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溪市图书馆

什么是世纪末？这是个法国名词Findesi〓cle底译名。原来是指十九世纪末叶底一种特别现象、特别思潮而言。他的含义，是一切不信任的怀疑思想、一切传说权威底破坏和人类灭亡、世界末日等悲哀的情调。他的原因，可说是有两种：（一）为由近代思想底矛盾所发生的一切否定底怀疑。（二）为由唯物观与现实主义所发生的绝望与悲哀。这一切相辐辏于法国民众之心，尤其是文士之心，遂致牢愁郁结，无法自遣。结果就趋于享乐主义，惟求酒色等官能底快乐，而满现颓靡（decadence）底气分〔氛〕。所谓世纪末底思潮，便从此形成了。
  为何说近代思想是矛盾的呢？这可从四方面来观察：
  （A）自然科学底实验方法及唯物的世界观，是与冥想的唯心的旧学说相冲突的；
  （B）由近代自由批评底精神所产生的新思想，是与一切传说及偶像相冲突的；
  （C）在认识论上，客观主义是与主观主义相冲突的；
  （D）在实际生活上，自由、平等这两种思想是相冲突的。
  由这种种思想底矛盾，遂生一切否定底怀疑。而怀疑底结果，便有两途：一为主我的个人主义。一则绝望厌世，成为希望与理想底消灭。
  由唯物观与现实主义所生的绝望与悲哀又怎样？这可从五方面来观察：
  （A）由科学精神所产生的唯物观，谓现实的世界不外乎物质和运动，于是打破了宗教上来世乐园底幻影，否定了超越自然的神格，而人类遂失了渴仰底中心。
  （B）由科学精神所产生的唯物观，谓人类行为系于自然律，而无所谓自由意志，一切行动全由于生存欲，而无所谓爱，无所谓善，于是道德理想底根底就被破坏。
  （C）由科学所教训的现实与经验，使人失去诗的空想底兴味。自然主义在文艺上既已尽情暴露了人间底丑恶，而人类在生活上又感切肤的压迫，更没有余时余地可得浪漫思想全盛时那样醇化环境、沉醉乐园底趣味。
  （D）近代人既已无信仰、无希望，所萦绕于心胸的，只有现实世界那种惨淡荒凉、悲凄苦恼的光景。惟一的属望，也只好求诸无忌惮的暴露现实底科学。然科学果能安慰人么？自然被征服了，物质文明发达了，然奢侈品增而享乐益难，知识进步而代价愈高。在这种生活压迫状态底下面，那能不发生烦闷与绝望底情调？
  （E）科学虽排斥了宗教道德和因袭思想底独断，然而科学自身出发点之物质，还是一个假定。而且自然科学底学说，今日为真理，明日可为谬误。科学怀疑底态度，导近代人以一切底怀疑，同时对于科学底真理，也用了怀疑底眼光相看待。这样，科学万能底思想，便愈加幻杳。总之，信仰底影子、理想底光明，既被科学所消灭以尽，而科学自身又处处引人到失望悲哀底地位，于是所留剩的，只有怀疑与烦闷。一面以宇宙人生底不可解而灰心绝意；一面又有强烈的自我意识，以不能断念的苦痛交战于胸中，终于形成了这世纪末悲哀底世相了。（以上所讲，从商务书馆出版的《近代思想解剖》第十一章“世纪末之怀疑与悲哀”节出）。
  现在这“世纪末”一个名词，已经从法兰西流行到世界各文明国了。为什么能这样流行呢？无非因为由这个名词所表示的精神状态已经到处存在罢了。而这种气分〔氛〕最盛行的，自然要算巴黎。且举些具体的例罢。某国王让了王位，保留著若干政治上的权利，移住于巴黎，因赌博不但赔了许多钱，还把保留著的权利与故国政客订约，换取百万法郎，这可说是世纪末的国王了。验尸官割了死者皮肤底一片，搀进烟草料里，请友人来吸，这可说是世纪末的官吏了。良家底女郎要嫁入贵族，因将从前的情人介绍给夫底朋友，就以夫底朋友底名义重行交际，这可说是世纪末的女子了。从这些例当中抽出共通点来，便是对于传统的习惯道德底侮蔑。原来世纪末底意味，就是从传统底解放。但旧的权威虽然废了，而新的权威还是未立，在无秩序与混乱之中，有力者为所欲为，无所顾忌；伪的预言者到处出现。这种景象，何异“国民底黄昏”？日暮夜近，老者便因暗色而忧自己生命底将终；只有少数年青有力者，还能感到潜于内界底生动的力，而预想在夜底后面发光。
  但这种现象只发现在少数的上流社会，与多数民众还是无关系的。多数民众并不感到世纪末底不安，还是满足于传说〔统〕的思想习惯，欢喜著旧来的艺术。不过，破坏传统向著新的倾向而奔赴的少数者，即像滴在水面底油，遮蔽了社会全面，所以文明国全体就像沉在“国民底黄昏”中了。
