愁城生活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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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杨贤江全集 第一卷》 图书
唯一号: 112320020220006232
颗粒名称: 愁城生活录
并列题名: 游粤杂记之一
分类号: G40-092.55
页数: 15
页码: 243-257
摘要: 本文为杨贤江的愁城生活录,原载1920年12月《少年中国》第2卷第10期。
关键词: 杨贤江 论著 愁城 生活录

内容

这篇文章,是记我在广东肇庆五十日的生活的。我在九月二十晚从上海乘四川轮来粤。廿四晨到香港,住了五天。廿九下午即到肇庆。我这篇文章所以叫作“愁城生活录”的,看了下面的记述,自能明白。
  我来肇庆,是应县长古公愚先生之请,去任县立国民师范补习所①教务主任的。至于我答应他的原因,可有四端:(一)因古先生热诚办学;我感于他的诚心,故特辞南京高师职务而来广东。(二)因我这几年来所办的事,都是同于委办性质,而且多半是机械的;对于自己的学力和责任心,殊苦没有切实表显的机会。我认这回古先生的要求,足以试验我究有多少学力和多少才干,所以答应他。(三)因我几年来蓄心留学,而苦于无钱。这回补习所的薪水较多,自计一年中当可积蓄一点预备出洋。(四)因广东为我国南方大省,文物习惯,颇与我江浙不同。趁此机会,考察一番,自然于阅历上必能多些长进。我并相信一个人的生活——境地,要多些变迁,才可有多些发见,故就很欢喜的答应他。
  当我南来的时候,粤东早有战争。②等到香港以后,不多几天,就有魏、李宣布独立之事,①于是广州形势骤变。但肇庆此时尚无危险。故我就在廿八一天由港动身往肇。岂知到肇二日,水陆交通即行断绝,外面消息非常隔膜。然我还以为不久终可平复,故犹安心住校,做我的事。
  补习所原定双十节开学。故我于十月二日起,就从事编定担任教科之教授大纲。我所担任的有教育学,心理学,论理学,教育史四门。
  补习所的校舍,原系学宫。②一经修葺,倒颇适用。好在学生不过卅人,一班教授,故教室、宿舍,正不要多。其他图书室、阅报室、运动场等,亦都设置。虽不能算得完满,而在肇庆地方终算是唯一无二的了(肇城找不出一间书店,各学校的设备,非常简陋,实在讲不到文化两字。比较的还算这个补习所好些)。
  我对于这个学校,很有一种希望和乐趣。为什么呢?(一)因肇庆兴学已有二十年,但据去年县教育会的调查:全县学校生徒,仅有一千一百余人。以城区论,学校不过十余所,学生甚少;而私塾倒有三十余所,学生且甚多。因知肇庆教育,实在太不发达,并且亟须改良。补习所的设置,一方预备派充各校教员,一方预备派往各区筹办学校。虽则六个月的期限不长,但为促进教育计,终不失为一种治标的良法。故我个人很愿竭我能力,来造就这班师资。因为我相信教育改造的根本问题,须从小学做起。(二)古先生热诚办学,实为现代官吏中不可多得。学校内一切设备布置,都由他亲自规划,所以极其周到。关于新智识的书籍、图表等,凡我国书坊所有的,都已买来。杂志有二十余种,上海日报有三种,《大英百科全书》一部,最新的英文教育参考书约二十册。运动方面如台球、网球、秋千、铁杠等都有,并有种种花木,足以赏玩。故我住在校内,觉得非常满意。私想将来开校后,必能发生很好的校风。因为就上述种种的而论,补习所在肇城中可算得最出色的了。(三)个人对于教育的方法,在促进学生对于教育的信仰,做个普及教育的前提;养成读书研究的习惯和提倡体育及美感,①为发达健全个人的基础。并想把学校做个共同生活的地方,打破向来师生间隔膜的弊端。还主张意见公开,以期收和衷共济的效果。所以老实说来:我个人对于这个学校的事业,很视为利害切身的事业,且极欣幸自己从此可得一个练习办事的机会。那里知道,粤桂军人的扰乱,竟至牵动肇城的安宁。上面种种的希望和计划,遂终于成为空想。这个不特我所意外,也是古先生所不及料的咧!
