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溪市图书馆

做人，没有不想做得有趣的。可是，现代人的生活，却未能做得有趣，像他们所希望。许多人对于他们所做的事，并没有直接的兴趣；大都不是为了那件所做的事而做事，却为了别种缘故——物质、声名、富贵、权势等等——不得已而做事。因此所做的事，便不能表现他们真的人生，不能发见美的快乐；于是就会把做事当作苦痛，对于做事常要咒诅；而种种烦闷愁苦的现象，也要到处发生了。这种现象，社会上已经表露得很明白，很易见到。我们青年时代的生活，虽然还没有这样枯燥的景象，但生在这种社会里面，往往不知不觉地要受他影响。所以我现在想把生活和艺术的关系提一提。
  近来常听人说：生活要艺术化，艺术要生活化。这种议论，从那里发生的呢？就因为要救济上面所述不幸的人生而发生的。由生活而调整艺术，由艺术而调整生活，把生活和艺术调和融化起来，就是这种议论的根柢。但是确能把这生活和艺术调和的问题最彻底的最具体的考察、主张，更进而实行、体现的，却要算威廉姆·莫理斯（WilliamMorris）①为代表了。
  莫理斯（一八三四——一八九六）是个艺术家，也是个热烈的社会主义者；所以他的见解，实比别个唱道〔倡导〕艺术论者更能彻底些。换句话说：他是从社会主义的见地解释艺术，以明白艺术和民众生活的关系。我上面讲的生活与艺术调和问题中所谓“生活”，在莫理斯便是民众的生活；这是不可不先知道的。以下就约略介绍莫理斯的生活艺术关系论。
  民众的生活，实在就是民众的劳动生活。故所谓生活的艺术化，也可说是劳动的艺术化。把劳动和艺术两种调整起来，便是莫理斯所计划、所实行的。不过，劳动两字的意义，在此处应该要些限制。何以故呢？就是莫理斯所研究的对象，大抵是指工匠——即工艺美术家的劳动而言。因此所谓生活的艺术化，直叫做工匠劳动的艺术化，也无不可。
  莫理斯的计划，在他著的《对于艺术的希望和恐怖》.(HopesandFearsforArt)、《艺术和其制作者》(Art,itsProducers)当中，讲得很是详细。他立论的前提，是把建筑及工艺美术上所谓“LesserArts”①，先认做极有价值。他说：建筑和工艺美术，“在自由的国民可为喜悦，在被虐的国民可为慰藉”。不问对于工匠自身的劳动、对于一般民众的劳动，那些工艺美术，都可以称他做一个人间的慰抚者；都是使我们的劳役有幸福，使我们的安息多效果。
  莫理斯不但重视工艺美术，也还重视工艺美术的制作家。他以为，古来的工艺美术，多半是从没有权势、没有财富、没有名望的劳动阶级手中造出来的；他们的姓名、历史上不记；他们的事业，历史上不载。但是他们确乎造出他们自己的历史——艺术的历史；而且他们的历史，却是真能表示他们那个时代人的喜悦、悲哀、希望。他们当中，也有柏力托（Platho），也有沙士比亚（Shakespeare）①，也有米启兰智洛（Michelangelo）②，他们有很强的思想，他们有永久的生命。莫理斯因此又称这古代的工艺美术品及建筑为“民众的艺术”。且说：“所谓历史，是记忆帝王及勇士的，因为他们是历史的破坏者；而艺术是记忆民众的，因为民众是艺术的制作者。”故莫理斯重视民众，并重视由民众手中所成的艺术。
  莫理斯又自问自答道：“这种种建筑，是谁的设计？谁来装饰？”“这是受教育，付高价，住华屋，着丽服的大艺术家意匠出来的么？不是，这乃普通的职工，由他们每日平凡的劳动经营出来的。”但我们要奇怪：为甚普通职工，能有这样值我们惊叹的种种作品呢？要解释这个，也很容易。就是：他们对于每日的劳动，对于种种作品的制作，都觉得很有快乐。他们看到自己的劳动，已不是当作一种劳动，实是当作一种艺术而欢欢喜喜地去从事。换句话说，他们的劳动，已经是艺术化的了。莫理斯因此得着一个结论说：“真的艺术，乃是于劳动中感着快乐的表现。”就是说：惟有快乐化的劳动，才成为真的艺术。他并以为工匠的劳动生活，确是一种艺术生活；从古代及中世纪的工艺家的劳动和艺术关系看来，就可以得着这个实例。
