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谢铎诗歌的思想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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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谢铎及茶陵诗派》 图书
唯一号: 110820020210004629
颗粒名称: 第三节 谢铎诗歌的思想内容
分类号: K825.6
页数: 40
页码: 187
摘要: 本文介绍了谢铎的文学成就谢铎诗歌的思想内容的概括。
关键词: 谢铎 诗歌 思想内容

内容

谢铎的诗歌,从思想内容和情感上看,首先最引人注意的有三大主题:一是关心国家命运,盼望为国出力;二是关心民生疾苦,为百姓的痛苦而呼号;三是面对宦官专权,担忧朝政,并有避祸之心。这三者在谢铎那里又是互融而统一的,所谓“卜居非浪语,图报本初心”(《再次前韵柬西涯》)“望乡怀国两难禁” (《望金陵次韵怀黄世显亚卿》)。另外,谢铎诗歌创作题材广泛,内容涉及交游、咏物、哲理、题画、行旅、山水、登游、题景等众多方面,既表现了他对亲朋僚友的深切情谊,对家乡风物、祖国山川的浓烈热爱,又表现出一名清醒的传统士大夫强烈的自省意识和批判精神,下文即分类进行探讨。
  一、关心国家命运,盼望为国出力谢铎为国效命的初衷,在他早期的诗歌中就能看出。如《上之回》:“上之回,出萧关,千骑万骑何日还。雄心宕轶泉涌山,北穷绝漠南荆蛮。岂不闻,穆天子,八骏奔崩日千里。徐方不死祭公死,何必嬴秦殄周祀。”诗歌借周穆王巡游事表达了自己对国事的忧虑。又《搏虎行》:“南山有猛虎,咆哮踞其颠。北山有猛虎,伏穴声相援。翩翩少年子,环视不敢前。野夫奋特勇,载碚南山原。
  矢义故弗惜,而复之北山。众伤互及类,尽力驱且鞭。一射已睥睨,再射犹盘旋。技穷始衔忿,曳尾徐徐还。乃知一心力,可以终胜天。顾缩利与害,欲济良独难。咄哉搏虎者,勿畏冯妇贤。”希望大家同心协力共同办好国家之事,只要齐心协力,连猛虎也可以打退。此诗的重点在“乃知一心力,可以终胜天。
  顾缩利与害,欲济良独难”四句。据《明史》谢铎本传,“时塞上有警,条上备边事宜,请养兵积粟,收复东胜、河套故疆。……语皆切时弊”。这便是谢集中的《论西北备边事宜状》:“窃惟天下之事有自其本而言者,有就其事而言者。自其本而言虽若迂而实切,就其事而言则若急而实泛。”而治本之方则“在于人君之一心,而辅之者宰臣也”,并引孟子之言“惟大人为能格君心之非,君正莫不正,一正君而国定矣”,故曰“实圣心一转移之间耳”。又据本传,“成化九年校勘《通鉴纲目》,上言”,以为“今天下有太平之形,无太平之实,因仍积习,废实徇名”,《明史》称其“语皆切实弊”,谢集中有《癸巳封事》,文中又极力强调:“臣愚,不敢负此心以欺陛下也……实圣心一转移间耳,夫何难之有哉?”这些资料都可以帮助我们从另一个侧面更深层次地理解谢铎诗歌中“乃知一心力,可以终胜天。顾缩利与害,欲济良独难”这样的议论;这都出自谢铎对国家的拳拳之“心”。
  谢铎有不少写他失眠的诗,大多是因关心国事、牵萦思虑所致,兹看《不寐》: 寂寥门外断喧声,坐久空庭转二更。
  细雨相亲是童仆,抚心欲问非平生。
  风停漏下听鸡报,云尽天高见月明。
  莫怪楼头眠未得,荷戈宵旰有西征。
  该诗作于宪宗成化八年(1472),据《明史·宪宗本纪》记载:“八年春…… 癿加思兰犯固原、平凉。……五月癸丑,武靖侯赵辅为平虏将军,充总兵官,节制各边军马,同王越御癿加思兰。”①此诗盖因此而作。风雨之夜,空庭寂寥,从子夜到拂晓,诗人长坐不寐,思问平生。“莫怪楼头眠未得,荷戈宵旰有西征”, 挂虑西部边事,恐只是诗人“抚心欲问”之一事,诗中徘徊辗转之意,盖在“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诗境的营造中。对烽火边事的重视,正是谢铎关心朝政与国家命运的重要表现之一,不仅如《明史》本传所载有《论西北备边事宜状》,语切时弊,而且在他的诗歌中也屡屡表达着他的关切与忧虑,“尊前忧国地,残鞑可谁戡”(《次韵答汪大尹进之》),“开边知有在,谁借尚方戡”(《再次前韵留别汪进之》)。故“莫怪楼头眠未得”,良非空言。其他如《夜坐》一诗,则是反映作者得知“报捷自西征”后那欣喜不禁的心情,诗末云:“珂马十万队,阊阖方启扃。
  小臣不敢后,趋跄拜明廷。鸿胪发高唱,报捷自西征。天颜喜以怿,赏赉有迁升。
  回头见诸老,共说今太平。”则是对朝廷由衷的祝贺与对国家前途美好的企望。
  然而,谢铎以他敏锐的政治眼光看到“今天下有太平之形,无太平之实,因仍积习,废实徇名”。于此衰弊之际,则不禁回想盛极之时:“窃惟唐宋之君虽皆以征伐取天下,然其始得之也,实不能以无愧,汉乘秦暴起而诛之,虽若胜于唐宋,然秦非元比也。元以夷狄入主中夏,斁彝伦而坏风俗,实开辟以来未有之大变。我太祖皇帝应天而起,以布衣提三尺剑与万民请命,渡江之初一征而克金陵,再征而平江汉,三征而有吴越,四征而中原廓清,五征而残元屏息。兵威所加,东征西怨,罔不率俾,盖不十五年而尽复帝王诸夏之故地,为亿万载无穷之业,乾坤再造,视唐宋实远过之,而其功之大且难岂不倍于汉哉!”(《拟皇明铙歌十二篇序》)乃作《拟皇明铙歌十二篇》,“以歌颂铺张我圣祖之神功大业于无极”“上昭我圣祖创业之艰难,而俯念守成之不易也”(同上),可谓用心良苦。后又作《昭明烈祖诗》十二篇,“以见我圣祖之创业,虽未尝不戡定以武,而其垂统以为圣子神孙亿万年之典则者,则固不在此也。……所以见于忧勤惕厉之间者,亦未必无少助焉”(《昭明烈祖诗序》)。谢铎曾校勘《通鉴纲目》,深谙司马光和朱熹以史为镜、以古鉴今之旨,奏曰:“是书成于宋儒司马光、朱熹之手,上师《春秋》,下薄迁、固,实经世之大典,帝王之龟鉴也。”谢铎《拟皇明铙歌十二篇》《昭明烈祖诗》十二篇及诸读史之作(如《读宋史十六首》《读春秋一十六首》《读尚书一十六首》)与“史论”之篇,拳拳为国之意正在此间。
  前面已经说过,从谢铎中进士后所作《太液晴波》《琼岛春云》《居庸叠翠》诸题景之诗,不难看出仕途之初诗人是如何踌躇满志,即所谓“图报本初心”。