  肇城中等学校,有省立、县立中学校各一所,甲种农业学校一所,女子师范一所,小学约十余所。我到肇城时,那些学校受着战事的影响,老早已停课了。所有校长、教员和学生们都跑了个无影无踪。所有校舍,都变为丘八和喽罗们的窝。就是我们的补习所,到了十月五日这一天,也有什么广西边防军来占据了。我那天正从参观西门炮台回来,听了这个消息,神经立刻受着刺激,不快活了好多时。因为这种似人非人的东西,乃是专和文化为仇的,专想从平民身上讨些便宜的。他们今日居然与我为邻,我又无法请他们走开,自然我要感着切肤之痛了,后来,实际上我虽未曾受损失,但那些虚惊之苦,已经受得十足了(以上批评他们的话,不是冤枉他们,看下面记载自能明白)。
  肇城在西江一带,总算是个重要地方。当初袁世凯称帝,护法军起义,曾在这里设过都司令部。一时“冠盖云集”,算是盛会。这次粤桂战争,肇庆自然是个必争之地。所以大些的商家,早已停止营业。平民力能搬移的,早已奔避他处,街上冷清清地很少行人。学界中人真如“凤毛麟角”,所看见的只有些丘八和苦力。丘八是预备来发财的。苦力——多半是女子——在这个乱世,也交个好运。因为丘八的调来调去和平民要避难的,都靠他们来搬运东西,故生意倒要比平时好。肇城的“花捐”,听说每日可收入七八十元;全城的警察,就靠这些来养活的。但那些老姬(就是妓女),看着风声不利,也是老早“桃子夭夭”了。可怜官家突然少了一次饷源,恐怕也要怪战争的不好么?到十一月初,几乎满城是“莫冇怕”的丘八(莫冇怕是广西人的语音,后来好好的广西人,因为这三个字而没命的颇不少,这真是殃及无辜了,详细看下文),所以连理发店都关起门来。要理发的人少,固然也是一个原因,但他们多半是怕被抢劫。因为那些丘八爷,原来是土匪的变相。不过向来是“私的营业”,现在把他“堂而皇之”罢了。
  十月二日起。港、梧、省、肇的轮船,一律停开。邮政亦不通(到十日才恢复),肇城交通从此断绝。我虽想离开这个危城,实在是无路可走。如在我们江浙一带,城里危险,还可到乡下去躲避。而肇庆距城五六里以外,就不容我们一辈衣冠楚楚的人行动自由。因为乡间都是土匪,被他们见着了,就会被他们掳去,叫你的亲友来勒赎。既然这样情形,所以我只有闷居在校里静待时局的解决。想想自己专诚从四千里外跑到这里,来尝乱世之民的风味,总算冒了个险。但仔细一想,这个还不能叫做“冒险”。因为冒险是自愿的,这个乃是外迫的。“哑子吃黄莲,说不出的苦。”没有法子叫他做“受难”罢了。
  但我并不怨自己,也不怨古先生,因为这所受种种苦处,并非我们自己的缘故,乃是过强的压迫我们,使我们不得抵抗,于是只有暂时抱个“无抵抗主义”。
  我个人日常的生活,在这个恐怖时代中,还算有规律。因为无论怎样的境地,处得久了,终会惯的。现在且分这五十日为两期:九月三十日至十月廿三日为前期,十月廿四日至十一月十八日为后期。
  在前期中,日常生活甚有规律。每天七时许起身,九时半早餐,下午五时晚餐。所作事可分做文、阅书报、运动、游览四项。做文除制定教授大纲外,有《赴粤杂感》一篇,分为八节:(一)小孩子和我;(二)女子和我;(三)赴粤的动机与用意;(四)由赴粤一事所生的感想;(五)海行杂记;(六)赴粤以前五个月的流浪生活;(七)我的粤人观;(八)我的自己观。共有一万四千余字。阅书有TheGarySchools①、《英文世界地理》、《爱的成年》、《易卜生传》,杂志有《东方杂志》、《教育杂志》、《中华教育界》、《民铎》、《学艺》、《新青年》、《新教育》、《新潮》、《太平洋》、《少年中国》、《少年世界》、《英文杂志》、《英语周刊》、《妇女杂志》、《小说月报》、《北京大学月刊》、《科学》等,报纸有《申报》、《时报》、《时事新报》。