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溪市图书馆

孔子说：“吾十有五而志于学。”孟子也说：“士尚志。”这是吾国古圣贤人的立志和看重立志。他们开始明了志的意义，因而立定鹄的，切实发挥，遂成一代名儒而为后人所宗仰。志的价值，于以确定起来。而惟其因为他们是我国所谓大圣贤人，为后人所宗仰，于是“希圣希贤”，乃成为后人立志之标的。
  其实，这句话到现在已经不合时宜。因为“志”的意义，照心理学家说，是一种表现于行为的自我意识，这种意识，实际是受了刺激而后为反应的一种冲动，所以必定与每一个人的周围诸环境有密切的关系。吾人周围环境所生的刺激，常复杂而不单纯，有时且有极端悖谬而不相容者。譬如要钱与爱国是一个外交家不能并存的两个意向，要钱的就甘心卖国，爱国的就忍死不要钱。要决定究是要钱还是爱国，这其间便须自己打定主意。“立志”的意思，积极的讲，就是在许多复杂的或冲突的意向中，打定主意去做那一种；立志的重要，也就在许多复杂的或冲突的意向中，打定主意该做那一种。大概每个人的立志，都以其人遗传上、生理上及幼年所受的外界影响上的诸原因为材料，而以其人当时的社会的天然的诸环境为炉灶而锻炼以成。换句话说，个人的立志，都须确切的适合于其人实际生活上发展的要求。所以“志”是用以适应环境和时代，以实现个人生命的开展，当随前进的环境和时代而变迁，而其实也正受生活环境所支配。从前项羽见秦始皇而说“彼可取而代也”，这在当时秦皇暴虐，黔首愚蒙，取而代之，未始不是英雄之所志。而一方面项羽既身受封建社会的激刺，具拔山盖世的才气，眼看著敢怒而不敢言的民心，试效秦皇长一时的大志：“当今天下舍我其谁？”真不好说他是夸大，是妄想，是超越现实的幻臆。可是用在现在就不成了。“德谟克拉西”的精神，既已渐渐浸入一般民众的心底，大家渐能明了人权天赋，不甘再受人的羁束和压迫。所以皇帝制度，实在已无存在的可能；在现时而尚存独夫之心，实无异逆流而行船。那么袁世凯为什么想做皇帝呢？这也是他当时的环境使然。在前清时代，他既位极人臣，日近御座，醉心九五之尊①；到民国成立后，又一跃而为正式总统，服御俨类帝皇；而他家子弟，亦多熏染在嵩呼匍拜的所谓君臣之礼中，于是自然地使他发生进一步的希冀，而新华宫里的梦境开展——虽然终究止于梦境。又如“军阀”两字，现在已令一般人害怕厌恶；但不免还有人想望羡慕，这自然是军阀的威赫财富，足以掀动人心之故。四川省，因为军队充塞，听说女学生中，甚至有以求得做军官们的姨太太以为荣者。而如四川、湖南等处的青年男学生，竟很多以做军官为最高希望，一到相当时期，无不想望雄展。以上所举，都可说是各人立志不同了。但因为他们所志不合环境、时代和人生真实的需要，实际上都是办不到的。帝皇梦想，既如上文所说的不可能，所以袁世凯的梦境，终究不能开展到新华宫外一步。至于军阀的媚外卖国、残害百姓，尤为平民之大敌。稍有头脑、稍明事理的人，目睹其存在，且引为大憾，更何忍志在自为？现在军阀们自己既日就崩溃，打倒军阀的口号，正提呼于少数觉悟者，并将普遍于全民众，人人知道军阀的罪恶，纵有少数野心家，甘做民众的敌人，我们当知他们崩颓之期不远了——有的简直已成过去。时代之潮，谁也抗逆不得，更不必说古圣先贤种种所谓嘉言懿行是已不合于现时人了。
  近来的学生，虽不能说都有确定的志向，但很多偏在专心英文。他们何以要特别注重英文，怕连自己也说不出。但我们旁观者倒还看得明显一些。第一是趋时尚，以为生在现时，识不得几个“A”、“B”、”C”，说不得几句“也是”、“诺”，①实在是无上的倒霉；反之，纵不能滔滔谈讲，而开口几句“洋泾浜”，也不愧为一个漂亮人了。第二是想以为谋生的利便，在这种几乎是英国势力中心的社会里，甚至一张商店招贴，一个盒子封面，也无不印上几条蟹行文字，要想在生活场中角逐而得一立足地者，自然感觉到有懂英文的必要了。这二点，前者当然无理得讲不通，后者却是一般人所据为大理由的。可是我们要知道，现在已和初通“洋文”时大不相同了。在从前懂得英文的人，真是凤毛麟角，稀之又稀，稍稍学习一些，不但便于谋生，并可大出风头。近来懂得英文的，不知要比从前多上几十百倍，就令你读得怎么好，怎么精，在这生活竞争并不全凭学识的社会里，也未见得必能找到一个位置。并且现在国内最用得着英文的，自然要推邮务、海关、洋行、公司。但邮务、海关等等都在外人掌握，至多亦不过去吃他们一点剩余，若说读英文是专为谋生，未免所志太小，——简直是太鄙，还配得称“志”么？
