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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鬼头传奇
知识类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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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孙鬼头— —历史与传说》
图书
唯一号:
112320020220003924
颗粒名称:
孙鬼头传奇
分类号:
I276.3
页数:
78
页码:
102-179
摘要:
本文介绍了慈溪市的流传的关于孙如法的关于惩恶除奸的故事。
关键词:
慈溪市
孙如法
传奇
内容
引子
杭州湾畔,翠屏山麓的三北平原,美丽富饶,地灵人杰。明朝万历年间,横河孙家境出了个朝官,名叫孙如法,号俟居,为人正直刚毅,宁折不弯,他的上代曾用脑袋报答过朝廷,故尔连皇帝也让他三分,贪官污吏们碰上他更如老鼠见猫,魂飞魄散,叫他“鬼见愁”。他深入民间,了解民瘼,肯为老百姓办事,老百姓则敬称他为“孙青天”;他光明磊落,嫉恶如仇,无私亦无畏,处事机智幽默,往往“损招”迭出,令人捧腹,难怪后人将他与新疆阿凡提、山阴徐文长相提并论,誉他为三北徐文长。几百年来,他的故事脍炙人口,盛传不衰。
孙如法有个绰号,几乎人人皆知。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孙鬼头”,似不文雅,一说其头部尖小如鸡头,戏为“孙鸡头”,一说其行为诡异,常常鬼头鬼脑地恶作剧“调排”人而被贬为“孙鬼头”,一说其在顺天乡试中得了第一名,称为“孙举头”。众说纷纭,各有各的理。然观故事中的他之为人行事似乎还是称为“孙鬼头”为妙,因为“孙鬼头”三字并非贬义,它已成为“正义”、“机智”、“幽默”的代名词了。
匆匆几言,是以为引。
第一回 盐法道不法害乡里 孙鬼头山南敲竹杠
那一年,三北大旱,赤地百里。早稻颗粒无收,整个大地好像罩在蒸笼里一样,酷热难熬,活着的植物们的叶儿都晒黄了,卷曲着像涂了黄药水一般。东横河江上滴水无剩,为了生存,人们只得在龟裂的河底里拣深些的地方掘着一个个泥洞,称此为“旱井洞”,黑黝黝,深乎乎的怕人,靠着渗出来的地下水勉强维持着生活之需。那时,孙鬼头正休假在家,心里急得木佬佬,看着乡亲们困苦的情景,他的心好比是百爪抓着很不好受。嗨,大旱,该死的大旱呵,给本来就不易生存的乡亲们更是雪上加霜啊!他坐卧不安,饭都吃勿下,觉也困勿熟。他清楚得很,虽说大旱是天灾,其实并不可怕,问题的结症倒是在烛溪湖上,假如烛溪湖中有水的话,大旱怕它个屁?原来,在孙家境村子的西边,有一个大湖,名叫烛溪湖,三面环山,东面是湖堤,有近万亩的水面,本来它的蓄水量很多,可以灌溉横河直至海头的十多万亩的田地,后来天长日久,失于疏浚修理,泥沙淤积,湖床抬高,加上东湖堤渗漏严重,致使湖容大为减少。汛期雨水多,湖塘受力不住,只得被迫放水,下游的秦堰、石堰常常受涝。旱时呢?湖水一放就光。它既不能完灌溉之全,又不能得渔利之便,湖边各村真是守着个聚宝盆而只作糠饭槽用!孙鬼头想起来真是心痛,认为要使乡亲们的生活好起来,惟有彻底改造烛溪湖,改变靠天吃饭的被动局面才是唯一的出路。但是谁都明白,治理这烛溪湖非同小可啊,上辈的人也曾经尝试过,由于工程量实在太大结果都不了了之。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乡亲们年复一年地受罪吧,连自己家乡的事都解决不了还有何脸面出去做官呢?他冒着酷暑,走访了湖边的十几个村子,与他们共商治湖之策。最后从众多的建议中筛选出了最佳方案:把湖中污泥掘起来筑成中间湖塘,既省时省力,同时如杭州西湖般美化了烛溪湖,又方便了南北交通,一举多得;把东湖堤加宽加高,增加湖容,二十年一遇的旱情基本可以解决。然而经过精打细算,费用还是令孙鬼头咋舌:三万五千两!可是个大数目啊,到哪里去筹集呢,可把孙鬼头愁死了。他是个清官,是个廉官,说得确切点还是个穷官,家中没有几个钱的积蓄,到哪儿去弄介多银子呢?到这时,他才意识到钱的重要性,有了“钱到用时方觉少”的感慨。自己没有谢阁老的威望和实力争取到皇粮,又没有那些贪官污吏的捞钱水平。唉,孙鬼头觉得除了卖掉自己祖传的老屋外别无他途,但问题是谁又敢来买我孙鬼头的东西呢?借?谁又有介多的银子呢?
回到家门口时,日头已经西斜了,由于两边的楼房都很高,弄堂口遮了荫,微风在长长的弄堂里穿过,比起别的地方来显得凉快多了。弄堂口有三四个中年人赤着光膊围坐在一起,似乎在商讨着什么事情。孙鬼头与他们熟得很,是从小在一起捉泥鳅,抓麻雀的出卵兄弟,从来不计较什么官民有别。他不去打扰他们,走过去呆在一边听听他们到底在说些什么。一会儿已经了解了个大概:原来他们在商量去山南打稻的事儿。当时由于山北人多地少,该收的早稻很快就收完了,“晚青”管理又基本完成,其它农活可以暂时放一放,妇女们在家里晒晒谷,男人们可以腾出手脚去地多人少的山南做打稻忙工了。这是项出力大、收入待遇也不错的活,要是在往常年间,他们早已结伴去了,只是今年不知那里的旱情如何,拿不定主意去还是不去,如果与这里一样有旱情的话去了也是白去,辛苦不说,反而会白白拆蚀几日工夫。孙鬼头听到这里,心里一动:那山南有孙家境的近支,还未出五服,以往的交情是很不错的,走动得也勤紧。只是近几年自己在京城做官,事情多了些,才少与来往了,反正现在闲着无事,何不趁着机会去那儿走走呢?联络联络感情,免得让人家说自己做了高官忘了自家亲人。听说那孙家这几年做生意赚了很多钱,买田起屋,日子过得很兴旺,到时候顺便提一下借钱的事儿,说不定会来个二者兼顾呢。若是同打稻的兄弟们一同去,有说有笑热热闹闹多惬意呀。有了落脚点,还能赚饭吃,到了那儿,先去那孙家打探打探,然后再见机而作,真是最好也没有的了。想到这里,他从路边角落头找了块石头,吹了吹上面的泥尘,挤进了他们的圈子坐了下来。那几个汉子呢,亦见怪不怪。
“刚才听说你们要到山南里河去打稻?”孙鬼头笑着明知故问。“是的,我们想去,但勿晓得那边的情况如何,正拿勿定主意呢。孙大老爷走南闯北见识广,给我们说说看。”
孙鬼头拿过旁边一人手中的麦杆扇子扇了扇,卖关子似的说:“诸位兄弟,那儿的情况我一清二楚,三明四白,不过说明之前,我向大伙提个小小的请求,不知能答应否?”
说句话还提什么要求。大家不耐烦了,他们都是直性子,说话也不忌讳:“有话快说,有屁快放。”“我想跟着你们一起去打稻。”
此话一出,众人都大笑起来,前仰后跌的连气都喘不过来,纷纷说:“天底下哪有穿龙袍的田舍郎?”“我们吃不饱饭,为生活所逼才出去卖苦力,你寻我们啥开心?”“手无缚鸡之力,去打稻?稻打你还差不多,谁会请你,连带着我们都没人请了。”
孙鬼头待众人笑过,闹过后,正色地说:“诸位说的都是大实话,我也是晓得的,到时候,我会剃掉胡须,用锅底煤把脸孔涂得灰扑扑黑秋秋,穿上种田郎裤,装扮成十足的务农人。别人看勿出来的,你们说我个子小力气少,我也承认,但我可以做些轻小生活,比如给人家担担点心或者管管鸡鸭,我又不要人家工钱。反正白吃饭就够了,诸位兄弟,你们也晓得,我只是想了解了解那里的民情而已,请诸位弟兄看在小时候一起穿开裆裤的份上,行行好带我去吧!”孙鬼头扮了一副可怜相,装着个罗圈腿,团团地给大家施了个全礼,惹得大家都笑出了眼泪。
横亘在杭州湾南缘的翠屏山脉,东西百里,纵深二三十里,把三北平原与姚江平原隔了开来,山南人称横河一带的人为山北人,反之亦然。孙鬼头一行人来到山南,不觉呆住了,由于姚江平原水源充沛,大旱之年,早稻长得更好,稻杆粗壮,穗大粒饱,正是稻浪滚滚金黄一片令山北人眼馋呵!
孙鬼头他们被一户叫李志豪的人家请去,那李志豪四十多岁年纪,一脸和气,是个做棉布生意的商人,家里堂是堂房是房,种着十来亩早稻,看样子很有几个钱。孙鬼头他们一进门他就递茶递扇的很热情,没有一点看不起人的样子,孙鬼头对他很有好感。因为力气小,他被东家派去管鸡,他非常高兴,尽管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在百姓的眼里还是有用场可派嘛?晒场离住屋有半里来远,为了不耽误管鸡,孙鬼头每天的晏饭是由东家的娘李老太送来的。
第三天,日头已经过晏,饭还没有送来,孙鬼头肚皮叽里咕噜地唱起了空城计,想去吃又没个人来换,真是又渴又饥心急得不得了,好一会儿,才见李老太蹒跚而来。孙鬼头一边吃饭,一边埋怨:“东家老太太,今日的晏饭为啥介迟,再过些时候好吃夜饭哉。”
李老太一面连连道歉,一面哭丧着脸。孙鬼头见她心事重重眼泪汪汪的样子,心里好不奇怪。早上还有说有笑的,半天工夫出啥大事体啦。就追问起来。李老太一边擦着眼泪,一边说起事情的原委来:“打稻客人哎,侬哪里晓得今日家里出大事体哉。我们镇上有个‘盐法道’,喏,就是专管镇里买卖私盐的官。人们给他起了个绰号叫做“啥都要”,仗着她姐夫是县官就仗势欺人横行不法,他先把镇上的食盐抢购一空,随后趁着盐荒高价出售,赚了很多的昧心钱,大家都敢怒不敢言啊。这倒也算了,大不了多花几个冤枉钱。更为可恶的是,他先派人卖盐给那些缺盐的人家,那卖盐的人前脚刚拔出,他后脚就伸进来来查了。由于平价盐无处可买,上门来卖的盐又价格适中,故尔上当之人时而有之,那盐法道借此诬陷人家买私盐犯法,敲诈勒索,大发不义横财。今日我家也遭了殃,我家志豪长期在外做生意,不明所以,上午刚买了三十斤盐想盐笕菜,下午就被当作私盐查了出来,那带着盐法道来查的人就是上午来卖的那一个啊,说我家买私盐犯了国法,要罚我家三千两银子,如果三天之内拿不出银子的话,就抓我家志豪去坐大牢,弄得我们全家心神不安哭哭啼啼——故尔送饭迟了。”李老太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
孙鬼头听了,涨红了脸,眼珠子都快爆出来了,他娘的,朗朗乾坤,清平世界,竟有此不法之徒胆大妄为欺压百姓,那还了得。嘿嘿,今日碰上我孙鬼头,盐法道你的霉运到了。哼,让你脱层皮还是轻的!孙鬼头把饭碗放进竹篮子,随口问李老太:“李老太,照你这么说,那盐法道东敲西诈,家里肯定有很多钱啦?”
“那还用说,他的家产多得数不清。听镇上的人说,光镇里的大宅院就有三处呐,富得是流油呢。”
孙鬼头听此言,眼睛骤然一亮。啊呀呀,真是想困觉的碰上了枕头,天助我也。我路远迢迢来此山南为的是借钱,这不,好机会来了,不用东奔西走地热面孔去贴冷屁股了,放着现成的银子不用,岂不是“黄牛吊在草蓬头,勿吃草的‘倒办牛’”?好!今日我孙鬼头动动脑筋,来他个公私两不误,岂不美哉。想到得意处,孙鬼头兴奋起来,不由得哈哈大笑。
那李老太正自伤心地哭着,见孙鬼头笑得开心,顿时扳下脸孔:“侬这人好勿识相,鬼头鬼脑的,我正自难熬地直落眼泪,侬却笑得像打‘豁拉蛋’,是啥个道理?是笑我好看呢?
还是笑我可怜?”
孙鬼头自知失态,赶忙止住了笑:“李老太,第一句话您说对了,我是够鬼头鬼脑的,要不人家是不会叫我孙鬼头了。第二句话就欠妥当了,我既不会笑你好看,更不会笑你可怜,我是想啊,怎样为你家消灾,出出这口冤气呢。李老太,小事一桩,青菜一碗,不用挂在心上,这事碰上了我孙鬼头,啥事没有。依我看,侬老人家放心大胆地困晏觉去好啦。”
李老太一听眼前之人自称是孙鬼头,大大地吃了一惊,就瞪着一双老花眼睛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地看了个遍,越看越不像,怎么样看都不能与朝廷穿龙袍的大官等同起来,但听他说话的口吻和举止看上去又绝非普通的打稻客人,看他胸有成竹的样子分明是个大官样。心有疑虑,但不便说出来。李老太心想,这孙鬼头不管是真是假,为人很仗义总是真的,再说孙家境的人都聪明能干,很讲义气会帮助人,这汉子小里小气的,说不定是孙鬼头的堂兄弟呢!
见李老太将信将疑,孙鬼头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告诉她盐法道来的那一天放自己一天假就可以了。那李老太心里一宽,脸上也有了笑容,就让孙鬼头好好地待在家里,鱼肉酒饭地待了他两天。
第三天一早,那盐法道来到李家门前,见院门还关着,就让两个跟随上去敲门。李家的人都出去躲避了,只剩下孙鬼头和他的两个同乡管屋。孙鬼头听见敲门声,就把大门打开。见有三个人站在门口,气势汹汹的,就晓得是盐法道一伙,就故意装着什么事都勿清楚的样子,跨出门槛,双手一抱拳,“请问先生,大清早的您找哪位?”
“你是什么人,李志豪呢?”
“喔,原来是找我家主人的,先生,不巧得很,我家主人今天天未亮就到镇海去进货,要三五天才回来呢。请问先生,您有何贵干呢?”
见李志豪已经躲过,盐法道大怒:“小的们,进屋把犯法买私盐的李志豪给我抓出来!”“是。”两个爪牙磨拳擦掌地等在那里,见盐法道令下,答应着冲了过来。
“哎,哎哎。”孙鬼头两手一张,拦住了他们:“先生们请留步,请留步,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嘛。主人不在家,恕不能进来,否则少了东西,小人可赔不起。再说如果这样未经允许就私闯民宅,那可是犯法的行为。”孙鬼头的话逐渐地重了起来,这下可激怒了蛮横惯了的盐法道。“犯法?犯什么法?老子的话就是法!”说着想强行进入。
“哎,侬这位先生看起来像个读书做官人,话说得介大为啥呢?这种话可不能随便乱说的,就是当朝内阁大学士都不敢说出这种大逆不道的话的!”
“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你有理,你有种!嘿,先让你尝尝嘴巴硬的滋味!”说着飞起一脚踢向孙鬼头的屁股。嘿,孙鬼头等的就是这一脚啊,尚未完全挨上,孙鬼头的两位同乡就“打人啦,打人啦”地高喊起来,尖利的叫喊声划破了清晨的宁静,很快引来了左邻右舍,人们把盐法道三人围了起来,你一句我一句纷纷指责他们的无理和霸道。那盐法道见众怒难犯,就不敢强行搜人了。
“好吧,既然你小子不知好歹高低,妨碍本官执行公务,就让你尝尝坐小号的滋味。来人,把这不怕死的家伙带走!”盐法道狂怒至极,对着李家大门吐了一口唾液,“姓李的,你等着,躲得了初一,躲不过月半,跑得了和尚,还能跑得了庙?”
孙鬼头被抓进了镇里,在盐法道家的后花园小间里关了起来。吃夜饭时,盐法道的姐夫来了,姐夫老婆舅乘着习习轻风在前院的亭子里喝起了老酒,几位下人立在一旁伺候着。
这姐夫是个县官,长得肥头肥脑,与他阿舅瘦猴似的形象成了巨大的反差。酒过三巡,那姐夫开言道:“阿舅,凡事应该做得有分寸。我今日再劝劝你,给你敲敲警钟,外面已经有了很大的怨声了,是该收敛些了,不要太过分,千万不要把事情做绝,免得断了自己的后路,成为众矢之的,否则做姐夫的也无能为力了。”
“是,是。”盐法道点头哈腰,满口应承,“姐夫说得对,我会注意的,我会尽量注意的,您放心好了。不过姐夫,现在有些刁民不治治,不给他点颜色看看,给点苦头吃吃就会无法无天的。”接着就把上午的事自头至尾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
那县官起先像听说书似的,一边喝酒,一边笑眯眯。越到后来越不自然,慢慢地他坐不住了,“碰”一声,重重地把酒杯顿在桌子上,“停!”
“怎么啦,姐夫?”盐法道正讲得兴高采烈,头头是道,有滋有味,被他姐夫一顿一喝,不知所措,愣住了。
“我问你,上午抓的是个横河孙家境姓孙的?”
“是的,事后才听说的。”
“是个白面书生?”
“本来黑不溜秋的,后来天热起来出了汗,擦掉了黑的,才知道是个白面皮。”“四十左右,小个子?”“是的,三十七八岁,连屎称称也不足百斤。”“啊呀!”县官的酒吓了出来,变成了汗,流下脸来。“姐夫,你怎么啦?管他是姓孙的姓胡的还是姓潘姓陆
的,一个打稻客人把你吓成这样,怪哉怪哉。”那盐法道还是大大咧咧,一脸无所谓。“怪哉怪哉,怪侬娘个屁!”姐夫的一声断喝把他吓了一大跳,他才觉得事体大了。“井底之蛙,井底之蛙唷!你不明白那姓孙的底细,真是说多厉害就有多厉害。那是个官宦之家,百十年来旺盛不衰啊。更是这家刚正不阿,忠贞不贰,上代曾用脑袋报答过朝廷,因而连万岁也常常让他们一步。若是不顺眼的事儿一碰上他们准得倒霉,连转圆的门都没有。满朝文武都忌惮三分。现在孙家境又出了个朝官,是个专管刑事的,绰号孙鬼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更是个多管闲事,眼睛里渗不进一丝灰尘的清官,常常微服私访,令人防不胜防。嗨,姐夫我是千小心万小心才没出事,今天说不定会败坏在你手上了。”县官顿手顿脚,吓得盐法道六月天气直冒冷汗。
“姐夫,那..那怎么办呢?总不能看着我倒霉不管啊。”盐法道可怜兮兮的,“姐夫,他要多少钱,我给他。”
“钱钱钱,一日到夜只知道个钱。你道钱是万能的啊。你把钱看得磨盘似的,在他眼里是狗屎一堆!”县官长叹一声,“罢罢罢,丑媳妇总得见公婆,自拉屎自吃。事已至此,能有啥办法,到时候要打要罚随他,丢乌纱帽坐大牢也只得由着他了。嗨,听天由命吧。阿舅哎,我再告诉你一句,做人还是规矩些好,千万不要贪多嚼不烂,不该拿的钱一分也不要拿。特别要好好地看待横河人,他们与孙家境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稍一不慎,就会大祸临头。记住,不管是谁,都要小心为上。”
“是,我懂了。”盐法道唯唯诺诺。
夏日的余辉拖着长长的竹影子照进孙鬼头住的临时牢房,室内的空间很小,里面灰溜溜,暗沉沉的。天气太热了,孙鬼头把衣服都脱光,只剩下一条硕大的短裤,在屋角里盘着腿打坐,双目微闭,口里念念有词,活像个盘脚念经的和尚。盐法道二人近得前来,那县官细看之下认出真的是孙鬼头,就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赶忙吩咐跟着的管家打开了门,那盐法道见姐夫跪下,双腿一软也跪在地上,咚咚地磕起头来。
“孙大人在上,卑职叩见。”县官赶忙说,声音颤颤的。
“孙大老爷在上,小人有眼无珠,冒犯大人,罪该万死,罪该万死。还望孙老爷‘宰相肚里好撑船’,放小人一马吧。”那盐法道吓坏了,把头皮都磕破了,血肉模糊,用双手打着自己的耳光。
好一会儿,孙鬼头住了口,睁开了眼,白了白两人,“县官老爷,你有个好阿舅啊!”
