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溪市图书馆

世界悲惨的事情可真不少。现在我要叙述的“死之船”良荣丸，当也可算得一件奇惨极痛的故实了。读了我这篇记事，如有不洒一掬同情之泪者，我敢说其无“人心”也。
  良荣丸是一只日本的渔船，自出航失踪以来，到了现在（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底）已有五年的长时间。在这期间内，不特船员的家族日夜忧泣而已；更不幸尚有一种无稽之谈，说什么船员为了绝粮，竟食同伴之肉以苟延其最后的生活；又说什么船长不良，坐视船员之死而不救，弄得船长的在家的妻子几乎无颜见人面。但自一个为良荣丸船主细井音松氏的近亲，而久住在美洲西雅图的谷阪寿雄氏，把死之船良荣丸船长以下十一名的遗骨、遗发、死之日记、船长的遗书等携带回国，于十一月二十七日到了横滨，把日记在日报上发表，并访问船员的遗族以后，才把这件冤屈事情弄个明白；而且更予人世间以一种无限深切的悲感。我们读了死之日记和船长的遗书以及遗族的哀话，虽欲勉抑衷心之悲痛，也不可得了。
  现在先把死之日记的大意节录于后，然后再把谷阪氏由美来日和到日以后的情况顺次录述。——按：该船船主是细井音松，出航时所乘船员为船长三鬼登喜造、机关长细井传次郎，此外为桑田藤吉、寺田初造、直江常太郎、横田良之助、伊泽舍次、松本源之助、辻内良治、三谷寅吉、诘光勇吉、上手由次郎共十二名。日记似由伊泽舍次、松本源之助两人记的。
  良荣丸日记摘要
  良荣丸于大正十五年十二月五日由三崎港出帆后，向铫子冲行，钓鱼做卖买。十日出冲，十二日午前突然机器的曲柄坏了。船不自主，便流着走，趋着风势的方向走，舵也做不得主。十五日见有纪州船，举旗也不为所见。船长对船众说：“我是应该的，你们各位太可怜了！”检点食物，计有米四表一石六升、酱油三升、醋四合、罗卜四本、哥哑四本、芋五百□、味噌一贯目、茶一斤、干瓢一百目、梅格鱼二百贯、鲛鱼二十尾、乌贼三百尾，约够四个月吃。船长决议省食，每日仅煮粥吃。十六日见有东洋汽船会社的船，从南方来，升旗举火，都不为所见。船总是东西南北各方向趁着风乱流，他们每次遇见来船，总要大吃，所以食品的预定有点错误了。十七日，船长因船乱流着，不知所措，乃祷于金比罗神宫求签，结果决定向西行。十八日，船似行于金华山冲，料想没有会见汽船的希望，遂决心想到八丈岛方面行去，但这样小小的帆船，要从金华山冲到八丈岛，须有三四个月的时期。到了二十日，终因西风利害，商议要东行赴美洲去，但无结果，船仍是向西行。二十六日，决定向美洲行。不过船虽决定东行，总不自由地受风向的支配。一月一日，船上庆祝大正十六年元旦（其实已是昭和的初元了）。自此以后，一路向东快活地吃。三月五日，始朝食无粮。九日，细井传次郎病死。十二日，直江常太郎病死。十七日，伊泽舍次郎死。二十七日，寺田与横田死。二十九日，桑田藤吉死。三谷寅吉于这日夜间死。四月六日，辻内病死。十四日，诘光勇吉病死。十九日。上手病死。截至二十七日，良荣丸出帆已一百四十日，船上只剩了船长和记日记者松本源之助二人了。五月六日，船长大病，松本也大病，日记终于五月十一日。
  日记中有几段感想是十分动人的。茫茫大海中，于人世隔绝而未离脱之际，不可重得的对于亲爱者之系恋，不可拒绝的对于死的触近。此时流进而出的悲幽的情绪，只有身当此种绝境的人，能体会得来。例如十二月十七日的日记记着：
  想着船夫的年轻的妻女们，以夫在只隔一块板下面就是地狱的地方做工而留在家里，每次接着来信时，便要欢喜得跳起来。每日感激着朝晚祷告，但为什么这次没有消息来呢？要是真的良荣丸遭了难，小孩子变为成人时，当能复仇吗？这样一想，就不高兴乘船了。
  十九日记着：
  在无责任的人，不论怎样做都无不可。但在有妻子儿女的人，真是难堪已极！又即使在故乡，一定也是了不得的。无论什么事都有命运，那就算了！亲的罚落在子的身上，像古人所传。这十二个人，诚是因缘恶劣的！但万一得赦，这回才是跳出难关！
  二十八日记着：