运动有台球、网球。游览的地方,只到过西门炮台、肇庆公园(仅开工)、县立苗圃及七星岩等处。肇地风景,听说以鼎湖山为最好。但距城有五十里,除非有大队兵士保护,便不容易轻去,故我终于不能去。其次就算七星岩,离城有五里许。我在重阳这一天去游。讲到风景,并不算好,不及浙江绍兴柯岩之奇特;不过全体是岩石,东西分峙,共有七个,远看呈赭色,颇觉特别;在山顶的石嶙峋有如斧削,我疑从前此地或是大海,山岩被水冲击,泥土尽去,乃有此嵯峨的形状。下面有一石室倒覆地面。那时水大,我等坐小艇从一个洞口进去,里面便是一地,题词很多,有“鬼斤〔斧〕神工”、“人间北斗”、“幻境”、“奇观”、“天然宫殿”等。登岸后,上面复有就岩石雕成之观世音,全体润滑,倒很别致。
  学宫本与县署为邻,故往来甚便。古先生常过来同打台球、网球。夜间则到县署听留声机。
  故就表面看,好像并无事故,实则心中何尝真能平安。十月九日的日记有言:
  日来轮船、邮政不通,报纸停寄,省城消息无从深悉,惟听人传说:有谓不日可望和平解决者,有谓肇城东境广利地方军队调动者。闻解决之心〔信〕,则聊以安心,闻调动之信,则不免担忧。但所谓安心者亦不过比较的自己宽慰已耳,其实终在忧虑中也。我不知究竟何日可以拨云雾而见青天耶?人生境遇,安危与苦乐俱难自定。多经患难者,或可对于自身减轻其留恋之念。至物质之本属身外者,更不足值其顾虑。惟我经世少,尚未能到此境。近来受种种感触,则亦不免偶作此想耳。
  看了这段文,可见当时感受的隐痛了。
  十月十日是国庆日。我的日记云:
  往年遇国庆日,我必欢喜快活,随大众庆贺盛典。而今年独否。今日非国庆日乎?人皆有惧色而无欢容,有畏心而无快感。何哉?则两粤方有事于战争,而肇庆方为武夫之占领地也。心境之快苦,恒随外境以转移。我非至人,又何能外此例。但得平安过去,已算满足。尚何有于庆?
  国庆尚且如此,区区一个补习所的开学礼,更是无从提倡了。但肇城还不过间接受着战争的影响,已经现出这样惨淡的气色,那么那些直接受着战争影响的,其危险程度,也可推想而知了。
  当交通断绝的时候,我们只希望早日恢复交通;一则可以晓得外界情形,再则也可以设法脱离。好了!到十月十五日,港梧轮船果然开了,于是我就打算到香港去。后来和古先生商量,他想请我趁这个机会到梅县去讲演。我因为好久没有事干,也觉得此心不得着落,倘到梅县有可以出力的地方,自然愿意来干的。当下就答应他。他为此特印公函五通,写给梅县中学、教育会、劝学所、图书馆等各机关,以便接洽。我因以为从此当有新生活了。当十七这一天下午,就先时到埠候船,三时许果然有轮船从西而来,我又以为从此可得救了。岂知轮船一到,并不停留,一直向东驶去。后知轮船只准装货,并不准搭客。而这时想搭船的,总有三四十人,都是眼巴巴的望着船开,恨不得飞过去。可怜乱世之民,连行动都不得自由!那时我神经大受刺激,多少难过!前昨两日种种的预备,终算白费工夫;种种的想望,也终变为梦幻。于此可见得战争乃与个人自由不相容的。我更因此觉得天地乃依人世之治乱而有大有小。此刻乱世的天地,实在要比平常的小些了。
  从此以后,我最感苦痛的,就是清闲的况味。从前怕忙不能看书,今则求忙而不可得。又恐事变发生,不免心惊胆怯。所以这类的闲暇生活,我实怕过,而又无地诉苦。这才叫做说不出的苦咧!