“孙大人息怒,卑职对妻舅失于管教,实乃卑职之过。望大人海涵,保证以后一定严加管教,让他洗心革面,改邪归正,重新做人。望大人原谅他这一次吧!”
“一人做事一人当,县官大人你又没有错,起来吧。”“谢大人宽宏大量,卑职感激不尽。”县官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
“大胆盐法道,你垄断市货,牟取暴利,知法犯法卖私盐,又以查禁为名敲诈勒索欺压百姓,私设牢房关押无辜。你..你该当何罪?”
“小人知罪,小人知罪,小人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求大人就饶了我这一次吧!”盐法道的声音已经有些哭腔了。
“既然认为自己错了,也就算了吧,况且你姐夫又下了保证。嗨,也就饶了你吧,杀头也不过是个碗口大的疤,得饶人时且饶人吧,再说呢,我也是没事找事,自讨苦吃。”
“是呀,是呀。啊,不!不!不!小人该死,小人该死!”“原谅归原谅,打人关人总得赔钱,这个道理想必你是晓得的吧?”
“懂,懂。该赔该赔,赔怎样多都不为过,不为过。”盐法道放下了心,赔点钱算什么,屁,老子反正有的是银子。谁说孙鬼头不爱钱,钱能通神哪,盐法道瞥瞥他的姐夫。县官呢,狠很地瞪了他一眼,似乎在说没那么简单。
“这是你说的,可不许反悔啊。当然,我也不怕你反悔。你们两个说说看,踢我孙鬼头一脚该赔多少钱呢?”两人哪敢回答,孙鬼头就自己接自己的话头,“我虽不是金枝玉叶、皇亲国戚,但起码是个朝中官员,皇帝重臣,少赔了有损于皇上的脸面。话说回来,上午的那一脚实在不算重,很客气的,我现在呢,也以德报德,尽量给你便宜些。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他白银一万两吧。那一脚再稍微重些,伤了筋动了骨的话,一万两还是老数目,要的不是白银而是黄金喽!”
盐法道吐了吐舌头,后怕极了,幸亏菩萨着力,踢得不重,若是重些的话就是倾家荡产也赔不起啊。见孙鬼头说出一万两的数目,以为百事大吉了,赶忙吩咐管家去取银票,管家转身想走,被孙鬼头喝住了:“且慢且慢,饭要一口一口地吃,帐要一笔一笔地算。俗话说亲兄弟还得明算帐,何况你我?免得到时候说我孙某人黑良心,敲侬的竹杠。这样吧,就从晏快关进这里算起吧。路上的就拉倒不算了。自从我关进来啊,心里焦躁得很,堂堂一个大官被人不明不白地关在牢里,真是气死了,以后还怎么做人呢?总想上吊寻死,一想要连累你们,心里就生起恻隐之心来,擅杀朝廷命官,谁能担当得起呀。嗨,压压火消消气吧,我学起了和尚的样子盘腿打坐,数起一、二、三、四来,不想这办法倒是灵光,把我的火气给压下来了。嘿,也许是你的祖宗着力,肯定把我给迷住了,好端端地数着数着竟迷迷糊糊困了个长觉,少数了多少个数啊,想起来真是悔煞。醒过来后接着数,到你们来的时候啊,刚好数了五万个数。你们说说,皇上是金口,我算个银口怎么样?数一个数不算他五两七两的,就算整数一两吧。一五得五,五万两总值吧,谁让我是菩萨心肠呢。啊,对了,还有一笔帐差点忘了,晏饭是在这牢里吃的,一碗米饭,一碗‘下饭’是豆板盐菜,照饭馆里的价钱——嗨,算了算了,冠冕些算了,一两银子吧,够一桌酒饭钱了。”孙鬼头装模做样扳起手指头算了起来,“五万加一万等于六万,六万两减去一两,等于五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两,县官大人我有没有算错啊?你来做个中间人,这样算是不是合情合理呀?”
盐法道惊呆了,两腿之间热涂涂的,才觉得自己尿了裤子,我的妈呀,至此才知道孙鬼头的厉害。自己就是把几年来所有的黑心钱统统加起来也没有这个数。这个孙鬼头的胃口真是太大了,但恨归恨,悔归悔,口里只得连声应着,有什么办法呢,谁让自己行为不端,有把柄在人家手里?否则,孙鬼头动一根手指头,抄家坐大牢等着自己哪。
后来,孙鬼头把这些钱分为两个部分,一部分还给了受盐法道敲诈勒索的当地乡民,另一部分拿到家乡支付了兴修烛溪湖的所有工程款项,弄了个皆大欢喜。这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痒辣”自有蛤蟆吞。
第二回 贪管家仗势肥己 孙鬼头多管闲事
姚江边古纤道。正是早稻收获季节,路旁的田地里人们在劳作着,打稻的打稻,种田的种田,河边停泊着一只只装稻谷和秧苗的河泥船。虽说太阳已经西斜,天气还是火辣辣的热。此时,自西至东过来两人,前头走的是个子瘦小的孙鬼头,后面挑着书箱的是他的书童兴儿。这兴儿年方十八,是孙鬼头的本家侄子,自小就跟着他,名义上是主仆,其实情若父子。兴儿一边走,一边用袖子擦着头上的汗,埋怨着说:“叔,天底下哪有你这种做官人啊,不乘车坐轿,只靠着一双脚底板走路,天知道您单薄的身子是怎么吃得消的,我这样身强力壮的后生家走得都快要抽筋了。”
“兴儿啊,叔也晓得乘车坐轿比走路舒适,但走也有走的好处。你想想看,这样走省了多少钱啊。再说这样走走,看看路边的风景,听听百姓的心声是很有意思的。你说走路着力,但你去看看那些劳作的务农人吧,头顶烈日晒,脚下田水烫,还有一条条扁担似的蚂蝗叮,不信你去试试,那才叫难熬呢。我坐在轿里也不安生啊。哎,兴儿,不是常说活络活络筋骨,可以延年益寿吗?反正这次回家休假也没有啥大事体。悠哉游哉,好不快活也!”孙鬼头真想唱起来,一看前后有行人,不情愿地住了嘴。
兴儿说不过他,只得嘟着嘴不说话,孙鬼头见他嘴唇上好挂酱油瓶,不吭声了,心想他挑着担子不比自己空手,肯定是累了,就指着前面不远的一个村子说,“兴儿,到那个村子里去找碗茶喝,歇歇脚。”
来到这村口,但见依山傍水,路过村前,四周里杨柳绿荫浓,屋前后乔松青似染,瓦屋高低不同,草房散布其中,隔河田头有人声,家家户户门落锁,只有蝉儿啼闷热,哪有闲汉乘阴凉。
孙鬼头进得村来,只见家家闭门,户户落锁,不见一人。心想大忙的时候都出去干活了。正想回头,兴儿眼尖,指着东面村口说:“叔,那里有一位老婆婆呢。”
“兴儿,我们过去,只得去讨扰这位老人家了。”
二间低矮的五架廊小屋,陈陈旧旧的,前面围着一堵土泥墙,已有好几个塌陷的缺口,几块瓦片七零八落地残留在墙头,好像风一吹随时会掉下来,一扇破旧的木板门按在简陋的墙门洞里,几条板缝裂得宽宽的,能插得进手指头,看样子是过去大户人家的劣脚屋。那老婆婆看上去已有六十挂零,头发已经白了,身板倒还硬朗,见有过路客人来,很热情地招呼着,把两人迎进屋里,找了座位,提着个茶壶给他们倒上了水,端到了他们的手中。孙鬼头过意不去,连声道谢,他正热得不得了,端起茶杯,真想一口喝完杯中的水。然而,孙鬼头愣住了,只见茶杯里密密麻麻地盖满了一层东西,细看之下原来是新鲜的早稻草剪得短短的浮在碗面上,任凭孙鬼头见多识广,也难猜透其中奥妙。是呀,若是没有茶叶就拉倒,凉水一碗吃了就走,若说有让我们吃草的意思,萍水相逢,看老婆婆的为人,绝对不至于的。孙鬼头举碗不喝,疑虑不解的样子,被老婆婆察觉了,她赶紧笑着解释道:“过路客人哎,六月夏天出汗多,看你们长途走路,汗流满面,肯定是热煞了,如果端起茶来一口气喝完满满的一碗凉水,说不定会做‘送碰’的,家里穷,只能放些稻草杆代用了。只想让你们吹着吹着慢慢喝,才不会伤身体的,刚打落的早稻草很清爽,又有一股清香,闻着很落胃的,请客人别多心。乡下人穷是穷,但是很实在,不会‘调排’人的,你们放心地喝吧!”
哎呀呀,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孙鬼头惭愧极了,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耻和不安。他一边慢慢地品尝着这特殊的茶水,一边随口问道:“阿婆,村子里安安静静的,人们都打稻种田去了啊?”
“有些人是做生活去了,但大多数人是借钱钻路头去了。”
“借钱钻路头?大伙合起来做生意啊?”孙鬼头不解地问。
“客人,他们去借钱并不是做生意的,是为了搬家呀。”
“搬家?好端端的搬什么家呢?这里山清水秀的,交通又很方便,依我看住在这里不是很落胃吗?”
“是呀,多少年多少代了,实话说呢是住惯了。都是乡里乡亲,知根知底的,互相都有个照应,一有个三长两短,伤风‘劳发’的就会有人走拢来递水拎汤。但是客人哎,我们不想搬也得搬啊!”
“怎么,难道还有谁来逼你们搬不成?”
“客人哎,给你说着了,客人你不知道啊,隔壁有个村庄。喏,就是靠东边的那个村子,有户大户人家,十几年时间共有五位读书人考中进士做了府台官。俗话说,隔壁做官,大家喜欢,本来是应该高兴的事呀,可是哪里知道好处没有见,吃苦倒在眼前了。那大户人家官多势大钱就多了,为了庆贺摆阔,要造“五府居”。这下我们村子就遭了殃,他们把我们村子的地皮都征用了,限令我们全部搬迁,如果不搬的话,三天以后就要来强拆了。”
“他们没有给你们合理的搬迁费用吗?”
“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以前他家待乡亲们可是好好的,很体谅我们老百姓的,这次为什么会做出如此绝情的事来呢?是不是官做大了,心也黑起来了?客人说到搬迁费,有是有些,只是少得可怜,连十股里头的一股都不到呢。你想想看,我一个孤老太婆无依无靠,穷得叮当响,日子都难过得下去,更不用说搬家啦,哪里搬得起啊。”说到伤心处,老婆婆的眼圈红了,声音哽咽起来。
“他们这样蛮不讲理,你们村子里的人就不声不响地吃大亏?”
“哪个人心里没有气?但他家官大势大,我们小小老百姓能斗得过他们?再说侯门深似海,就连这家老爷的面都难见上一面呢。”
“哦,听阿婆如此说来,这里的老爷们不常在家?”
“是的,老爷们都在外面做官,一年难得回来一次,家里的事都是钱管家说了算的。哦,对了,客人这一提醒,我想起来了,莫不是那钱管家在暗里作祟不成?我们村中人都说老爷们平时很近人理的,为什么会突然翻脸不认人呢?!”
“很有可能的。阿婆,您想想看,一个读书人家能出五个府台官那是不容易的,没有极好的家教,上辈没有积德那是不可能的。当然不管是府台官也好,管家也好,这事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清清楚楚,只要他们敢为非作歹,就难逃法网。哼,我孙鬼头这几日正愁无事可做呢!”
“什么?您是孙鬼头?啊,不不不,您是孙家境的孙天官孙老爷(老百姓习惯上都把朝中大官叫做天官)?”孙鬼头笑了笑:“阿婆,您认不认得他?”
“我只是听人家说,孙家境有个孙天官,肯为老百姓办事,给老百姓出气,不想菩萨着力,孙老爷竟来到眼前,真是老天有眼啊。这下啊,我老太婆不用跳姚江寻死了。”孙鬼头吩咐兴儿今天不走了,在村子里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兴儿高兴地答应了。
傍晚,出去奔波的人们陆续回家,家家的门打开了,一会儿炊烟四起,村子上空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长长的,时断时续,似有若无的轻雾。狗吠声,鸡叫声,小孩们的嬉闹声组成了一组极为祥和的乡村交响曲。孙鬼头和兴儿已在村里一户殷实人家安顿下来。吃过夜饭以后,天气凉快多了,河风吹来,白天的暑气都跑光了,村中人都在室外的树下乘起凉来,几户一堆,蒲扇“啪啪”地响着,正在互相商量着如何搬,搬到哪里去。孙鬼头穿梭似地从这家走到那家,从村东走到村西,与他们说着话儿,了解到与那老婆婆说的都相同时,就再也转不下去了。是呀,他得想个办法让这些欺压百姓的不义之徒吃些苦头了。
第三天的早上,晨雾还未消散,有个管家模样的人带着三四个趾高气扬的家人,背着两把长竹梯子,来到了老婆婆家门前,只因她家在村子的最前头,首当其冲,成了搬迁的第一个对象,见三日期限已过,还丝毫未见动静,就想来个杀鸡给猴看,准备强拆了,见院门还紧紧地闭着,就高声地叫喊起来。他们的叫喊声立即震动了整个村子,人们纷纷奔出家门,张望起来。不一会儿,老太婆家的围墙外就挤满了看热闹的人,有的傍墙站着,有的找块石头坐着,有的干脆在后面看耍猴似地跟着,并不时地起着哄。那管家目空一切,来到门边,正想一脚去踢那扇门,不料门未踢着,上面倒有一样东西不偏不倚地落下来砸在头上,痛得他龇牙咧嘴,晕头转向,他忙用双手护住头顶跌坐在地上。他妈的,谁这么缺德,如此大胆,敢在太岁爷头上动土暗算老子?正想破口大骂,只觉得眼前一团东西落了下来,停在头顶,“的溜溜”地打着旋儿。原来上面用细细的种田绳吊着呢,好似会伺机再砸落下来。那管家揉了揉眼睛,凑近一看,不由得倒吸了一口气愣住了,吓得他魂飞魄散,真好比老鼠碰上了老猫,眼睛都不会眨了。原来那晃悠悠挂着的是一只朝廷命官才配穿的朝靴呀,朝靴里面放着黑不溜秋的半块断砖头。他久居官场,与官们的接触比较多,很了解官员们的穿戴服饰,几品官员穿什么样的服饰,地方官员与朝廷官员的服饰有什么不同他是清楚的,头上挂的朝靴他一生中才见过三次,莫说自己是个给人做管家的奴才,就是府里的老爷见了这只朝靴也得跪拜起来呢。哎,今日肯定是摸着老虎屁股了,这屋子里肯定有个大官在,他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吓得心肝别别跳,六神无主,双脚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一跪下去呀,才发现墙门的石头门槛上写着一行字,“若想少受罚,推门爬进来”。那管家心慌意乱,赶忙推门爬进来。原来院门与小瓦房之间有三丈来远的甬道,此时已经全部用河泥、猪屎等拌和物填实了,散发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气味来。那管家此时哪管得了这些,连滚带爬地来到了屋门口,只见堂屋内放着一张小方桌,三四个人围在一起碰杯喝酒呢!
“小的叩见大人。”
“是哪个不识相的,敢来打扰老爷的雅兴?”兴儿大喝一声。“兴儿,别去管他,我们喝自己的酒,兴许是癞蛤蟆在翘着屁股求雨呢!”孙鬼头调侃着说。
见孙鬼头置之不理,那管家不敢马上说话。此时天气热起来,臭味更足,苍蝇爬满全身,使他难熬万分,实在受不了啦,只得硬着头皮壮着胆子再次开口:“大人在上,小的叩见!”
“你是何方人氏,跪在孙老爷面前?有何冤屈,可细细说来,孙老爷可是满朝有名的清官啊,你可以大胆放心,孙老爷定会为你做主的!”兴儿一边给孙鬼头倒酒,一边打着官腔。那管家一听说“孙老爷”三字,不由得浑身一颤,赶紧偷眼一看。哎呀,他吓得魂飞魄散,差点儿瘫在地上了。啊,是他,果真是他,果真是那个鬼见愁啊,这.
这怎么是好呢?原来以为今天运道不好冲撞了某贵人,要破些财,但以为只要奉承一番,孝敬一下就会百病消散,可万万没想到碰上的竟是孙鬼头啊。此事如何得了啊,想掩盖?抵赖?搪塞?啥都没门,他知道得清清楚楚,只有一五一十地招供,或许能求得他的原谅。原来,府里兴建“五府居”工程颇大,让他全权处理,府中老爷告诉他要好好照顾邻居们的利益,对搬迁户要给他们多说好话,多给补偿,千万不能让乡亲们吃亏。他表面上应承,暗地里却动了坏脑筋:此事千载难逢,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不富,自己何不仗仗府中的威势,压压赔价,充充腰包,发个横财。不料银子没有赚进,倒先撞到了孙鬼头的手里。偷鸡不成蚀把米,弄得不好丢了饭碗不说,说不定会去蹲几天小号呢,真是忖忖悔煞,想想也悔煞,竟不知所措地呆在那里了。“大胆奴才,竟敢仗势欺人,强拆民宅,克扣钱财,该当何罪?”孙鬼头大喝一声,把那管家震醒过来,赶忙磕起头来:“孙老爷,原谅小人这一次吧,小人一念之差,财迷心窍,原想捞些外快,不想伤害了乡亲们,真是对不起大家了,孙老爷,好在还没有给乡亲们造成太大的损失,万望孙老爷网开一面饶恕小人吧!”孙鬼头见他狼狈的样子,心说这苦头吃得大了吧,让你尝尝“发横财”的滋味,真想让他退下去。那管家见孙鬼头不吭声,以为孙鬼头不肯放过自己,才下了很大的决心,“孙老爷若肯饶恕于我,我愿为乡亲们办一件实事,就算将功补过好不好?”
孙鬼头原想不过让这钱迷心窍的管家吃些苦头,告戒告戒他好了,见他说出“将功补过”的话来,心里乐起来了,一切的一切,不就是为了老百姓的利益吗?老百姓能得到实惠,得到好处是最最重要的,第一位的呀。若能将功来补这尚未过之过何乐而不为呢?孙鬼头不动声色,“唔,将功补过?说来听听怎么个补法,说得有理,就宽恕于你,站起来说吧!”