  从谢铎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出有一段时间他在思考着君臣关系问题,这在《登严子陵钓台次陈公甫韵》诗第一首中表露得很明白:“江上好山青欲老,江有流水不西还。万年风节云霄上,一代君臣朋友间。唐宋以来皆此道,许巢之外更谁班。云台不是三公地,且作乾坤自在闲。”又《谒楼桑庙》:“仓皇衣带诏, 辛苦武乡侯。西蜀分王地,中山奋迹秋。蛟龙曾失势,鱼水故相投。千载英雄泪,还同沛水流。”诗中谢铎对古代帝王与臣子之间能如鱼水之相投、如朋友之相处,不无羡慕,臣子之效力君王,但愿得君王之相知,君臣“一心”之力,“可以终胜天”。如若不能,则“许巢之外更谁班”,“且作乾坤自在闲”,正是孔子“鸟兽不可与同群,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论语》)的意思。据《明史》本传:“成化九年校勘《通鉴纲目》,上言:‘《纲目》一书,帝王龟鉴。陛下命重加考定,必将进讲经筵,为致治资也。今天下有太平之形,无太平之实,因仍积习,废实徇名。……愿陛下以古证今,兢兢业业,然后可长治久安,而载籍不为无用矣。’ 帝不能从。”则前面所讲谢铎在《通鉴纲目》上的拳拳深意只是个泡影,在这项工作上不过做了一回“空投”书生。本传又载:“(弘治)三年,擢南京国子祭酒。
  上言六事,曰择师儒,慎科贡,正祀典,广载籍,复会馔,均拨历。其正祀典,请进宋儒杨时而罢吴澄。礼部尚书傅翰持之,乃进时而澄祀如故。明年谢病去。”据此虽不能说谢铎第二年之辞官与之有必然联系,但从这两件为史书所载的生平大事中,不难体味到谢铎在政治上并不怎么如意,与最高统治者更谈不上鱼水关系,所以就有“也知补衮无容地,只为君王效执殳”(《追忆金尚义卢舜用二同年》),甚或滋生并坚定辞官还家和卜居退隐的念头,“逢时报国心先负,入夜还家梦亦忙”(《元日卧病有感》)“报国也知无尽地,卜居元亦是初心” (《次李西涯卜居诗韵》)。谢铎“经术湛深”(《明史》本传),是个务实的人,高蹈出世并不是他的精神所在,“关心国家命运,盼望为国出力”始终是他的主意所在。“报国”“报恩”“图报”等等字眼,在他诗中可说俯拾皆是。《次韵奉答傅体斋春卿》集中表露了他在进退困境中的情怀:“再拜深恩重似山,感恩常在梦魂间。不才岂敢轻忘世,多病深惭早闭关。耕凿有天容老大,弓旌何意及幽闲。
  宫端翰长中朝望,奔走谁堪簉末班。”其中“不才岂敢轻忘世”“感恩常在梦魂间”,二句足以概括谢铎一生心事。
  二、关心民生疾苦,为百姓的痛苦而呼号谢铎有着朴素的民本思想,关心国家命运,自然也就要关心民生疾苦。故而谢铎诗歌内容的又一个鲜明主题就是:关心民生疾苦,为百姓的痛苦而呼号。明朝自“土木堡之变”与“夺门之变”后,元气大伤,国运渐衰,加之自然灾害不断,而朝廷政治不见革新,地方捐税盘剥现象尤趋严重,以至民不聊生。
  谢铎用他的诗歌如实地记录下当时百姓的苦难并为之奔走呼号,对当时地方官吏乃至朝廷政治的弊端有较为大胆的讥评与抨击。
  对于当时民生的疾苦,谢铎在诗歌中有着较为广泛的反映,既有自然灾害给百姓带来的困蹇,也有朝廷弊政给人民带来的苦难。《田家叹》:“叹息复叹息,一口力耕十口食。十口衣食恒有余,一口苦为私情逼。县吏昨日重到门, 十年产去租仍存。年年止办一身计,此身卖尽兼卖孙。於乎!吾民之命天所属,阡陌一开不可复,卓锥有地吾亦足。”《西邻妇》:“西邻少妇东邻女,夜夜当窗泣机杼。今年养蚕不作丝,去年桑老无新枝。七十老翁衣悬鹑,皮肉冻死手脚皴。年年唱名给官帛,尺寸从来不上身。於乎!辛苦输官妾之职,墙下有桑妾自植,妾身敢怨当窗织?”两诗集中反映了朝廷苛捐杂税,地方官吏又重重盘剥,以至百姓痛哭呼号,难以为计。诗人用白描的手法,代为呼号,其情感倾向是鲜明的。第二首“年年唱名给官帛,尺寸从来不上身”,朝廷有照顾年老长者的噱头,而事实上“七十老翁衣悬鹑,皮肉冻死手脚皴”,老百姓到头来还是被盘剥得精光,作者通过细节特写,着意反讽,鞭辟至深。谢铎后来作有《陈长官祠》(《台州杂咏二十六首》之七),对“长官不加赋,竟为民死之”的爱民之举、爱民之官加以歌颂,诗有序文,曰:“在宁海县学西,五代时钱王镠欲增州县赋,长官为县令,以死谏,赋得不增,民至今祠焉。”从中也正可看出谢铎的为官之体、为民之心。故而,对有益于民生的惠政、义举,谢铎都为之兴奋,并在诗中为之歌颂。《决渠》:“决渠数晨夕,沟浍不能滋。遂令抱瓮者,亦复笑其痴。微雨忽来过,生意满秋篱。乃知皞皞民,帝力真不知。”这首诗歌有意学陶渊明,显而易见。决渠之惠,有益生民,故诗人情绪欢快,而诗歌节奏清畅,“微雨”二句, 颇见“生意”。又有《村民有用三十六桶以救饥者慨然感兴为赋》三首,观诗题即明其意,毋庸赘述。另又有《吾民》诗:“忽漫吾民到此生,几堪流涕几堪惊。
  凶年未见能蠲税,清世无端又点兵。”则是反映了朝廷不顾民生反而滥用民力的现实,“几堪流涕几堪惊”,诗人大为百姓叫屈鸣不平。
  然而谢铎毕竟没有太多深入接触社会民众的机会和实践,因而他所反映的上述现实,不论是诗歌本身,还是就当时明代社会的实际来说,都是失之于浅的,仿佛隔靴搔痒,不见痛快。正因为诗人缺乏切实的见闻和实际的经验, 所以他对于民生的关怀之情,多集中表达在对自然灾害的反映上,而且基本一味地是水灾问题,以致“苦雨”“喜晴”“喜雨”一类的作品占了他关于民生问题的诗作之绝大部分。
  野岸禾生耳,山城水及扉。毒龙休作怪,哀雁已无归。
  溪谷积阴在,乾坤生事微。白头忧国地,愁坐独依依。
  ———《苦雨》大麦已过小麦新,田家得此未全贫。
  雨穷晦朔苦愁地,晴是江山富贵春。
  剩有清尊能醉我,放教白发且欺人。
  五湖风景今何在?莫问孤舟野水滨。
  ———《喜晴次旧韵一首》半日开晴半日阴,几惊风雨出高林。
  山中爽气初销伏,天上骄阳已化霖。
  廊庙敢烦诸老念,村田真切我民心。
  不知杞国忧多少,诗鬓朝来已不禁。
  ———《苦雨》天意分明捷似桴,压空云雨岂区区。
  旱应已分三秋剧,病忽惊传九死苏。
  硕果也知终不食,稊杨真见复生枯。
  白头倚赖乾坤在,谁问吾民儋石无。
  ———《喜雨追次韩魏公韵》一雨惊看喜欲狂,倒悬真解此皇皇。
  未论报社还扶醉,且免从人乞奏荒。
  民命在天终可赖,杞心忧国暂须忘。
  有年自是春秋瑞,麟笔谁堪继末光。
  ———《八月初一日大雨喜而有作》独上高楼望眼开,春愁无数逐人来。
  官河二月冰初合,水国经年雁未回。
  歧路关心妨斥堠,野田生事入蒿莱。
  何须更检门前柳,深放黄金作酒杯。
  ———《春愁》野外更传风雨恶,黍田生事不宜秋。
  白头父老泣相语,典尽春衣错买牛。
  ———《苦雨柬黄吏部世显》其三村北村南皆旱尘,出门几望西郊云。
  山灵半死龙作祟,田骨尽枯龟拆文。
  喜剧此时不觉舞,忧深前日夏如勋。
  醉来便欲击社鼓,谁为更招南郭君。
