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溪市图书馆

请读者诸君注意。我这个标题——自强论，并不是指肉体方面怎样能够强健，乃是指人格方面怎样可以伟大。所讲的内容，仍是根据庇德（C.C.Peters）博士底《人的行动》.(HumanCon-duct)那册书里所说的。原题叫“TheStrongSelf”①，分五章叙述：（一）夸示（TheSocialLion，原书第十九章），（二）自私（Self-ishness，原书第二十章），（三）独立（Independence，原书第二十一章），（四）英雄（ThePopularHero，原书第二十二章），（五）工作（One'sLifeinHisWork，原书第二十三章）。这五章底篇幅，占有五十八面（从二九三面到三五一面）之多，要想统统译出来，当然不是本志底地位所许可的。所以现在只能采取他的大意，写了出来。
  一 夸示
  照杰姆斯教授（Prof.James）②底说法，我们不单是欢喜群居的动物，而且还有一种天性，想得人家好意的注目。倘使我们有所做，有所说，而人家并不招呼回答，则我们必将愤怒、失望。从此可见人类是有“自求乐利的倾向”的（tendencytoselfseek-ing）。
  人底讲究服装，便是自炫底一种方法。不但是人，就是动物和野蛮人，也都是喜欢漂亮的。雄的动物有大的体，强的力，美的色，足以惹起雌的动物底爱慕，增加自己优胜底感觉。野蛮人用珠、壳等为装饰品，刻花纹在皮肤上，都是要求华丽底例证。不过到了人类，就愈加要讲究些了。倘使穿了一身最时髦的衣服，他就要得意洋洋地在大街上阔步，要与当地大人物相好起来。万一著了一身褴楼的衣服，他就要改样了，他只肯在僻巷里踽踽独行，见了朋侪中最低微的人，也要卑躬屈节起来。可见衣服一层是确实于做人有关系的。
  还有一种人因为地位底关系，不能不藉服装来“狐借虎威”的。譬如做警察的、做军官的，要佩刀剑、饰花纹；做传教师的，要著长衣，用扣在后面的领；做皇帝的，要穿龙袍，戴冕旒。这都是为要引起人家尊敬，增强自己威权，才来这样做的。
  但是衣服装饰，还只是夸耀底一种法门。另外还有许多方法，都有同样作用的。譬如他比别个人貌美些，走快些；能举起较重些的物，掷得较远些的枪；谈话较为伶俐些，辩论较为优胜些；或者能多喝些酒，能多作些恶作剧；也就可以自夸起来。总之，不问事情是怎样，只要有了超过别人的所在，便足以满足求强（strongth）的欲望，证明他在某一点上是值得引人注意的了。
  又如猫已经捉住老鼠了，还要加以调弄；野蛮人已经捕获敌人了，还要加以惨刑。再如人类的角力戏（GladiotorialShow）及人牛格斗戏（BullFights）。推究他们的心理也都是表示自己的权威的。
  所以求强和攻击的本能，是一种根深蒂固的本能。在这种本能上，人和下等动物都是一样，都想扩大自己的“势力范围”（self-expansive）。你看下等动物不是常准备著得更好的地位、更好的食物，更大的权力么？人不是常等机会，以增殖财产，升高位置，享受快乐，推广势力么？既然生下来具有这种本能，当然是要活动的。而且在生存竞争里，倘使自己无力，就要受天然的淘汰。这个在植物界及动物界中，很多实例。就在人类，也正如此。“适者生存，”真是“天演公例”。再看社会方面，要做个有价值的人，必须自强。你看，伦理学者决不劝人畏葸，学校教师决不望学生怯懦。可见人要强健有力，是自然方面、社会方面都表赞同的。
  但是有很多人，实在是非常拙劣、非常柔弱的，故意要装做伶俐的、强健的，这真是自欺，真是“出丑”。我们青年男女，一定要拒绝这种“貌为自强”的行为。我们现在的问题，便是：“从那里去得到应该有的实力？”于是又要讲到服装底事情了。漂亮华丽的装饰，原足代表一种势力。至少在下等动物里，便是这样。美羽的鸟，美纹的虎，在求偶时，制驭别种畜类时，确能因美而得成功。现在科学家也以为无论是植物或动物，凡是美丽的色彩，都是于生存竞争上有利益的。野蛮人所以要用小珠，要画脸，要披炫耀的衣和羽毛，或者也为了这个作用。就是野蛮部落的酋长，文明时代的君王，也要依靠希奇的衣服来“撑持场面”，增加势力。所以这种附加上去的权力底感觉，确是一种真实的适当的感觉。