  到廿三晚,古先生以事走香港。于是我的生活也变。原来补习所与县署是毗连的。我们的膳食,都由县署里送来的。现在古先生既走,我们所里的人因为向来关系太密切的缘故,也不能不走。廿四早就到东门天主教立的培志学校商量借住。幸蒙许可,遵〔遂〕即搬往。于是前期生活,告一段落。后期生活以此开始。以后饮食起居,都在培志学校里。个人生活上的安全,比较的可以无虑。最可惜的,我认为很有希望的国民师范补习所,也就从此变做历史上的名词了!
  天主教堂里有三个法国人、三个广东人。法语、粤语我都不懂。相见时候,只用英语谈话。教堂地址靠近东城边,是从前的道台衙门。除住宅及校舍外,尚有一大片空地。校舍前面为操场,面积亦大。在此可以散步、打球。他们待我们非常殷勤。患难中得此,实在可感激得很。
  在这个后期的生活,只有作文、阅书、运动三项。游览是不成功了。作文有《自学的成功》一篇,是介绍我到肇庆后新得的朋友叶菊生君的。他是梅县人,担任县署《要言旬刊》编辑,从小曾受过私塾教育,不久即到上海、浙江一带做店伙。暇来自己看书阅报。从此于中文一道稍有根基。民国元年回汕头任报馆编辑,乘机学英文,随后自己看文法书、小说书和报纸、杂志。今年上半年起,费半年的功夫,竞译成杜威的《我们如何思想》(HowWeThink)一部。我问他自学方法。他说:“我看各种学问皆有门径可寻,初不觉其艰苦。”据我观察所得,他成功的要诀,可用“有恒”、“专精”、“自信”六个字说明。详细见我的那篇文章便可明白(那篇文章登在《学生杂志》七卷十二号)。阅书有《女性论宗教与人生》(日文)、《欧美考察教育团报告》等。此外,看些新到的各项杂志。运动便是每日的早操、散步和打网球。出街的时候,除有时到邮政局取信件外是没有的。因为穿了西服,很容易惹人注意,还是不出去的妥当。
  这期内的时局:惠州被粤军占据,桂军败退,随后岑、莫逃走,①粤军入广州城,桂军退窜北江与西江。我们住在校里,有时欢喜,有时忧愁。欢喜的:粤军得胜,桂军败退,时局有解决的希望;忧愁的:肇庆还在桂军手里,各地民军时有攻肇消息,而交通仍是断绝,无地可逃。我说这句话,并不是怕战争,若是真的战争,除流弹外,我倒觉得并不可怕,还要自己欢喜得个观战的机会。所最可怕的就是两方军队的抢劫杀掠。我于此且举出几个例,来证明这些丘八爷的可怕。
  九月十二日各报载香港“路透电”,略称:
  此间天主教会接惠州报告,惠阳某某两村被毁,教民被屠。查系马济所统之桂军往立茂(译音)村,旋执村妇三人,反接其手,强令对兵跪下,饮弹而死。兵士乃登山入教堂,拖华人教员一人而枪毙之,并辱其侄女,在神圣之祭坛,为野蛮之举动。……凭高开枪,向村民乱击。下山入空村,纵火烧屋,被杀教徒二十余人。……兵士似奉上官命令:遇见良民,不妨枪毙。立茂村被杀者,人数最多。附近一二村,兵士皆纵火焚之。并逐出居民而杀之。
  这是一例。桂军从惠州败退时,沿途杀戮,连三岁的孩儿,亦所不免,挖取阳囊而去。此事广东的报纸记载甚详。这又是一例。他们又沿途抢劫,抢劫所得,勒令平民替他们挑,一直挑到肇庆城。有一个惠州人是天主教徒,到肇庆后,即到我们住的一个天主教堂里来住,终算还没有别的危险。他们沿途抢劫的东西,系金银、首饰、器皿、布帛、衣服等,除掉笨重的东西,差不多都有。及到肇城,沿途变卖。我不忍出去看这批狗盗。但一种吵闹的声音,却是听得。我的同居的普到外面去。听他说:“有许多首饰银器还带有血迹。据一个中国教士言:有个兵士,十个手指,都戴满戒指。那时来买的人很多,因为价钱实在便宜极了。一顶绿的罗纱蚊帐,只卖二角半小洋。我的一个同居的,因为没有蚊帐,就想去买,我便劝止他。因为我想:买强盗抢劫的东西,不是赞成抢劫,便是漠视被抢劫者的苦痛。这批狗盗并不是人,那有和他做交易之理。但是,外面许多人正是买得起劲。我便疑心:难道人人都有贼性么?我并以为,贪图便宜的心理,实在是作成残忍暴虐的行为。这样讲来,我们中国人有许多简直还离开做人一条路很远咧!