  (自注:“旱至是四十日矣。存敬号南郭。”) ———《六月二十九日喜雨追次黄山谷韵寄王秋官存敬》谢铎“苦雨”又“喜雨”,忧于“旱”又喜于“晴”,非是诗人反复无常,而是诗人之心之情,皆因民情而转移。诗人实不在意于自然风雨晴晦,凡其有益于百姓,则喜,凡其造灾于稼穑,则苦。这种社稷情怀与创作意趣,是直接继承与追仿杜甫而来。杜诗“禾头生耳黍穗黑,农夫田父无消息。城中斗米换衾裯,相许宁论两相值”(《秋雨叹三首》其二)正是谢诗“野岸禾生耳,山城水及扉”所本。谢诗“村北村南皆旱尘,出门几望西郊云”正是杜诗“雨降不濡物,良田起黄埃”(《夏日叹》)“安得万里风,飘摇吹我裳”(《夏夜叹》)之意。久旱逢雨,谢铎是“一雨惊看喜欲狂”,直拟杜甫闻唐军收复失地后“漫卷诗书喜欲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的情态,只是“未论报社还扶醉,且免从人乞奏荒。民命在天终可赖,杞心忧国暂须忘”“雨穷晦朔苦愁地,晴是江山富贵春。剩有清尊能醉我,放教白发且欺人”云云,终不及杜甫“敢辞茅苇漏,已喜黍豆高……沉疴聚药饵,顿忘所进劳。则知润物功,可以贷不毛……四邻耒耜出,何必吾家操” (《大雨》)道得亲切、写得实在,相比之下,谢铎总是裹在他那脱不掉的士大夫之缙绅气里。同时,谢铎的表现力也远远不足,其诗中难得有具备较强表现力和感染力的描述性句子,其“毒龙休作怪,哀雁已无归。溪谷积阴在,乾坤生事微”云云,较之杜甫“吁嗟呼苍生,稼穑不可救!安得诛云师,畴能补天漏?大明韬日月,旷野号禽兽”之句,不啻霄壤。所要肯定的是,谢铎学习并有意识去继承杜甫那种从“风雨”中去体察民生、从“风雨”中去表现忧国爱民情怀的创作意趣,谢铎“白头忧国地,愁坐独依依”“不知杞国忧多少,诗鬓朝来已不禁” 云云,正是自道心曲,故其《八月初一日大雨喜而有作》诗中所恣意表露的“喜欲狂”,正有似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那种妄想的快乐!且看《撤屋谣》: 长安寸地如寸金,栅水架屋争尺寻。 一朝官府浚河水,撤屋追呼势蜂起。
  君不见去年城中十日雨,边水人家比湖浦。
  家家缚板作舟航,十日罢爨心皇皇。
  一家受怨百家喜,知者作之仁者美。
  人情姑息昧近功,版图习袭相蔽蒙。
  前街后街咄相语,疮癣不修今毒苦。
  前年买土筑高地,今年卖屋无人至。
  这里,谢铎虽是用赋叙的手法对民生之疾苦作实然的描写,而其作为一个诗人的人文之关怀正是绍承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艺术精神而来。造成民众苦难的原因是多方面的,有自然之灾害,如《苦雨叹》所云:“长安阴雨十日多,倾墙败屋流洪波。男奔女走出无所,道路相看作讹语。东邻西舍烟火空,青蛙满灶生蛇虫。春来五月全不雨,夏麦秋田皆赤土。
  城中米价十倍高,斗水一钱人惮劳。”也来自当局政治决策的弊端,如《吾民》诗所云:“忽漫吾民到此生,几堪流涕几堪惊。凶年未见能蠲税,清世无端又点兵。”还有地方官吏豪强的盘剥和欺压,如前述《田家叹》《西邻妇》二诗,又如《卖屋谣赠一中》所云:“西家屋破低轧头,得钱则卖如脱囚。东家屋好不合卖, 崭新墙壁称高价。君不见长安卖屋如卖花,朝落东家暮西家。驽骀得志万马瘖,得失岂在千黄金。”对此,诗人不仅能鲜明地流露出悯世忧民的情感,而且敢于坚持他鲜明的政治批判立场,这是难能可贵的。
  三、面对宦官专权,担忧朝政,并有避祸之心在政治上,谢铎曾积极有为,如成化九年(1473),其参校《通鉴纲目》完毕, 随机上疏喻谏宪宗,“愿陛下以古证今,兢兢业业,然后可长治久安”,又值土鲁番入侵明朝西北屏藩哈密,谢铎即上疏“论西北备边事宜”,语切时弊,然而统治者不能用之(参见《明史》谢铎本传)。又如谢铎起为礼部右侍郎兼国子祭酒期间,上《论教化六事疏》(文见《谢铎集》卷七十),提出“择师儒以重教化之职” “慎科贡以清教化之源”“正祀典以端教化之本”“广载籍以永教化之基”“复会馔以严教化之地”“均拨历以拯教化之弊”等六条改革措施;又上《修举废坠疏》,谓“臣到任以来,切见本监监生二千三百余名,而号房曾不及五六百间,其倾颓漏烂不可居者,又往往半之,于是不免寄居杂处军民之家”,兼“目睹诸生死丧之状狼狈”,乃建议朝廷修缮校舍、接济病丧,至云“朝廷如不欲动费在官钱粮,臣别当自行节缩措置”,诚可谓亟亟然“尽心焉耳矣”。然当局者似未能尽从之,于是再上《维持风教疏》(文见《谢铎集》卷七十二),重申“正祀典”“重科贡”“革冗员”“塞捷径”四条措施,虽“言甚剀切,皆凿凿可行”(王廷相评语, 见《方石先生墓志铭》),而朝廷是重其名而不能用其实。但谢铎并没有灰心, 而是满腔忠诚,矢志不渝,如《鱼游入渊深》便是这种心态的表达: 鱼游入渊深,鸟飞薄天高。安居与暇日,帝力宁秋毫。
  所以君臣义,俯仰无所逃。咄哉漆室女,倚叹心忉忉。
  杞人信多事,炼石非虚褒。古来休戚臣,欲济同舟操。
  憨士昧深浅,力薄志空劳。负蚊幸涉海,往往委波涛。
  全身岂不爱,众喙苦相遭。马公祚宋语,此事应吾曹。
  此诗题取义于《诗·大雅·旱麓》三章“鸢飞戾天,鱼跃于渊”,谢铎以此为诗题加以阐发,恰当地表达了这种尽忠为国的进取心态。
  前已指出成化九年(1473)边疆局势大为恶化,但谢铎抱着“古来休戚臣,欲济同舟操”的信念,每每在奏议中言人所不敢言,完全将个人荣辱安危置之度外,虽多不见从,而他“所以君臣义,俯仰无所逃”的风概却得到了士林的尊重。
  成化十三年(1477),朝廷开设西厂,短短四个月内,朝中重臣如左通政方贤、礼部郎中乐章、布政使刘福、御史黄本等人皆下狱,乃至如都指挥杨业竟被拷打至死。面对朝政的昏乱,谢铎避祸之心更盛。他在诗中写道:“官事未酬将老矣,归心无计益茫然。”(《寄呈四叔父先生》三首其二)“最是舞雩风日好, 几时归咏听余音。”(《曰川席上分韵得林字》)“醉淹北地终非酒,心忆西池苦系官。”(《次韵答傅曰川观莲之作》)到了成化十六年(1480),谢铎丁忧离职,并称病家居而屡召不起。弘治元年(1488),在李东阳、黄孔昭等人的再三劝说下, 谢铎再度出仕,但在此期间谢铎所作的诗歌中,我们仍然看到了他那倦意仕途的归隐之心和忧于祸患的忐忑之情,“吏报忽通籍,心惊再入官”(《出门》),“云台不是三公地,且作乾坤自在闲”(《登严子陵钓台次陈公甫韵》),于是三年后谢铎重又谢病回家,长达十年。弘治十二年(1499),朝廷再次征召谢铎,谢铎不得已再次出仕,感叹“莫怪逢人苦忆归,宦途真亦是危机”(《文太守述怀诗来次韵奉解》)。这时谢铎的心态,我们还可以在他出仕后第二年所作的《急流退一首奉答西涯先生》诗中看出:“流正急,风正颠。进亦难,退亦难。失势一落万丈滩,何如稳卧严陵山。长笑一声天地宽,天地宽,云台事业浮云看。”正是出于对政治权利旋涡中“失势一落万丈滩”的恐惧,坚定了他急流勇退的决心, 于是不顾众僚之劝而连连上疏辞归。
  王廷相谓“会权阉用事,矫令致仕”(《方石先生墓志铭》),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谢铎平日如何忧愤于阉党。《白日鼠》一诗可以说是这一心态的写照:“嗟尔白日鼠,公然走踆踆。尔也本阴类,及昼恒畏人。何年易尔性,不畏人怒嗔。
  残污我书册,旋及吾冠巾。暴啮动万状,孰辨夜与晨。我欲灌其穴,穴坏与墙亲。我欲熏以火,未及徙我薪。展转两无策,为尔徒$ 呻。悠悠此苍天,敢谓谁不仁。”其《殷鉴杂咏二十四首》也是这种心态和情感的集中表露,谢铎在该组诗之《序》中说:“夫有国有家者之所当鉴固非一端,然而莫先于女宠,莫甚于宦寺,莫大于奸臣。是三者要皆阴类,恒相依倚附丽以为腹心羽翼,而国之凶、家之害未有不由之者。故《易》以阳为君子,阴为小人,而以小往大来为泰,大往小来为否。盖阴阳之往来消长,实国家之所以治乱存亡,而世道之否泰关焉,于是而不知所以为鉴,可乎?”正可为《白日鼠》一诗之注文。
