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溪市图书馆

一 环我们的四周者
  诸君中当有许多人晓得德国的一位铁血宰相名叫俾思麦①的。“给我看你的国度里的青年罢，我可以预告你的国家的将来。”这句话的意思，你们终该都明白罢。
  你们看！大战后的德意志固然是穷极了，但已成立了一个体育大学。法兰西虽是个战胜国，却有一位特任官专管全国的体育运动，又由教育总长公布一个体育草案（第一步是儿童初步体育、学校体育练习及游戏概要）。其他如英吉利，如意大利，如捷克斯拉夫，如比利时，如北美合众国，乃至如东邻日本，都在这几年内有提倡国民体育、创设体育研究所的决议和活动。虽然他们有一部分的用意，是不合理的——为军事预备教育，为复仇目的——但对于我们以老大病夫名闻全球的中华国民，总不失为一种警告，一种刺激罢！
  二 人间世的悲剧
  报复主义的“体育”原不足取，但是防卫主义的体育是不能少的，为造就健全人格的体育更是不可少的。
  可惜在过去时代，不知有多少青年男女为了不讲究体育而死于短命的！
  好学生如颜回，①安于箪食、飘饮、陋巷，这种坚苦的精神，的确可以佩服，只是不幸刚上三十二岁就去世了！唐代诗人李长吉②七岁能辞章，赋诗援笔辄就，确是天才了。但年才二十七，竟至“呕出心乃已”这和“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感慨怕是一样的哀音吧！
  但是现代正活著的中国青年又是怎样呢？
  三 在我们意识中“的读书人”
  一说到中国的“读书人”，便可不加思索地在脑子里活画出一个模型来：
  惨白的脸色，萎黄的肌肤，窄狭的肩胛骨，平的胸，鞠的“躬”一张黄皮裹了一副枯骨，瘦损了的筋肉和逃走了的血气，多么可怕！多么可丑！不会直立，不会端坐，更不像模像样地走路！这样的一种“人格”，我不是自己丢脸，实在不能不说是太“蹩脚”了！
  这是过去时代的“读书人”才这样吗？不！决不！现在，就在眼前，正多著这样的活标本啊！
  在不像样的“人格”外面套上一层“不文不武”的制服，那更丑得好笑了！袖口齐著指尖，风纪扣虽不脱落，却并不扣好。整洁两字也好像远离他们的。咳！这样的一副“落拓相”，居然还轮得著二十世纪的中国新青年来“承头”！
  记得有一位演说家曾经说过：“我常被学校邀请去参与毕业礼。大概我可以说，列入甲等第一名的资格是近视眼，弯曲的背，迂缓的步！”伤心啊！这样的资格也须费多年的教育工夫才得养成！
  两年前。我到广东去的时候，那里的朋友看见了我都以为有些异样。我问他们缘故，他们说：“我们原以为江浙的读书人当都是瘦弱的。”最近广西的韦杰兰君到上海来看我，他见了我也说：“你竟是这样strong①乃是出于我的想像之外的。”原来他的见解，以为做文章的人，大概，是weak②的。其实我的身体哪能配说强壮？只因平常欢喜活动，所以不占染著向来“读书人”那样“斯文”的习气罢了。但是这种成见，以“读书人”的身体终是柔弱的成见，已经深深地印到中国人的脑筋上！我觉得这才是危险的思想，这才是偏激的思想，应该快快从心底里抽拔出来，丢到东洋大海里去才好！
  四 我国的女青年何如？
  我国女青年的身体，不消说得，自然比男青年的更不如了。她们是纤小，她们是怯弱，她们是矫揉造作（如昔之缠足，今之束胸）。但这也难怪她们。因为国人心目中所公认的“美人”的标准，实足以使她们陷于这个“万劫不复”的深坑啊！
  《红楼梦》里的林黛玉不是大家认为理想的“美人”的吗？但她是怎样瘦弱、怎样多病的一个女子啊！这样的一位生肺病的肌黄骨瘦的、药不离口的女子，不但贾宝玉看了欢喜，乃至许多读者也为之“梦魂颠倒”，这可不能不说是“嗜痂有癖”了！