  以上都是说桂军的强盗行为。至于民军呢,原来是绿林的变相,早已失去做人、做兵的资格。不过,从前清革命时、后来护法时,曾经利用过他们,以壮声势。这次讨贼,自然也少不了他们。所以他们就把私的营业公开起来。他们的行径,当然不会和向来惯做的两样。故发动一次要索款,拔队一次要索款,而勒捐强买、杀人抢物益发有恃无恐、横行无忌。我这里不暇详细举例,单举出两桩事来证明。(一)阳春县的民军起事,把个县署围住。署里的人,自知事以下,有六七十人,统通枪毙。这事我在友人的信里晓得,是确确实实的。(二)十一月十六早,民军入肇城(详细见后),就有擅入民家抢劫器物的行动做出来。后来出示禁止,才算不再公然发现。所以我说可怕,倒不是杞人忧天的一类过虑。倘使两方果真开战,恐怕免不了一场惨剧。虽说教堂住有外国人,或者有点不敢。但照惠州的故事看来,这种偶像已经打破了,安知不会有第二度的举动。我个人的生命财产虽算不得有大价值。但是以生命论,是人人所宝贵的,不特我一人如此。以财产论,物质方面亦不过值三四百元。而随带的书籍,已经跟我多年,若一旦碰着恶作剧,倒真是可惜得很。而这批狗盗,又没有道理可讲,我又没有实力去和他们抵抗。那么还有什么话,老实被他们作弄罢了。这样看来,读者终不会怪我神经太敏、胆子太小了么?
  所以照上面说的看来,不管什么救国,什么护法,名目怎样好听,战来战去,终是平民吃亏。生命损失,财产损失,试问谁来赔偿?说句老实话:这种内讧,不过少数人饭碗问题、地盘问题的转移罢了。平民除掉受苦外,是没有话好讲的。试以肇城一地而论,还算没有直接受着战争的危险。但据我所见所闻,商家已两个多月不做生意,学校已两个多月不上课,补习所终于不能开课,这是社会方面显而易见的损失。行动不自由,事业不能干,满腔只是说不出的苦,这是个人方面的苦。若第就我而论,行动、交际不得正当表现,所过的不是全人生活,除去了正当的,添上些不能受的隐痛。所以我那时常想这样境地,直比监狱还要苦了。因为入狱的人,定了罪名,倒还可以死心塌地的过日。像我们现在常受虚惊,无时不惊心吊胆,岂不比囚犯更苦些么?所以据我这番的经验,在现在的中国,无论以何名义发起战争,终是靠不住的。因为他的结果,只有少数人满足占据的冲动而大多数安分的老百姓便要实实在在受苦受难。
  在肇城左边广利、复沥等地方,在十一月开始的几天,曾有战争。我们住在城里,常能听得隆隆的炮声,日夜不绝。一时肇城忽地严防,如临大敌。入城来的东西,大大小小都要被“莫冇怕”搜查。我曾亲见一个法国教士拿了一只手提皮箧进城,“莫冇怕”就把箧内的衣服件件翻过,还要伸手到衣袋里去摸。我看那个法国教士的容貌,真是敢怒而不敢言。还看见一个西人、两个西妇刚从香港来,有许多行李,我看他们很不耐烦的等候检查,非常难过。可见那时连外国人的偶像都打破了。到十一月八日,林虎率残军入肇城,听说马济亦来。那些残军就在这时卖他们的抢劫品。钱多的就逃回广西去。我那时很怕就有大战,所以非常的苦闷。十五日下午一时许,听得半空中轰隆轰隆的声响。大家都说飞机来了!那天天晴无风,所以飞机在空中飞行,很看得清楚。到了肇城,便掷下许多传单。大意是速〔促〕桂军快些退出肇城,不然便要掷炸弹。果然这张传单,万分灵验,桂军就在那天晚上逃走,真可谓“急急如律令”。十六清早,粤军就分队入城。一时劈劈拍拍的爆竹声,到处皆是。连天主堂里也买起几丈的爆竹来,差不多响了十多分钟才息。