  谢铎的这段心路历程,使他的诗歌又突出一个鲜明的主题,就是面对宦官专权既忧心朝政而又有退隐避祸之心,这是谢铎诗歌情感世界的第三个侧面。
  四、谢铎的交游诗(赠别、怀人、哭哀) 谢铎一生的交际游历并不广,主要就是在他的那些同年进士、朝廷宦友和部分亲戚族里之间,然而,此间却有着他大半的诗作。于此,谢铎文中亦颇有自道,曰:“铎于诸公,东西南北人也,幸出而同时,而同登甲第,而同为禁近之臣,抑交分兄弟也。故一会率有纪,亦庸以考他日所以不相背负者何如,所以进退不但已以重轻斯会者何如。且毋曰汗青交籍不忝于前闻人,而子孙世讲以永斯好于不坠,固亦不徒然哉。岂其惜离聚于酒食文词间,以流连一时者为也?”(《元宵集诗序》)曰:“予同年进士一百五十人,自天顺甲申以迄于今,仅十有二年,中间得丧悲欢,物故者几五之一。感念今昔,不禁怅然为之出涕。因取其最可哀者,得八人为一诗,以泻予情云。……”(同题诗名,可作诗序观)等等。这些作品,除一般赠酬唱和之外,更可别为三类,曰赠别,曰怀人,曰哭哀。
  1.赠别诗《次黄通政韵赠别高司训宏谧》: 五十年光未老时,遭逢休恨得官迟。
  教分百里元非小,学在三人亦有师。
  待扣钟须随我应,无弦琴不用人知。
  抱关自古皆常职,一饭能忘主上私。
  观诗意,高宏谧年五十而有司训之任,赴任之际,谢铎作诗以赠别。诗人可谓循循善诱,苦口婆心,既慰之以情,又晓之以理,既劝以为官之道,又喻之以自处、处世之方,末乃结以大体,可见诗人用心处。《送戴廷珍提学》: 别意匆匆不可招,路歧如梦入纷殽。
  遗珠未尽收沧海,骢马仍烦出近郊。
  拔茹自须先去莠,救浑终亦念投胶。
  驱驰不待坚冰至,风色惊传十月交。
  此亦是送人之官赴任,“拔茹”二句总不忘劝政之语,是谢铎心地,也是诗人此类作品的特点之一。正因发心在政,故诗末反而劝客早去,而有别于他诗一般留别之意。“遗珠”句似出李商隐“沧海月明珠有泪”,承前句“路歧”,盖“儿女共沾巾”之意,略嫌费事。在谢铎的赠别、怀人乃至哭哀等其他诗歌中, “歧路”、“路歧”字眼,如同他的“笑”和“梦”,是屡见不鲜,无非是唐人王勃《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占了他的先机,亦正如他的“乾坤”“江湖”云云,不过是留下点学习杜甫的痕迹。谢铎诗歌之可贵,首在于他的真心实露,言辞恳切,想见其人。读他的诸种交游诗,尤须从此中看,如他的《送林蒙庵致仕》: 不是明时苦爱闲,独于中道念惟艰。
  百年士论瞻依地,此日先生进退间。
  忧国每怜心事赤,还家尤喜鬓毛斑。
  交游一代今前辈,把酒临风只厚颜。
  此诗可与《送林蒙庵先生序》同看,文中“是以君子宁不避干名之嫌,而不敢一置其身于罔利之迹,惟夫诚不以名而止于不可不止,诚不以利而进于不可不进,斯则用舍行藏之义,庶几乎圣人之教,而于道无负矣”云云,正可视为君子自道,非仅“他人有心,予忖度之”,而是我本有心,以斯心观物,则物无非中我情怀,这也是谢铎诗文的一个特点。
  谢铎写于亲族间的赠别诗,则更见其诗才的局促与生活局面的狭窄了。
  《送宗勋表侄还黄岩》:西堂灯火夜相看,行李萧萧暮雪寒。
  愁极十年重见汝,老侵双鬓愧为官。
  梦中岁月家山远,世外风波骨肉难。
  抑塞满胸归未得,封书休但报平安。
  《舟次镇江别宗勋表侄》: 短剑羞同白发看,画船明月坐更阑。
  不知尔亦能千里,却怪吾还爱一官。
  两代恩似犹骨肉,百年歧路几艰难。
  吾儿到日丁宁语,勤谨无忘是问安。
  两诗前后遥隔,却如作于同时,用韵一致,或是巧合,而立意大局,则不出岑参“凭君传语报平安”;另,“短剑休同白发看,画船明月坐更阑”,即“西堂灯火夜相看”;“却怪吾还爱一官”,即“老侵双鬓愧为官”;“两代恩似犹骨肉,百年歧路几艰难”,即“梦中岁月家山远,世外风波骨肉难”,而《奉饯太守叔父马上有感》诗中核心之句“乾坤不合生歧路,骨肉能教少别离”,亦不过如此。此不仅关乎诗才,亦是此老心中说来说去不外乎这点情愫。
  2.怀人诗在这类诗中,当然也存在着同样的问题。笔者就不费笔墨了。此就说他写得还不错的诗歌。《三月十二日雪中有怀西涯》: 半夜忽深雪,推门误夙兴。烹茶空有待,放棹已无能。
  天意茫难测,春花郁未胜。白头忧国地,病里共谁曾。
  前二句说窗外明亮,以为天晓,出门一看,才知是半夜大雪。两句可谓善于跌宕。“烹茶”句说李东阳此时不能来,“放棹”句说自己又不能去,两面写来,煞是踌躇,亦颇见怀人之切。如之奈何?“天意茫难测,春花郁未胜”,苟来日方长,那时繁花盛开,春意盎然,正可留连。这是聊自宽怀。然而我之如此思念,难道是“惜离聚于酒食文词间,以流连一时者为也”?“白头忧国地,病里共谁曾”,只是这段心曲只能付于知己,不足为外人道也。在谢铎众多的怀人诗作中,笔者以为,称首者当推此篇。《暮秋奉怀黄世显李宾之兼忆十五叔父》: 夕阳门巷雨初收,独客无言坐暮秋。
  咫尺不来黄吏部,寂寥同病李编修。
  床头浊酒难驱使,篱外寒花自涩羞。
  蓬海风高南雁远,有人回首竹边楼。
  起首二句,时间、地点、人物交代清楚,落笔不苟,亦能于描摹,宛然一幅秋雨夕照图。“独客无言”,带起“怀”字,是下文所本。“咫尺”二句可谓巧于编排,交代黄、李二人,逗漏怀人消息。“床头”句语意双关:我已备酒,而客不来;客既不来,我于酒亦无可消怀。“篱外寒花”,近取眼前景物,其之“涩羞”, 仿佛关乎人情,为之憔悴。“咫尺”之怀尚且如此,更何况“蓬海风高南雁远”, 那里有一老人此刻或许正倚在楼边想念我等!“有人回首竹边楼”,不是说“我”,而是说“十五叔父”,这就是后来王夫之所称道的“善于取景”(王夫之著《薑斋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41页)。谢铎自说“诗律经心晚益严”(《用前韵奉酬时雍》),此诗足以当之。其他如《望金陵次韵怀黄世显亚卿》《病中怀黄世显李宾之》等,虽然艺术造诣不及上面两首,但如前文所说,于情”尚有可观,不论是表达“望乡怀国两难禁”的情怀,还是倾诉“江湖岁晚益多歧”“门前消息此时真”的感慨与牢骚,都是自家心曲,道得真挚、恳切。
  3.哭哀诗哭哀诗类同悼亡诗,因谢铎此类诗题十之八九以“哭”字领起,而诗歌特点也的确是在“哭”而不在“悼”(除了《追悼十五叔父》《梅坡二首悼叔祖盛五府君》等少数几首),故不若称哭哀诗为便切。粗略而论,“哭”与“悼”有缓急之分,因而在情感及其表达上也就有差异。谢集中哭哀之作不下五十首,若以张玉穀《古诗赏析》选录潘岳《悼亡诗》的标准,则谢铎之作恐难入其一。然自不能以古例之。不妨就先看他的悼亡妻之诗《闻亡妻孔孺人讣》: 一封书在恨千端,九曲回肠百结酸。