  不过炫耀的衣服，虽然也有他的功用，却是太“造作”了，太“幼稚”了。在受过高等教育的队看来，不惟不能引起景仰之心，反要发生憎恶之念。因为我们已经觉得做人是贵有真实的、内具的美性，不贵靠外表的、人造的装饰。若还有人以华服珠宝相夸示，我们只能认为羞耻，要轻视这个人，叫他为“纨绔子”了。真正的“君子人”是不喜欢有绝端和怪僻的举动的，是不会莽撞人家的，他所著的衣服，只求整洁，不求华丽；他决不想以希奇漂亮而引起大众的注意。只因为这种行径是自显其鄙俗罢了。现时这种夸示的倾向，虽是仍在流行，但只是未开化时代底遗物，不是现代人正当的嗜好了。
  但在极端漂亮的反面，就有一种不修边幅的人，这也是不正当的。从前希腊有一派蔑视富贵快乐的犬儒学者（Cynic），故意著了褴褛污秽的衣服，闲游市上，以为这样才算清高，才算是大丈夫。那些专事修饰的“花花公子”，在犬儒学者看来，当然是“一钱不值”。而犬儒学者自己以为能看轻什么华服盛装便是比人优越的地方，真是值得自负的。但讲到实际，犬儒学派的自负，正和纨绔子弟的自负一样。不过前者是野鄙的，后者是豪华的，在根源上，却都是未开化的。试问一个野蛮人，当著了一身肮脏的衣服时，是不是能够比头发上加上一根羽毛时为可尊贵些？总之，以这种极端的行为，作为表显自我健实的方法，未免太浅薄了一点了。
  那么，一个人所著的衣服应该怎样才对呢？在庇德底意思，以为应该跟他的“身分”（Byhisstationinlife）来定。美国有个大富翁，平常自奉的规则是：“买五角钱的一顶草帽，应该带两季。”他这个态度是太不近人情了，所以当他死的时候，各报馆都把他的话登出来。若是这种话出在一个工人口里，那自然是十分恰当；但出在一个大富翁口里，那就要被人看作怪事，以为太鄙僿了。所以一个在富有地位的人而著敝衣，正和一个在微贱地位的人而著华服，同是一样的鄙俚。因为正当的嗜好，终是和习惯相适应的。伶人演戏，牧师讲道，以及平常社交应酬，都各有相当的衣服。我们要免除“离奇古怪”，要不使人起惊异的感情，最好是“中道而行”。那些希奇的言行、不称的服装，以及在大众面前“像煞有介事”的昂行阔步，都不是使人自强的法门。我们如果要在世上做个可以值得注意的人，一定要在这些太重人为和外表的服式与仪容以外，去找自然些的真实些的方法。（按：庇德服式按照身分的话，还是在现代有阶级的社会制度下面的说法。其实，将来社会制度改革了之后，大家是一样的人，立在平等的地位，还有什么身分不身分呢？）
  二 自私
  有一种人看生活底目的，是在脱除痛苦和忧虑，所以专以寻求快乐为事业。他们好像说：只要有吃、有住、有朋友共谈笑，那便是最好没有了。什么国家利害、别人祸福，都是和自己没有关系的。诸位请看，这种样的办法，果真能使人生有价值么？果真是我们所要求的自强底法门么？
  当然的，快乐有他自身的价值，我们也是承认的。就肉体上讲，常常快乐的人，终是眼睛有光，颊部发红，全身充满著力量和精神。我们要求心身的健康，那种衷心的快乐，实在是有效的良药。所以正当的娱乐，在人生应得要尊重他。除非他有阻碍我们更大的事业的所在，才可以加些限制。要是不然，像这种能够充实我们生命内容的快乐，一定是不好除去的。若以快乐只不过是快乐，而遂厌恶他，未免太“浅之乎”视快乐了。