  万一能遇见救船呢？嘴里不说，心里总是想着。若向金比罗神许愿，今后不做坏事啦，也不说坏话啦，仍然是不灵的话，那么就不如“崩”一声跳入海里！但是咳咳！不行不行！不可这样想，这是为警戒世人，神做的事情啊！算了吧！算了吧！
  大概良荣丸的船员死尽以后，直到十月三十一日，才在美国华盛顿州皮塞脱桑特湾口，被一只美国船“麦格雷脱大赖号”发现，把它拖到西雅图附近的。于是由上述之谷阪寿雄氏照料一切，带着遗骨、遗发、死之日记、船长的遗书等“归朝”。
  遗骨是放在一只大约六寸阔一尺长的箱子内，因为把十二个人的统统放在一起，所以竟辩别不出那堆遗骨是那个人的。遗发则用小小的封套与格纸分别包好，各记着年月日与姓名。死之日记是用铅笔写在小本的洋纸杂记簿上的。此外，在船上还发现有船员松板的《决死的遗书》、船长的妻女寄给船长的信、船员家族寄给船员的明片，以及密密封着的船长在船上写给妻女的遗书。
  据谷阪氏由美乘大阪商船于十一月二十七晨在横滨登岸后对新闻记者的谈话：自发现死之船良荣丸后，当由日本驻西雅图川村领事、北美日本人会长、西雅图日本人会、和歌山县人会等，于十一月五日在西雅图举行十二人追悼会；当由到会者在场捐助五百余元美金，供救济遗族之用。以后在美各地的日本人会，算至他启程回国的那天为止，又捐助了一千多元美金。又据他说：美国的排日新闻纸《星》曾载着不确的想像说（按：即是吃人肉的话），作中伤的宣传，殊为遗恨；但看了航海日记等，事情已经明显，白人的误解当可消释。又有电影业者想出二万元美金买取良荣丸以便摄制影片；但日本人会以电影者籍此作赚钱的宣传工具，已婉辞拒绝云。
  谷阪氏带了遗骨、遗书，于十一月三十日午后二时二十分到了和歌山县串本町。虽是悲痛异常而尚以获得亲切的遗物为幸的遗族亲戚们，早已到了码头出迎；其时冬的雨萧萧地降着，悲咽的惨音也可怜地听着了。谷阪氏连到同街的本家脱靴的工夫都没有，即与三鬼船长的妻女及其他遗族二十余人，一同坐着已经预备好的汽油船到良荣丸船籍所在的西牟娄郡和深村去，于午后五时半昏暗中傍着海岸。
  在此有良荣丸的船主，又为船员细井传次郎之父的细井音松及其他遗族三十余人相迎，即于当夜往做法事的上品夺去。在薄暗的凄绝的烛光之下，拥紧着遗族五六十人与村民男女等一百五十人，只有重重的沉默压在众人心上，而穿着木绵素服的三鬼船长的妻女和其他遗族，则不断地涌着新的泪——这样，谷阪氏取出三鬼船长的绝笔来，递过去；当时递者的手与接着的手，真战栗得说不出的利害；于是船长的妻用手把包封开了，又用呜咽的声读了出来。那绝笔充满着真实与人间之爱，一言一句，莫不叫遗族们扬声大哭；即在座的旁人也没有不为之落泪的。绝笔凡三通，录如下：
  给长女和江
  和江，我不能回来见你的毕业了，好不悲伤，从今以后，你要聪明，要勤力做事，使母亲欢喜，要听母亲的话，至嘱至嘱！父字。
  给长男喜久雄
  喜久雄，你要听父亲的话：你就是长大了，不要做渔夫啊！你要聪明伶俐，至嘱至嘱。母亲的话，你要好好听！
  给妻常
  我命舛。为了我，使你受艰苦，真正对不起。从今以后，你还得要辛苦。你要管着两个孩子，使不致见笑于人，至嘱至嘱，对伊作（注：是妻的父亲）翁及我父，请好好奉侍。我本想再活着十二年。但现在要托你看管两个孩儿了。喜久雄就是大了的时候，千万不要叫他再做渔夫，至嘱至嘱。可请尾鹫那个人（注：是他的兄弟），只要照管把孩儿们送到学校里去就好，喜久雄要是大了，可做生意，这件事要拜托寅吉（注：是他的妹夫）了。即使尽管写下去，还是一样的事情，我所喜欢吃者是素面和饼，只是⋯⋯
  这样，至下午八时起，即由临济宗大学的古仲凤州师领导着做法事了。
  现在再引一个关于船员遗族的哀话的例子。从谷阪氏归国之后，在五年来养着两个孩子，探询行踪不明的丈夫而期待着的妻，好容易因为约略地可以知道夫的行踪而方感着喜悦的当儿，却马上发现这所谓可以知道的消息只是一个死耗。从而愈不胜其悲叹之情的一个遗族，便是船员伊泽舍次（三十七岁）之妻，兵库县饰磨郡白滨村大字中岛井泽松（二十七岁）这位可怜的妇人。她的丈夫在五年前原是做米生意的，因为财运不好，负债累累，遂向她说了一句这样的话：“不成功决不归来，孩子们要拜托你了。”便失踪了。井泽松不得已，带着两个孩儿回到故乡靠替人梳头以过活的母亲家里来，一面每日祷祝夫的成功，一面养育两个小孩。当良荣丸遭难消息传到世间以前的不多时候，松听到舍次曾带给他的知友一个讯息，说是：“这回已做船夫了，要多少有点把握才能归来。”于是她就一日三秋似的等着这个日子的到来；但后来说舍次和别个船员一同死了——这一个消息，已在新闻上传布出来。当大阪《每日新闻》访员访松女时，她说：“说什么话好呢？话也没有了。丈夫怕是很苦的吧？一经想到，我的胸就要炸裂开来。相别五年，五岁的女儿已经十岁了。长儿当时还在吃奶，如今也是七岁了。现在丈夫已死，是不能回来的了。孩儿们可怜得很。一看见孩儿们的面，无论怎样，是不能忍着不哭的。”她说到这里，新的泪又落下来了。