  祸烈自天哪敢问,命穷于我故须安。
  愁添岁月妨多病,老向江湖愧此官。
  最是伤心儿女地,客怀今日十分难。
  此题四首,这是第一首。这里我们自然看不到潘岳“帏屏无仿佛,翰墨有余迹。流芳未及歇,遗挂犹在壁”(《悼亡诗》)那样的细腻悱恻,也看不到苏轼“不思量,自难忘”“小轩窗,正梳妆”(《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那样的哀婉缠绵,而是痛哭出声、问天哀号!这也许正是“哭”与“悼”的差别。谢铎另有《亡妻孺人孔氏墓志铭》,正宜参看:“弘治己酉夏六月朔,吾妻孔氏孺人之讣至。予咽绝不能语,久之,乃克为位以哭。如是者盖旬日,间莫知所以为心。
  既而曰:‘孺人已矣,吾何为者哉!’乃复执笔以叙其平生,以慰诸冥漠之下。於乎!孺人已矣,其终不可作矣。吾之眷眷悲痛于不已者,抑岂独吾家室之情然哉!……”由此可见,哭哀诗之特点,如潘岳、苏轼的悼亡诗词般细腻婉曲的表达尚在其次,而是突显主人公之悲、之恸,乃至感慨与激愤,至少谢铎的哭哀诗作须从这里把握,不然难免求之过苛。再如《哭子次韵》,题下五首,其一曰: 哀苦茕茕只自矜,枕苫血泪几交横。
  余生再荷身如寄,酷罚重罹祸未轻。
  百岁老怀牛犊爱,万年遗恨蓼莪情。
  谁言铁石心肠在,今日真输宋广平。
  又《次韵四叔父哭子一首》: 泪从诗下识钟情,三复灯前更猎缨。
  谈虎色伤今日甚,填波恨在几时平。
  天高且合看终胜,日暮何能学倒行。
  张弛此心吾自信,大弨谁说不堪檠。
  丧妻夭子,人伦剧痛,莫之或甚,字里行间,血泪交横,惶论其他!纵是“天高且合看终胜”这样费事别扭的句子(按:此句从常语“人定胜天”来,如《哭子次韵》其二曰“人定只今谁可胜,天高终古已无情”,只是两处用意有别,一是正用,一是反用),我们也需原谅他。
  以上是哭家室人伦至亲,再看他哭族亲。以《哭叔父王城先生》为例。王城先生即谢铎族叔谢绩,谢铎少时曾从其学,有所谓“少小师生义,因依骨肉恩”(《哭叔父王城先生》其三),其之哭也,自不同一般族人。此题下共八首,我们看第一首和第六首: 断雁秋空远,惊舟夜壑移。肝肠尽一哭,恩爱更何时。
  黑发英雄恨,青衫布褐悲。谁将问真宰,倾覆竟如斯。
  西北登楼日,江湖爱国心。抗词悲永夜,愧汗发重衾。
  尚忆元龙卧,难招梁父吟。桃花溪上泪,流水向时深。
  这组诗明显不同于前面讨论的哭妻子儿女的诗,或因族亲之故,或兼辈份之故,总之较深稳持重,而非捶胸顿足的嚎啕状。上列两首,起句皆有意取势, 这在谢集中也是不多见的。谢铎在《叙录王城先生诗后》中有记叙:“成化七年辛卯秋九月某日,铎叔父王城先生卒于杭。讣达于京师,铎南望踊哭。”则谢绩卒时谢铎未在身边,此可以理解第一首诗,是写京师初闻噩耗后的心情,以总起以下七首,则“断雁”两句便不费解。组诗第二首(“远信犹前日,离杯忆去年”)是说不想前次离散竟是永别,益增哀情。第三首(“少小师生义,因依骨肉恩”)回想幼时耳提面命之情,而斯人已矣。第四、五两首乃专述其人,谓“当代无全士,吾宗第一人”“逢时知有命,在世可无公”,推允才德,是哀惋其逝,推允之极,也是哀惋之极。故第六首乃曰“尚忆元龙卧,难招梁父吟。桃花溪上泪, 流水向时深”,忆之无极,而惜之徒劳,逝者如斯,非魂可招,唯溪头流水,一往而情深。“桃溪”两句,不仅慰其魂归故里,同时也暗用了李白“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之句意。第七首(“宝庆来时约,钱唐到后悲”),是在心理情感上从别离到生死又反复一遍,于是“江流泪不支”了。末首以“道在穷皆达,名存死亦生”定论,是为亡者盖棺矣。该组诗从谋篇布局到具体写作,都是能见出一定功力的,必在痛定思痛之后;同时也可见谢铎的哭哀之作,并非只会一味地抹眼泪。后乃有追悼之作,曰:“王城山下起秋风,林竹萧疏尚几丛。
  江海茫茫天欲老,为谁辛苦葬诗穷。”“布袍无复忆天涯,泪尽秋风鬓欲华。最苦丁宁百年事,墓前先种紫荆花。”(《追悼十五叔父》二首)又有《读十五叔父遗稿》:“流水浮云尽路歧,大篇浓墨见当时。传家自比韩公训,忧国谁怜杜老悲。
  富贵百年他日梦,文章千古此心知。天高地阔嗟何及,跖寿颜亡终可疑。”一并录之,亦以见哭哀与悼亡其有以异。
  再看谢铎如何哭知己、宦友和其他人。《次韵哭一中》题下三首,其一曰:“苫枕归来梦未安,玉楼催召不容宽。英雄有恨谁憎命,富贵何心着素餐。众口敢凭行路是,此生终是盖棺难。乾坤未老青编在,公道须从后世看。”其二曰:“谁向西州哭谢安,乱愁能与酒杯宽。春花入眼都成恨,秋菊何心忆共餐。俟命只应随地在,福谣终欲问天难。半函诗草平生谊,泪尽残阳可耐看。”《谒黄世显侍郎墓有感》:“白发论交四十年,忍看宿草此芊芊。光荣漫忆君恩重,痛哭深为世道怜。华屋万间空自好,乐丘千古亦虚传。只应满箧遗诗在,留与唐音作后编。” 谢铎与林一中、黄世显互为平生知己,也是诗文至交,故有“半函诗草平生谊” “留与唐音作后编”云云;谢铎为前者所作墓志铭有云:“予与一中、世显异姓兄弟也,知一中之深者,宜莫如世显,亦莫如予。”(《福建按察佥事林君墓志铭》, 另可参见谢铎致林、黄二君书信及为黄所作墓志铭等,此不赘)其诗歌虽未见惊人之语,但在情感上明显有异于它作,在哽咽之外,更有一份深沉与凝重。
  众作中写得相对出色的是《再用前韵哭辉伯秀才》:“消息忽传秋入病,梦魂曾几夜相关。谁知永诀平生恨,只在临歧笑语间。天地有情容白发,金丹无术驻颜。倚门望断青霄路,尚忆天香两袖还。”另如《哭陈士贤方伯》二首其一: “两年飞语极天诬,万里罢氓夹道呼。死未盖棺公论定,困方遂志此心纡。入山藜藿风初定,遍地菁莪雨尚枯。莫怪白头还痛哭,不堪清世是羁孤。”则是谢铎在诗中难得的激愤,盖有所鸣不平。其他如《哭陆鼎仪太常》(卷三二)《谒李老先生墓》(卷三一)《哭陈士贤方伯墓》(卷三十)等,也约略耐读,不一一细举。
  五、谢铎的咏物诗及哲理诗谢铎所咏之物,要非凡品。梅、菊、竹、兰、松、荷,人皆知有以比德君子; 菜、草、虫、蛙,亦有寓思贤疾恶之意。
  1.咏梅《梅花》: 踏遍孤山雪外峰,岁寒谁似老逋翁。
  玄都观里休回首,十里斜阳半落红。
  梅花历来被赋予很多可贵的品性,此诗咏梅花岁寒不凋,以见独立不群的耿介品格。“老逋翁”,指北宋诗人林逋,爱梅好鹤,时人誉称“梅妻鹤子”,谢铎诗乃以此指代梅花。林逋有咏梅名句“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谢铎很欣赏,还借用于自己的咏梅诗中,其《次韵李宾之题梅二首》之二“雪里横斜影半疏,清寒真与月同孤”二句,正从此化出。唐代诗人刘禹锡《游玄都观咏看花君子》诗有“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语,故谢诗用“玄都观”以指代桃花,以桃花之早凋比显梅花之独芳。