  照上面这样讲来，一个人寻求快乐，似乎是很应当的了。但其实却又不然。不是说他不应该寻求，只是他的方法是不行。第一，因为他这样一味的寻求快乐，是不会得到快乐的。要知只有尽心工作之后，才会有快乐出来。快乐只是一种副产品，只是表示工作已有了成效的一种利器。好比研究算学的人，当问题解决了的时候，自然会感觉到深刻的愉快。若是一味耽于快乐，快乐便永不会接近他。所以要得快乐，须先要忘记快乐，而努力工作，以待快乐之自来，这是求得快乐的秘诀。第二，因为快乐的欲望是难以满足的。有了甲种快乐，便会要乙种快乐。起初只望有少量的快乐，后来就要更进一步得多量的快乐。到了最后，还是个不能满足，而且这个不满足，竟比当初的还要大几倍，因为他的欲望也比当初的大了。第三，因为以快乐为最后目的，人生便无意义。那些专求快乐的人，只会取诸人，不能与诸人。对于世界的贡献是很少的。好比一支烛，暂时发亮，倏然灭了，只剩下黑暗在后面。所以主张快乐者的终局，差不多都是厌世派。希腊依壁鸠鲁①的门徒（Epicurcans以快乐为人生最大事之希腊哲学派），看看世界对于他们没有什么趣味了，便要预备自杀，就是一个例。最后第四个原因，便是寻求快乐者是虚弱的。到快乐的路，不是到自强的路，乃是到衰弱的路。人要自强，必须他自己开辟出一条路以达到所决定的目的地。决不许有外界的事情来阻止他。他必须站得稳稳当当的，像岩石的柱，不怕风浪来冲激。但在寻求快乐的人，决没有这样决心，他不能忍受一些波折，他只想走容易的路。他的行为不是根据了自己内心所确定的标准，乃是依从了外面的全无目的的机会。所以他是环境的奴隶，不是环境的主人。他是侥幸享福的人，只晓得自己的快乐，不顾虑世界的利害的。这种无勇气、无责任的人，除出被人家嘲笑以外，试问还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我们所以要反对寻求快乐的人，这便是个最重大的理由。
  寻求快乐之不足，以做个强有力的人，我们是已经明白了。但另有一种人，看起来未常〔尝〕不辛勤努力，似乎是值得尊敬的。在世俗眼光里，有声名、富贵、权力的人，便是这种人的成功者。然这种成功，是不是正当的，还有个大大的研究。他们为了一己的成功，就把四周围的人、社会上的事，都作为达到成功的阶梯，不认这些人、这些事本身的价值；而且他们还会运用手段，能够使被利用者甘心受他们的指挥，不自觉其已成为他人的工具和奴隶。历史上出名的帝王及政治家，还有大部分在社会里活动的人，都是以自己的利益为中心，而看他人是工具的。拿破仑就是个例。他是个包藏野心的人，他要他的兵士听从他的意志去和人打，因而受杀戮，他是毫不怜惜的。所以这种样的成功者，只要成功了，就是目的达到了，至于成功的手段是否正当，他们是不顾问的。而他们成功的凭证，就是有财产，居高位，得社会上特殊的势力。诸位！请想一想，这果然是种合理的理想么？我要说出这种理想的四个弊端来，还要诸位咒诅、反对这种样的成功者。
  第一，这种成功的理想是自败的（Self-defeating）。因为他一味看重了自己的利益。只当人家是种工具，到底是要被人家识破，不能永久。当危急的时候，也不能再得人家的协助和同情。这岂不是自取灭亡么？
  第二，自私的成功是空的（Selfishsuccessisempty）。因为即使是成功了，但到底能否快乐，还是难说。他虽有钱可以罗致山珍海错〔味〕，而他的胃并不格外大些。他也不过能睡能吃，这和穷人有什么两样？所吸入的空气是一样的，所循环的血液是同类的。终不见得富人是要比穷人特别些。斯宾塞说：倘使有两个人，一个是在物质方面很可快乐的，但他只晓得为己，并不和人往来；一个是博爱心肠的人，在物质上虽要苦些，但有许多朋友；我们把他们比较起来，就可晓得有种种非金钱所能买得的满意、喜悦。在后面一个人是非常之多，而在前面一个人却一点也没有。由此可见，自私的成功到底是空虚的了。
  第三，自私的成功是下等的生活（lowerorderoflife）。动物及野蛮人都是贪得无厌的，都是只管自己的。到了人类，还是要自私自利，不能跟了社会的文明而进步，便是堕落到原始的生活了。
  第四，自私的成功是软弱的政策（aflabbypolicy）。因为专图私利的人，决没有真正的胆略和勇气。凡是确有力量的人，终不想侥幸成功，而想竭力奋斗，以求得有价值的胜利。所以为我者底平易、顺利的政策，到底只作成个怯懦无用的人物罢了。
  三 独立
