票来。这一来,他不是又要叫我为他多破钞吗?真真可恶!
  索性再举一个例。
  我们为了工作忙,有时身体觉得累,忽然发生了小布尔乔①的想头,到一个什么地方去旅行旅行。然而不等你想定,小孩子已在放尿了,或在撒屎了,或在高声哭了。倘把她带了去,路上的麻烦会把你吓住。不带去呢,又没人看护她。结果只好不旅行了事。
  至于日常在家庭里的吵闹哭喊,使得我不好安心工作,甚至不得好好儿吃饭、好好儿睡觉,那更是他们的老把戏。
  可恶哉!这批家庭里的“捣乱分子”。无怪乎主持国家大事的,要尽力取缔社会上的捣乱分子了。
  这样说起来,读者或许说我这个做父亲的,未免太冷酷吧?
  是的,我承认有时候的确要痛恨他们,也尝痛打过二个儿子。
  然而,或者是人的本能吧,我也未尝不欢喜他们。我也常和大儿子玩,有时我追他,他追我,有时我躲起来叫他寻。那时简直是忘了父亲、忘了儿子的皆大欢喜。对于女孩子,更其怜爱她,因为她是我们在外国时种的因。①后来为要生她,被迫回了国。可是正唯如此,我竟得避免了一次危险。所以我感激她,愈加觉得她的可爱。
  我的妻也是同我一样的情态。我们都不是为了他们是自己亲生的女儿,所以要特别看待。只是有的时候,他们的动作笑貌,的确使人喜悦,所以也就不免“心肝宝贝”起来。甚至因此虽然多支出了一笔钱,也像当然的事情,不作计较。
  不过,为儿辈设想,他们生在这个时代,确乎是不幸的。
  第一,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上有许多不方便。上海的弄堂房子,谁都知道是住满了人,又是龌龊不干净的居多。把他们一天到晚关在屋子里吧,始终跳不出楼上楼下的范围,实在太平凡、太单调、太无生趣。放他们出去吧,既无公园、广场、草地可资游玩,又没有相当的人专去照顾。到马路上,怕遇见“老虎”;②到弄堂口,又太闹杂混乱。今年为了救济这点缺陷,所以特地把大儿子向最近的一个幼稚园报了名。我们的用意,无非是一方面可以免得他在家庭中吵闹,一方面也叫他过过儿童们的群居生活,多得点游戏的机会。所以我们倒极希望幼稚园能终日开放。岂知事实上好处还未见,而弊端倒继续发现了。学费之贵且不必说(半年总共要交二十七元),而一天仅仅开放四个半钟头,来去倒要派人接送,反而增出麻烦。尤其意外的,是幼稚园的教师,居然向我的仅仅四岁半的儿子,要教他写阿拉伯数目字母,要教他读前期小学的国语教科书,有时还听到他在发“goodmorning”①、“pencil”②的声音。他回到家来,因为写不来字,读不来书,就要发恨,于是家庭事故又多起来。这也是十常八九的不如意事之一例。
  第二,便是他们的受教育问题了。想不给他们受教育,于情于理都有点说不过去。但是想给他们受教育吧,说句“大不韪”的话,至少在目前的上海,是没有看得中意的地方。不是说没有学校。学校尽够多之至,只是这些学校,根本不是为了我们的儿童办的。尽有设备新式、课程讲究的学校。然正唯愈是这类号称“摩登”的学校,愈是要不得。第一,它们的学费贵。第二,它们的学生,多是穿著时髦,来往有代步的车,倘然把穷小孩子侥幸放了进去,他不艳羡煞,也要羞煞。第三,它们的功课多半是“洋气十足”的。我们这辈中年人,已经饱受“洋大人”的欺侮了,难道我们还忍心叫小孩子再去喝“迷魂汤”,恭颂“洋大人”的德政吗?至于在一般人看来办理不好的学校,那自然是真个不好。因为它设备既多缺漏,而所教的也还是“守规”、“安分”、“勤俭”、“忍耐”一类的因袭德目。这对于维护特权阶级的利益,或者有效;然于解除多数人的痛苦、满足儿童们本身的要求上,是绝对没有裨益的。入学读书、多识几个字的好处,却断乎敌不过这种思想上的麻醉。所以跟着儿子年纪的长大,这个问题正在逼迫我们做父母的来解决。然而真的能够解决吗?我在此刻,实在不敢决定。因为我们的生活,是随环境变的;也许今天住上海,明天就得动身搬往乡下。
  不过话虽如此,有一点却可声明:不管我的儿女受不受现时的学校教育,不管他们操何职业,我必得尽我的力,培养他们成为新社会建设工事中的参与者。忝为父亲,别无可以期待他们,只有这一点,是我的“责无旁贷”,也是“义不容辞”。若并此而不做,那不特真真对不起他们,也就有负于我在当世的“父职”了。
  在一八四八年,有几个劳动团体在伦敦讨论那个有名的纲领的要点,①根据当时的议事录,载有关于结婚及家族的二个问题。
  第十九问是:“在转形期的儿童教育,怎样组织呢?”其答复是:
  “当儿童达于无需母亲看护的年龄,要在国家制度之中受着养护和教育。”
  第二十问的要点是:“当私有财产废止时,要宣告妇女的共有吗?”当时的答复是:“无论在何种场合,只消不搅乱新社会的秩序,我们将终不干涉男女之私的关系。我们知道家族的诸种关系,是随着由所有权变化过程所生的诸变化以俱变的。因此,私有财产废止以后,它之将及最决定的影响于家族关系上,是无待言的。”