  许多妇女们底装饰，离奇古怪，男子们的也是千差万别。他们服装底共通点，不是表现自己，乃是要把种种模样及仪态杂然的集于一身，所以要用突飞的色彩及形式来兴奋人的神经。这种兴奋底快不快，是非所顾问的，只要能惹起人家底注意就好了。讲到他们的住居，也可看出杂乱的样子。这有点像剧场底储物所、古董店、博物馆。书斋底布置更是牵强附会，安乐椅底旁边，摆著文艺复兴时期底脚凳，电灯用的罩，有黄的，有赤的，有绿的，灯光反映出来，便给人以异样的刺激。这样到处都充满著矛盾和混乱，平安的气分〔氛〕到底不能从此中感觉著。若安住于固定的样式里，更要被斥为古风旧俗了。
  以上的现象，或者用“新”、“好奇”以及“对于近代精神底理想底不断的努力”来说明。但从研究精神病底医生看来，这不过是变态的和歇私的里①的现象罢了。
  变态的特征，在精神上和身体上都可看到。在精神上的，某种作用特别发达，而另有某种作用完全欠缺。普通的变态者所有共通的特征，为道德感及善恶感底缺少。他们不重视法律与札仪，不知道羞耻，为了满足一时的冲动而犯罪，并不算稀奇。有的以为善与恶不过是人为的区别，反要欢喜他人的犯罪，或者还说卑劣嫌恶的事情里有美存在著。这种道德的精神病者底特征，第一为激烈的主我性，第二为缺乏反抗冲动底要素。
  变态者还有一种心的特征，就是感伤心。无故大笑，无故大哭，读了一首很平凡的诗竟会动心，看了一张很粗俗的画也会著迷。实在他们是精神薄弱者，所以有的要厌世，有的要惧人，要恶己，以至于卑视一切活动。
  至于歇私的里，法国最有研究，歇私的里害者底特征，也是激烈的感情、极度的想像〔象〕及兴奋。又富于暗示性，读小说便以自己为书中主人翁；观演剧便以自己为舞台上的剧员。有时还抱著异常的自爱心，在心里充满著所谓自己的思想，以他人轻视自己为不能堪。他们而且欢喜赤色，因为赤色所与的印象，是能促进运动神经底活动而发生快感的。
  据上所述，世纪末底现象不外乎变态性与歇私的里。但这个原因在那里呢？
  据摩来尔所说，变态底主要原因是中毒。凡常用酒精性饮料、烟草、鸦片及其他兴奋剂者，常用恶劣谷物所制的面包者，有梅毒及结核者，皆有变为变态者底可能性。其次，住在大都市者，因常受腐败的空气及不断的刺激，神经也易成为变态的。近来人口集中于都会底速率正甚大，所以多数的国民要被变态的形势所支配了。
  过去半世纪间，文明国民所受的苦痛，要算疲劳为最大。出版事业进步了，交通机关发达了，乡鄙之人也可晓得世界大事，也可出来旅行各地了，这种种活动无论如何简单，都是要耗费精力的。过去五十年间，欧洲人口底增加，虽不及二倍，然而事业底增加，直有十倍乃至五十倍。因精力的消费和心身的营养不能保持均衡，结果就不免作成破产底悲途了。
  人间底官能，固然也赖使用而发达，然担负了二倍多的活动，必不能免于疲劳。何况现代人底活动增加率，还是比这要急剧呢？所以因疲劳底结果，变成后天的歇私的里，遗传到后代，便又变成先天的病症了。
  这种征候，固然各国都有，然终以法国为最显。他的理由，因为自拿破仑以来，自信为世界最高等国民底法兰西人，忽然被敌人蹂躏、侮辱，失家族，堕名誉，实在受著言语不能形容的打击，而在巴黎包围中，更流行著所谓“攻围精神病”底一种精神病。所以歇私的里与神经衰弱，在法国非常显明，而这方面的研究，也要让法国为最有进步了。现代人底疲劳独著于法国，世纪末底名词起源于法国，也都为了这个理由。
  或以自然主义、现实主义、颓靡主义、神秘主义等世纪末底思想倾向，认为歇私的里与变态底产物。这真是由急激的文明进步所赍与的可悲哀而不得已的运命呢！（以上据诺尔道Nordau底话）
  总而言之，“世纪末”成就底原因，为近代思想底矛盾与现实主义底悲哀。这时期底人生观为无信仰，无光明，一切怀疑，一切绝望。这时期底现象，便是变态与歇私的里。现代是“世纪初”了，但现代文化果能令我们欣赏而满足么？紧张的神经、纵欲的世相、不得安定的心境，这可算是幸福的人生么？我真怀疑，我便不能不重想到“世纪末”了。
  原载1921年12月5日《学生杂志》第8卷第12号

①歇私的里通译歇斯底里，英文hysteria的音译，意译为“癔病”，通常用来形容情绪激动、举措狂暴的非常态的言论或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