  读了前面两段，我们晓得自强底实际不在乎快乐和自私的行为。因为这种行为是太虚弱了，只是飘荡者底做法，不是奋斗者底策略。因此另有一种理想叫做“独立者”发生。这个理想虽是很古的，但也是很新的。而每个强健的人大概都能感觉到这种的冲动。试问，为什么人要积钱以防不测呢？为什么他们非到穷困底绝端，不愿意求助于人呢？为什么有些勇敢的学生不愿他人代为解决问题，宁愿以自力去解决呢？为什么人欢喜自己有房子而不欢喜向人借住，欢喜为自己工作不欢喜被雇于人呢？为什么一个国家常想自由而自主呢？岂不因为人是喜欢能够自给而不依赖于人么？岂不因为他们不高兴做人家底寄生虫么？是的，因为我们是独立，所以觉得强健；若我们是外物底工具，那就要觉得柔弱了。从有生命以来，人终是力求自强，想做个能够独立底大丈夫。早先求独立于外来的命运和人间的情欲，后来求独立于同伴和社会的惯例。下面就把这个理想来批评一下。
  轻视命运底理想，从什么时候发生，虽不好确说，但希腊古代底思想家、中国底儒者、希伯来底圣人，以及印度底佛教徒，都有这种理想。他们以为一个人终要脱除了外面世界种种的关系，终要断绝了一旦逢著好运的念头。又要遏制自己的情欲，消灭求名求利求友求健康的心理。以为只有超越了一切人间欲望底人，才配登天堂，生极乐国。听说印度人为了禁欲，竟有深入荒地，用刀自伤，或者卧在太阳晒热的沙上。而且他做这种事情，并不以为苦；只要自己能得胜，便是无上的报酬了。不但印度人有这样违反自然底行为，就是希腊罗马时代底犬儒学派（Cynics）①及斯笃克学派（Stoics），中古时代底避世绝欲的基督徒，各时期底宗教的禁欲者，还有那斯宾挪塞（Spinoza）、叔本华（Schopenhauer）④及清教徒（Puritans）都是跟了印度人底足迹走的。这种克己（self-denial）底行为，固然，也是养成人格底一个要素。因为我们若不是无骨气的人，终是要能抵抗外来的试诱，保持内心的均衡。所以这种轻视欲望底理想，也有相当的好处。但论到他的缺点，就知道他的不足为训了。第一，这种消极底方法是耗费的（Negationisawastefulmethod）。试问，为什么一个人要自己否定呢？单为了否定而否定么？当然是不对的，因为照这样做法，人生要变为空无所有的人生了。而人生的可贵，断不为了他的空，乃是为了他有所容。譬如你想注水于桶，你无须先去排出空气，你只消注水进去，空气自然会出来。又如你想除脱室内的黑暗，你只消点一盏灯，那黑暗自然隐去了。人生底种种试诱，也和这些相像。对付试诱最好的方法，不在直接和试诱抵抗，而在另外专注于可以忻赏的事业，而让这事业底占有，来排斥那些相反的东西。凡是有价值的人生，终是积极的而不是消极的。那些进取的、奋斗的人，充满著活力勇气，在许多美德当中，固然也夹杂点恶习，但和那些被动的、消极的人虽不作恶而到底无所成就的人比较起来，还是前者要好得多罢。第二，因为禁欲者底人生是没有内容的。正当的人生必定包含著许多内容。他必有一个目的作为中心，而旁边又有丰富的可以修养娱乐的事物围绕著。他固然也有所排斥的事物，但只以有妨碍于中心目的者为限。譬如音乐、美术、文学、旅行等，若对于他主要的事业有不便，自然要放弃；但如果毫无妨碍，那一定要保留。禁欲者底谬误，在忘记了克己底价值要在合理的范围以内，而所谓合理的，是要为了积极的目的而禁欲，不是为了禁欲而禁欲。所以禁欲底结果，只是贫乏人生，不是丰富人生；只是向著昏迷、向着“心死”走，不是向著清醒、向著人性走的。第三，因为禁欲和纵欲都是卑鄙而龌龊的。犬儒学者连日常生活所必需的品物也不重视。中古时期底僧侣都是非常污秽。有一个英国的大僧正，临死还不得沐浴，以为要亵渎神圣。还有一种法利赛派①底信徒，对于四周事情全不看重，一味的自负粗暴而野鄙。所以这些人底目的，实在和放纵肉欲的人一样，都是和贪鄙的自私的猪同类的。禁欲者底狂饮大嚼，就是猪底滥吃泔脚（饲猪之汤汁屑物）。禁欲者底恶衣垢体，正像猪底打滚污泥。试问真正的强有力的人格，能在泔脚和污泥中求得的么？