  在一九一七年以后的俄国,竟是实现了这种转形期的儿童教育。在一切国民皆受教育的大方针之下,免费的义务的普通教育,是对一般学龄儿童强制施行的。而对学龄前的儿童,即自诞生以至八岁的儿童,也一律设施教育机关:一是托儿所,收容生后二个月至三岁的婴儿;二是幼稚园,收容三岁至七岁的幼儿;三是儿童广场,为夏季的运动保育机关。这种教育,现在也已成为准义务教育,是强制实行的;当然,这是儿童的权利,由国家负担一切费用的。现在试举莫斯科的幼稚园为例,表示儿童一日的生活标准:
  八~九(时)由家庭往
  九~一〇简单的早食
  一〇~一一有韵律的运动
  一一~一二劳动(包括自然研究等)
  一二~一·五音乐,自由游戏
  一·五~二·五就食
  二·五~四安静时间(就寝)
  四~五自由游戏
  五~五·五点心
  五·五~六音乐、故事
  六~回家
  我们的儿童,几时得享受这种义务教育呢?
  本不想做父亲,偏做了父亲。
  做了父亲,更其不想做父亲。
  一九三〇,一一一八
  原载1931年1月《妇女杂志》第17,卷第1号
  〔附〕
  做了母亲①
  不见得人人如此吧,然而自己确实是在“例内”。
  “萝卜剥一橛吃一橛”,这是绍兴的一句土谚。对一件事情没有通盘的筹算过,而只是应付目前地将就过去,就用得到这个譬喻。本来萝卜的滋味并不算是上乘,剥一橛吃一橛,许还含著虽是在吃,也可不吃的意味;那么,自然,到不愿再吃时,把还未剥过的多余随手丢掉怕也更值得些。
  关于这譬喻最确切的事例,要算是我自己的养育儿女,换句话说,就是我的做母亲了。
  不说做母亲,就是妻子,也何尝不是以莫明其妙的开端做起。一做了妻子,就不由你不连带的做母亲,一做了母亲,更不由你不接二连三的再做母亲。原来是莫明其妙的做了母亲,当然不会想到应当如何做母亲。只是肚子痛了,不得不生产;产下了,不得不喂乳;哭了,不得不抚抱;病了,不得不求医买药……。这样一件件多到说不穷尽的麻烦,不由你不临时手忙脚乱的去应付。这就可以代表我这四五年来的“做了母亲”。
  一般人,至少也是一部分人,对儿女都有个精密的预计。还不曾出世,就筹划到如何抚养;还不曾长大,就计议到如何教育。孩子在肚子里刚有了端倪,就含羞避人,忙着偷制小衣小鞋。这是反映在本志编者叶先生的小说中的母性型。我们的朋友周予同先生对孩子们受教育的意见,说是至少要大学毕业(在《小说月报》某卷某期朱自清先生的《儿女》上间接“听”来,原文记不起了)。我的朋友周女士,更斤斤地责成她夫婿朱先生以儿女们的教育基金。这些都是摆在我们面前的例子。可是自己呢?自己与别人的对儿女,是怎样一天一地的不同呢?
  萝卜的滋味真不好算是上乘。也许别人吃到的尽有甜得和水蜜桃似的,然而我吃到的确实是辣辣的本色货儿。这自然该怪种子坏。可是人谁能永远清醒的反躬自省呢?所以在孩子们的“罪状”①昭彰的时候,真像吃到了坏种的萝卜,辣到舌尖,辣到心头,辣到不得不把手中的多余很〔狠〕命的一丢。曾有几次发过扔下了孩子、脱离家庭,一个儿逍遥远飏的意思;但究竟是一个一个的,不比一橛一橛,不好由你做得那么干脆。而且在母性抬头得高高——意志清醒的时候,还是深深地自己怨责,不会耐心吃“辣”呢。
  归根说一句,不是为了要养儿子而养儿子,只是有了儿子,才不得不养儿子。这叫做强迫的责无旁贷,要说能在这里边找到一些意义、一些趣味,那是绝对绝对的没有。本志编者在他索稿的信上说我“有要说一些的欲望”,这有点估计得不对。我真是吃“辣”得无可告人呢。
  平心说,别人怕也未见得不尝到过一些“辣”头,只是他们都有着自己的希冀,也便把辣味减淡到甚至于转甜。譬如说,“养儿防老”本是一般人的信念,手头有着十元百元的积蓄以至于成千累万的家财的人们,则又以儿子为继续香烟、承继财产的宝贝东西(“世界开通”的现在,女儿也同儿子一样可贵了)。新式一些的,更肩起为“社会”育人的重任,把儿子看得比天还高,比地还深。他们各有各的远大目标,作多方面的投资,自然是“辣”而不怨的了。可是,“防老”只是自骗自的一张不兑现支票,承继香烟、财产,至少是小布尔乔的“事业”,自己是不希望吃儿女们的养老饭和冷羹饭的。为“社会”养儿子,似乎是富有意义的了;然而坏的种所结坏的果,孱羸的身体,脆弱的心神,长养以后将为“社会”添一些累,还是增一些力,显然使我没有明说的勇气。而况今日的“社会”是否容纳我们的儿女,是说不定的。
  突破了上面的三道樊篱,养儿女,做母亲,完全没有中心的信托;“剥一橛吃一橛”主义之由来,自己是不肯承认无所目的。
  原载1931年1月《妇女杂志》第17卷第1号