  梅花岁寒的品性,谢铎屡屡咏叹之,如《次韵黄世显题梅二绝》其一: 空山万木冻欲折,天遣江梅别置春。
  莫讶肝肠终铁石,岁寒留取伴幽人。
  此诗别出新意,先以“铁石肝肠”将梅花拟人化,从而“梅格”亦是人格,继而“岁寒留取伴幽人”一转,是君子有以自处。再如《次陈敬所梅花韵》八首其二:夜色冬温又隔年,冷光幽艳转堪怜。
  孤根分老冰霜窟,冶态春羞玳瑁筵。
  岁晚风情谁独占,江南消息此真传。
  漫山桃李纷纷在,不是搀天是盗天。
  意脉与《梅花》诗相似,末皆以桃李等其他花树比照,只是此诗更强调了外界环境的恶劣,以突出岁寒后凋之难能,因其难能,故尤可贵。其他如“一笑巡檐坐隔窗,低头看尽百花降。谁令桃李为台皂,独向冰霜压后宠”(《次陈敬所梅花韵》八首其七),“天与高寒孤瘦在,老堪凌厉折冲来”(《次陈敬所梅花韵》八首其四)则极得其神;还咏及梅花其他品性,如“不爱秾华只爱枯”(《次陈敬所梅花韵》八首其一),“洁白难完绝代名”“天地容吾着此清”(《次韵题梅二首》其一)等。谢铎咏梅诗中特别的一类是,借梅花以发议论、抒愤怀,又或有稽于往史,或有感于时事。前者如《次郭筠心移梅韵》:“乾坤何敢閟幽香,风在霜林月在塘。寥落未应嗟失所,量移今复近周行。调盐我识功名薄,索笑谁怜兴味长。安得屈骚还直笔,尽驱凡卉发潜光。”后者如《次韵题梅二首》其二:“天上冰梅忽擅名,商家羹鼎未为荣。不知玉屑金茎露,谁是仙坛第一清。”(此诗谢铎自注曰:“时冰梅之令甚急。”) 2.咏菊诗人以咏菊而名者,无过于陶渊明,陶亦可谓咏菊之祖,菊之得益于渊明者盖亦多矣,而后来诗人苦于菊之先为渊明所吟者恐亦有在。谢铎诗歌鲜有如咏梅般直接咏菊者,或有鉴于斯亦未可知。读过谢铎咏菊诗,便知他是如何笼罩于渊明“阴影”之下。然渊明咏菊,妙在“无我”,不着“色彩”,如“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而谢铎则更为“有我”之诗,于咏菊中时时牵萦自己心怀,故能不蹈窠臼,别为可观,可观者不在其咏菊,而在其善借菊以抒怀。
  《奉次太守叔父种菊诗韵》其二: 陶后廖廖复几年,晚香庭院草芊芊。
  极知世味看难似,莫怪风情好独坚。
  未老折腰羞得米,贫谁多事叹无钱。
  曾知袒跣枭庐地,不直羲皇一觉眠。
  此诗在在涉陶,而情怀却是自己的,盖因菊而思陶,又因陶而出“世味”“风情”之叹,“未老”一联关涉其叔父,亦非泛泛之谈。而其第一首竟因叔父种菊而出“清世且须开笑口,好官何必赛多钱”的议论,其未嫌突兀,亦在有自家情事耳。
  谢铎咏菊诗,语多涉陶,且多有重复,除前诗外另如“三径归来草未锄。……风光不是义熙初”(《再题菊花》)“……风光不似义熙春。寂寥三径归来后”(《次韵菊花》)“寂寞一枝老,蹉跎三径荒”(《菊径》)“悠然南山下,赖有此佳菊。自从三径荒,不一慰吾目”(《思菊次匏庵韵》)等,足见先圣之沾溉后贤良多,而后进之有碍于先达亦不浅,在所自处耳。
  谢铎之“自处”,便是处以己心,出以己情,以情思带动菊花,而非从菊花而得情思。从菊花而得情思,是见物起兴,才若不足,即入窠臼,除上引诸作外, 另如《月下对菊与应黟县同作》,“月下看花”,对菊泛作,最终只能出泛泛之语: “荒径得归真不俗,空樽相对亦多情。平生笑杀陶彭泽,却使江州浪得名。”以情思带动菊花,则情思是我固有之物,无非借菊写出,故谢铎咏菊,于前诸作外,尚有可观之什。如《重阳后见菊》: 最难花是看根荄,莫问重阳雨后开。
  荒径尽堪秋僻寂,多情还待我归来。
  地怜尘土他年梦,天予风光别样栽。
  清世且同元亮老,白头休笑杜陵杯。
  此诗可观处,正在诗人自道的“多情”。而当这种“多情”用于直面倾诉时, 也是别样光景,如《再次赏菊一首呈四叔父》: 几见东风换物华,平章宅里是谁家? 自怜天与冰霜骨,不向春争富贵花。
  看老有香终不俗,买栽无地且教赊。
  独伤采掇非今日,秋满南山恨未涯。
  当“多情”诗人见菊为风折时,其情感更是自然充沛: 一夜颠风冻雨霏,强扶枯竹自相依。
  孤根合向此中老,生意忽从何处归。
  不死有香甘寂寞,后凋无力斗芬菲。
  醉魂地下如堪酹,斗酒吾应为典衣。
  (《庭菊为风所折再用原韵悼之》) 诗人之“多情”,盖无施而不可,即便一点闲心、几许遐思,时亦能为诗:“一夕寒云万木风,江山无赖酒杯中。丹心不及酡颜好,秋里黄花故作红。”(《红菊花》)这虽说只是在一“红”字上做诗句,却也情致别出。
  3.咏竹、兰、松、荷、葵谢铎咏竹诗可举三首。《次韵题雪竹》:“层崖冻欲裂,百卉凄以残。此君强项甚,凌厉欲欺寒。”因为所咏对象是“雪竹”,所以诗歌也只是说它耐寒。
  《次韵题竹》:“天阔苍梧恨未降,泪痕点点落秋江。几年望断朝阳凤,雨色风声夜满窗。”也只是泛题而已,搬合典事,无甚新异。《新生竹(自注:东园有竹)》:“旧竹斫尽新竹生,枝叶半委根荄萌。生生自是老天意,牧竖园丁休浪争。”倒是这首诗,写出点自己的意思,有似哲理小诗。
  谢铎诗歌中可视为咏兰花的,也有三首,分别是卷一的《兰束束图》、卷七的《百亩幽园图》和卷九的《题兰竹杂画》。这些都是他的题画之作。其中《兰束束图》可为代表,诗曰:“清晨起诵《离骚经》,抚心耿耿殊未平。吁嗟世道此升降,忠良废死谗佞行。幽兰胡为伴丛棘,利刺孤芳恐难敌。於乎!湘君有灵如可干,莫遣彼棘侵吾兰。”《百亩幽园图》说“不栽荆棘只栽兰”,也就是这个意思。
  谢铎咏松类诗五首,各有特色。《存松次韵》:“荒径不改色,后凋犹有花。
  玄都千万树,零落属谁家。”用意类同前所列《梅花》。《题松》:“空山老树只直干,廊庙栋梁千尺强。多事丹青爱奇崛,强教屈铁受风霜。”这是反画意而出议论。《题松送陈永清还天台》:“蛟龙入夜呼云起,鳞甲惊秋坠地寒。汹汹风涛不成雨,不如高卧且泥蟠。”前面是蓄势,关键只在带出最后一句,是所以用来送人的。写得相对较好的是《孤松偃蹇》:“世事于今半摸棱,十分偃蹇恐难胜。
  老松可亦随时样,也向秦封误结盟。”《老桧嵯峨》:“根到重泉亦自清,漫从枝叶看峥嵘。庙堂梁栋元无分,只合风霜老此生。”两诗作于同时,命题相类,风格一致,都旨在借诗歌的题面表达自己的情绪,都结合着当时作者自己的心境, 也因而比前面列举的诗歌读来亲切。
  谢铎咏荷花诗二首,《盆荷》与《太守叔父期缌看荷再次前韵》,两诗几作于同时,后诗歌所指“前韵”即《盆荷》诗韵。《盆荷》较优,诗曰: 倚遍虚栏看小荷,晓缸分涨碧生波。
  参差出水雨声急,次第着根秋意多。
  白发偶同君子爱,画船休唱越溪歌。
  独怜玉井非吾地,十丈花高耐尔何。
  前四从“看”字生出,是客观欣赏;后四是“看”后感慨,是主观情愫。末二句代花自道,实属妙想,将荷花从盆中转向广阔地带,同时也将诗歌提升一个层次,平添几分袅袅余音。