“谢孙老爷,谢孙老爷。”管家战战兢兢爬了起来,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不想把整个脸涂成了大花脸,兴儿捂着嘴,差点笑出声来,孙鬼头瞪了他一眼,兴儿赶紧闭了嘴,跑进了里屋,笑得捧住肚皮。那管家不理会别人的嘲笑,赶紧说:“府居扩建,征用了这里的地皮,乡亲们最担心的是搬到什么地方去,虽说这里是块好地方,但乡亲们的田地都在姚江南面,每天船来船去的很不方便,老实说也不安全,只是长期习惯了罢了。有多少人想搬到江南去啊,苦于没有银两,今天趁着搬迁之机,把全村都搬到那去好不好?孙老爷,我已在屏风山下的李家园买好了一块山脚高地,乡亲们也知道。那里地势又朝南向阳,很适宜于建筑住宅的,离田地又很近了。我想把乡亲们全搬过去,宅基地的大小与现在一样,将旧房子翻新,所有的人工费用和物资全由府中承担。乡亲们如果同意的话,我马上去办,就是贴进自己的工钱都行,只要乡亲们肯原谅我就行。”“我是个外乡人,勿熟悉这儿的情况,勿好说什么,先听听大家的意见吧!”孙鬼头请了几位村中的长者,来商讨商讨。原来这屏风山李家园在姚江的南岸,与现在的村子隔着一条宽宽的姚江,距此仅二里路程,对那儿的情况他们可说是了如指掌,是个造宅建房的绝好所在。那为什么“五府居”不直接建在那儿呢?原来当时迷信,认为离发祥地太远会影响子孙的发达。村里人尽管对这管家恨之入骨,但他们的宽容替代了憎恨,人非圣贤,孰能无过,而最最重要的是他们讲究实惠,因为他们老早就想搬到那儿去了,只是没有银子办不成这天大的事。每天过宽阔的姚江经风受浪可不是件开心事啊。如果不花一分钱办了这梦想中的事,还不是天上掉下了元宝?孙鬼头见人们很乐意,就拍了拍管家的肩说:“前后相比判若两人,知错而改就好嘛。今天的事呢,是给你一个警告,也是一个忠告,若是把这搬迁的事办圆满了,乡亲们是会记住你的。我呢,定会给你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要知道,我孙鬼头是不会空口白话的。”“是,孙老爷放心,小人若是再有对不住乡亲们的话,天打五雷轰,永世不得翻身。”
“路是走出来的,心是试出来的,你好自为之吧!”
“是,小人一定牢记您的教诲,只干好事,不干坏事!”
管家走后,孙鬼头被乡亲们抬了起来,向空中连抛三次(这是人们对待长者的最崇高的礼节),差点把孙鬼头的身子骨都抛散了,痛了好几天。这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吃足苦处才回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三回 陈先生弄虚作假欺平民 孙鬼头智断疑案白真相
四月的江南莺歌燕舞,红花绿柳,春意正浓。烛溪湖烟波浩淼,晨雾飘渺,三面高山列云屏,漾荡东堤锁翠柳,轻舟穿梭湖山间,游人不绝结队行,湖光山色,令人陶醉。新修的中湖堤似巨龙横卧,高出湖面丈余。堤面宽阔,桃柳互间,婆娑起舞。湖中诸屿,点缀着座座镏金小亭,潋滟湖面,鸬鹚入水捞起条条雪白鲫鱼。田姑庵梵钟声震清脆悦耳;航渡桥普渡众生渔人钓雪;吉庆寺僧人早起佛床打坐;河东西庙香烟袅袅木鱼阵阵;东湖闸放水,过漾塘入横河直至海沿;湖西门洞开,灌秦堰溉横山万亩丰田;湖塘下农人牵牛荷锄下绿田,秧青麦黄喜开颜。真的是一幅完美的江南初夏山水图。啊,看湖山碧青,杨梅微红;听湖涛阵阵,欢歌声声。
湖心亭旁已停泊着很多大小不一的游船,在湖涛中起伏着。亭中已是高朋满座:胡须皆白但仍很见精神的胡太爷(此公是湖北大村湖塘下的族长太公,在湖畔诸村中极有威望,与孙鬼头是忘年之交),白脸书生潘秀才,余姚知县李子兴和木桥头何举人等都坐在亭中或看书或闲聊。湖塘上有好些人披红挂绿的待在那里,似乎在等待着说什么。
太阳升起来了,雾气逐渐消散,湖面更加清晰起来,一片发亮。这时隐约从湖东驶来一只小船径往湖心亭。一会儿,眼尖的人认了出来,高喊道:“孙老爷来了,孙老爷来了!”湖心亭的人们一下子涌了出来,只见孙鬼头白衣白衫,立在船头,向着湖塘上的人群频频招手致意。船一拢岸,人们把孙鬼头迎下船来,围得几乎水泄不通,人们互道仰慕之情。胡太爷拉着孙鬼头的手,雪白的胡子抖个不停:“孙老爷,您真是苏白再世造福苍生,解民于倒悬啊。我胡老头真是不胜感激,先受我一拜。”胡老爷说着跪了下来。
“哎呀呀,你这老太公真不识相,我孙鬼头有什么地方得罪您啊,居然居心不良,想置我于死地。若这一拜下去,阴谋得逞,最起码会折损我十年寿命啊。”孙鬼头调侃着把胡老爷扶住了,“要说拜谢的话,您老这么大年纪还在为众里着力,辛苦劳累,才称得上是劳苦功高呢!理应受晚辈一拜才是呢。”孙鬼头说着双膝一屈正要跪下去,吓得胡太爷一把拖住,“哎呀,折杀我胡老头了。真是六月债还得快,我还想赖在这世上不愿归天呢。老实说,这好日子还想过他几年呢。”两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胡老爷请大家让开一条路,引着孙鬼头向湖心亭走来。胡太爷说:“孙老爷,说句心里话,天底下你这样的官是再好也没有的了,不要说我奉承您,别的地方不去说他,单说这烛溪湖就够了,上辈子的人都想把他治好,但到头来总是雷声大雨点小。现在啊,几代人的梦想成真了,我真心满意足啦,就是让我马上去见列祖列宗,也无愧无憾了,这都是你孙老爷的功德无量啊!”
“胡太爷您哪里说出这种话来,没有您胡太爷没有沿湖民众的齐心协力,哪能有今天啊。再说,我的银子又不是从自己的腰包里掏出来的,是竹杠敲来的呀。”众人都被孙鬼头惹笑了,轰天似的笑声把树上的鸟儿都惊跑了,震皱了平静的湖面。“卑职参见孙大人。”余姚知县李子兴乘着人们说话的空儿,深施一礼。“唔,原来是我们的父母官。难得难得,哈哈哈,李大人你倒很会凑热闹啊,光临鄙乡荣幸之至,请!”“孙大人您先请!”余姚县官让在一边。
湖心亭是一座傍湖建筑,六柱翘檐,琉璃瓦盖顶,亭大而整洁,朝南一匾“湖心亭”三字黑底金字,很气派。两柱有联,左曰:连孤山接航渡通途南北;右曰:分烛湖隔白洋截湖西东。亭内有一圆形石桌,周围摆着八个石墩子,临湖长条木椅油漆得光亮,供人凭栏观景。孙鬼头他们进入亭子,大家围坐在石桌旁,胡太爷最年长又是主持之人,坐在东首的主位上,孙鬼头推辞不得勉强坐在胡太爷的对面。一会儿,酒菜献了上来,摆满桌面,胡太爷亲自把盏,一一给在座各位的酒杯里加满了酒,顿时,亭子里弥漫着一阵扑鼻的酒香味。胡太爷端起酒杯,站起身来说:“诸位大人,诸位先生,今天,我胡老头斗胆相邀各位在湖心亭中相聚,想必各位已经知道是为这中间湖塘剪彩吧。诸位知道,这烛溪湖是我们赖以生存的饭碗,它担负着沿湖十多万亩农田的供水重任啊。可是百十年来它可成了我们的心病啊。由于长期的泥沙淤积,湖床抬高,加上东湖塘的长年失修,蓄水量真是少得可怜。汛期十日雨,只得被迫放水,下游受涝;旱时一个月不下雨就湖底翻天,稻田晒白,颗粒无收,真是吃了多少苦头哇。前年要不是孙老爷带头发动捐巨资修湖,世世代代还得受多少苦啊。我说孙老爷爱民如子,真是功高于天哪。今天我胡老头备水酒先敬孙大人一杯,孙大人这第一杯酒您来喝,您受之无愧,这可是沿湖万民的心哪!”
孙鬼头赶紧站起身来,双手摆个不停,“我孙某人何德何能敢受此重礼啊。诸位,我也是万民之一,也是烛溪湖的子孙啊,为了自己的父母,为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为了自己的后代子孙,出点力难道就不是应该的吗?理所当然的嘛。胡太爷,大伙的心意我领了,我今天来个见花献佛,把这杯酒敬给诸位及为修堤而出汗出力流血奋斗的乡亲们。大家干!”“干!”
“孙大人为民办事,不记功利,深得民心,实为我辈之楷模,卑职身为百姓的父母官,实在是汗颜啊。”李知县站起身来,“孙大人,我代表全县人民感谢您。”
“李大人客气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为官一任是应造福一方,雁过尚留其声嘛,俗话说‘为官不与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应该对得起乡亲们才是啊。”
“是。孙大人说的对,卑职一定会尽心尽职造福百姓。”李知县频频点头。
“哎,李大人,今天除了你以外,都是乡里乡亲的。你呢,也不要见外,我们说点轻松的话好不好?胡太爷您老最年长,您说呢?”“好!”“胡太爷同意了,大家不要咬文嚼字,好不好?越随便越好。唔,还是你李大人先来。我说李大人啊,你对这烛溪湖有何感想啊,要真实的。”
“卑职在此之前曾来过几次,可谓是感慨良多呀。当年旱情严重民不聊生,卑职看了是心痛啊,老实说比蛇咬好不了多少,不能为百姓分忧解难,我当时真的不想做这县官了。前年孙大人修湖塘时,卑职真是兴奋得三天没有困觉呢,特地来到工地上挑了一天的担。不信?可以问问在坐的诸位。”
“没有这一天的挑担功劳,我能请你来吃这杯庆功酒吗?”“唔,这个倒是今天才听说,李大人精神可贺,我敬李大人一杯。李大人,你要知道我孙某人的酒可是难得吃的啊。”“谢谢孙大人,吃了孙大人的酒,我会一辈子不忘的。”李知县接过酒杯,一饮而尽,“孙大人,你要我说现在的心情呀,我只是想,在我治下的这一方水土上能有如此美丽的人间天堂,是用语言难以形容的,说说心里话吧。”李知县看看东湖又转身看看西湖,好一会儿才自言自语地说,“真是看看东湖东湖大,看看西湖西湖大啊。”
众人听到这里,都乐了。谁都知道这李子兴李大人是进士出身,学富五车才高八斗,吟诗作画更是行家里手。今天说出这样的话来,大出意料之外,都乐得前仰后跌起来,气氛一下子活跃起来。以致于四百多年后把这句话留传了下来,此是后话。
胡太爷待大家笑够了,站起身来:“诸位,现在我们请孙大人为湖塘纪念碑剪彩!”
众人簇拥着孙鬼头出了亭子,来到亭南。胡太爷吩咐“奏乐。”一时鼓声大振,孙鬼头满脸笑容地来到用红绸布盖住的石碑跟前,小心翼翼地自上至下解开那细细的绸带。正想揭开绸布时,他多了一个心,想看看石碑上到底刻着什么字,低头看见“孙公堤”三字时,恰似被蝎子咬了一口,赶紧把绸布重新捆好,弄得严严实实,并着人看管起来。孙鬼头笑着给众人作了一个揖,说了几句感谢之类的话,回到亭子里,就扳下了面孔。
胡太爷料到事体不妙:好事办砸了,谁不知道这孙老爷的脾性呢。他把一切名利看得很淡很淡,是不容许别人给自己树碑立传的,但这件事是经众议的,众意不可违啊,胡太爷明知会挨批评,但不好推翻大家的决定。遂进亭子里坐在孙鬼头身边说:“孙大人,这是大伙的意思,您为这湖出资出力付出了很大的心血,是受之无愧的。孙大人孙老爷,众意不可拂呀!”
“胡太爷,我再说一遍,众人的心意我领了,但这碑却是万万不可树的。立什么碑?岂不惹后人笑话?古人尚知‘施人慎勿念’,何况我是为了自己?为了家乡?!想当年苏白二公,为了杭州人民建立了何等的丰功伟绩!人民念记他们那是理所当然,因为他们受之无愧,我怎能以萤火之比皓月,泥墩之比泰山呢?”
“那末,依你孙老爷的主意呢?”
“胡太爷,这长堤是谁挑起来的,你比我清楚得多,靠的不是我们几个人,靠的乃是湖边的众百姓啊。没有他们的齐心协力,能成吗?依晚辈之见,此堤称为‘同心堤’如何啊?”
“同心堤?同心堤,这名字取得好啊。孙老爷不为名利,真是人中豪杰,我辈楷模。为了孙老爷,为了同心堤!”胡太爷吩咐重整酒席,“干杯!”
“孙大人,有酒不可无诗,我和何举人把烛溪湖山水诗整理了一下,并把湖山风光拟成了八大景点。您知道,此八大景点自古早有雏形,今日我们把前人的诗作和如今的新景融合在一起,编成八景诗,以作纪念流传后世,今请大人过目,请大人赐教,权作给大人的下酒菜吧。”潘秀才不失时机把一本小册子递给了孙鬼头。
“唔,好啊,真是好极了,我也曾为此作过一些小诗,都上不得桌面。想不到你们辛苦出来啦,今天让我先饱饱眼福。”孙鬼头一边请大家喝酒,一边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一幅画技不错的烛溪湖图上标着八大景点,使人一目了然。湖心亭,伏虎山,团蒲山,猫山等点缀其间,山峰高低不等,村落错落有致。湖光山色,跃然纸上。孙鬼头点点头,翻到第二页:“烛湖八景诗”五个大字。第三页才是正页,孙鬼头饶有兴致地看了下去。孙鬼头看得忘了喝酒,春风满面,点头频频,看至最后一页,又翻转过来,似有不舍之感,他大喜过望,不住称赞道:“真的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啊。你们把这烛溪湖都写活了,可成传世之作啊。潘秀才,何举人,你们为啥不提上自己的尊姓大名啊。”
“孙老爷丰功伟绩尚不肯留名后世,何况我等?再说此乃集成之作,若签上自己的名字岂不成‘贪天之功归为己有’了吗?!”“好,言之有理,不为名利,襟怀坦荡,才能尽心为民。”孙鬼头大喜,举起酒杯,招呼大家“干”!
此时外面隐隐有声音传进亭来,很嘈杂,似乎有人在喊冤。孙鬼头大奇,赶紧吩咐兴儿去看看有什么事。一会儿,兴儿前来禀报:“老爷,外面有一对中年夫妇在湖堤上跪着,要见老爷,说只有您孙老爷能给他们作主啦。我让他们起来进来说,他们就是不肯,说除非见到孙老爷,否则就跪死在那里。”孙鬼头一听这话马上站起来,招呼众人一同去看看。
湖堤上跪着一对三十五六岁的中年夫妇,衣衫不整,老实巴交,面容憔悴。他们是本地人氏,认识他们的人都指指点点,或者叹口气,或者摇摇头。孙鬼头一看这架势心里就不好受。弯下腰去搀他们,“有话好好说,大家乡里乡亲的都是朋友和兄弟,这样跪着让我难受,有什么事站起来再说吧!”
那夫妇见孙鬼头这样和通,心里更加受不了,鼻子一酸,竟大哭起来。孙鬼头想把他们扶起来,夫妇俩跪着只是不肯起来,孙鬼头无法,转身问胡太爷怎么回事。
胡太爷没有回答,用眼睛瞟了瞟李知县,李知县很尴尬地笑了笑,挨孙鬼头近了些,低声对他说:“孙大人,这对夫妇在县衙里已经告过,卑职也曾经实地去看过,无奈卑职才疏学浅,不能作主澄清,万望大人能明察秋毫,为他们伸冤,卑职也好在离任之前放下这件心事。”
“怎么,李知县到期了?”“是的。”
“唔。”孙鬼头不去管这件事,他的心思全在这对夫妇身上,听李知县的说话他如坠云里雾中,半天不知个所以然来。那中年汉子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说了很久,孙鬼头才知道了个大概。原来,那汉子姓黄,单名一个欣字,今年三十八岁,家住横河下街头,取妻胡氏。离家八九里有一块山地,是祖传的,已经有好几代了,就在这西湖南岸,地名叫鹰栖湾,两个月前的一天,黄欣去祭扫祖坟,发现自家山上全变样子了,山上有一座大坟,山脚下起着一排老屋,看式样是坟庄。黄欣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以为出现了幻觉,或者迷了路,但四周的景物明白无误地告诉他这是自家的山呀,是谁在自家的山里做坟呢?他来到庄园门口,问了一句,那庄园里的人看稀奇似地把他打量了好久:“你这个人有没有毛病啊,这庄园已经几十年了,还不认得啊?”“这是我家的山,为什么就变成这模样了啊?正月初一我还来过呢。”这时坟庄里窜出三四个凶狠之徒。“是谁光天化日之下说梦话?!吃了豹子胆不成?!你不睁眼看看,这坟庄,这坟台是刚起造的不是?再不滚开,小心打断你的狗腿!”就这样,黄欣被赶下山来,他气得不得了,一打听,原来霸占自己山地的是鹿山陈家,那是个大官人家呀,儿子在朝廷里做御史呢,自己能斗得过人家吗?但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给人家欺负吧,死蟹还会吐几个沫呢。有人告诉他余姚县官李子兴是个清官,让他去告一状,也许能有个结果。黄欣就请人代写了个状子告到了县衙。李知县不敢耽搁,接状后第二天就来到鹰栖湾实地察看起来,一看那坟,石头乌黑,坟顶长满茅草。再看那坟庄之屋,都古旧得很,墙角蜘蛛网密布。李知县从里到外,仔细地看了一个遍,也寻不出蛛丝马迹来证明是刚造的,虽然他明知是陈家作假霸占,然而没有确凿的证据也是白搭。只得怏怏而回,这下呀,陈家更大胆更放肆,以扩建为名,要黄欣把祖坟搬迁,否则捣毁棺椁,填平墓穴。黄欣上天无路,下地无门,大病起来。今日听得孙鬼头老爷来到了湖心亭,就硬撑着来到这里,希望孙鬼头老爷明断是非,为他作主,否则就是死也是个冤死鬼呀。
孙鬼头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更是个不服输的人,尽管断过很多疑案,然而这样的事还是头一回碰到,他心里激动起来,似乎有一种冲动在心里澎湃,这种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过了,他很想马上去那鹰栖湾,去探索、去发现、去挖掘那被遮掩得严严实实中的一个个疑点、一丝丝破绽,戳穿他们的鬼把戏,把它们揭露出来,将制假者绳之于法。但孙鬼头又是个心细如丝的人,从不做莽撞之事。他想先把事情了解清楚再说,免得到时被动。孙鬼头让黄欣起来,坐在凳子上,然后问道:“黄欣,你说那鹰栖湾的山地是你家的,可有什么凭证?”