  最后且把大阪《朝日新闻》记者访三鬼船长遗族的情形说一下。当大阪《朝日新闻》于十一月二十五日把写成《死之船良荣丸之悲惨的临终的日记》全文发表以后，该社记者即于二十六日午后二时，带着该号新闻往和歌山县西牟娄郡串本町访船长三鬼登喜造的遗族
  当他到时，正值可怜的少女以送递新闻纸奉侍母亲的长女和江（十三岁，串本小学高等科一年生）送完那期登载着父亲悲惨的临终记事的新闻而回家的时候。船长的遗族当时就聚集在一起，听该记者朗读载着日记的新闻，呜咽的哭声便充满一堂。既而，船长的妻常（四十一岁）带着泪声说：“在今以前的新闻记事以及一般的传说，都是说船长坐视船员之死，厚颜地直活到最后，而且还吃船员的人肉；又说航行到八丈岛是错误的原因。当每次听到这种不快活的非难时，我的心真痛得有如刀割；因之常想为甚我的夫不早死呢，为甚没有可知真相的方法呢；但到现在，判明一切真相的日记已经载在新闻纸上，像这样可以喜欢的事情是没有的了。由此看来，丈夫处置的事情，无论如何是没有错误的，也好记明了。从此一切成为明白，我也就有面孔去见世人了。真是不胜感激之至。”
  她这样说着，以后还好几次反复着感谢的话。又，可视为日记执笔者之一的松本源之助之老父甚五郎氏（七十岁）亦来聚会，当下他就在旁发言：“船长到最后生活着的事情，是责任上所当然的，决无可以非难之点。我儿离开串本那一天，已亡故的女儿的牌位，不知为什么忽然从佛坛上落到地上来，而且落着的地位正对着我儿的面，这真是件奇异的事。当下我儿也说，今日不高兴去上船。但因船的准备已经完了，不得已才去出航。以后每到一港、总写信来，说请放心啊的话。但虽然如此，还不放心，遂写了一封说妹害病的假信，叫我儿回来；但信到差了一日，尚未递到本人之手以前，我儿又已出航了。真有这样的一种事情。”言下，不胜悲痛之至。
  附带着还可报告两个消息：
  一是死之船良荣丸到美国时，当初有一部分美国人，竟有一种非人道的谣言，说日本船员因为没有食粮、遂食人肉以维持最后的生活。当有一位神户须磨地方的富豪森本清氏（前神户市议会副议长）听到了这些话，非常愤慨。今因新闻纸上载着良荣丸船员所遗的日记全文，已经证明全部船员是那么样的勇敢奋斗，过着很正当的人类的生活；故为诉诸欧美各国的舆论起见，决将遗书全部译为英文，以私费在伦敦出版。闻具体方法正在考虑中，大概托由伦敦某公司印行云。
  二是关于良荣丸在西雅图港内的情形。据十二月七日晨由美洲到横滨港的西雅图领事川村博士讲：“日本外交部原有命令给他，不要把良荣丸再运回日本，务必在西雅图处分之。现在到西雅图港内参观该船者，平均每日总有三四百人，呈极拥挤的形势；因为志在获利的电影业者，每日要来领事馆求买；惟以国家体面所关，一律予以拒绝。
  不过，另有一位有趣的请求者，他是在西雅图开咖啡店有名的主人，他说：“务必把良荣丸卖给我，买得以后，马上把它烧了，断不作贻羞日本之事；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只因为良荣丸是给世人以大刺激的船，所以只要我一买，就可作为咖啡店之广告了。”照他那样的话，我想也是好的；但现在除此以外，还没有别的良策。
  又闻，西雅图的美国商业会议所等为救济该船遗族，已募集乐捐约一千元美金，近当由领事馆送至日本云。
  一九二七，一二，七日夜于京都
  1927年12月7日撰
  原载1927、12月《东方杂志》第24卷第24号

①本篇署名：洪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