  上面是讲求独立于情欲和境遇底一个理想，据我们的批评，是不足以做自强的方法了。现在再看求独立于同伴和习俗底这个理想究竟如何。
  有许多激烈的人，见了社会上种种惯例足以妨碍个性底自由，所以对于人为的法律及习惯，常存一种厌恶的心理。他们以为生命是最可宝贵的。要做个强有力的人，必须脱除别人所设立的限制。自己固然不应当受恩于人，也不应当施恩于人。最要紧的，是做个强者，做个奋斗者，做个超乎习惯、超乎法律、超乎怜惜及慷慨的人。有组织的社会，只配为那些不能自强的弱者而存在，决不是为了勇壮的有独立精神的人而存在的。
  讲到这种反抗权威底理想，也是老早就有的。只看儿童罢，他们没有不以能和人对抗为荣耀的。有个中学生曾对我说过：“我不怕人说我是古怪，但若有人说我是怯弱，我就要和他打了。”在事实上，大多数的青年，确实是这样想。近代两大作家又把这个反抗及独立于一切外界权威底观念，成为一种学说，这就是尼采底“超人”（Beyond-man）和萧伯讷①底“超人”（Super-man）了。我们一定不和他们同意么？一定不承认这是个自强底法门么？否，否！这个理想当然有他合理的地方，我们一定是要承认的。第一，他的动机是好的。诸位当知道日常例行的故事，继续发生的失意，以及外来的压迫，都是要破坏个性的，要向著绝灭的路的。而大多数的人却竟让他们自己渐渐地变成个愚笨的划一，后来竟和机器一样，没有志望，没有生机，甘心做个庸庸碌碌的人。反抗社会的观念，就从这里反动起来。他要人独立，要人不沉落到做机器的地位，这是很可称许的。第二，他叫人有超乎习俗以上的生活。因为在习俗里的生活只是习俗的奴隶。有先知者出，提倡个人主义，打破陈腐习惯，委实是很勇敢、很有价值的说法。第三，这是英雄气概的。在独立的人没有柔弱和怯懦。他从摇篮一直到坟墓，惟有战争的生活。这种豪勇的行径，那得不令我们钦佩？
  但是仔细一想，却又有点不大可靠了。这个理想能否做个人生成功底政策，又有些疑问了。为什么呢？我可说出四个理由来：
  第一，人是互相依赖的（all-interdependent）。试问一个人与人隔绝了，还能做个强者么？我们只要细想一下，便能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们是互相依赖而生存的。一旦离开了同伴底协助，就会和下等动物一样的没有能力。譬如坐的椅子、写的纸笔、看的书报、用的器具，若是没有人家给你造好，你从那里得到这些呢？若说你自己来造，你可有把握造得成功么？实在所有的一切，凡是增高生活程度的，没有不赖社会底合作。就拿一枚钢笔头来讲，也须要有几百人或竟几千人底工夫才能做成。你难道能独力来做么？总之，我们人是联成一气而成为有机的全体，在这个广博的怀抱中，是包含著全人类、全地球而且全历史的。要“遗世独立”，只好算做梦想罢了。
  第二，求独立底理想是自败的。因为人是互相倚赖的，彼此关连的，而个人主义者想从独立求自强，结果只有失败，而且在性质上，还是自相矛盾。因为他要发言、要著作，或者想以身作则，他终不能不用言语、纸墨、印刷等工具。然而这种种工具，难道不是经过社会上许多人底才力造成的么？所以只有疯子，或者可以任性而行；要是正常的人，决计不能与世隔绝的。
  第三，反抗习俗是虚弱底表示。一个人要以隔离伴侣反抗习俗为自强底法门，在根柢上，实在是由于隐藏的那种虚弱的感觉底结果。这种假冒为勇敢，故意取刚强的态度底人是常有的。像主张“超人”底尼采，便是个例。他是为妇女们所养大的，态度是怯弱的，衣服是炫耀的，举止是温文的，而他那种凶猛的主张，实在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无能，受著这一种虚弱的奋勉底逼迫而发出来的。但在真是强有力的人，决不想取这种横暴的态度。他自然知道自己的力量，深信自己的才能，决不悻悻然如小丈夫，动辄争闹，或专为自己权利著想的。他只是忠心服务，黾勉从事罢了。