  谢铎咏葵诗歌有两首。《葵花》:“阳德无私照,葵心每自倾。莫教旁近地, 蔓草一时生。”《葵阳楼为葛大尹作》:“寂寞楼头几度开,丹心长自向阳来。河阳县里花如锦,莫共东风一处栽。”都没能咏出新意(不过是葵花向日———俗称“向日葵”),也没能写出新诗(都是“不栽荆棘只栽兰”的格局);倒是《思菊次匏庵韵》里提到“不如东园葵,犹能卫其足”,提到了葵除了“向日”外的另一种品性,而且用在该诗中适恰其分。
  4.其他杂咏谢铎尚有不少杂咏其他诸物的诗歌,所咏对象广泛,涉及菜、草、姜、虫、蛙、兔、鼠、猫、棚、栏、池、井等等。其中颇有可观,乃至笔者以为,谢铎咏物之见精神者,往往在此。《白日鼠》: 嗟尔白日鼠,公然走踆踆。尔也本阴类,及昼恒畏人。
  何年易尔性,不畏人怒嗔。残污我书册,旋及吾冠巾。
  暴啮动万状,孰辨夜与晨。我欲灌其穴,穴坏与墙亲。
  我欲熏以火,未及徙我薪。展转两无策,为尔徒■呻。
  悠悠此苍天,敢谓谁不仁。
  此诗全用喻体。“尔也本阴类”云云,似有所指,或即朝中阉宦。作者疾恶如仇之态呼之欲出。《悼猫》诗可与同观,“莫怪纷纷还鼠辈,只应养恶是天心” “一般鼠盗寻常在,轻重终须为策筹”,此等视为政论亦无妨。另《闻蛙》亦属此类借物讽喻之作: 春水鸣蛙处处通,野田村巷路西东。
  公私不用分区域,坚白谁能辨异同。
  井底有天从侈大,月中无地看奸雄。
  莫教强聒终宵在,正尔蘧蘧蝶梦中。
  另有一类杂咏,则写得情趣自得,思致婉然。如《竹栏》: 寂寞空庭一径开,小栏深护碧云堆。
  红尘满地不能到,明月有时还自来。
  老向宦情消我俗,病先归梦为君催。
  分明记得清阴在,望海亭前取次栽。
  “红尘”二句,亦有心人善于察物者。又如《新池次黄定轩韵》: 一池便可五湖如,尺地中涵万象殊。
  已觉乾坤无隔碍,不妨飞跃自鸢鱼。
  穷年我笑为山力,漫兴人夸洗砚书。
  看取一般生意在,绿杨芳草半芙蕖。
  前四句宛然体道人语。再如《竹兜》: 小小竹兜稳,登登石径宜。舍车聊自慊,利涉已忘危。
  世路古今别,人心日夜驰。相逢莫相笑,鬓发各成丝。
  亦是思理之作。谢铎深于心性之学,于中亦见端倪。
  由此,不妨看一下谢铎的哲理诗。
  5.哲理诗关于哲理诗,本书第四章已有所涉及。哲理诗往往很难写好,不是味同嚼蜡,就是嗅如淡水。如谢铎的《未圆月》:“人爱正圆月,我爱未圆月。未圆明日盈,正圆明日缺。”不过是常言“日中则昃,月圆则亏”,实在不能算是诗歌了。
  再如《乱绳》:“处世真如解乱绳,从头徐理不须惊。若还急性须伤手,到底都无一事成。”也不过借诗题做了个比喻,而且并不新鲜。倒是《峻绝》诗“盈科后进是途程,峻绝终须着力登。若更悠悠待明日,白头真负此青灯”,或可作箴言来读,犹“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谢铎是个以道自任、勤于内省的人,故在日常生活中总是敏于感受,加以思致,乃出哲理之作,因作者置身其中,这类作品反倒见佳,至少比一味谈理的诗歌来得亲切。如《换船有感》二首: 犒劳虚烦我酒杯,大船依旧是空回。
  何如只着轻舟载,浅水飞帆任往来。
  楼船重载不胜难,换得轻船好过滩。
  船里主人元是我,重轻一任世争看。
  作者由途中换船而生感想,“我”在其中,乃不空不隔。赋诗见意,又不把意思说白,要在“主人”和读者自己用心体味。作者在它诗中说“待扣钟须随我应,无弦琴不用人知”(《次黄通政韵赠别高司训宏谧》),可为此诗“药引”。谢铎此类诗作写得最好的当属《传舍》: 莫问前程有滞留,一程过是一程休。
  极知传舍皆如寄,可笑吾生若是浮。
  歧路向人终不极,功名随世亦堪羞。
  劳劳到底成何事,看尽风光白尽头。
  诗作于谢铎离家赴京上任途中,在传舍歇脚,心中大有感触,乃由“传舍” 而及人生,不过同此寄浮,生也有涯,而追逐奔役无涯。“劳劳到底成何事”,或问自己于世何补,犹它诗中所谓“宦途误作半生梦,在处都无一事成”(《春光》),而风光几许,耐我白头如何,真是“老去功名俱是梦,醉来风月尚多情” (《敬所报至感而有述》)! 应该说,谢铎的才情并不高,其之能为诗人,就在于他有着对生命流逝的感怀,有着对天地间人生价值的追索。“可信行藏真在我,极知用舍本由天” (《次西涯病起早朝韵》),“世路满前公莫问,只须一笑付儿童”(《旧游柬西涯先生》),这种思索一直伴随着他的自处与处世,然而又岂是诗人自己道得明说得清的呢?因而在他的诗歌中,我们能总体感觉到一种情感的徘徊与依恋,还有淡淡的惆怅与丝丝的无奈和自慰。
  六、谢铎的题画诗谢铎有不少就画题画的泛作,多作于早年。如《题画四绝句次宾之侍讲韵》《题王孟端竹》《花坞读书图》等,无甚可观。另如《题夏太常墨竹》:“落落平生老可心,醉提浓墨写秋阴。一枝流落人间世,曾博西番几锭金。”《题兰竹杂画》:“修竹幽兰本共清,阴崖深谷一时生。天高地阔谁知得,野草闲花别有名。”《百亩幽园图》:“山头云气薄高寒,山下坡陁百亩宽。湘水有情天未老,不栽荆棘只栽兰。”只是添得些文人的雅致,或者就是老调常弹,若说其中有些情意,怕亦在虚实有无间,难以为贵。盖题画之作,出于咏物之下,其始本不足深求,即便如老杜《画鹰》之作(谢铎的《枯木双鹰图》似受杜甫此诗之影响),评家亦但曰“句句不脱画字”、“得画鹰之神”耳(杨伦《杜诗镜诠》卷一),又有题画(扇)以赠酬者,如《题青山白云图送人归吉安》《黄芦白鹭图为沈帮瑞题》《题扇赠陈牧村》等,没有多少艺术价值。至如《题扇面寄郭筠心》:“建水南行旧路斜,石桥青竹野人家。相思不及双飞鸟,红鱼溪头又落花。”愚以为若其书法可观,则不若径将杜牧《山行》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题于扇面。只是谢铎又有不同于泛题之作者,或可一观,故下略别类以论之。
  1.借画抒怀诗《题扇面小景》: 海波粼粼生碧漪,海月倒映珊瑚枝。
  扁舟莫讶未归去,正是饱帆风好时。
  前二平叙扇景,后二即扇景即情怀,属借物抒怀一类。又《题便面小景示宗勋》: 水光山色半模糊,何处扁舟是五湖。
  见说近来风浪急,莫须浮海学乘桴。
  前一首想说自己何不退隐,这一首是劝人正须仕进,要在吻合所题景致, 为我情意所用。再如《题墨菊》: 典午山河不复东,乾坤无赖酒杯中。
  寒花也识归来意,不向西风赛晚红。
  此诗全是写意,有如书家所谓“意临”者。前二句意绪多端,蹈空而来,后二句将自己的致仕与墨菊巧妙结合,“不向西风赛晚红”,点出“墨”字,是墨菊不同于它菊,亦是作者之有别于他者。然情绪中留有无奈,与作者在其他诗歌中对自己致仕的感虑有些差距,盖因其时夭子之故。《题扇面小景》: 竹色波光共一天,棹船归去正堪眠。
  瞿塘只在湘江外,击楫还闻有济川。
  此题扇之作,由诗看来,画面只是近竹远湖、湖中一舟,而到诗人笔下,便成韵味,兼有远致,天地风光,正不若归去。“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闻官军收河南河北》),是杜甫闻唐军收复失地后狂喜之情,“瞿塘只在湘江外,击楫还闻有济川”,则是谢铎想见山水可喜而惬意之语,两者思致有似, 故而笔致相若。