  还有一种怪现象。在男学校里，面孔白净些、身躯矮小些、言动温柔些的学生，常被同学们“捧”为女性，加以笑谑。而被捧的，也竟甘心承受，更要装做女性模样以求名副其实。这不是更好笑吗？
  其实，照自然界的情形看来，讲到美，还是男胜于女。你不看见雄的马有长鬣，甚美观吗？你不看见雄的狮威武壮美吗？你不看见公鸡比母鸡有美色好声吗？但在人类的习惯，却视美为女性的专有品了。男子反要向女子去求美的例了。这或许是人类的特征罢？不过我终以为，像我国女子那样的病态的美，倒底是不足取法的。她们所讲究的那种别致的“体育”，也是不可为训的。
  五 我们所需要的体育
  我承认体育是造成健全人格、养成具足生活的一种工具。重视体育，实行体育，是个个人应有的态度、应尽的义务。
  虚弱而多病的人，不能为社会效劳，却须靠社会过活：这是不是一种缺憾？是不是一种罪恶？
  但以在运动场上、大众面前、成绩室里的荣耀为目的的，换言之，为出风头的那种体育政策，是我们所反对的，是我们所轻视的。
  我们的体育目的，是在使感觉灵敏，姿势优美，筋肉发达，内脏完整，动作敏捷，精神充实；是要使天然的一架人间机器，能运用得法而且充分，能常保光泽而且结实。总结一句：是在造成强健而美的体格和体质。
  我们的人生要求，心灵和肉体的平均发达。我们的肉体要求，各部分的平均发达。所以死读书的，我们不赞成；拚命练习激烈运动的，我们也不赞成。
  我们要讲究日常饮食起居的卫生，以保养心身的安全。我们也要讲究登山涉水、忍劳耐苦的锻炼，以增加抵抗的能力。若偏重一端，则不是斫伤，便是柔弱，将不能营圆满的生活。若两者都不注意，则便是“自暴自弃”，“夫复何言”？
  六 青年的体育生活
  我有一句话劝告青年：在你的每天的生活中切不要忘记最和你有关系的体育生活啊！
  你的日常生活要有学业的、有服务的、有社交的，但更要有健康的。体育生活就是使你保住健康、增进健康的。缺少体育生活的人生，决不是具足的人生。
  青年所需的体育生活，一方面是运动，他方面是卫生。
  运动的种类甚多。如体操、竞技、拳术、球艺、登山、徒步、骑马、乘脚踏车、游泳、童子军等，都可以达到体育上的目的。但须记住：体育目的是在造成强健而美的体格和体质！
  关于卫生的方法，在本期里已有好几篇文章说到，我可不必多讲了。我只贡献诸位四个字：“清洁”与“节制”。所谓清洁，是清洁你的思想，清洁你的身体和身体的附属物。所谓节制，是起居有常，饮食有节，动作有度。
  但我还有我自己特别看重的，而且认为一般青年应该自觉的几点，现在且写出来给诸君看。
  一、我主张一种自然的运动法，如走路、跑步、做工、种植、登山、游水等。我尤提倡童子军的教练，如野宿、斥堠、烹饪、救急等。因为这种种能锻炼体魄，能愉快精神，且有自救救人的功用。更有一个特色，就是做这种活动的时候，能供给我们在自然界中生活的机会，能多得“自然母亲”的恩惠。
  二、我主张我们应有最低限度的生活能力及应用体力。如步行能有每点钟十里的速度，上下船车能自提随身的箱箧，能自烧菜饭，能自补衣袜，这种种都是所谓“当身武艺”，习惯了可得许多便利。从前读书人以写字、画花、刻图章为技能，现在我们不过把技能的种类改换罢了。
  三、我主张要把自己的姿势先弄得端正。这就是：正头、短发、挺胸、直背、整衣。
  四、我主张要以规律的生活完成体育的训练，要以快乐的精神扶植体育的根柢。精神不快乐的，暗中可以亏损、摧残肉体的发达，虽讲究体育到个尽头也是徒然。日常生活无规律的，不知不觉间可以耗费精力的使用，无论怎样热心运动终于无补。