  十六以后,可怕的战争是不会发生了。危险时代既然过去,倒也稍觉宽慰。但还是不敢放心。且听我再说两桩可怕的事:(一)桂军逃走时,强逼三个肇人挑行李到广西去。那三个人不肯。桂军就用刀划破他们的胸腹。于是三个肇民就“归天了”。(二)民军入城后曾枪毙六个广西人。遇着可疑的人,他们就要问。若不会用粤语回答他们,就以为是“莫冇怕”那末可怕的事就来了。所以十六一天,教堂里一个中国教士关照我们不要出去,免生危险。我不会讲粤语,倘若说起官话来,那便糟了。所以我更害怕,不敢出去。自然像我们一类人,他们或者有所不敢,预防终是不可少的。后来听说一个湖南人竟被视为广西佬而遭枪毙。所以那时真是野蛮世界,一旦逢着毒手,即不被杀,单把你身上所有的统统剥夺了去,也就够苦了。十七晚上,因为要探听船期,不能不装〔壮〕着胆子出去。我索性挺着胸大踏步的走过去,摆出很傲慢的神气来,这是我应用一种心理,使他们疑心我或者是什么官长,那就不敢动手了。所以他们听见我橐橐的鞋声,也就让开一条路给我走。我倒反觉得可笑,因为我的“空城计”发生效力了。
  十一月十八晚上,我们就得乘轮离肇。五十日的愁城生活,以此告一结束。天地也回复原来的大,人生也回复原来的活动。从苦痛里得救出来,自然觉得快活非常了。
  现在,再把愁城生活中的感想归纳的写将出来,就算终结。
  (一)感觉苦痛的。
  (甲)行动不自由的苦。原因有二:(1)交通断绝;(2)乡间多盗。因此得能行动的范围,至多以城区为限。而城区复为丘八所占领,加以本无风景可看,故实在可自由行动的地方,不过所住的学校罢了。我觉得,乱世天地小实非无因。
  (乙)清闲的苦。人生本来是要动的。我又是喜欢动的。但那时闭居城里,绝无事业可干。而每日的生活,又和修道院相差无几。凡目所见,耳所同〔闻〕,心所想,都有一定的范围和对象,绝少变化。人生在社会上活动的权利,如行动、交际、娱乐等,都被剥夺。虽则仍有饭可吃,有书可看;但因不得发展的机会,终无以满足情意的欲求。故这样清闲的况味,实在不大容易过去。
  (丙)无交际的苦。社会是合两性的人间而成的。因为有两性的共同生活,人生才觉得有趣。但在那个时候,异性的交际不必论,是无望的了;就是同性的交际,也很有限。况且同在这恐怖的生活,自然更觉乏味。所以这五十天里头,实在感着枯寂极了。
  (丁)言语不通的苦。粤语和北京语及江浙语全异。我初到广东自然不能懂得。因此便失了传达情意的利器。而外界情形就不免要隔膜些。故我这番,很亲切的觉得言语不统一的苦;而十分的希望,快些普及国语。
  (戊)虚惊的苦。这种苦真叫难过咧!听见军队住校了,军队移动了,民军攻城了,炮声隆隆了,败军归来了,便不由得不心惊胆怯。大家都是愁颜相向,口里说不出苦来。这原是天性使然。但我们中国人便常要受这样的苦,那真是不幸啊!