“回孙老爷,这鹰栖湾的山地确实是小民家的,祖上传下来到我已经是第四代了。原来是有山契的,只是十年前的一场大火把家里的东西都烧光了,契也不能幸免。这山契有好多人都看见过,孙老爷您可以问问乡亲们。”
“你们众位可见过黄欣的山契?”孙鬼头问众人道。
“回孙老爷,小民等与黄欣家是邻居。这契每当梅季后的大伏天都会拿出来翻晒一下,为的是防止霉烂虫咬,我们见过几次。”一位老农证实说。
“回孙老爷,我们与黄欣一起长大,只因我们大伙都穷,没有山地,就常到他家山里去砍烧柴的,这山是黄欣家的没错,我们可以作证。”众人都纷纷说。
“唔,大家都作证这山是黄欣的,我也相信了。哎,李知县,你如何看,说说你的高见?”
“回孙大人,卑职之见,这山是黄家的可以肯定,不容置疑!刚才我请教过胡太爷,胡太爷也证实了这。因为黄欣之妻是湖塘下嫁过去的,胡太爷对此比较了解,再说湖塘下有一块山地也在鹰栖湾附近,并说此山里根本没有什么坟庄之类的建筑,都是陈家搞的鬼。只是这陈家很有心计,把事情做得很紧密,简直是天衣无缝,滴水不漏!老实说,卑职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孙大人,卑职并非胆小怕事之辈,不敢去惹陈御史,怕丢乌纱帽,实在是见少识短,无能为力呀。”李知县自责地说,“孙大人,卑职斗胆请您亲自去劳驾一趟,也许能发现其中的奥秘。假若天长日久了事情会更难办的。”
孙鬼头点点头,望了望胡太爷,胡太爷笑着点点头,算是赞同李知县的建议。孙鬼头招呼大家说:“诸位,有劳了,真是抱歉得很。今日孙某有事先行,失陪失陪。以后诸位若有用得着我的地方,打个招呼就行,孙某一定尽力。”说着给四周围的人们作了一个揖,回过身来,邀请李知县,“李大人,您去过鹰栖湾,已是熟门熟路了,与我一同去看看如何?”
“这是卑职份内之事,劳烦大人已使卑职惶恐不安,理应由卑职带路。”李知县笑着回答。
鹰栖湾在湖南群山之中,因此地避风朝阳,湖中老鹰多栖息于此而得名。离湖岸一里来远,三面环山,惟面湖有路。趁着空闲,容笔者先交代一下这陈家的情况吧。这陈家世居鹿山,家道平平,老太爷当年是个教书的先生,二十多年前在城北一带教私塾,为人很机灵,心里会打小九九,识得几分天时地理,对风水一门多有心得。一日来到烛溪湖春游,来至湖南山脚,见一山生得雄健奇特,似大鹏展翅,腾空欲飞,就打听湖边之人,得知此山名叫凤凰山。山脚下有一高坡叫鹰栖湾,地势高旷,靠山面湖,坐西朝东,两边各有一小山,左曰金鸡山,右为象鼻山,似鹰栖湾的两只靠手。陈先生取出随身携带的相盘一搁一摆,前后左右地一瞄,才发现这是块好风水地呀,就盯上了它。一个穷教书的,没有银两来买这块地,就心生一计,把他老祖宗的骨头用青布包好,半夜三更,埋在那儿,做了个不惹人注意的小土包,在小土包旁边栽了棵小树作记号。不出陈先生之料,二十年后,他的儿子上京赶考中了进士,做了当朝御史。陈家出了官,有了钱,本来理应把黄家的山整块买下来,但陈先生,哦,应该叫他陈老太爷了,觉得如此一来的话会暴露自己的风水是从别人地方谋来的,不光彩,怕别人指着自己的脊梁骨骂畜生,索性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因为此时的陈老太爷不同于往日的穷教书匠了,儿子做了大官,又有了钱,怕什么?为了掩盖事实真相,同时也为了光宗耀祖,就把祖坟的小土墩改造成了大坟台,立好了高大的石碑,并在山前的进口处起造了高大的牌轩,把这山地说成是陈家的,把黄家的山地给霸占了。为了迷惑群众欺骗官府,在新做的坟上用带草的山皮覆盖上,把石头伪装得黑不溜秋的,使人看不出一点新做的痕迹。同时在坟前的开阔地上建起了十多间房屋作了坟庄,这些坟庄屋都是从别处整栋整栋拆过来依旧样搭成的,看上去古老陈旧,没有一点儿新痕迹,似乎这屋是老早就有的。为了防止别人看出破绽,墙壁和一些有新动工痕迹的地方都用烟火熏黑。同时为了以假乱真,花高价买了很多蜘蛛放在屋内,几天以后都在墙角房顶结满了蛛网,看上去真是陈旧得很啦。这不,连精明的李知县都给蒙住了。
孙鬼头一行来至航渡桥,弃舟登陆沿山路逶迤南行。少时有一石牌轩兀立山路,气势雄伟,看来这就是陈氏山庄的正门了。转过山脚,前面豁然开朗。万绿丛中,一座古色古香的坟庄呈现在面前。这坟庄的规模在当地算是比较大的了,有十几间房子,四周竹篱疏落挂满爬坡藤,翠柏环绕,下有黄杏堆簇。正门是一扇厚实的大木门,黑洞洞的不知是哪朝哪代的东西,门上铜环被擦得锃亮却似新近所铸,两只石狮子老眼昏花,一左一右蹲在大门两旁。迎客亭黄柱灰瓦,放生池蓬草盖面。正门门楣上有一匾,上书“陈氏山庄”,黑底黄字,气魄倒也不小,不知出于哪代高手。所奇的是门廊上竟没有一副对联。庄里人闻得是孙大老爷驾到,慌作一团,赶紧把正门打开,管家领着庄中之人跪接,孙鬼头回礼。孙鬼头在管家的指引下进入大门。里面是一片很大的开阔地,一条长长的甬道用带花饰的长条石铺成,显得很气派,甬道尽头是一座大坟,坟头蹲着一对造型凶猛的石狮子,甬道中部有一座小巧玲珑的休息亭和一些曲廊水榭等轻小建筑。甬道两边是修剪得整齐美观的山地花园,花红树绿,生机盎然。管家一面暗中吩咐家人去请陈御史,一面恭敬地把孙鬼头与李知县迎到东面的客厅里。献茶毕,那管家给孙鬼头重新见过了礼:“孙老爷莅临山庄,有失远迎,小人不知大人驾到,万望恕罪。”
“不请自至,冒昧得很,请别怪罪。”“孙老爷来至山庄,使山庄蓬荜生辉,老祖宗九天之灵亦会欣慰。”
“请问管家贵姓?哦,是郑管家,久仰久仰。此次孙某偕李大人前来,一来想在老太爷坟顶培把土,坟前磕个头;二来,陈御史是个天下闻名的大孝子,回家时常住坟庄守祖坟。孙某今天趁着游湖余暇顺便拜访陈御史,聚聚同年之谊。”
“我家老爷多不在家,但时常提起您孙老爷,称赞您是个德才兼备、无私无畏的正人君子,是他学习的楷模呢。”“陈御史如此抬爱孙某,孙某真有些受宠若惊了。”
陈家大坟造在朝东的高坡上,从凤凰山上下来两条几乎是笔陡的小溪,似青龙一右一左护卫着。溪水汇聚在坟前的碧潭中,清澈见底,水中鱼游虾跃。林木森森的凤凰山恰如它的屏障挡住了西来的寒风,站在坟头的拜坛上,放眼远望,湖光山色尽收眼底,使人心旷神怡。这鹰栖湾确实是个好地方呀,孙鬼头感慨地想。
孙鬼头来到坟头,先恭恭敬敬磕了几个头,随后绕着坟转了起来,郑管家想跟过去,被李知县叫住了,李知县跟他东拉西扯,不让他脱身。孙鬼头绕到坟后边,趁人不注意,扯了一下坟头的茅草,那茅草竟整块地动了起来,孙鬼头把它稍稍翻转过来一看,虽说已经有很多的根扎下去了白刷刷的一片,但还没有与坟土完全融结在一起,一眼就可看出上面的茅草是覆盖上去而不是原生出来的,下面的新土很容易证实这一点。孙鬼头微微点头,他心里有些底了。
下了坟台,沿着回廊右行,这里有几间存放杂物的小屋,隔窗可以看清里面的东西。原来这里是存放祭奠物品的地方,里面放着祭桌、板凳、蜡烛盘、搓粉桶之类,看上去都是比较陈旧的东西,栋梁上、屋角里绷满了一张张的蛛网,与乌黑的土墙很和谐地糅合在一起,给人一种久远的感觉。孙鬼头赞赏着点点头,心说好样的,就是让我来布置也不过如此了。孙鬼头觉得陈家的造假水平很高,但总是有些不自然,大概是太逼真了吧,给人一种做作的感觉。因为这种蛛网密布的布置与坟庄明快整洁的总体风格是不相符的,甚至可说是格格不入的,给人一种欲盖弥彰的味道,因为越想使人相信的东西,越会使人犯起疑来。
小屋南首是一溜五间的大屋,也就是刚进门时坐落的地方,整栋屋旧柱、旧梁、旧墒墩、旧板、旧门、旧墙窗,真的是一旧到底,不给人留下一点新的视感来,孙鬼头更加佩服了,如果举行作假比赛的话,这特等奖非陈家莫属了。连我这样挑剔的人都相信这房子是旧的了,何况李知县?孙鬼头转来转去转不出个头绪来,不过他相信,假的就是假的,总真不了,不可能不留下一点痕迹来吧?孙鬼头陷入了沉思之中。天空中一阵燕子的“叽呱”声传来,把他叫醒过来,视线也随着跟了过去,原来是一对对的雏燕在屋中的梁上筑巢呢。孙鬼头心里一动,若有所思,再抬头看看梁上和屋顶,胸有成竹起来。
孙鬼头漫不经心地问后面跟着的郑管家:“郑管家,这山庄木料乌黑,该有些年代了吧?”“回孙老爷,这山庄是有些年代了,自我懂事起就有了。”郑管家毕恭毕敬地回答。
“照你这么说,该有个五六十年了吧?”
“差不多吧。到底有多少年了我也说不清。”郑管家脸不红耳不赤说得煞有介事,“孙老爷,您刚才和李大人也都看到了,这坟庄是有些年代了,老太爷的坟做在好风水上,陈家才会如此兴旺啊。孙老爷,您莫不是听到了一些谗言?”
“你道我孙鬼头是三岁小人呀,啊?!老实说我孙鬼头是谁都骗不了的,骗我的人还没生出来呢。莫说是自作聪明的宵小之辈,就是德高望重的王公大臣、儒墨名家也休想瞒得了我孙鬼头一时片刻!”孙鬼头回过头来,盯着郑管家,“郑管家,你说呢?!”
郑管家的心头紧了起来,偷眼看了看孙鬼头,只见他目不斜视、一身正气,心中害怕起来,只得小心应着:“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此时,外面来了个公差模样的人,见到李知县行了一个礼。李知县引着那个人拜见了孙鬼头,立在一边。原来李知县即将卸任,上面来了公文,请李知县速回县衙。李知县回过孙鬼头就告辞了。
刚回到客厅坐落,人报陈御史到了,话音未落,年纪轻轻,风度翩翩的陈御史一脚跨进门槛来,对着孙鬼头深施一礼,孙鬼头赶忙站起身来还了一礼。仆人重新献上茶来,两人寒暄一番,说些久仰之类的客套话。那陈御史年轻有为,深得朝廷器重,与孙鬼头同殿为官,因是同乡,互相稍有来往,关系还不算错。陈御史知道孙鬼头是个软硬不吃的人,自然对他是恭敬有加,小心备至。老父的所作所为,自己的心里明白得很,想来真不是味儿,但自己做儿子的又不好顶撞行将就木的老爹呀。为此事,陈御史的心里很不踏实,前半夜想想自己,后半夜想想人家,心里实在有些勿落胃。他知道孙鬼头今天来此,醉翁之意不在酒,拜访是假,挑刺是真啊。自己得百倍小心应付才是,否则的话就会吃不了兜着走。
仆人们都退出去了,客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了。孙鬼头直截了当地说:“陈御史,你我同殿为官,理应多为百姓办事,千万不能对百姓不住呀。”
“那是,那是的,晚辈年少无知,倘有什么不当之处,还望孙大人赐教。”
“哪里,我只不过是提个信儿,哪敢领受这‘赐教’二字?不过,陈大人,有人告你家强占民山,欺压百姓,可有此事?”孙鬼头单枪直入。
“这个..这个..孙大人,小人之言不可信。晚辈乃一知书达礼、晓知圣贤之道的读书人,又一直在外,再怎么说也不至于此吧?”
“陈大人,刚才听郑管家说,您家的祖坟已建造有年了?”孙鬼头转过话头。“这个..这个..您孙大人不是没有看到,这坟..这坟庄..”
“陈大人,我是看到了这坟、这坟庄!”孙鬼头的语气很重,“是啊,你爹的好心机呀,连精明的李知县都给骗了。陈大人,你是个明理人。俗话说狐狸再狡猾也会露出尾巴来,何况是这藏又不能藏、走又走不了的山啊。陈大人,这强占民山、欺压百姓该是个什么罪,您不会不知道吧?”
“孙大人,您给晚辈开玩笑了。这山是我家祖传的,那是不争的事实。如果不是我陈家的山,谁让我陈家在此做坟?如果不是陈家的山,这几十年的坟庄老屋是哪儿来的呢?”陈御史心存侥幸,硬着头皮说。
“陈大人说得有理,问得有力。是呀,面不改色心不跳,真让我孙某人佩服,佩服呀,佩服得很哪!不过,陈大人,会有事实来说话的。我看你啊,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陈御史见孙鬼头说出这样的话来,坐立不安起来,赶紧起身把门关了。
“陈大人,孙某已打听得一清二楚,三明四白,确知此事非你所为。但是你作为儿子,不能劝阻老爹做此不义之事,也有很大的责任,你以为能瞒天过海、侥幸得逞?错了,这是自欺欺人!门背后拉屎总要天亮,‘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这样浅显的道理总懂吧?好,我现在先问你,这山既然是你祖传的,请你拿出山契凭证来给我看看,别人不敢问你,我倒想见识见识,拿不出来是吧?千万不要说被火烧了之类的话来搪塞,我不听这种话。”孙鬼头停顿了一下,见陈御史没有做声,就接着说,“陈御史,我去坟头看了看,有件事请教您,您家坟顶的茅草怎么都是无根的,是不是你家的特产呀?第三,不管你爹用什么办法,用烟熏也好,用蛛网绷也好,掘来大树充年代也好,但有一点是谁也不能做到的,那就是最最高明的匠人都无法把拆落下来的瓦片再依原样上瓦归上瓦、底瓦归底瓦原封不动地盖上,不信你去试试,要不留一点痕迹那是绝对不可能的。我再问你:五六十年的老屋,上面没有一点瓦泥,没有一株瓦松,没有一只燕子窠能说得过去吗,能让人相信吗?”他坐下来,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静候着陈御史的反应。
陈御史听孙鬼头说得有理有据的,把自家的阴谋全戳穿了,料想再也瞒不住了,就“扑通”一声跪在孙鬼头的面前:“孙大人,晚辈不知家父所为,知道此事后木已成舟,多次劝家父,无奈家父年岁已大,固执得很,我不敢过分顶撞快进棺材的老爹,以至于铸成大错。今老父已患绝症,命若悬丝,本想待老父归天以后,改正此错。但虽说不是晚辈所为,然而‘父债子还’,天经地义,请孙大人看在同乡的份上多多包涵。倘能给晚辈周旋,那晚辈更是感恩不尽。”
“陈大人,先别急,孙某刚到庄门口,见‘陈氏山庄’匾额之下尚缺一副门联,给你补上如何?”孙鬼头站起身来,踱了两步,“浅的不行,深点的又怕别人看不懂。噢,对了,陈大人,我们用个旧联新词怎样?依我看,还是‘天生儿子都是贼,偷来风水葬爹娘’最贴切。陈御史,你看如何啊?”
陈御史无地自容,边磕头边说:“孙大人,卑职年轻,又一直在外任职,实不知家中之事。真是愧煞晚辈,无颜面对父老乡亲啊。”
“陈大人,这强占民山、欺压百姓,按大明律该当何罪你是知道的,不消孙某人多说。你我同殿为官,又是同乡,可说是有缘得很呢。陈大人,十年寒窗,三考成官是多么不容易,此事不是你亲手所为,不得全怪你,既然已经明知是非了,我也不想给朝廷添麻烦,兴师动众的有什么好。陈大人您说请我做个和事佬,孙某呢,今天也破一次例。嗨,家丑不可外扬嘛,是不是?得过且过算了,谁让我们是同乡呢!”
见孙鬼头竟答应了自己的要求,不再追究自家的事,还肯为自己做调解人,陈御史真是喜出望外,心头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孙鬼头,谁说你是鬼见愁,铁石心肠,依我看哪,你不是很有人情味吗,这是陈御史此时此刻的心里话。
“孙大人,我家新买有一块山地在黄家山脚,离这里很近,面积比这儿大个一半多,柴草茂密。本想给黄家对调的,因老父之故,没有施行,若黄家肯的话,愿换于黄家。另外,黄家所有的损失全由我加倍补偿,当面去赔不是,求得他们的原谅。孙大人您看可以吗?”
“陈大人,你知道,孙某这样做是徇私枉法的,理应办得越快越好,越稳妥越好,倘若一有差池,你我都会连累着一起倒霉的。”
陈御史点头称是,马上备轿,派人把黄欣抬了过来。孙鬼头做了保头人,把两边的人糅合在了一起。陈御史给黄欣行了礼,替他父亲赔了罪道了歉。黄欣呢,也是个爽快人,气出了,理说明了,心里一舒畅,也就没有事了,这天大的事干戈未动就化解了。陈御史又另外送给黄欣一百两银子,资助他儿子去读书,以后好去考功名。
事后,孙鬼头私下里给人说:“看这陈御史通情达理的还是个好人,朝廷又委以重任,又是同乡,没有这几点,嘿,事情就不是这个结局了。”他承认,这是他一生中第一件,也是唯一一件“徇私”案。这真是智断疑案解民冤,“徇私舞弊”留人情。
第四回 瘟县官受惩落横河 穷陈生独日发大财
由于海水直接从姚江涌来的缘故,一过石堰,东横河的水势就大了,变得气势磅礴起来。石堰以西约五里,有一山兀立江南岸,北面十分陡峭,浑似横空出世,人坐舟中望之则有高若入云之感。其实这山乃翠屏山脉中一座名不见经传的小山,只因独处江边,看上去则有些突如其来的感觉而显得很伟大了。它叫陈山,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此山的成名应归功于东汉的高士严光严子陵。当年严子陵不肯入仕为官,在此布衣蔬食,隐居终年成为千古美谈,这陈山也就跟着出名了。千百年来,它成为历代官僚、文人墨客凭吊怀古、揽胜觅迹,或者抒发失意之情的首选之处。河北面是轿马官道,渡河方能入山。河边有渡口,渡口有条石砌成的渡船码头,两岸各有一块上写“客星古渡”的石碑歪斜地插在河岸上。来往的人不少,但渡船的生意看上去不太好。那些做官的人来这里是有官船的,文人墨客们也是结伴租船而来。码头上泊满了众多的游船,只有两只破渡船泊在北岸,等待着生意。
孙鬼头已经好几年没来这里了,这次回乡缠不过兴儿,又有空闲的时间就来了。孙鬼头隔河观山,只见林木森森,郁郁葱葱,心想还是老样子,只是看过去在河边多了几个木质牌坊而已。他来到岸边渡船旁,招呼了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摆渡者。那年轻人正在埋头读书呢,听到喊声赶紧把书卷成个筒塞进怀里,麻利地解开带头索,扶着孙鬼头上了船。兴儿护住孙鬼头,在他旁边坐下了,那后生等孙鬼头二人坐稳了,用撑杆在岸上轻轻一点,渡船就悠悠地向河中心荡去..孙鬼头望着那轻捷的身影,很欣赏地注视着他,那后生被他看得不好意思起来,红了红脸。孙鬼头笑着问他是哪里人氏,姓甚名谁,家况如何。那后生不卑不亢,边撑船边回答,深得孙鬼头的欢心。原来这后生名叫陈生,家就住在这陈山脚下,父母早亡,没有兄弟姐妹,靠着一只祖传的破渡船撑渡为生,由于生意清淡,有时连吃饭都成问题。孙鬼头试探着问:“陈生呀,我看你一心一意撑渡船赚饭吃算了,读什么书呢,这书又不能当饭吃是不是?”