  五、我主张青年们应懂得体育运动的真义，使能在健全的人生观上面发生出效力来。不然，纵是无病，纵是强健，乃于真实的人生无补，又何足贵？牛不是有大力吗？但谁愿意做牛！
  七 我的经验
  我于体育不能说是有经验的人。就算有些经验，也是“素人”的经验，不是专家的经验。那么为什么要讲我的经验呢？不为别的，只为奉劝诸位不要轻视体育，只为奉劝诸位须要信仰体育罢了。
  在这十年来，自我初做师范生直到今日，我的人生的见解虽然经过了两三次的变动，但是我的体育的生活还是十年如一日。我相信，我深深地相信，我能有像现在这样的身体，实在要归功于体育的生活。我的身体真依体育的眼光看来，那是很惭愧的，恐怕只能够得上一个丙等。但是我能走路，能在三点半钟以内走尽四十里路；能在行人杂还，肩摩毂击的闹市里很快地走路。我能从正在行动中的（自然不是速率最快的时候）电车跳上跳下，也能在许多行客争上电车的时候争得一个地位。（我名之曰站立竟争，据我的经验，这个困难的程度倒不亚于生存竞争）。我能自提箱箧等行李上下火车，我能带了皮箧挤入当阴历年底旅客塞满走道的宁波轮船中寻觅舱位。这种小小的本领，能做的自然很多。但说我们的“同行”——青年学生个个做得到，我倒不敢相信，但这种本领都是起码的本领，应该是个个青年会做的。
  我的“先天”并不是优等的。我在十几岁的时候，还是很矮小的哥儿。我的家庭当然不能给我丰富的滋养的食料。我的现在的身体状态，真可算是出于我的“先天”的意外的。但是我为什么能有现在这样的身体？我相信这是由于两个来源：一个是活动；一个是规律。
  十二岁以前的我的生活，已经逃出了我的记忆圈了。十二岁时初进乡间小学，这就是我所能记忆的活动生活的开始。那时我记得会打秋千，会走浪木，会翻铁杆，会跳远跳高，会爬山跑路。十四岁入高小，又学会了踢皮球。
  等民国元年入了师范，活动的种类却变化了。那时学走天桥，学走“高跷”，学跳平台，学打网球，学攀绳，学打拳。自然，我的技术是不“高明”的，不过单就自己身体活动上面讲，也就不算“倒楣”了。同时我的规律生活，也跟着师范生生活开始实行。我那时自己调制日程，把起息、读书、运动、排泄等等时间明白规定。这种生活的方法到了现在，已经成为习惯，简直不容改变。譬如早晨一定要大便，要早操，饭后不肯看书，不肯写信，傍晚必须散步，必须运动。如果不是这样，就会觉得不舒服的。
  近来在上海的生活，规律的形式仍旧，只是活动的机会太少。近来所做的只有早操、散步、乘脚踏车。
  我所引为“遗恨”的是：从前没有尝过童子军生活。我现在所希望的是：会游泳。
  八 劝进的话
  青年的读者诸君！我现在奉献诸位一张“劝进表”。你们如果自觉身体是虚弱的，就赶快去活动啊！就赶快去养成规律的生活啊！你们如果是热心运动的，也要有规律，能明白体育的真义啊！
  总而言之，青年对于体育生活应有两种觉悟：不可“不”，也不可“过！”
  原载1923年4月5日《学生杂志》第10卷第4号

①俾思麦通译俾斯麦（OttoVonBismarck-Sch〓nhausen，1815—1898），普鲁士王国首相（1862—1890）和德意志帝国宰相（1871—1890）。 ①颜回（前521—前481）字子渊，亦称颜渊。孔子门生，被列为孔门“四科”十哲之一。 ②李长吉即李贺（790—816），字长吉。福昌（今河南宣阳西）人。唐诗人，以早慧闻名于时。 ①stromg意为强壮。 ②weak意为虚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