  但我们还要问：何故古代及中世纪的工艺家能在他们的劳动当中寻出快乐和幸福呢？据莫理斯的意见，以为这是由于艺术的制作者和艺术的使用者的关系，都能立在无过不及而有密接状态的缘故。换句话说：古代及中世纪的工艺家，是直接以需用者的要求而造作品；需用者也直接为满足自己的要求而得作品；无论在建筑上，在各种工艺美术上，制作者和使用者的关系，决没有出乎此外的。因此，使用者对于制作者，同为一般的民众，也不待言了。故古代及中世纪的工艺美术品，在莫理斯说起来，便是“由民众、为民众而造，在制作者和使用者，皆为一种幸福的艺术。”因为真的艺术，既是于劳动中的快感所表现的，那末这样的艺术，自然能够给予制作者及使用者以一种的幸福。莫理斯艺术观的根柢，就在于此。
  莫理斯对于古代及中世纪的工艺美术和建筑等民众艺术，既认为极有价值；但一转眼观察近代的工艺美术及其制作者，却有不少愤懑的地方。他看近代各种工艺美术的作品，品质粗劣，缺少艺术的价值；而大部分的原因，要不能不归于今日的劳动状态。他说：“今日工艺品制作上的组织已使工匠变做没有意志的机械，并使买卖交易的人，亦都变做世界市场的奴隶。近代商卖主义者的信条（motto）：是非为人间的市场，乃为市场的人间。市场做主人，人间做奴隶，这真是误谬的组织。”他又以为，近代的commercialism①，实在是使工匠、工艺家的劳动立于不能艺术化的状态。把这个意思引伸出来，就是今日做商卖主义艺术家的工匠的职务，是没有人间意志，单为机械的职务。做艺术家的工匠，变为单纯的劳动者。所谓劳动的快乐，全不能从他们劳动的主题里面求出。他们的劳动，全变做“顺从他人意志，专为谋得生活资料的机会的职业。”这样，艺术化的劳动和非艺术化的劳动，就是古代工艺家生活和近代职工劳动者生活中间最显著的差别。
  莫理斯又作一种痛论：谓古代及中世纪的各种工艺美术，是应制作者及使用者的必要上造出来的；而近代商卖主义的各种工艺品，乃应富者阶级的“奢侈”而生。故近代的工艺美术，决不能说是“由民众，为民众而造，于制作者使用者，皆为一种幸福的艺术”，也就不能说是民众的艺术。若从制作者方面讲，不过一种劳动之机械的产物；从使用者方面讲，纯为富者阶级的玩弄物、娱乐品。
  莫理斯既就近代工艺美术品的缺点论其非是；更进而陈述补救的方法。他的意思，以为第一在制作者方面，当有两种自觉：（一）做一个健全的人，为自己的必要和他人的必要而产出适当的工艺品；（二）必要从劳动中感得快乐与兴味。第二要知道改良现代机械主义的产业组织，并不是说把一切机械统统灭绝，乃是说我们不可像现在的做机械的奴隶，应该做机械的主人。总而言之，不要把劳作当做单纯的劳动，却要把劳作当做伴有快乐与幸福的一种艺术事情。
  莫理斯在议论上既然主张工艺美术家的劳动生活要艺术化，实际上又经营一个MetronAbbey①的工场。这个工场是怎样？我现在却不暇细说。我们只须知道，这个工场的经营，真是他热心毅力的成功就是。他的实行上的成功，实在己经给他主张上一个绝大的权威。
  上面介绍莫理斯的“生活艺术论”已经完了。然则，我们对于自己的日常生活，应当有怎样的态度呢？我以为，也当设法来艺术化才好。因为生活的艺术化，劳动的艺术化，对于营近代生活的人，实有极重大的意义。我们要营适于“生”的生活形式，必不可不取道于此。非艺术化的生活、非艺术化的劳动，乃是陷“人间”于“机械”的圈套。而近代的机械的文明，却是这个趋势。故生活的艺术化，一方为对于近代物质文明、机械文明的反抗，一方更为对于新文化建设的暗示。
  原载1921年3月5日《学生杂志》第8卷第3号

①威廉姆·莫里斯 通译威廉·莫里斯（1834—1896），英国诗人、作家、工艺美术家、空想社会主义者。 ①LesserArts英文术语。通译为次要艺术或“小艺术”。 ①沙士比亚 通译莎士比亚（1564—1616）英国戏剧家、诗人。 ②米启兰智洛 通译米开朗琪罗（1475—1564），意大利雕塑家、画家、建筑师、诗人。 ①commercialism英文术语。通译为商业主义或重商主义，代表资本原始积累时期商业资产阶级利益的经济思想和政策体系。 ①MetronAbbey英文名词，女修道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