  第四，做人是要且取且与的（Giveaswellastake）。人既知社会有不可避的关连，所以社会的成功也就是个人的利益。种种发明的结果，政治的保护，公共的卫生，是个个人要享受著的。这样，他个人虽想漠视社会，面社会不能漠视他个人。他虽想独立，而社会还是继续地帮助他。他若接受了社会底助力，而自己并不帮助社会，则他和海绵有何异？而且受恩不报，也决不是好男儿底行为。须知我们一方面协助社会做事，一方面仍可培养个性和独创力，又何必这样倨傲，定要恶视社会呢？
  四 英雄
  上节所讲的结论，可以归纳为一句，就是真的强有力者底生活，不能是反社会的（antisocial），也不能是非社会的（unsocial）。我们必须和我们的伴侣一起工作，无论何地，我们都是互相倚赖的。因为我们天生是社会的动物，而且也只有在社会当中才能实现我们所能成就的。所以要做个自强人，一定要和同伴结成协助底关系。
  再，在第一节里，我们讲过一切生物都有想做群中领袖底倾向。只要看动物底争霸，儿童底逞雄，成人底希冀高位，便可知这是个深固的、普通的愿望了。而其余底人都震惊于领袖底地位，也是很显然的。当一个人一且被举为什么首领，他就能获得众人底尊敬。其实当竞争底时候，别个候补者未尝不和他有同样的资格，不过选举底结果，得不著的都降到寻常的阶级；而他呢，因为地位底缘故，就高居在他们头上了。再看看群众，他们的想像，便是除了领袖以外，别个人好像全是无关轻重的。所以战争底时候，虽然是靠著兵士底力战和参谋底策划，但所信托的只是一个总司令。又如宗教改革，虽然有许多人早已感觉著了，并且有许多人已经牺牲掉了，但说起来，终归功于路德。所以从前的历史，可以说他所记载的全是几个大人物——将军、帝王、宰相、发明家——底行述，而于造成这些大人物底行述底群众，完全抹煞不管。到了现在，我们虽然晓得历史是靠普通民众底运动而造成的，以后著作历史底人应当依据了这个来下笔了。但是崇拜领袖底习俗还是存在，把领袖当作另外一种优越底人底见解还是流行，由此可见做领袖底愿望是怎样地深固而普遍了。
  但是这个做领袖底理想，究竟可不可以做自强底法门呢？要做个强有力者，能不能从指挥群众得到自强底权力呢？我们且先来研究这个理想底合理的地方，以为有两点是可取的。第一，他是根据于社会的本能而活用这个本能的。像竞争底本能及社会底合作，都藉这种理想来利用。那些漠视环境底空虚的人生及轻看同伴底矛盾的人生，都被这种理想所除掉。第二，他是适应世界底需要的。世界上到处需要著英雄，有些是生存的，有些是历史上的，有些还是理想的。儿童就有他自己的英雄。或是当地的教师、绅士，或是历史上的及文学上的人物。他终是注意著、模仿著。成年人也有他们自己所信奉的英雄。他们赖英雄底指导，学英雄底言行。而且有许多问题，要看了英雄底主张来解决。我们在日常生活里，所言所行多有依从自己所相信的人底言行的。这个只要反省一下，便可明白。
  至于讲到他的缺点，可就要多了。第一，对于社会是不完成的（abortive）。因为仅仅为了英雄而想做英雄，这是于社会无益的，像攘窃权位，割据地盘等强暴行为，便从这里发生。只有像华盛顿，可以算个真英雄了。他自己并不想做联军统帅和全国总统，只是迫于大义，没法推辞，所以只好担任下来。但他肯为公众幸福而执行职务。这便是他能受人尊敬底原因了。第二，对于个人是自败的。因为他太自私了，太造作了，别人容易窥破，不愿被他利用。所以求名者底终局，以失败的居多。许多小说及诗歌底主题，常为这一类失败英雄底记实。第三，虽有成功也是暂时的。有许多人生前忠诚地服务，到死时候也许没有完成的事业，但他已遗留了一个基础，给后任者以继续努力底地步，这像耶稣底十字架，苏格拉底底殉主义，就是个例。但英雄底行事，便不同了。英雄是要依赖外界的成功的。当他权柄在手底时候，他也许能发号施令，制御群众；一旦权柄失手，他就要身败名裂，一蹶不振了。所以他的地位，真是虚悬不定的。第四，这是种浮浪者底政策。他和前面几种政策一样，也是不勇敢的，也是趋于虚弱的。因为他要保持地位，必得与徒党串同一气，当徒党改变态度底时候，他要随了改变。徒党有什么意见。他须跟了听从。有时他也许有坚决的神气，但这是撑撑场面的。其实他除掉顺从别人底意志，自己是没有志愿可说的。