“我看先生是个读书做官人的模样,说这样的话未免有些浅见了。不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等诱人之言,但是最起码读书能懂事理、明是非、增知识、使人聪明这些是绝对不会错的。我想,我陈生现在尚在为生活而逼撑这破渡船,但以后说不定来个时来运转,或者南山观世音菩萨大发慈悲,暗中助我一臂之力,让我陈生乘风直上九重天。哈,那时没有扎实的功底,就是有了很好的机会也做不成什么,岂不是什么都来不及了吗?”
孙鬼头被陈生的哲理之言和诙谐的话头逗笑了,很喜欢他,心想此子只是时运未到,将来准定大有作为,有心想成全于他,又苦于自己两袖空空,无法给予资助。
“陈生啊,如果有了钱的话,你有什么打算?想不想上京赶考?想不想做官?”
“想!连做梦都想,但是想归想,钱不会自己从天上掉下来。倘若以后真的有了钱,就读它几年书,定会去赶考。若侥幸得个一官半职就做个老百姓人人都喜欢的好官,为穷苦大众办好多好多的事情。这样啊,才不枉了来世一趟。”陈生满怀着憧憬,眼睛都放出光来。
“陈生啊,难得你有此真挚的爱民之心,菩萨会帮忙着力的。”孙鬼头被感动了,他的心里已经装下了这个刚刚认识的撑船小伙子了。
孙鬼头主仆二人上了岸,陈生说什么也不肯收渡费。后来孙鬼头差点发火了,陈生才收了几个钱。
上了码头,路旁有一小亭,全部由石料筑成,仅容二三人落脚。亭子面路悬匾一块,上书“倒履亭”三字,亭中有一块三尺来长、尺半来宽的石碑横卧着,正反两面都题着“严光倒履处”五字。兴儿很不明白,这“倒履”是什么意思,就问:“叔,我们游过三关六码头,吃过奉化芋艿头,这‘倒履亭’还是第一次见到。叔,您给我讲讲这倒履亭到底是什么意思,有什么出典呢?”
“履,就是鞋,这你晓得,倒履就是把鞋倒着穿,就这么简单。”“既然这么简单,有什么可纪念的,还盖个亭子?”兴儿嘀咕着说。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相传当年严子陵被他的同窗光武帝刘秀请去做官,他在皇宫里与刘秀共商国是,同吃同住同睡了十几天,别人认为最为荣耀的事儿在他那儿成了活受罪,最后还是决定离开这危险之地,因为伴君似伴虎嘛。给皇帝明着说,肯定不会成功,因为皇帝很器重他,根本不会放,就决定三十六计走为上,逃!去过自由自在的平民生活去!趁着皇帝不注意,瞅个机会,偷偷地跑了出来。光武帝发觉后很是挂念,就赶忙发兵前来追赶。严子陵逃啊逃,逃到这江边,渡过江到这个地方,准备上山。此时大雪过后,积雪有几寸厚,他有些犹豫:若是这样上山去,雪地上肯定会留下一串串的脚印。岂不是明明白白告诉后面的追兵吗?不行,若如此岂不前功尽弃,成为瓮中之鳖?怎么办?环顾四野,茫茫之中没有一处可以藏身,追兵说到就到,真把他给急死了。他低下头来,寻思着脱身之计。突然他发现了一来一往的两行梅花鹿的脚印,时而分开,时而又合拢,错综复杂,难辨去来。严子陵眼睛一亮:对了。他迅速地脱下草鞋,把它调过头来穿上,用鞋带紧紧缚住,就迈开大步赶上山来。不久一队兵马渡江后循踪来到这里,发现有一行脚印自山上下来直至河边,以为严子陵乘船远遁了,难知去向,就回去复命了。此处倒穿草鞋的地方就是‘严光倒履处’,后人为了纪念严子陵,就在此建了个石亭——此亭自然就是‘倒履亭’了。”
“倒履亭”一箭之地有一座小竹桥,架在碧波荡漾的小河上,人走上去晃悠悠的,此竹桥称为“陈山桥”,桥下的河叫“陈山江”。陈山江与北面的大江在竹桥西面不远处拐弯的地方相通,有闸门相连,称为“陈山闸”,拦住了海水。陈山江两岸古樟成荫,有好多文武牌轩竖在江边。几户人家散居在山脚下耕樵渔织,过着清淡贫穷的生活。过竹桥依河东行百步,路往南拐,须臾见一高大的石牌坊耸立在路中,高有三丈余,宽约二丈半。整座牌坊精雕细刻着各类花鸟图案,石头已经有些发黑,看样子已经有好些年代了。牌坊前立着两块石碑,左右各一,上书“文官下轿,武官下马”,给本来平和的气氛猛然增加了威严和庄重,甚至压抑。牌坊正中“高风千古,清节流芳”八字,笔力雄健,气势豪放。两边望柱上各有联,左曰:“何处是汉家高士,”右曰:“此地有天子故人。”乃仿北宋苏轼手迹,几可乱真。穿过牌坊,就来到了山脚下的严光墓前,华表高耸,气派异常。墓道很大,前有石人石马,两棵巨大的柏松耸入云端。孙鬼头不信里面葬的真是严子陵,为什么?因为光浙江就有好几处说得头头是道的严光安息处。但不管怎样,还是入乡随俗,上坟台拜了几拜。
拜过了严子陵坟头,就走上了山路。山路崎岖不平又很陡峭,很难行走。叔侄俩走走停停,一会儿来到半山腰,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孙鬼头招呼兴儿休息一下停会再走。兴儿答应着,擦了擦头上的汗水,抬起头来,只觉得前面空旷起来。呵,原来不远处有一座亭子,就给孙鬼头打了个招呼,两人望着山腰之亭爬去。
走近一看,见此亭有八柱,上盖琉璃瓦,柱子油漆得光光亮亮,分明是新近才盖起来的,亭名“华清亭”。有柱联一副,东曰:明月清风戴一顶蓝天粪土荣华;西曰:不事王侯踏三尺净土激浊扬清。孙鬼头见到“华清亭”三字猛然记起“华清泉”来,就吩咐兴儿去附近找找“华清泉”。不一会儿,兴儿回来了,孙鬼头喝了兴儿带过来的泉水后觉得舒服多了。兴儿告诉他这泉水是在附近地方找到的,果然不出所料,这“华清亭”是依“华清泉”而取名的,这“华清泉”正是当年严子陵的饮用之水。两人进得亭来,见已有好几人坐在亭中,他都不认识,看上去全是一些读书之人,好象在争论着什么事儿。孙鬼头二人在亭子的角落里坐了下来,没去打扰他们的谈话。
亭子建在山腰的高岗之上,放眼远眺,山下的东横河船行如梭,帆影片片,怪不得称它为快船江呢。河后是成片成片的桑柘地,碧绿似蓝,远处的田畈上金黄色的油菜花开得正猛,似锦绣地毯铺满大地。辽阔的三北平原上点缀着众多形态各异的碧玉小山,似一颗颗绿色棋子镶嵌在巨大的彩屏上。杭州湾尽收眼底,帆宽桅粗,鸥鸟汇飞,孙鬼头真被家乡的美丽风光陶醉了。
一阵喧闹声,亭中又陆续进来了几位穿戴整齐的人。其中一位生得气宇轩昂、与众不同,虽说年纪已有六十挂零了,看上去仍很健壮、威严,透出一股独特的书生气来。见那老者进来,亭中诸人都纷纷起立,有的打躬,有的作揖,大家把他搀扶着落了座。听他们的言语,孙鬼头才知道来者是县中名人,大名鼎鼎的余姚钟岳书院的新任院长,王阳明的嫡传子弟钱老夫子,此老以前在台州做着个教授,前年退居家乡接任了这个职务。因为人忠实,学问醇厚,深孚众望,孙鬼头素闻其名而未谋其面,真想上去会会这老夫子,又恐怕他们有事,打断他们的雅兴反为不美,还是坐着听听吧,免得给人家带来拘谨和不安。
钱院长坐下来,笑呵呵地问:“老朽刚至山下就闻得诸位的高谈之声哪,不知有何值得高兴之事,说来也让老朽开心开心如何?”坐在他下首的年轻人接口道:“老先生,哪有什么喜事啊,大家坐在这里发牢骚呢。我们在担心自己的前程呢。”“唔,担忧?担忧前程?读书人的前程与什么可担忧的呢?说来听听,说来听听。”
“老先生您说说,假如现在的官可以用银子来买的话,读书还有什么用?学问还值什么钱?我们读书人的前程何在?出路何在?”钱院长对面坐的是位文质彬彬的中年男子,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哎,诸位,此话怎讲,此话怎讲啊?有谁卖官,又有谁买官了?无凭无据的可不能乱说啊,啊?”
“钱院长,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先生,现在贪官污吏横行,奸人恶霸当道,贤者受排挤打击,恶人得重用做大官。先生你没有耳闻吗?”
“也许是有这种现象存在。不过,我劝诸位应往主流上看问题,好似一个健康之人偶尔会生病一样,社会也是这样,总会有一些阴暗面存在,否则现实也就不成其为现实了。年轻人,你们不能以点否面,更不能管窥啊。”
“先生,您老说的是有道理,可是实际碰到了就会恨得牙根痒,不吐不快啊。比方说,我们余姚来的那个新县官您知道吗?那是个不学无术之辈,专会钻营拍马。去年呢,他把自己的亲妹子给了府台老爷做三姨太,不知怎的就当上了县官!你说我们能不愤慨吗?”
“真的有这回事?我怎么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县城里都是一班奉承拍马的势利小人,对新县官歌功颂德拍马屁还来不及,谁会说他半句坏话,谁又敢呢?您老深居书院,埋头学问,哪会听得到?嗨,先生,就算您老知道了,回天有术吗?”
是啊,一个读书人只懂得几句“之乎者也”,有何作为呢。刚才的一番话,钱老先生自己也觉得是自欺欺人,但它总是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可以给书生们提提精神,不至于更加消沉,更加颓废。但事实已经摆在眼前,还能再说什么呢?是啊,读书人的前途何在,钟岳书院的出路又何在?他不敢再想下去了,也不敢再坐下去了,人也似乎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嘴里一个劲说着:“世风日下,世风日下啊。”在同来人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下山而去。
华清亭内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几乎连自己的呼吸声都能听得到。尽管是夏天,山风吹来仍有些凉意。孙鬼头望着下山而去的钱老夫子,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本想追上去安慰他,想想也是多余的,更会徒添他的烦闷,只得作罢。孙鬼头是个什么都搁不住的人,不知那些书生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话就得管一管了。他站起身来,踱到石桌边,双手一抱拳:“诸位仁兄,刚才听得众位说起新县官,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些书生正无处出气,见有人来打听,就一五一十地全部告诉了他。
原来李子兴李大人任满卸职,调往海宁去了,马上就有新县官上任。但新来的县官是个心狠手辣爱钱如命的人,名声很是狼藉,人还未至臭名声就先过来了。他是靠金钱和裙带关系才捞到这官位的。老百姓很害怕,认为他一来,肯定连地皮都会被他刮干净的,但他是县官,是老爷,谁能奈何得了他呢?他们是一些读书人,哪有什么力量来对付他呢?只能在此发泄发泄,真应了句“野山背后骂知县”的老话。今天上山拜拜严子陵,日后呢也来个耳根清静,眼不见为净,隐居陈山,潜心学问,不问世间之事。
孙鬼头听后大笑起来。众人很是不解,都不以为然地摇起头来。孙鬼头笑过后,正色说:“诸位仁兄,严子陵的高风亮节应该继承这没错,但愚以为若步其后尘则有商榷的必要了。”众皆愕然。孙鬼头望了望山顶,好象与严子陵交流着什么,一会儿收回目光,语声放得缓和起来:“想当年严子陵生于乱世,不事权贵自有他的苦衷。谁不想为国出力啊?你们想想,总不能给乱臣贼子王莽去帮忙吧。后来光武帝又想让他成为太庙里祭桌上的牲牛,他肯吗?”孙鬼头望着他们,“现在的情况与严君所处的年代有天壤之别。如今你们这些伟男子立于盛世,理应轰轰烈烈地干一番自己的事业。不是说雁过留声吗,何况你们这些顶天立地的血性汉子!严君的隐居自有历史条件的制约,如果你们在此所谓的隐居,则会成为千古笑柄。我等应把自己的一切献于国家,才能对得起养育我们的双亲,对得起培养我们的国家啊。诸位,振作起来,切不可消极待世,应与恶势力斗争,斗败他们!这样活着才有意思,是不是?”
一番话,把众人说得点头称是,心里舒坦起来。众人见孙鬼头举止不凡,谈吐高雅见地独特,皆想结识于他,纷纷请他留下名来,好日后拜访。孙鬼头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了大家,大家才知道这个瘦小的汉子就是大名鼎鼎的孙鬼头,齐齐告罪参拜不已。孙鬼头从他们那儿打听到这县官今天过些时将从山下经过去县城上任时,就呆不下去了。他要去会会这位县官老爷,看看他到底是何等货色。如果实在看不上眼的话,不妨给他点苦头吃吃,给他个警告,灭灭他的邪气,或者说给他来个下马威。就告辞了众人下山来。兴儿提醒说还要去山顶看看,孙鬼头解释说:“兴儿,叔今天要去办一件很有意思的事。去山顶嘛,以后有的是时间,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只不过有几亩开阔的空地,过去有严子陵隐居时的几间老屋,但肯定不是真的,就算是真的,又有什么意思呢?你说是不是?再就是有一座规模不大的书院叫‘高节书院’,三年前也被一场大火烧掉了,只剩下了一片断墙残壁。兴儿,叔今天保你看一场好戏,肯定比上山好得多。”
兴儿一听有好戏可看,心里高兴起来,快步赶上了孙鬼头。
见孙鬼头主仆二人匆匆而返,陈生好不奇怪,就放下书来,塞入怀里,迎上前道:“先生,这么快就转回来了,没有去山顶啊?”
孙鬼头没有回答他,在岸边柳树下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探头往东面江上望了望,见没有什么动静就转身问陈生:“陈生,你知不知道要来个新县官?”
“哪会不知道呢!大伙都在议论呢。听说今天要在这里过,要收埠头费呢,这不,好多船家都避去了。”
“埠头费?埠头也要收费?”
“这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这不过是巧立名目狠心了些而已。要说来的这县官,吃人不吐骨头的,今日的埠头费呢,只是发出的一个小信号,厉害的还在后头呢。是啊,‘做官不贪财,隔江过海干啥来’呀。”陈生由于气愤的缘故,说话很直爽,口中自然少遮拦,发觉兴儿在拉自己的衣襟,才不好意思地望了望孙鬼头,吐了吐舌头,赶快住了口。
“兴儿,他说得有些道理。我说陈生,这种人不得人心,对他应该怎么处治才是呢?”“依我之见?嘿,我一个小小老百姓,去处治一个县官老爷?笑话!他不来处治我就百事大吉了。”“我说的是如果你有这个能力的话!”孙鬼头加重了语气,
“你能怎么办?”
“不让他当这个官,对他处罚!”
“记得牢啊,等你以后做大官的时候可不能用这样的人。”
孙鬼头的话把陈生逗笑了。
“陈生啊,我说的可都是正经话,如今不让他当这个官,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这须经过朝廷的决定,对他处罚也应有一定的途径和程序。但是能不能给他惩罚呢,我说我们让他吃些苦头。哎,这些人对金钱看得很重,比命还要紧。我们就放他一次血怎么样?让他以后做起事来检点些。”
“先生,对这种人,我们避之惟恐不及,还敢招惹于他?”陈生小声提醒着说。
孙鬼头不答陈生之言,沉思片刻转过身来问:“我说陈生啊,你想不想发财?”
“哎呀,先生您不是明知故问吗?哪个穷人不想发财?只是'心里想发财,运道还未来'啊。”
“陈生,你这话只说了一半,不是还有一半吗,你知道不?你真的不知道?那我来告诉你吧。那就是'只要运道好,不用起大早’是不是?说不定你陈生观世音菩萨真的着力了,要发财呢。哎,我来给你看个相。”孙鬼头审视起陈生的头来,“好相,好相,天庭饱满,地角方圆,鼻正口方。哎,陈生你印堂发亮,必主大财。”装模作样地把陈生惹得笑不过气来。
“别笑别笑,我讲的是真话,你不相信?我们笑归笑,说归说,要是运道真的来了你要不要呢?”
“运道来了,谁会不要?不过,君子爱财应取之有道才是。”
“好吧,就让你来个取之有道。你可知道,取财必有风险,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量了。”
“只要不抢不偷不骗不拐,辛苦点背着风险当然是应该的。”
“既然有如此决心,我今天就成全于你,陈生你过来。”孙鬼头附着他的耳朵一五一十地授起计来。
陈生听了连连摇头,连说不敢不敢。孙鬼头向他保证,只要如此这般,以后的事全不用你管了,一切全由他负责,保你赚钱发大财。陈生见孙鬼头是个正直之人,定不会欺骗自己,看他的样子似乎是个大官呢,莫不是自己真的是瞎眼地鼠天照应,今日果真交上了好运,碰上财神爷啦。对,试试吧,就算不成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破船一只,光棍一条,豁出去了,就冒一次险吧——答应了。
此时东横河上雾气早散,清风阵阵,天已快晏了。不长时候,上流徐徐驶来一艘大船,船上披红挂绿,船头旌旗招展,威风凛凛,“肃静”、“回避”牌子插在两舷上。一班衙役耀武扬威,吆五喝六,铜锣大鼓敲得山响,声音传出老远。船家们见了,纷纷避向岸边,抛锚泊住,惟恐招祸。官船船头宽敞的甲板上一位官员锦衣绣袍,在几个人的陪同下围着桌子饮酒猜拳喝得脸红耳赤,几位打扮得十分妖冶的年轻女子侍在左右,时而与席中之人打情骂俏,搂搂抱抱,真是不堪入目。孙鬼头一看就知道是个瘟官,肺都快气炸了,真是耳听不如眼见。本想稍稍告诫他一番就可以了,现在一看,孙鬼头心一横,哼,让你吃个大苦头!孙鬼头的眉头此时结成了个大疙瘩,见官船驶近就吩咐陈生:“上!”