附注

①本篇署名:李谊。系应《妇女杂志》“作了父亲”的专题征文而作。 ②“《妇志》”,即商务印书馆编印发行的《妇女杂志》。“叶先生”,即叶圣陶(1894—1988),名绍钧,以字行。江苏苏州人。1915年入商务印书馆,与杨贤江熟识。 ①布尔乔 通译布尔乔亚,法文bourgeoisie的音译,意为“资产阶级”。 ①指侨居日本时怀的孕。 ②“老虎”,指拐骗小孩的人贩子。 ①goodmorning 中译早安。 ②pencil 中译铅笔。 ①指1848年11月在伦敦召开的“共产主义者同盟”第二次代表大会所通过的《共产党宣言》的要点。 ①本篇署名:恽怡。系杨贤江之妻姚韵漪所作,亦系应《妇女杂志》“作了母亲”专题征文而作。 ①作者原注:“孩子们的父亲(李谊先生,大名见本卷本期)已把他的令郎、令爱的罪状数说过一个约略。实在他所说的,真是一个约略。要这真的写来,除非有一副有声电影的摄影机,光靠一枝“方凳板”是耍不来的。同样,父亲、母亲对付的残酷,得从笔底偷漏过去,则乐得把丑恶的一面遮掩起来。”

知识出处

杨贤江全集 第三卷

《杨贤江全集 第三卷》

出版者:河南教育出版社

本书为杨贤江全集第三卷,1929~1931年采用文论与专著混合编年方式,具体“编年”原则为:(1)写作(包括演讲等)和发表时间皆备者,以写作时间为据;(2)无写作时间而有发表时间者,以发表时间为据;(3)写作和发表时间皆无者,由编者考定时间,置于相应的时段之后,并在题注中予以说明;(4)报刊上连载的文论,以第一部分的发表时间为编排依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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