  但是真想自强底人，决不能和风信鸡一样，随风转向的。他必须确定自己的目标，实行自己的信仰。人家要选举他做领袖，也是可以。但他决不是当初就立意做领袖的。因为他若以做领袖为目的而求人家底选举，他只好牺牲了可以自豪的勇气了。
  五 工作
  现在我们已经讲过六种——夸耀、快乐、自私的成功、漠视境遇、不倚赖社会、群众的领袖——自强底方法了。①他们固有合法的地方，但是多有不幸的缺点。而且细按一下，还是自败的政策；努力底结果，只剩个虚弱和穷乏的人生罢了。
  他们所以为失败政策底重要理由，不在别处，就在抱这种理想底人底兴趣，只向著主观而不向著客观。他好比小孩子学走路，每一次开步，终是注意自己的足；或者像有些人说话，常常想著自己言论底正确和所做底姿势；又像一种人为要表明自己是讲究礼仪的，故意把所记忆的礼节做了出来。所以这样的人，不免多所做作（artificiality）。他的行为就要软弱而且拙笨，结果就是失败。
  所以真要自强底人，他的兴趣和目的一定是属客观的。他必须暂时忘了活动底手段和结局，而用全副的精力从事于专门的目标。好比学走路的人，最好著眼于他欲所达到的一点；跳河的人，最好注意于他所欲上陆的地方；至于足的动作，让他自己当心好了。所以成功底秘诀，先须忘己（forgetoneself）。“想全生命，反将失之；想失生命，反将得之。”这话是不错的。
  但什么是客观的兴趣和目的呢？他们寄托在什么地方呢？这就是要工作（work）了。工作何以能叫人成功？我们可以从四方面来说明。
  第一，工作对于团体底关系。无论什么机关，什么社会，如果想能永存，他必须要有活动，要有事业，至少也要有主张。万一他是一点没有声息了，他不久自然要解体了。所以只要是活动的团体，他就能增强力量。假若工作停止了，那是没有方法阻止他的分裂的。
  第二，工作对于个人底关系。一个人要是没有确定的事业，他的生活一定是消耗的不关重要的。他只是飘荡过去，正像一股水蒸汽随著微风而上腾。但如果他能择定一种确定的工作来做，他就可显出新的力气在他的动作上。他也可不像水汽的随风而动，而像汽锅里的蒸汽很猛烈的喷出来了。他把工作做个中心，而以各种所有的能力围绕其旁。结果他的生活，便不是分散的、虚弱的、无意义的，乃是有组织的、有力量的、有重大关系的了。席娄（Schiller）说：“把雷声分作单纯的音调，他就成为孩儿们底催眠歌。但用一种很快的霹雳声发了出来，这个宏大的声音，就要震动天地了。”这个比较，在人类做事底态度上也是一样可以适用的。而且还有一点我们要注意的：我们做事最好的时候常在压迫当中。愈忙的人，他愈会做事。闲居的时候，很少做成的事情。因为在这个时候，我们的生活已经没有个中心了。所以只觉得怠惰，又仿佛是感觉不灵。虽能做梦，而想成就些有价值的事情，便有困难发生了。再有一层，勤劳的人常得自然底报酬，而懈惰的人也常受自然底惩罚，试看工人底膂力多大，而大人老爷们底血色多苍白！健全的劳动者底心怀多快活，而闲居无事者底精神多委顿无聊！世界上恐怕没有比不做事底人更不快乐的人了。只看老年人罢！一旦停止活动，坐而待毙，他便要很快的死去了。
  第三，工作对于学问底关系。在智力方面，专心于某一方面底工作，也是有助于自强的。一个人单单读些书，或另外吸收些知识，是决不会成功学者的。因为他虽能积聚许多混杂的知识，但都是没有组织的，而且还是比较的没有价值的。他若能把他的工夫集中于适合个性的一方面，那就能生出力量来了。因为他已有了中心，可以把种种知识组织起来了。兰姆（CharlesLamb）①写给朋友的一封信里说：“考来里巨（Coleridge）②是死了。听说他遗下来四万篇以上的关于形而上学及神学底论文——没有一篇是完成的。”考来里巨因为不专精一门工作，所以他到底不能给世界上一种深切的印象，到底不能成个强有力者。
