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溪市图书馆

人生经验里，有一种过去的忧郁苦闷，后来回忆时变为快感的，所谓“往事留恋弥增滋味”者就是。但也有悲惨的终是悲惨，不能改为乐观。譬如遇着亲人、爱人的死亡，当时固极悲伤，到后来回忆时还是悲伤，或如见了人家受著极大的痛苦，像流离、杀伤等，自己也会不寒而栗。不过，有些当时感为极苦，后来回想以为饶有余味的经验，不能说是没有。我曾经受过战争的危险，②在当时只是说不出的苦；但脱险以后，直到现在，间或回想一过，觉得此中滋味，实在可以咀嚼无穷，所以我很相信“悲剧的快感”这个名词。日前看庇德的《人的行动》书中第八章《论记忆的功用》一文里，有一段讲到记忆能把过去变形，我以为或可解释悲剧的快感的理由，所以便译了下来。
  我们得到过去的经验，并不是全照过去的真相，乃是变化过的。有许多试验，证明经验一经过去，我们在回忆里便开始改变，我们以主观上所想当然的去对待这个经验。斯脱拉登（Stratton）说：“不管理论上我们是怎样的尊重记忆，但实际上是没有一个尊敬他的。记忆所告诉我们的，除掉理性所赞同的以外，决不完全置信，只用一半的信心并怀疑的心理去接受。我似乎回忆那些事实是如此这般的，但还是拒绝这个而相信那个相反对的，这是因为从某种目前的证据看来，我晓得这件事情一定是要变成那样的了。在这种情形里，理性的权势超过记忆，把记忆的工作无保留的改变并否认。”
  改变我们过去的回忆的，不只是理性，大半还是感情。尼采（Nietzsche）曾说到一件不快活的过去事情：“记忆说是‘我做过的’；骄傲说是‘我没做过’。骄傲坚持下去而记忆终于屈服。”这样，一切过去的事都软熟了，适合我们的嗜好，正和风景的轮廓混和在距离中一样。裘罗姆（Jerome.K.Jerome）也曾很有趣的说过：“从时间的柔和的薄雾里看去，样样东西仿佛是快乐的。就是过去的忧苦，也仿佛是甜蜜的。我们儿童时代的生活在现在看来似乎非常愉快，一切的坚果壳、箍及生姜、果子等，都是好玩得很。叱责、头痛及拉丁动词，统统忘了。——尤其是拉丁动词。而且我仍想像我们是极其快乐，当我们少年的时候，又被爱护……是的，当我们回顾的时候，我们所看见的是光明，不是黑暗。日光并不把阴影射在过去上。我们所走过的路都是铺得很好。我们不看见峻险的石头。我们只住在靠近路旁的玫瑰花上，那些刺我们的强硬的荆棘，以我们远隔的眼光看来，只是摇曳在风中的柔软的卷须罢了。上帝应得被感谢，因为事情是这样——就是记忆的永远绵延的链锁只有快乐的环，今天的苦痛和忧虑，到明天便以为可笑了。
  这个过去的理想化，你们应得大量的去应用。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我们的生命将要失去很多的诗意了……。
  原载1921年9月5日《学生杂志》第8卷第9号

①本篇署名：江一。 ②指1920年9月赴广东肇庆之行，恰逢“粤桂战争”爆发，饱受战乱之苦。可参见本卷第243～257页《愁城生活录》一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