陈生驾着渡船,等在那儿,见孙鬼头一声令下,心一横,用足力气,把竹篙往岸上使劲地一插。“呼”,渡船飞快地射向河中。少时,“嘣!”一声巨响,两只船使劲地撞在一起,陈生立脚不住,尽管早有准备,还是被弹落水中。渡船散了架沉在水中,几块船板漂向下流..陈生长在河边水性很好,不一会爬上南岸,呆呆地看着事态的发展,预测着自己的凶吉祸福。那官船被渡船出乎意料地全力一撞,顿时左右摇晃起来,船头上的桌椅板凳都翻转了,酒杯碗盏齐齐地飞了起来,县官老爷的乌纱帽掉在了地上,一时间尖叫声、怒骂声四起,一片惊慌。官船落帆停了下来,徐徐泊向南岸。县官气得不得了,稍一回过神来,就吩咐差官上岸捉拿肇事者。船停稳后,船上放下块长长的狭狭的木跳板来,小心翼翼地铺在船岸之间,船上马上窜下来几个如狼似虎的差役,把一身湿透的陈生抓住往船上拖。
孙鬼头一见时机已到,就慢腾腾地背着双手,迈着方步踱了过去:“且慢。”
那差役见有人竟敢出来阻拦,上下打量了孙鬼头一阵子,瞪了瞪眼睛:“你是不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妨碍我们执行公务?”
“公务不公务你们自己清楚,我只是路见不平,出来说句公道话,你们这样欺负老百姓怎么可以。”
“嘿,想不到个子不高,胆气倒不小。原来还是位拔刀相助的大侠客呢!少管闲事,滚远点!”那衙役蛮横得很,一把把孙鬼头推出老远。
那县官在船头上看着竟有人顶撞和阻拦,火冒三丈,朝着岸上的差役说:“何方刁民竟敢阻拦本官执行公务,连同此人带上船来,回衙发落!”
“我明明看到你们的大官船撞翻了人家的小渡船,不赔礼说好话,还要行凶抓人。旁人说句公道话,又算得罪了你们,也要抓去问罪。嘿,真是没有王法了。”孙鬼头无奈地摇着头笑了笑说。
县官在船上正冒着火呢,听到这句话,更加来气,嘴角一歪,轻蔑地说:“王法?什么王法!在余姚一亩三分地里,老子的话就是王法。”那官员趾高气扬,根本不把个子小小的孙鬼头放在眼里,“你懂了吗?”
“我懂,我懂了,我算服了你啦,‘余姚的一亩三分地上,我的话就是王法’!”孙鬼头重复着县官的话,朝着围观的群众说,“众位乡亲们,县官大人的这句话听见没有啊?”众人都喊:“听见了!”“哦,都听见啦,好,以后可是要给我作证的啊。”他转身朝船上说,“县官大人这句话想赖都赖不掉了。”
那县官自知失言,又一听孙鬼头这话,似乎话中有话,软中带硬,看样子有些来历也未可知,就不敢放肆了,口气放得和软起来了:“啊,这位先生请了,请问你是何人,高姓大名?”
“我是谁这不重要,你县官大人看我能是谁啊?只要在理,管它个屁!县官大人你说是吧。怎么,一定要知道我是谁,好以后给我穿小鞋是不是?我是个爽快人,索性告诉你吧,报复不报复是以后你县太爷的事了。”孙鬼头大声地说,“竖起耳朵,好好地听着。本人乃孙家境人氏,姓孙,名如法,绰号‘孙鬼头’,人称‘鬼见愁’的是也。不用你县太爷审问了吧。喂,我说撑渡船的小伙子,我们乖乖地到县衙里吃十二两头去认罪伏法吧。谁让我们犯了他县官大人的王法呢?”说着拉起呆若木鸡的陈生欲上船去。
那县官一听“孙鬼头”三字,如雷击中一样,双脚不由得筛起糠来,没有旁人的扶住,肯定会软瘫在地上了。啊呀,我的妈呀,你为啥不给我多生一只眼睛啊?若多给我一只眼睛,今天碰到“鬼见愁”早就认出来了。今天撞在这孙鬼头手里可就倒霉透顶啦。那是个天皇老子都不怕的主,我一个小小的县官,他用小指头一抹就会完蛋,加上做知府的妹夫也不够他踢一脚的呀。嗨,也怪自己太张扬、太过分了,这,这,这怎么办呢?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有什么办法能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呢?他真的六神无主,发起呆来。师爷在他的耳旁一阵嘀咕,才使他清醒过来。是呀,只得下去求得他的原谅才是唯一的办法。他连滚带爬地下船来,刚到跳板中间,一阵风吹来,船一摇晃,县官吓了一跳,心里更加慌乱起来,一脚踩空,“骨碌碌”滚下河去,丑态百出,众衙役赶紧跳下河去把他救了上来。
县官翻着白眼,吐了几口河水,才回过神来,爬了几步路,跪在孙鬼头面前:“卑..卑职参见孙大人、孙老爷,卑职有眼无珠,冒犯大人,望大人宽宏大量,饶了小人吧。”
“啊呀,县官大人你何出此言哪?跪在这里让人看了多不好意思,有失你县太爷的体面。不过,若不是我孙某人,换了别人的话,将对我们如何处治?剥皮,抽筋?是蒸着吃,还是煮着吃?”孙鬼头调侃着说,百姓们都被逗笑了。
“孙大人,卑职该死,卑职该死。”那县官不住磕头求饶。
“你是该死!”孙鬼头大喝一声,“'为官不与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番薯’!你不但没有给老百姓办事,没有给老百姓作主,反而欺压百姓,危害百姓,我看你着实应该去反省,去坐牢伏法,连卖番薯的资格都没了。”
那县官一听孙鬼头的话,心想这下全完了,身子一软,瘫在了地上。
“我说县官大人,你身下的这块河塘地可不是我孙某人的,不用你丈量。我是没有资格和权力卖给你的。起来吧,你自己说说,像你的所作所为该如何处治?”
县官一听孙鬼头的话,似乎还有转圆的余地,真像捞住了一根救命稻草,连忙爬起来跪住了:“孙大人,只要您饶过了我这一次,我定会痛改前非,好好做官。孙大人您高抬贵手,给我一个自新的机会吧!”
“嘿,看你这官得来也不容易,马有失蹄,人有失言,谁没有过失呢,得过且过。我说县官大人,你过来。”待县官一爬近,孙鬼头就在他屁股上重重踢了一脚,“记住,好好为官,否则的话还会掉下河去!这是一个教训,也是一个警告。当然请你放心,我会记着今天的事的,如若不然,我会连本带利算总帐的。我孙某人的为人你可要打听清楚,免得到时候说我不通情理,翻脸不认人。”
“是,我一定牢记您的教诲,为民办事,好好做官。”
“县官老爷,这前头的大事我不追究了,到此为止。只是你撞翻了人家的渡船,使他失掉了吃饭工具,以后讨老婆养孩子都靠它呢,总得赔吧,是不是?好,既然愿意赔,我就问问他吧。”孙鬼头招呼陈生,“哎,我说撑渡船的小伙子,你要他赔多少银子啊?说个数,十赔九不足的。”
那陈生见事情闹到这地步已经够大了,再下去的话,恐怕难以收拾,自己晦气吧,虽说孙鬼头的官比县官大得多,但县官毕竟又是现管啊,弄不好以后给自己穿起小鞋来就麻烦了。想到这里,就双手一摆,意思是说此事到此为止,不要什么赔了。
孙鬼头见陈生双手一摆,马上说:“县官大人,他要你赔十万两银子,今天我好事做到底,再做个和事佬吧。这样吧,我说小伙子心平点,你说的数目呢也大了些,县官受力不住,依我看,打个对折拦腰甩,赔个五万两就算了,行不行?”
肉痛归肉痛,县官毫无办法,但转念一想,保住了乌纱帽已是万幸,不能再计较别的了,就乖乖地拿出上任十万的一半,灰溜溜地走了。
那陈生赔得了银两,安心读书,几年以后考中进士,做了个好官,此是后话不提。这真是“仗义行善惩不仁,罚来银两助书生”。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
第五回白掌柜无故乱骂人孙鬼头巧治铁公鸡
前次惩治了盐法道后因朝廷紧急召见,匆匆地回到了京城,孙鬼头的山南之行只不过短短几天就中断了,好似蜻蜓点水,依他自己的说法是只过了个瘾而已。这次休假在家,他决定去多待些日子,让自己满足满足,充实充实。所以,一到农忙时节,他就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山南之行。
有话则长,无话则短。孙鬼头一行一连在几户人家里干了六七天,背也酸了,腰也痛了,真希望休息个一天半日。凑巧得很,第二天下雨了,孙鬼头他们睡得老晏,随后来到了镇上。
这是一个典型的江南小镇,顺着东西向傍河而建。河上商船云集,桅杆林立,街上商贩众多,百货充足。趁着下雨天清闲些,街上有很多人在买必需的农用物品,人比平常多了些。街上的热闹景象自不必说。
孙鬼头一行在街上逛了半个多时辰,来到一个十字街口,街道宽广,四通八达,不知该往何处为好。抬头四顾,见西南面有一幢二层小楼,古朴典雅,在低矮的平房中有鹤立鸡群之感。正想问问是什么所在,一幅旌旗悬着被风吹得“哗啦啦”地响,孙鬼头一眼瞟过,见上头有个斗大的“酒”字,大喜起来。呵,原来是爿酒店!他就招呼大家去酒店里坐坐。这酒店有三间店面,门楣的招牌是镶金的,有丈把长,尺半来阔,上书“聚仙楼”三字,古色古香,比较气派,做工也很讲究。门柱上有一联:名驰三北五百里,味压杭湾第一家。孙鬼头一见此联,心想酒店不大,口气倒是不小,不如进去吃它一顿,看看到底是否吹牛皮。进得门来,里面窗明几净,凳桌一尘不染,雪白的墙壁上挂着一些字画条幅,倒也有几分文雅之气。孙鬼头点点头,心说在乡村小镇,能做到这些,已经很不错了。
店伙计见客人到,很热情地把他们引到了楼上的雅间里。这雅间比楼下胜了一筹,地面打过蜡,墙面用黄漆漆过,发出柔和的光来,一道屏风把楼上宽阔的空间一分为二,既舒适又不觉空荡。屏风中八仙过海、断桥相会、贵妃醉酒等画惟妙惟肖,李太白、杜工部、双苏之名句条幅悬在板壁上。南临窗,窗下是整洁的街道,清澈的小河,拱形的小石桥,流动的人群和广阔的田野,远处是起伏连绵、横亘高峻的八百里四明山。他们刚一坐定,店伙计上来在每人面前桌子上放上小盘子,小盘子上面放上茶盅,把一块雪白的绒布放在旁边。伙计前脚下楼,后脚就上来位如花似玉的姑娘,给每人的茶盅里放上一撮茶叶,随后续上沸水。一会儿雅间里就弥漫起一股清新香浓的茶味来,闻起来真是舒服极了。同去的阿新、阿华和阿四哪里见过这种架势和派头,不禁有些拘谨起来。孙鬼头笑着说:“今天,我请你们兄弟喝酒吃饭,算是聊表感激之情。没有你们,我能来这里打稻种田?哈,弟兄们,等会儿放开肚子吃,放心大胆吃。放心吧,我孙鬼头有的是银子。告诉大家,吃了也白吃,不吃白不吃。”“那我们不成了吃白食的李光大啦。”一提起李光大,大家的话头就多起来了。孙鬼头想想时间还早得很,正愁不知如何打发呢,就提议他们来讲讲这李光大的故事消遣消遣。大伙东推西推,都说晓得是晓得些,就是不会讲,讲不周全。阿新建议说:“李光大吃白食是天下闻名的,传说的故事各不相同。我们虽然东听西听晓得一些,但没本事讲出来,今天就请您孙老爷来讲讲吧,让大家乐一乐,长长见识,日后呢,也好在人前卖弄卖弄。”阿华、阿四也纷纷附和。孙鬼头没有办法,笑了笑,只好随口说了起来:“你们知道李光大吃白食的事,但不一定知道李光大是哪里人氏,又是在什
么地方吃白食的,是不是?”众人都答:“是啊。”
“好,现在我就开始讲了啊。李光大不是别地方人,乃是此地本镇人氏。早年跟着他爹走南闯北地做生意,学得个油嘴滑舌,吊儿郎当。前几年刚回到家,就在这镇上摆了个杂货小摊,做起了小生意。”孙鬼头端起了茶盅,掀起盖子,小小地呷了一口,像说书先生一样,有板有眼,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话说本镇有家很有名气的酒馆叫‘悦宾楼’,喏,也就是我们现在坐的这家,生意兴隆,酒客盈门。不料以后来的人少了,生意慢慢地不景气起来。你道为啥?是酒楼的服务质量差了?不是的。难道是菜肴方面的因素?也不是的。而是来了个李光大的缘故!这李光大呀,跟着他爹在关东地方做生意,别的没学好,只是学得个酒量惊人,三四斤老酒醉不倒,一斤半烧酒‘欠管头’,回到家里后,摆个小摊头,生意上赚几个钱不够买酒吃,馋得个是日里做不来活,夜里困不着觉,难受得要命。去偷没本事,去抢胆欠大,怎么办呢?后来他想啊想,总算被他想着了个好办法。他就在这悦宾楼边转悠转悠着,看到客人买好酒菜,倒满酒杯正想喝时,他就飞步冲上前来,夺过酒杯,连声说:‘兄弟来迟,愿罚酒三杯。’说罢把酒菜一扫而光,扬长而去,弄得酒客一筹莫展,无可奈何,高兴而至,败兴而归,这‘悦宾楼’自然是难以悦宾了。这镇里的人都知道李光大的事,不敢到这里喝酒了。天长日久,客人几乎绝迹,酒楼也准备关门大吉。”
“后来呢?”大伙被孙鬼头的故事吸引住了,都急切地问。
“后来啊,被神仙吕洞宾晓得了。这吕洞宾是个希奇古怪之人,觉得这李光大挺对自己胃口,有些意思,就决定去会会他,看看他到底有多大本事吃白食,就邀请了铁拐李、曹国舅二人,腾云驾雾地来到这悦宾楼,坐在这里。”孙鬼头用手指了指:“喏,阿新,你的位子上坐着吕洞宾,阿华,你的位子坐着曹国舅,我的位子靠窗坐着铁拐李,铁拐李的对面,也就是阿四你坐着的位子虚位以待,空着专候那李光大。酒保送上酒来,吕洞宾打开酒瓶盖子,给自己和二位加满了酒。像预料中的一样,李光大闻着酒气,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似地来到桌边,端起铁拐李面前的酒杯说声:‘兄弟来迟,愿罚酒三杯。’话未说完,就想喝酒,被铁拐李捏住了手腕:‘兄弟并未来迟,怎能罚你呢?’吕洞宾好似见到了老朋友:‘啊呀,真是凑巧,凑巧,太凑巧了,原来竟在此碰上了李兄,请坐,请坐,请都请不来的稀客啊。我们今天是三缺一正遗憾着呢,你一来刚好成为四仙红了。来来来,满上,满上,今天老朋友相会,来它个一醉方休如何?’李光大一听此言,大喜过望,真是天大的好事,管你认不认得,认没认错,今天可以吃个滚肚圆,大大地过个酒瘾头了。曹国舅提议:‘各位仁兄,这饭馆酒楼的菜都吃厌了,今天来个新鲜花样如何?’‘怎么个新鲜法?’‘我们每人从自己的身上拿出一样东西来作为下酒菜,我看是会很鲜的。并作四句顺口溜,来吃他个落落胃胃如何?’众人都点头同意。李光大心里害怕,想回去,望着桌上香喷喷的酒实在不甘心,心想到时候再随机应变,看着办再说。曹国舅慷慨大方,撩起上衣,露出个雪白的胸脯来拿起桌上的尖刀‘嚓’地一声,把胸脯割开来,又‘嚓嚓’两刀取出‘别别’跳着的心肝来‘呼’一声放在桌子上,‘唰’割下一小块塞进嘴巴里,拿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面不改色说:‘朋友来相会,没有好小菜。割下心肝来,大家尝个鲜。’铁拐李是个急性子,什么没说就拿起尖刀‘嚓咔’一声把自己的大鼻子割下来了,弄得满脸是血,惨不忍睹,口中念道:‘朋友来相会,下饭都吃厌。想来又想去,还是鼻子鲜。’端起酒,一仰脖子来了个底朝天。吕洞宾拿起尖刀没有马上动手,似乎在考虑哪个部位最合众人的口味。忖了一会,拿起尖刀,‘喀嚓,喀嚓’二声过后,一双耳朵扔在桌上,血喷似的,吕洞宾无动于衷,口中念念有词:‘朋友远方来,隔江又过海。双耳割下来,权作下酒菜。’也把酒吃了。轮到李光大啦,看着血淋淋的场面,他早吓慌了,割下身上的任何部位都会痛得要死,不割的话今天肯定是过不了关的,最重要的是过不了关这酒就不能喝。唉,真是难死了。哎,他们说,只要是身上的一件东西就可以吗?李光大见有空子可钻,胆子大起来,就伸出左手,很小心地在右手背上拔下三根汗毛来,生怕被风吹走,慢慢地放在桌上的盆子里,口中念道:‘专门吃白食,算我李光大。今豁大袖头,汗毛调酒喝。’说着把酒一饮而尽,扬长而去。众仙目瞪口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无可奈何。”
“哈,李光大果真名不虚传,连神仙都斗不过他。”阿新听完故事,十分敬佩。“白食是不好吃的,难保第二次碰上会倒霉的。”阿华不
同意阿新的说法。“是啊,吃白食总是吃白食,会人人讨厌的。”“斗不过归斗不过,可是李光大经这么一吓,再也不敢到这儿来啦。这里的名声经神仙们这么一闹,就大了,生意自然就好了起来。为了纪念这神仙聚会,也为招徕顾客,店主别出心裁地把悦宾楼改叫成现在的‘聚仙楼’了。”孙鬼头笑着作了总结。
众人都大笑起来。
酒菜陆续地上来了。孙鬼头亲自把盏,给他们满满地斟上了酒。众人有说有笑,有滋有味地吃喝起来。菜是最好的,酒是最高级的,孙鬼头吩咐店里有好酒好菜尽管上,不要怕拿不出钱,他要他的兄弟们做一回真正的神仙。
此时天已近晌,酒楼里的客人渐渐多了起来。不一会,楼梯口响起了脚步声,一行人在隔壁的雅间里坐了下来。听声音有三四位的样子,由于只隔了一道屏风,声音很响,好似一个屋里一样。
“白掌柜,兄弟冒昧打扰,深感惶恐。”
“李兄说哪里话,商场里我们是旗鼓相当的对手,今日里是志同道合的兄弟嘛。来来来,赵掌柜,杨管家,大家请坐请坐。今天让我白某尽尽地主之谊。只是穷乡僻壤,没有好东西招待贵客,请诸位多多包涵,多多包涵。”
“白掌柜,真是太客气,太客气啦。”听声音,那李掌柜、赵掌柜和杨管家三人都是横河一带人。
“诸位请。”
“白掌柜请。”一阵附和声夹着一阵酒盅的碰击声。
伙计托着菜上来了。这是一盆清葱肉丸油豆腐,上面浇着一层黄油,冒着热气。伙计把菜端上桌,放好想走,被孙鬼头叫住了。“请问,这隔壁的白掌柜何许人也?”