  第四，工作对于道德底关系。在道德方面看，也只有工作能造成个完人。有了道德的情绪而不表显在行为上，这不但无用而且更坏。譬如对人表同情的，不贵在嘴里说可怜话，而在实际上有救济底事情做出来。有爱国心的，一定要平常对于国事有切实的具体的注意，不是到了国庆日一天演说了一场就算了事的。所以在种种事情上，第一贵亲身服役，若有真的情绪也一定要集中在所服役的事业。真的爱只能从行为里宣布出来。有言论而无实际，不过空虚的自负罢了。
  从上述各段看来，可见工作是造就人生的。要做个伟大的人，必须为众人服役，必须以自己做个中心，而以他的全人格贯注在事业里头。自我底造就，就在一生动作底一致。没有这种动作底一致，他只好算为一样物件，或者是生物学上的机体，而不是自我。自我底第一步只有“做”（do），等后来有了结果，才“成”（be）个自我。所以要有人底生活，必须在工作中去求。当他指定了某种确定的事业认为他自己要做底时候，才算他是个人，也才算他是有个性，有道德的意义底人。
  所以我们要确实晓得一个人，不是单单晓得他的姓名、籍贯、年岁、形状等好算了事的，一定先要晓得他所成就的事业，他一生所采取的计划，他的目的和希望。因为他的生活底重要部分是在于他的工作。他的生活集中在一个切实的旨趣上了，他才能得到一种意义，一种关键，使他成功一个值得注意的人。
  罗马底成功，因为她的人民肯力作。而罗马底灭亡，也就因为人民底“享福”。国家是这样，个人也是这样。世界上留有功绩底人，差不多都是勤苦力作底人。所以惟有“力作者”才是“成功者”（SuccessfulMenareHardWorkers）。我们应当不忘掉这句话。
  但仅仅工作，还是不够的。强有力者底造就，不独由于工作，乃是由于有单一计划底工作。他只为自己选定了一种职务，忠忠实实地做去，而让其余底事业，请别人来做。卡赖耳（Carlyle）说：“最弱的人因为集中了他的能力在一件单纯的事情上，便能有些成就；然最强的人因为把他的能力分散在许多事情上，便会一事无成。继续落下来的水点，能在最坚硬的岩石上穿成一个孔。然而声势汹汹的急流很快地冲过岩石，并没有痕迹留下来。”
  从此可见我们要做个强健有力的人，一定要从世界上许多事业里头，选择了一种，然后用了全副的精力来切实进行。万万不可贪多务得，见异思迁，活了一世，还落个空。
  诸君！希望自强么？工作！有明了而且单一目标的工作！便是到自强之路。
  原载1921年11月5日《学生杂志》第8卷第11号

①英文篇名为《自强论》。 ②杰姆斯通译詹姆士。详见第167页注3。 ①依壁鸠鲁 通译伊壁鸠鲁（Epikouros，前341—前270），古希腊哲学家。主张人生的目的在于追求快乐和幸福，避免痛苦和不幸。其门徒有妇女和奴隶。 ①犬儒学派亦称“昔尼克学派”，古希腊小苏格拉底派之一。该派以冷嘲热讽的态度对待一切，被世人目为自命不凡、玩世不恭之徒。 ②斯笃克学派通译斯多葛学派。其构成复杂，新斯多葛派宣扬唯心论和宿命论。 ③斯宾挪塞通译斯宾诺莎（1632—1677），荷兰唯物主义哲学家。代表作有《伦理学》等。 ④叔本华（1788—1860）德国哲学家、唯意志论者。主张摒弃利己主义，否定“生活意志”，以求得解脱。 ①法利〓派法利赛为希腊文pharisaios的音译，意为“分离者”。为犹太教上层人物中的一派，力主维护犹太教传统，抵制希腊文化影响，要求与外教人严格分离。 ①萧伯通译萧伯纳（1856—1950），爱尔兰作家。剧本代表作有《人与超人》。 ①实际上文仅节译转述了夸耀（夸示）、自私的成功（自私）、不依赖社会（独立）和群众的领袖（英雄）四项。 ①兰姆 即查理·兰姆（1775—1834），笔名伊利亚（Elia），英国散文家、文艺批评家。 ②考来里巨 通译柯尔雷基（SamuelTaylorColeridge，1772—1834），英国诗人、哲学家。 ①卡赖尔 通泽卡莱尔（ThomasCarlyle，1795—1881），苏格兰作家、历史学家和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