  (二)可以自慰的。
  (甲)补习所定有许多杂志,已在上面说过。故新书报的供给,常常不断。这是患难中最算满意亦最能慰情的。上述种种的苦,未始不靠他来减杀些强度。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这真是件难得的事。
  (乙)我有一种读书的习惯和运动的习惯,虽在患难中还是不肯间断。因为间断了,反觉得不快。这大概因为我的心身,已有这样需要,和吃饭睡眠同为日常生活中不少缺少的了。
  (三)三个亲切感着的教训。
  (甲)人生的境遇,是自己不可预料的。正同水面浮萍一样,有时飘到东,有时飘到西。不过,和浮萍不同而为人类所持长的,就是对于做人的大道理,可以有把握,也应当有把握。譬如:不论立在何种环境之下,不嫖,不赌,不贪,不偷,不谄媚,不行贿,要正直,要奋勉,要自省,要有意识等,这都是一个“人”应具备的品格。简单说起来,就是要有“操守”。若是没有“操守”,就难当得起一个“顶天立地”的人了。
  (乙)我因为在愁城生活中,人生应得的在社会上活动的权利,如行动交际等,不得享受,精神上便觉得痛苦无比。因此想到,人是天生要营社会生活的。倘使一个人离开社会而生活,乃是件不可能的事,除非他有比一般人特异的志趣(那时的肇城可说是非社会的unsocial)。
  (丙)我在愁城中过活,有时虽勉强作乐观,但愁惨的环境,终无法使我改变忧郁的心理。因此觉得一个人的生活和心境,逃不了环境的影响;个人的意志自由,终要受制于天然界、人事界的支配的。
  (四)两件觉着缺憾的事。
  (甲)我对于补习所,本抱有无限的希望。两个多月的预备,也终算有点积蓄。而今希望已成绝望,预备也归无用,素愿未偿,这是心里最觉得抱恨的事。
  (乙)补习所许多新买来的中文书、英文书和新定〔订〕的杂志、报纸,此后恐怕不免要被“不识货”的人糟蹋完了。我是最爱惜书籍的人,而且有许多书报还是我亲手买来的;而今竟不得“善其用,”真觉得万分可惜!
  九年十二月十三日脱稿于广州
  1920年12月13日脱稿
  原载1920年12月《少年中国》第2卷第10期

附注

①师范补习所 民国前期专设的教师培训、进修机构。规定设量于县,学程半年;改造塾师为其要务之一。 ②1920年8月11日,广州政府下令进攻福建陈炯明。同月12日,陈炯明于漳州誓师回粤讨桂,粤桂战争开始。 ①指“粤桂战争”开始后,广州魏邦平、李福林宣布独立,响应陈炯明所率粤军回粤,时在1920年9月27日。 ②“学宫”,指历代设置的肇庆县学。《壬寅·癸卯学制》颁行后,移作他用,渐为废弛。 ①“美感”,实指“美感教育”,是民国前期教育宗旨中的要项之一,即现今的美育。 ①Thegaryschools通译葛雷学校,亦译双校制、二部制学校、工读学校。杜威的学生渥特1908年创办于印第安那州葛雷市。杜威《明日之学校》中有详细记载。 ①“岑”,指岑春煊(1861—1933)时任广东护法军政府主席、总裁;“莫”,指莫荣新(1853—1930),时任广军政府陆军部长。二人均为桂系军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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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贤江全集 第一卷

《杨贤江全集 第一卷》

出版者:河南教育出版社出版

本书记述了杨贤江全集的编年原则的说明。全集采用“分类编年”体例,分为6卷。1~3卷为论著类;采用文论与专著混合编年方式。第一卷1913~1923年为体裁特殊的文论,包括日记、通信和答问,“论著”部分收入少量与正文内容密切相关的随文附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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