酒店伙计弯下腰,低头在孙鬼头耳边轻声说:“这白掌柜是镇东白记豆腐店里的少东家,现在不远处的十字路口开着爿绸缎店,与他老子分开,另立门户了。这白掌柜与他老子不同,为人比较豪放,爱结交朋友,生意不错,人缘也不错,只是有个不大不小的毛病,爱乱嚼舌头,常常东凑西拼地说些笑话、怪话,镇上的人对此早见怪不怪。客官,若是以后冲撞了你,也千万不要与他一般见识。
孙鬼头听了有些高兴,有几分合自己的胃口。想到他老子,孙鬼头问:“你刚才说他老子好像有些不那么是吧?”“他是个啬鬼。”伙计指指刚端上来的那盆豆腐,“诸位请尝尝本店的拿手好菜吧。”
孙鬼头用调羹舀了些豆腐,放入口中。哇,香嫩滑润,气清味醇,入口即化,真的是好味道,自己走南闯北从来没有尝到过这么好的豆腐。阿新他们也啧啧称奇。那伙计解释说:“这豆腐就是白记豆腐坊出产的。”
“哦,白家是个啬鬼,难为他豆腐做得却这样好。”
“白家的豆腐是好的,可白掌柜的心却是黑的!他的门槛很精,克扣工钱,待人刻薄,高利贷盘剥穷人,对修桥铺路等善事他是一毛不拔的。”
“我不明白他家的豆腐做得这么好!”孙鬼头吃着豆腐,想着的还是豆腐。
“这豆腐又不是他做的。我们这里有个豆腐王,只因前年他老婆生了病,没钱医治,眼看着病势越来越重,无奈之下借了白掌柜三十两银子的高利贷。后来因为没钱还债,就把祖传的豆腐作坊盘给了白掌柜,人呢,就成了白家的雇工了。”说完匆匆下楼去了。
孙鬼头边喝酒边心想,过些日子有空的话去会会这铁公鸡和豆腐王。这时隔壁雅间里的声音又高了起来,大概是酒喝多了的缘故吧,声音大得楼下都听得见了。“李掌柜,杨管家,你们都是横河人,知不知道孙家境的事儿?”“那当然晓得。孙家境人丁兴旺,地大官多,远近闻名的。”
“那你知不知道孙..孙鬼头的事?”
“嘘,轻点声,孙鬼头可不是能随便乱叫的啊,弄不好会倒霉的,要防隔墙有耳啊。”杨管家心细,小声地提醒大家。
“哈,孙家境与此相距遥远,况且他又在朝做官,哪会这么巧?我们又不是说他的坏话,怕什么?再说,孙鬼头是个清官,是个廉官,说得确切点的话,还是个穷官,哪会坐在这雅间里乱花钱呢?这一顿酒饭钱他可以急救多少个穷人啊。”白掌柜的话引来一片赞同声,那杨管家想想也有理,放下了心来。
“诸位,我不稀罕做官人,但是这孙鬼头在我眼里可是英雄,是一个真正的英雄!是一个..一个劫富济贫的大侠,前年惩治了那无法无天的盐法道就是最好的一个例子,我们高兴了好多天呢!诸位知道,我是一个烂嘴巴,都说我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但我对孙鬼头是最最敬仰的。诸位,这里没有外人,我建议每人说一个关于孙鬼头的故事,真实的也好,听说的也好,权作消遣好不好?如若不说,灌烧酒三大碗,让他钻到桌子底下去困大觉。”
孙鬼头心想,不知是哪个乱嚼舌根的胡编乱造呢,反正自己没有做对不起人家的事,背后之言听起来最最有趣。讲得对,给他们鼓励鼓励;讲得出轨,给他们指正指正,有何不可呢?正想听故事的几位老乡呢,巴不得,都挤眉弄眼地冲着孙鬼头笑,一时雅间里静了下来。
“我先来讲个孙鬼头小时侯的故事吧。”听声音是李掌柜,“孙鬼头才只有十几岁的小孩子时就疾恶如仇。那时,他的哥哥和堂兄弟们都做了官,嫂嫂们也都成了官太太。有一天,他听说嫂嫂们要到玉皇山去烧香,非常高兴。为什么?因为那时有个余姚县官很不得人心,孙鬼头呢,想教训教训他,让他吃个苦头,只是路远迢迢,没有机会。听到这个消息后,就准备起来了。他偷偷地约了一班小弟兄一起捉了很多蚱蜢(蝗虫),把蚱蜢关进大红提桶里,盖上厚厚的一层稀狗屎,盖上桶盖,再用封条封住,用笔写上‘余姚县官亲收’六个字。在嫂嫂们出发的那天早上,孙鬼头对嫂嫂说:‘我有事要去余姚,给余姚县官送份礼物。得知你们要去那儿,我就搭你们的便船去,请嫂嫂们行个好吧?’孙鬼头可怜巴巴地请求着。他嫂嫂晓得他的个性,带他出去的话,万一管不住会惹是生非,使烧香不顺利。如果不答应,又恐怕他使性子,只得哄哄他:‘叔,不是我不想带你去,而是为了你好。因为我们烧香念佛是去求清福的,你是一个男子汉,是个读书人,以后要上京赶考求功名。读书人如果坐了念佛船,就会读不进书,做不成官的。所以我们不敢带你去,免得误了叔叔你的前程。’孙鬼头年纪小,被嫂嫂的话镇住了,觉得嫂嫂的话有些道理,但既然已经准备齐全,总不能半途而废吧?他只得退而求其次,恳求嫂嫂说:‘为了功名我不去也可以,但给县官的礼物务必请嫂嫂给我带到。’说着,他把那准备好的提桶交给嫂嫂,并再三关照说,‘这些东西,你们千万不能打开看,否则——’‘好了好了,这样不放心就别让我带好了。’嫂嫂接过提桶,下保证说,
‘放心吧,我一定把东西亲手交给县官!’
顺风顺水,烧香船行得很快,东方的日头只有一竿高的时候,已经放过了石堰,快到安山桥了。这时候烧香老太婆们该说的都说完了,上船时的新鲜感也都消失了,头脑里昏沉沉的直想睡,都没话找话起来。聊着聊着,不知怎的转到了那只红提桶上了。如法带给县官的是什么东西呢?肯定是高级东西,要么是很好吃的东西,要不会介远路带来?几个烧香人猜测着里面是什么东西,但谁也猜不出来。有人提议把封条拆开,看看到底是什么货色。如果是珍贵的东西就见识见识;如果是好吃的东西就尝个滋味,再把封条贴上就是了,谁也不会看出什么来的。孙鬼头的嫂嫂呢,也在为这只提桶伤脑筋。是呀,送给县官的东西好还好,如果弄得不好,会伤情面的。叔叔的顽皮自己清楚得很,最好是得检查检查里面的东西。
撕开封条,打开盖子——‘哗’满身沾满烂狗屎的蚱蜢成群飞了出来,扑向烧香人的脸上,衣服上,防不胜防,到处染满了黄兮兮黑洞洞的狗屎点。一心想求清福的香客们自讨苦吃,变成了满身屎臭的脏客,只好灰溜溜地调转船头回了家。”
“李掌柜,照你这么一说,孙鬼头不是戏弄烧香婆,而是那些烧香婆自讨苦吃?与我们这里的讲法完全不同呢。”
“传来传去传到这里走样,变味了,这是很正常的事嘛。白掌柜你想想,一个长大以后能为老百姓做主的人,小时侯能胡作非为吗?就算是再顽皮的人也不会去捉弄自己的亲嫂嫂,你说是吧,白掌柜?”
“那倒是,那倒是。”
孙鬼头听到这里不禁笑了起来,自己小时侯的一件没有成功的恶作剧,也会作为故事而流传开来。可见做个名人是多么地不容易啊!亏得自己没有做坏事,否则就会有人指着脊梁骨骂上辈祖宗十八代。
“我也来说个孙鬼头年轻小伙子时的故事吧。话说孙鬼头到余姚城里去考试,在县门口,见一位卖梨头的十几岁小孩子在哭,鼻孔里还留着鲜红的血痕。孙鬼头一问,才知道这县衙里有个管门的衙役,狗仗人势,很凶,若有人在门口高声叫卖,就会赶上来,扭住人家打几巴掌,踢几脚才过瘾。有很多人特别是外地来的一不小心就会吃他的苦头。人们恨之入骨,但都敢怒而不敢言。今天,这孩子只因在门口叫了一声,就被打得鼻头出血,梨头也撒了一地。孙鬼头气不过,问他想不想出这口恶气,小孩子点了点头。孙鬼头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布置起来..
一会儿,这小孩子趁着衙役不注意,在衙门边撒了半泡尿,揪起裤子后,高叫了一声“卖梨哉”。那衙役见又是这捣蛋的孩子,心里十分恼火,就赶了出来。见他出来,那孩子放开裤带,又在几步远的地方完成了他的半泡尿。衙役见孩子当着他的面竟敢在衙门前撒尿,心说“反了”,勃然大怒,就把他扭送进了衙门。
县官问他:‘卖梨的小孩子,你在县衙口撒尿,知不知犯法了?’‘老爷,小人不知,但老爷你问问这位公差大人知不知法?’
‘唔,你知不知法?’县官指着那衙役。
‘那当然知道喽,在县衙门口撒尿那是藐视官府,藐视朝廷啊。’那衙役挺胸凸肚回答得很干脆。‘唔。原来有这么严重,公差大人你既然知道朝廷的法律,为什么又知法犯法呢?’
‘我知法犯法?笑话,我犯什么法啦?’
‘你不撒尿,我哪敢啊,真的吃了豹子胆了?’
那衙役怒火中烧,想跳起来揪小猴子,被孙鬼头拦住了:
‘县太爷,您去看一下不就明白了吗?’县官点头称是。
一到门外,见燥地上赫然有两处尿迹,县官大怒,把衙役捆打四十大板,开除了,因为谁都不会把一泡尿撒在两个不同的地方。”杨掌柜很利索地刹住了。
众人都叫起好来,叫他再来一个,杨掌柜呢也说到兴头上,见大家让他再来一个,就说了句“恭敬不如从命”,继续了他的第二个故事:“孙鬼头那次去南京,坐的是船,因大风所阻,船泊在河岸,夜里只得睡在甲板上,秋夜的江水上已经很冷了,他只好把身子蜷缩在单薄的毛毯里。睡在他旁边的是位商人,可能有丰富的经验吧,他盖着一条厚厚的新棉被。半夜里,孙鬼头实在熬不住了,就把脚伸了进去,不料竟被他踢了重重的一脚,孙鬼头气得不得了。第二天一早风平浪静,船一到镇江,孙鬼头就把那商人的被头捆到自己的行李上,让书童装做一担。那商人一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人为此事闹到了镇江县衙。县官问道:‘你们都说这被是自己的,可有什么凭证?’那商人说:‘自家的棉被还做什么标记?我没有!’孙鬼头说:‘我家里很穷,娘为了我去赶考,特地从亲戚家里借来了钱,弹了这床新棉被,为了使自己睡在棉被里,心里想娘亲,我就在新被里放入一张写有‘永远不忘娘恩情’的纸条,如果不信,拆开一看就知。’县官命人把被拆开,果然有纸条在里边,就把棉被判给了孙鬼头,还罚了商人两天工钱的款。”
话音未落,拍手声响起一片,“有劲!”“活该!”喊声不停。孙鬼头摇摇头,子虚乌有,子虚乌有啊!
“既然李杨二位掌柜都说了,我呢也说一个吧,说得不好的话,请大家别见笑啊。话说有一天,孙鬼头去横河街头买小菜,有一个大山里的卖柴郎在骂他是吃屎官。孙鬼头不认识他,自忖没有得罪他,就决定警告警告他,他顺手就在焦饼店里买了两只焦饼放在饭菜篮里,把那卖柴郎的一担柴买下,让他挑到家里去,到家里算帐拿钱。到家后,他把焦饼放在桌子上,让卖柴郎等着他,说马上就拿钱来。卖柴郎等啊等只不见东家出来,等得心急起来,一早起来卖柴,走了十几里路,肚子早已空了。原想拿好钱买点心吃,不料迟迟不见孙鬼头出来,看见桌上的两只焦饼,心说肚饿先吃了它,等会给他钱就是啦!刚咽下肚去,孙鬼头就出来了,连说抱歉抱歉,刚才来了个客人耽误了送钱,实在不好意思。那卖柴郎收好钱,把两个焦饼的钱递给了他并说吃了焦饼一事。孙鬼头听了大惊失色,连说‘糟了糟了,这下要出大烂屎啦。’卖柴郎很好笑,两个焦饼有什么大不了的,大惊小怪的为啥呢,就笑着问他是怎么回事。孙鬼头说这两个焦饼是在‘胡记’焦饼店定做的,是药屋里的老鼠的,里面有很多砒霜呢,吃了是要死人的。连连顿脚喊着‘啊,这下完了,要犯人命案啦,吃官司啦!’
卖柴郎一听自己吃了毒药,胸中真的有点勿落胃起来,以为自己中了毒,危在旦夕,吓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只得眼巴巴地望着孙鬼头说:“先生,看样子你是个读书人,想办法帮帮我吧,我家上有老下有小的,我死了可怎么办啊,救救我吧!”孙鬼头从帐桌里翻出本厚厚的书来,翻看着说:‘医书上说,砒霜粪便可解。要想活,只得有吃屎这一招了。’
那卖柴郎一听吃屎可解,就跑到屎缸里去吃屎了。”沉默,寂静。孙鬼头坐不住了,正想站起来,隔壁的人声又响了起来。“我看这卖柴郎是自作自受,谁让他背地里不明情由地骂人家呢?”“卖柴郎虽说骂人不对,但孙鬼头也太过分了,让人变狗吃屎,太不近人理啦。”“白掌柜,你的嘴上毛病也该改一改了,倘若以后稍有差池,后悔也来不及啦。”
孙鬼头想了想,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是呀,长长手难掩人家的口啊,吩咐店官结帐,店官跑上楼来,结好帐,孙鬼头正想伸手掏钱,心里一动,就顺手在帐薄里撕下张纸来,取过笔来,“刷刷刷”地写了几行字,叫店官送到隔壁白掌柜那里自会付钱。店官将信将疑,拿着字条来到隔壁雅间。白掌柜与朋友们在碰杯呢,见店官送上条子,不知怎么回事,他接过纸条,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后,赶忙冲出雅间来到隔壁,推开门,正想跪下去,里面已是人去楼空。白掌柜赶紧奔出窗口,朝下一看,只见四个农民模样的人已经醉步歪斜地走过楼前的小石桥,跌跌撞撞地往南去了。白掌柜心有所失,呆若木鸡,李掌柜拾起纸条:“那卖柴郎正要吃屎时,被孙鬼头拦住了。他对卖柴郎说,以后不要背后骂人,否则就要真的吃屎了,卖柴郎这才知这位就是自己骂的孙鬼头,羞愧,内疚,感激之情难以形容。”后面签着一个大大的孙字,众人才知道孙鬼头原来就在自己的隔壁,都暗暗地庆幸自己没说豁边的话。否则的话说不定没有好果子吃。那白掌柜回过身来,赶紧问那店官,孙老爷有没有留下什么话来。店官说:“孙老爷让他们的饭菜钱由你付。”
白掌柜喜出望外,一颗心放回了老地方:“嘿,付酒钱?替孙鬼头付酒钱?哈哈哈,天下有几人有资格替他付酒钱。诸位,你们说说啊?!”白掌柜手舞足蹈,一边笑着一边擦了擦头上的汗水——那是被吓出来的。
孙鬼头一行人出了聚仙楼,过了护镇河,往南而行,此时众人都醉了,走路东斜西歪的,来到十字路口,见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待在路边,好像在等什么人,等他们走近,就上前走近,深施一礼:“请问诸位阿叔,你们是不是孙家境来的打稻客人呀?”
“是要我们去打稻的吧?”
“不是,是家父请你们。”
“唔,不是去打稻的,不去不去。”孙鬼头双眼朦胧,只
想困觉。自己与阿新阿华他们在这里无亲无眷又无朋友:“我们是孙家境的,吃饱了酒,正想困晏觉去,有话以后再说。”“诸位阿叔,我在此已等了两个半天了,家父在家静候大驾,真是望眼欲穿呀,小侄给各位阿叔磕头啦。”
“啊,别别别,别磕头,跟你去不就成了吗?”孙鬼头见那小后生说得诚恳,心想肯定有事,就不好为难了。二里路程,来到了小后生的家。
这是一户中等人家,靠河,三间瓦房坐北朝南,河边有埠头,有杨柳,四周围着矮墙。主人已年过六十,见孙鬼头等到来,早已在门外迎候,把他们迎到客堂间里,待过茶水后,吩咐儿子去准备酒菜。孙鬼头他们已经快醉倒了,哪里敢再喝,说什么也不让他去了,孙鬼头见老汉是个懂礼的人,就开口问道:“请问老伯,您唤我们来有何见教?”
那老汉双手一揖,深施了一礼:“客人,老汉我姓龚,人称我龚老汉。今日冒犯,素不相识就打扰请诸位实在是不好意思,只因有一件事请你们来给我出一个主意,想个办法,不知诸位能否帮我这个忙?”
“啊呀,龚老伯,放心吧,只要我们能帮得进的,一定会帮的。”
“客人,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客人哎,我们老夫妻只有一对儿女,儿子你们已经见过了,还有一个女儿比儿子大五岁,嫁在这不远处的镇前村,女婿家里颇有些家产。夫妻恩爱,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的,不料祸从天降,我女婿竟得了伤寒病死了,好端端的一个家塌了,女儿一下子成了小寡妇。唉,真是伤心透了。女婿有个哥哥,心术不太正,见阿弟死了,就想谋我女儿的家产了,就千方百计寻她‘板头门’,逼她早日改嫁,以达到目的。前几日,家里来了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后来才知道这男人是本乡的乡长,新近死了老婆,是女婿的哥哥约他来相亲的。那乡长一见我女儿很是中意,表示只要此事成功,愿多出银子。我女儿是一万个不愿意,再三不肯,寻死觅活的。我一个无钱无势的小百姓,怎么办呢,真是毫无办法,听人说孙家境的打稻客人都是足智多谋,又肯帮助人,就让我儿子去找你们,你们一定要救救我女儿,救救我全家啊!”
孙鬼头一听这些话,心里笑了起来。这老牛吃嫩草的事,真是啥地方都有啊,本来也没啥可说的,但要看人家愿意不愿意嘛。强扭的瓜不甜,若是弄得不好惹出人命官司来,这乡长还当得下去?再说这做阿伯的也好不明理,各有各家的人,强占人家财产会有介便当?就算有谋占之心,也得慢慢地来,逼人家介急干啥呢?欲速则不达。哎,我想到哪去了。孙鬼头拍了拍发胀的脑袋,自嘲地笑了起来。
“客人因何发笑?”
“没,没有。哎,龚老伯,那乡长的为人如何啊?”
“这乡长的为人倒也不错,人缘也好,只是年纪太大了。老实说,那乡长啥都不错,只要不做我女婿就可以啦。”龚老伯是个老实人,说的是老实话,把大家都说笑了。
“照您老这么一说,只要打消他这个念头就是啦,别的不用什么啦?”