  那么究竟应该怎样立志才算不错呢？讲到这句话，我们又得回顾上文所说“个人的立志，须确切的适合于其人实际生活上发展的要求，当随前进的环境和时代而变迁”的几句话。现在一般青年的环境怎样？他们的生活状况怎样？谁也知道处在这种产业落后、生活竞争剧烈的现社会里，谋生是困难了，然也不容你不谋所以生存。所以，找职业正是一件人人切要而无可逃循的事情。但是找职业又谈何容易？职业机关既是那么缺乏，谋业者又是那么过剩，所以中小学毕业而要找到一个位置——不必说好位置，自是难乎其难；就是有力量或勉强集资升学的，辛辛苦苦通过了入学考试的竞争阶段，转眼三四年毕业了，立时又要转到找寻位置、服务社会的困难。有的希望较大的，于是想到外国去留学，费了多少金钱、精神和时间，好容易算得学成回国了，但是回国以后，又有多少人能找到称意的位置？又有多少人能找到恰称其才的位置？我们看留学回国而闲居失业的和正要回国而发生恐慌者之多，就可以想见谋职之艰难。可是，我们再回顾那批所谓买办们和大商阶级呢，他们赚著那么多的钱，享著那么大的福，他们何尝懂得什么学术？有些机关里的上级职员——所谓厂长、总管等等，竟有“不识之无”的人呢。①所以在现在，求学与谋生简直是在两条路上。在这种社会环境之下，我们该明白饭是不可不吃——职业不可没有，而吃饭未必一定要有真本领、大本领，能找到一个勉强可以敷衍过得日子的位置，也就不必好高望远了。而同时你却须记住三个条件，在找寻职业的时候，第一，自然是谋个人生活，其次却是“发展个人人格”和“为社会谋利益”。第一条为糊口而寻职业可以不必讲他。说到后二条，在这腐败堕落的现社会里，又是“言之非艰，行之维艰”了。譬如有个富于工业知能的青年到工厂去办事。那时他就看到种种的不满意，如卫生设备的缺乏、工人待遇的不良等等，都不是头脑清醒的青年所忍睹、所能受的。他要去改革么？这是应该的，可是在这个社会里，他必要感到“孤掌难鸣”之苦。那么听他去罢？那就违反了上述三个条件之二了。所以现在的青年，个个要到社会去“服务”，然而处处要感到痛苦。于是有的觉悟而又勇毅的青年，便感到革命之必要。因为重重的不平，层层的压迫，时间已久，势力又大，非有持久的奋斗、彻底的改造，是不足以言铲除和解放的。但是革命也不能不吃饭，所以找求职业，仍然是个先决条件。总之，现在的青年，因现社会种种不良而谋改造，必须奋力革命，而同时为维持生活，不可不有相当之职业，以为发展革命之助力。这便是现在青年适应时代环境该有的态度——该立的大志。青年们记著，我们的面前，只有两条大路，一条是旧路，就是黑暗重重，一般糊里糊涂的人在走著的。还有一条是阴霾掩蔽著灿烂之光而待你开辟的新路。在这新路上，仿“文艺家”的口吻来说，是长满着幸福之花、快乐之果；然而在你正要上道时，当前的荆棘、毒蛇，障碍重重，都是阻你去志，长你退心。所以你要如甘心走著旧路，胡胡涂涂的过著非人生活则已，否则你必须尽力地去开辟——去改造社会。
  找求职业以维持个人生活，同时努力发展人格，为社会谋利益——从事改造社会、建设国家的革命事业，实为今日中国青年该立的大志。我最后这样说。
  原载1926年9月5日《学生杂志》第13卷第9号

①九五之尊意指帝位。据《易·乾》“九五，飞龙在天”引申而来。 ①“也是”，为英文yes的音译，意为是或对；“诺”，为英文no的音译，意为不。 ①据白居易传：白出生七个月，便认得“之”、“无”两个字。后人讥笑不识字的人为“不识之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