“那是那是,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那好,拿纸笔来。”孙鬼头吩咐,一会儿纸笔拿来了,孙鬼头摊开纸,趁着醉意,写下了几行字,折拢来交给龚老汉,并嘱咐说:“只要把此条派人交给乡长,并告诉他这是孙家境人写的就可以啦。”
龚老汉似乎不相信这张轻飘飘的纸条能化解这天大的事。孙鬼头也不解释,不顾他们父子的再三挽留就告辞了。
“你写的是什么呢,能有介大的力道?”路上阿新问道。
“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天机不可泄露。放心,今天吃酒太多再也吃不下了,过几天会有人送酒来,让你们用老酒浇个身。”
几天以后,姓龚的小后生挑着两坛老酒来到孙鬼头他们的住处,告诉说:“那乡长看到条子后,面孔发白,双手抖个不停。后来托人来我家道了歉,送来了两坛老酒,家父让我来送与阿叔。”
孙鬼头后来吃饱了酒,才说出那上面写的字:“老牛爱嫩草,自古天下多,强扭瓜不甜,悬崖应勒马。你想做我孙鬼头的女婿极好,约个时间到横河孙家境来,本人届时恭候!”原来是这样,大家恍然大悟,孙鬼头故伎重演,又白得了个女儿。
一日饭后无事,孙鬼头信步而行,不知不觉来到镇上,猛然想起上次聚仙楼的事,心想去会会那白掌柜,看看白掌柜到底是个啥样子。记得那酒店伙计说的好象是在镇东首,就不慢不紧东张西望地踱向东去。白家豆腐店很好找,没问人就找了个正着。三间门面全部是木板摇窗排门,楼下是作坊和店面,楼上是卧室,后边小屋是仓库,最后面是小河了。此时天色已有些晦暗,排窗已经关上了。一位五十多岁的秃顶男人正想关门,孙鬼头心想这人肯定是那白掌柜无疑了,就上前深施一礼:“老板且慢关门,我有一事相求。我是横河孙家境人,来这里打稻的,还没有找着雇主,眼看天色已晚,想在您家荒宿一夜,看您老是个温和之人,行个方便吧。”
那白掌柜没有正面回答孙鬼头的话,只是侧着脑袋左看右看,好像看西洋景似地看了半天,随后咧着嘴,讥笑着说:“嘿嘿,看侬人身单力薄,黑不溜秋的活像个猴子,有什么力气,谁会要你去打稻,稻打你还差不多。哎,你说是孙家境的是吧,你知不知道孙鬼头?我看你小头小脑的,莫非是孙鬼头的堂兄弟?”
“这么说,您老认识孙鬼头呀,这下好啦,总算找到一个熟人了。”
“谁认得他?”
“不认得他,怎么打听他?”
“打听他是为了骂骂他!”
“老板,看你气的样子与他有什么过节吧,好像有深仇大恨似的?”
“孙鬼头鬼头鬼脑的不是个好人,捉弄起人来实在太厉害,让人吃屎、抬粪桶、数鸡蛋等等,我是为那些受害人打抱不平呢!”
“唔,原来老板是个仗义之人呢,真是失敬失敬,失敬得很呀。哎,我说老板,你心里介恨,假如以后碰到了那个孙鬼头,会怎么对待他呢?”
“哼,如果碰上了他,当面不敢,我会花几个钱雇几个
人,结结实实打他几个巴掌,让他苏醒苏醒,看他以后敢不敢‘调排’人!”
孙鬼头听在耳中,怒在心头:好小子,有眼不识泰山,我与你素不相识、无冤无仇,为什么对我介恨,老子不惹你够客气的了,你还要让我吃巴掌,真是太气人了,不让你吃点苦头,就不会知道我马王爷有三只眼睛!是啊,来而不往非礼也,明天让你吃几个巴掌苏醒苏醒,让你尝尝背后骂人的滋味。孙鬼头不动声色,好说歹说使那老板终于同意了跟他的帮工们同睡一夜。这天夜里他与两位帮工说了好多话,了解了他们的苦衷和店老板的黑心为人。孙鬼头问豆腐王的事,他们告诉说豆腐王有病去看郎中,请了三天假。孙鬼头问他们想不想出这口气惩治惩治老板,他们自然说很想。孙鬼头就如此这般地布置起来。
第二天是个好天气,日头晒着了屁股,店老板才懒洋洋地睁开眼。看到日头光,大吃一惊,真是出了怪事呀,平时很准时报晓的雄鸡为啥会不啼呢?跑去一看,原来那雄鸡的喙子被稻草缚住了,正难受地扑闪着翅膀挣扎着,白老板火冒三丈,只道是小帮工们干的好事,就赶了去,那两个帮工不知着了什么道儿,白日底下竟还在“呼噜呼噜”地睡大觉,嘴下一大滩的口水。白老板踢了几脚,他们才醒过来,两人爬起来,揉揉发红的眼睛,愣愣地看着白老板,好像在问为什么踢自己。白老板环视四周,见店门已经打开,排窗已经挂起,才知道是孙家境人干的。他查看了一下屋里的东西,没少什么,稍稍地放下心,骂了几句难听的话,就赶紧让帮工们生火烧水干活,帮工们马上烧起火来,把燥柴片一块一块塞进灶镬洞,火很旺很旺的。一会儿,闻到了一股浓烈的焦臭味儿,白老板刚想去看看淘机(一种很大的铁镬,上面有木板箍扎起来的蒸笼),忽听到“嘶——喷”一声怪响,整个铁镬的底掉了下来,原来铁镬里没有水!底下旺火一烧——熔化了。白老板很心急,很怕火会燃着屋子,赶紧与帮工们一起好不容易才灭了火。望着烧坏的淘机和屋内狼藉的景象,他的心里一激灵:自己昨天晚上明明看着里面加水的,为什么..他又想到了那个小个子孙家境人,莫非他是..他开始有些害怕起来了,不知还有什么恶作剧在等着他呢,他愣愣地呆在那里不知所措。
“老板,淘机破了,是不是到县城里去买一只?”帮工小心翼翼的问话声,使他回过神来。白老板心痛归心痛,难熬归难熬,但生意总归是要做的,就让两位帮工去观海卫买锅,吩咐他们顺便去把镇东的李箍桶请来,让他明天把蒸笼修修好。
两人答应着出去了,转过屋脚,看看周围无人,对望着再也忍不住了,笑着捂住了肚皮。
就这么一折腾,豆腐自然是做不成的了。晏快时分,镇上那些等着用豆腐做菜的酒楼饭馆见豆腐还没送回来,迅速派腿脚快些的年轻人来取,见没有货,纷纷指责白老板,都与他吵了起来,要他赔偿损失。尽管白掌柜打躬作揖赔礼道歉,好话说了一大箩,还是被一些年轻气盛的小伙子扇了几个巴掌,脸肿了一大块。事情总算过去了,白掌柜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坐在屋角落里生自己的闷气。唉,想想悔煞死,忖忖又悔煞死,自己又不是不知道孙家境人的厉害,去惹他们不是自讨苦吃?逞个口舌之快,寻来一身横祸,傻不傻呀。孙鬼头与你有什么搭界啊,你惹他干啥!好端端地说人坏话,换了你自己的话会怎么做?“活该,活该哦!”白掌柜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几个耳光,但事已至此,世上又没有后悔药,再也来不及啦,但愿孙鬼头老爷大人不计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发发慈悲,高抬贵手,到此为止吧。
他站起来,想把门关上歇半天业。刚摇开门,就看见门旁有一张尺把见方的白纸贴在上面。白掌柜凑近一看,原来上写:“清早鸡勿啼,心急碎锅底。晏快吃巴掌,到夜喝瓶尿。”下面是一个大大的孙字。白掌柜差点晕过去了,不出所料真是孙鬼头呀。
整整一个下午,白老板不敢出店门一步,惟恐会有人来灌他一瓶尿,看看天色已晚,街上已少有行人,才放下了心,叫帮工们去关门窗,一想二人去观城还未回来,只得自己动手,白老板一手托着摇窗板,一只手去摘那挂钩,挂钩一松,窗板随着放下来满尿瓶清尿自上而下“哗——”浇了下来。白掌柜猝不及防,被浇了个一头一脸,憋不住气,张开嘴巴结结实实地喝了一口。那尿瓶是用细绳子固定在上面搁在窗板上的,不然的话,白老板的头都会砸破。
从此以后,三北一带,再也没人敢背后说三道四,乱嚼舌头了。大人教育孩子不能随便叫“孙鬼头”三字,“否则是要痛肚皮的。”这真是:闲口乱舌寻苦吃,拔毛严惩铁公鸡。
第六回进忠言被黜归乡造海塘鞠躬尽瘁
一辆简易的带蓬马车在官道上缓缓地行驶,平原上的景色慢慢地后退着。赶车的是位五十挂零的汉子,抱着鞭子,似乎在打着瞌睡。车里坐着的是贬官回乡的原刑部主事孙如法,也就是本书的主人公孙鬼头老爷和他的史氏夫人。孙鬼头微微地把车帘拉开了一条缝,望着车窗外的美丽田园,他的心情是沉郁而复杂的,回到家乡的欢悦同时掺杂着几分隐郁。伴君如伴虎,此话一点不假,他是深知这些的,但自己又为何会冒险去做那“出力不讨好,黄胖操年糕”的蠢事来呢?他自嘲地笑了笑摇了摇头。嗨,谁让自己拿朝廷的俸禄呢,不忠心耿耿地为朝廷出力,依良心说得过去吗?往事不堪回首啊……
早朝。天子驾临金銮殿,受百官朝贺已毕,当有值殿官喝道:“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只见部班之中,孙鬼头出班奏曰:“臣刑部主事孙如法有本奏。”内侍递上奏折,呈交御览,皇上见是孙鬼头,眉头早已打成个结,勉强拿来一看,果不出所料,就草草看完,合拢折子,扔了下去。众官吓得跪倒,齐呼万岁。“孙如法,你不知姜应麟、沈璟他们的下场吗?”
“臣明白,但臣以为既食君禄理应忠君为国,不可存一己之私念,不吐不快。万岁,微臣以为封郑贵妃不可不封王恭妃,同时应早立太子以稳国本。若万岁不封王恭妃而先封郑妃,有寒众朝士之心。”见万岁沉着脸不说话,孙鬼头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万岁,若以婴弱论,英宗方二岁,武宗未过周岁,今恭妃诞育元嗣已五岁矣,立为太子,不过宫中一受册,文华一受朝而已,而谓太早乎?如以敬奉勤劳论则王恭妃左右宸居朝夕奉御而可谓敬奉勤劳独郑贵妃乎?且郑贵妃所生乃第三子,王恭妃所生乃第一子,欲封贵妃不可不并封恭妃,不封恭妃必不可先封贵妃,此礼之固然,序之一定者也。伏乞先立皇长子为太子,以慰臣民之仰戴,然后发册并封皇贵妃以昭朝廷之大公,而复召姜应麟、沈璟二臣以彰虚怀纳谏之度,则群疑明德意定,宗社无疆之福端在于此。”
万岁大怒:“朕今封贵妃乃家事耳,与汝何干?”
“万岁,微臣何敢过问皇家之事,但皇上不可不知微臣乃皇长子之师!皇上说此为家事,但皇上明鉴:以后若皇子为皇太子,皇上千秋之后,太子君临天下,此亦为家事乎?故如今册封实为立嗣之基础,乃皇上千秋万代之大事。皇上,千万不可轻率,要千万慎重啊!”
万岁见孙鬼头竟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顶撞反驳自己,龙颜大怒,下旨将他捕入狱中,决定将他流放三千里。
孙鬼头身陷狱中,头脑开始冷下来,仿佛如梦初醒,方知皇家的无情。自己对大明朝可谓忠心耿耿,用心良苦,到头来落得身陷囹圄如此下场,真是万万想不到啊。说了半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神宗皇帝宠爱的郑贵妃生了儿子朱常洵,郑妃马上晋封为贵妃,常洵是神宗的第三个儿子,而长子常洛年已五岁,其母王恭妃却一直未见加封。朝中大臣认为这样于法于理都不妥当,而且神宗对郑妃母子宠爱有加,恐怕今后在皇位的继承问题上会出现一些麻烦。于是由大学士申时行首先上疏,要求尽早册立太子,并加封王恭妃,但未被釆纳。接着户科给事中姜应麟、吏部员外郎沈璟等纷纷上疏,希望能早定储位。神宗不但不听,反而勃然大怒道:“朕今天册封贵妃,难道是考虑到今后的立储吗?尔等如此乱说,反而显得朕是别有用心了,这不是诽谤是什么?”当即下旨把上疏的官员或贬到边远地区,或降职外调。这样一来,吓得其他大臣再也不敢说什么了。可是……唉!流放三千里,岂不是要死在异地他乡?自己得想个办法脱离此难了。第二天,孙鬼头请求面圣,恳切地对皇上说:“皇上,微臣体单力薄又多病多痛,望皇上看在臣’忠心’的份上,千万不要把臣流放到钱塘虎鹿山去!”
皇帝当时余怒未消,见又说出“忠心”二字来,更加生气,以为这虎鹿山是个多虎多鹿的荒蛮之处,心想就让你这多嘴的孙鬼头多吃点苦头,看你以后还多不多嘴!哼,你不想去,朕偏让你去,遂下旨将孙鬼头流放钱塘虎鹿山!就这样,孙鬼头凭着自己的聪明才智终于逃过劫难回到自己的家乡——浒山历山了。
,,吱—”马车缓缓地停了下来,把孙鬼头从回忆拉了回来。孙鬼头探出头来,忙问是怎么回事。车夫指了指前面,告诉他,这里已是绍兴地面,有好多人在逃难,路途阻塞,故而停车。孙鬼头好不奇怪:这地方鱼米之乡,自古便是富庶之地,何有逃难一说呢?遂与夫人说了句话,掀起车帘走下车来。孙鬼头一看大路上都是人,拖儿带女,扶幼携小,遂在路边问一老者是怎么回事。那老汉指着北面说:“先生,这地方好是好,只是离海太近了。海堤年久失修,时有倒塌之险,把老百姓吓得心惊肉跳的。今年的八月大潮比往年更厉害,海塘受力不住都塌光了,塘里塘外一片汪洋,我们的田地房屋都冲了个精光。先生侬说说不离开这里能行吗?”
“海塘倒塌,官府没有派人来整修吗?”“嘿,来人是来人了,可不知道啥时才能有个结果啊。再说梅市到浪桥这几十里海塘,也非一朝一夕之事啊。”
“老百姓都逃难走了,若是以后修起塘海塘来没有人怎么办?就算有了钱也办不了啊!”
“先生,如果官府肯为百姓办事的话,我们老百姓做义务工也会来的,谁也不想离开自己的家园啊。”老者弯下腰,双手捧起湿润的泥土闻了闻,已是老泪纵横。
孙鬼头感动了:“老人家,请你放心,不远的一天,你们会返回这美好家园的。”
“谢谢先生,官府对我们老百姓说来还是不错的,发了救命钱和一些衣物,只是我们在此地实在难以生存下去了,这才被迫背井离乡。只要官府一声令下,百姓们都会赶回来的。”老者指指北边的海塘,“先生,你看看,新来的知府大人正在海塘边视察着呢。”
告别了老汉,孙鬼头匆匆来到海塘边,那海塘被大潮水冲得东塌西倒,残缺不全,塘脚的几块大石头龇牙咧嘴地蹲在那里,惨不忍睹。塘下的海水里,一位看上去很年轻的官员一边扶着涂有红白刻度标记的标杆,一边喊着话,正在指挥人们进行测量。海边的风很大,虽说是八月天气,也很凉了,海水中肯定更凉。孙鬼头赞许地点点头,对他的观察更仔细起来。孙鬼头越看越觉得有些面熟,但记不起在哪里见过,不过他的心是热乎乎的,大明朝的官员能这样亲临现场的已经不多了。
堤下的官员直起身子,伸伸发酸的腰,敲了敲腿,转眼一见塘顶有位长者立在高处,似乎自己在何处见过,揉了揉眼睛,啊,原来是——他赶紧套上靴子,跌跌撞撞爬上塘顶来,一下跪在孙鬼头的跟前,把孙鬼头弄了个大不解。那官员一边磕头一边说:“孙老爷,您不认识我啦,我是撑渡船的陈生啊。”
“哈哈哈,我道为啥会介眼熟呢,原来是你这小子,起来起来。好,好样的。”孙鬼头兴奋地拍拍陈生的肩膀,“我说陈生,这做官的滋味尝到了吧?做贪官不行,做清官呢,又不易,做老百姓眼中的好官,更难!像这样的烂摊子收拾起来很难,你肩上的担子很重啊。”
“孙大人,我知道任重而道远,但我不怕。宁可少活二十年,也要为老百姓多办几件有益的事,这样才对得起百姓,对得起朝廷,对得起您孙大人啊。”
孙鬼头摆摆手,笑着说:“个人的恩,个人的怨都不必去计较,重要的是应该心中有百姓,把百姓的利益放在第一位才是。”
陈生点着头说:“孙大人,我明白。”他指了指海面,“孙大人您说,这海塘一塌,民心涣散,作为一府之官,我该如何办呢?”
“百姓的眼睛盯着你呢。哎,陈生,你不是在行动了嘛。这很好。依我看,你的行动已经把海塘造好一半了。海塘塌了不要紧,新的、更坚固的海塘会造起来。陈生啊,现在是非常时期,最重要的是民心哪,人心一塌,就全完了。目前,最重要的是筹集资金,作好筑塘准备,这是取得民心的有力举措啊。”
“孙大人,我已给百姓们说了我的决心和打算,安排他们在不远处暂住,以便让他们安心,到建海塘时能快速集中。只是孙大人您知道,这样浩大的工程耗资极巨,我们在搞测算,最少该花多少钱,好做到胸中有数。朝廷不会拨多少银两下来,老百姓的家产都被冲光了,自己又是一个穷官,这事愁得我觉都困勿熟。”
是呀,数十里海塘得花多少银子啊,孙鬼头想想也是,这可不能与烛溪湖的中间湖塘相提并论了,孙鬼头建议陈生,一可以申请朝廷多拨款,二可以向大户富户多借点或干脆让他们多捐点,再一点让百姓们齐心协力,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这样众志成城,困难一定会克服的。只要你陈生敢为百姓先,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陈生频频点头,说着,陈生送孙鬼头来到大路边的马车旁。
陈生拜见了史夫人,史夫人对陈生很钟爱,见丈夫说起筹款之事,从车中捧出一只精致的小盒子,交与陈生说:“陈生啊,这是我娘家给我的陪嫁之物和往日的一点点积蓄。你拿着,就算是婶子给你的见面礼吧。我们没儿少女的留着也是多余,你拿着给百姓办事吧。”
“啊,不不不,婶子的心意我领啦,但这么贵重的礼物是万万不能要的。”陈生连连摇头。
“陈生,这又不是给你个人的,再说以前连五万两都敢拿,这就不敢要了?好了好了,收下。这笔钱要用到好处,里面有一张两万两的银票,那可是我们京城里房屋卖掉的全部家当啊。做官没有银子,怎么给百姓办事,没有银子还不是空话一句?哈,卖了房子修海塘,也算是物有所值啦,值得,值得。陈生,我把你婶子送到家,回来和你一起干,卖卖这身老骨头。”
亲眼目睹孙鬼头为筑海塘献出了全部家当,逃难的人不逃了,人心更加安定下来了。大家捐款的捐款,捐物的捐物,大户富户也纷纷捐钱,把心拧在一起。陈知府的心里呀,很久很久都不能平静下来,经过多方努力,几年时间,一条坚固漂亮的新海塘屹立在波涛汹涌的东海边。
孙鬼头整日在海塘工地上忙碌,积劳成疾,百药无救,终于累死在海塘上。逝世后,葬于越州凤凰山,送葬者成千上万,争着抬棺材的有百多人,后来大家想了一个办法,只得每隔半里路换抬一杠才解决了争纷。此事轰动了整个越州府,成为千古美谈。这真是:
只要心里有百姓,
百姓心里就有你。
千古一曲孙鬼头,
流芳百世传美名。
[原载《浙东》2004年冬季号、2005年春季号、夏季号]
知识出处
《孙鬼头— —历史与传说》
出版者:中国文学出版社
本书分“历史考证”、“民间传说”上下两编。内容有:孙如法其人其事、孙如法绰号“孙鬼头”的来历、孙如法年谱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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