  谢铎又有反画意而题者,即不执著画面而径出己臆,以为议论,如《题松》: “空山老树只直干,庙廊栋梁千尺强。多事丹青爱奇崛,强教屈铁受风霜。”又如《兰束束图》:“清晨起诵《离骚经》,抚心耿耿殊未平。吁嗟世道此升降,忠良废死谗佞行。幽兰胡为伴丛棘,利刺孤芳恐难敌。於乎!湘君有灵如可干,莫遣彼棘侵吾兰。” 《古木寒鸦图》则是谢铎借画抒怀中的另一类: 悬崖老树如悬藤,虬枝屈铁相崚嶒。 阴风昼号不作雨,众鸟辟易争奔崩。
  寒鸦何来色悲壮,两两枝头屹相向。
  仰参寥廓失狐疑,熟视烟云欲狼抗。
  有时飞上朝阳殿,许身愿逐雕梁燕。
  朝阳老凤噤不鸣,鹤种鹓雏纷斥谴。
  君不见江东日暮杨柳花,至今腐草羞啼鸦。
  谢铎在政见上严于君子小人、贤不肖之辨,谓“时人以先进为野人,以后进为君子,这都是惑于流俗,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故其颠倒错乱,至于如此”(《先进于礼乐》),又曰“世莫不幸于才之在小人也,小用之则小害,大用之则大害” (史论《武后》篇)。该作借画中寒鸦而为比体之诗,措辞硬峭以见“古”“寒”,既有感于斯怀,兼有兴于往史,末二句点睛之叹,正有类于李商隐咏史之什《隋宫》———其中间二联曰:“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莹火,终古垂杨有暮鸦。” 2.借画咏史诗《钓台图次韵》:“万古寥寥一望空,钓台谁共此高风。曾知牧野鹰扬业,都属蟠溪鹤发翁。”便是借画咏史。诗亟称贤者之可贵,更不可以其始之出身地位论。又如《次韵题三顾草庐图》:“莫向中原说两雄,真从莘野到隆中。若教巾帼能挑战,并作曹家灭晋功。”《次韵晋王出猎图》:“几见车攻出乘黄,盛周风采尽岐阳。流连岂独河东晋,汉道西来此意荒。”感慨历史兴亡,然艺术价值不高。
  3.山水画诗《何世光侍御山水图》: 天姥山高依天起,势轧东南万山圮。
  神工墨妙何乃来,地泻天遗竟如此。
  山中旧屋谁闭关,悬崖老树苍苔斑。
  乘龙挟雨奔海去,畏鸟裂石翻云还浦口渡头春水滑,曹娥江上秋涛阔。
  舟子篙师隔岸招,■衣骢马今晨发。
  北过居庸南凤阳,淮河水落淮山苍。
  烦胸净洗出奇崛,伟绩尽收归混茫。
  天台咫尺天姥东,石梁洞口桃花红。
  拂竿已愧孔巢父,拜床敢问庞德公。
  我生爱山苦不薄,梦寐兹山拟相托。
  安能一蹴山上头,看他自跨扬州鹤。
  前十六句写画,后八句写“我”,是见山水图而起山水之兴,题山水图而聊作山水之游,在谢铎题画诗中别为一类。李东阳谓谢铎“为诗精炼不苟,力追古作”(《明故通议大夫礼部右侍郎掌国子监祭酒事致仕赠礼部尚书谥文肃谢公神道碑铭》),于此或可见之。起首“天姥山高依天起,势轧东南万山圮”,就画中之大者近者突兀而起,虽嫌嫁接李白“天姥连天向天横,势拔五岳掩赤城” (《梦游天姥吟留别》),然李用于篇中,此施之句首,其势甚佳;且既以天姥之山拟之,自然联想及之,亦无妨。接着“神工墨妙何乃来,地泻天遗竟如此”二句总赞,自设问答,无所答而归之天地,用极前二句之余势。而后“山中旧屋”“悬崖老树”二句,要言不烦将画中细处带过;又以“乘龙挟雨奔海去,畏鸟裂石翻云还”,于空阔处将画中风雨写活;并带出“浦口渡头春水滑,曹娥江上秋涛阔”,将渺渺远景写得细腻可人,“春”“秋”互举,则非善画者无以兼之;“舟子篙师”“■衣骢马”以下四句,用人物点画,便得画之生气,用遐想臆画之“空白”, 正有诗之后半云:“我生爱山苦不薄,梦寐兹山拟相托。安能一蹴山上头,看他自跨扬州鹤。”而前既有二句总赞,后乃以“烦胸净洗出奇崛,伟绩尽收归混茫” 主客双收。至如“拂竿”云云,或时有所欲言者。全诗谋篇不苟,开阖有致,极尽画之所能,兼山水兴趣,并古意盎然,是为佳制。同为题山水画之作的《钱御医山水图》“远树孤村带浅霞,乱山流水入平沙。杖藜不逐扁舟去,红杏门前看落花”,则是廖廖泛题,自不可同日语。然若复将《何世光侍御山水图》与其早作《钟稽勋山水图》并观,则可知诗人毕竟才弱,《钟》诗固不及《何》诗,然两诗气局不稍变,而语有袭似。如果说“坐拥图书消暇日,梦随冠盖入新年”“忧国只祗书卷里,放朝长忆漏声中”为茶陵诗派一号人物李东阳之自我写照,则谢铎“墨头书卷南窗下,镜里勋名未有涯”(《秋日病起》)“忧国有情书卷里,故乡遗恨酒杯前”(《次叶文庄公喜雪诗韵为王成宪儒士题》),亦庶几自我丹青矣。
  七、谢铎的行旅诗谢铎多次休官,又几番被招复起用,在这行旅之间,谢铎又写下大量的诗作。此处所谓“行旅诗”,便是指谢铎写于旅途之中,既不关登游、又非着意于写景的作品。其间或是行程见闻,更多的则是旅途感兴与行旅感怀。
  1.行程见闻诗写行程见闻的,兹举两首。《晚过静海宿流河驿》: 落日风初静,交河水正流。居人不知姓,行客且停舟。
  青海鸟飞还,白云天尽头。相逢问前路,明日是沧州。
  谢铎在他的诗文中情绪总是比较外露的,不论表达什么情感,往往袒露得很明白。相比较之下,这首诗在这方面就处理得比较“清淡”,“居人不知姓”、“明日是沧州”,整首诗的情绪就在这“知”与“不知”之间,也唯其如此,诗歌前半首用四句完题,方不觉其有费篇墨。又《宿德州》: 今夜客中宿,德州城外船。山东余土俗,蓟北少风烟。
  军馈交相集,舟行不可前。时闻羸老语,菜熟是丰年。
  这与《晚过静海宿留河驿》为前后之作,诗人的主观情绪都有意识地被置于后台,而在诗面上纯用客观白描,然诗人目光停留之处,也就是诗人情意所到之处,这种方式为有唐诗人尤其是杜甫所惯用,在谢铎诗歌中是极为少见的, 笔者粗略能找到的也就这两首。不妨就谢铎自己的诗歌比较,《太平道中》: 十载重来感慨频,西风吹鬓欲成银。
  江山百里惊初割,邑井千年又一新。
  文物敢论前辈事,交游还忆旧时人。
  儿童不识青袍在,争看中朝老侍臣。
  这首诗同样是为途中见闻所发,而感慨外露,情意直道,全不类于上举二作,这才是谢铎诗歌的看家本色,只是未必就写得出色。
  2.旅途感兴诗旅途感兴之作,是指诗人于旅途中因事起兴而成诗,所起之兴就是诗歌的主导内容,也就是诗人在诗歌中所要重点传达的东西,因而传达的过程也就决定了诗歌的质量。而传达的方式,也就是表达的方式,可以是多样的。
  《渡瓯江》: 酒尽双门鼓乱挝,满船秋思阔无涯。
  敢从平世思浮海,且向空江学泛槎。
  蜃气远吞青嶂日,岚光高映赤城霞。
  望中咫尺桃溪路,三径分明是我家。
  此诗由渡江而起“秋思”,由“思”而及“浮海”“泛槎”,“敢从”二句正是思、事并写;“蜃气”“岚光”,从“望”中来,又从“望”中带出家乡,而“三径”之思又正关乎渡江所起之兴。全诗意脉清晰,一注到底,环环相扣,层层落实,正是谢铎作诗不苟处。
  谢铎的另一种表达方式则是白口直道,想到什么就把什么说出来,在诗人是“尽兴”,而在诗歌则往往很难写好。兹看一首,《晓发乐清》: 水陆奔驰路几千,可知寒暑倏推迁。
  舍舟此日真登岸,弛檐明朝是息肩。
  桑海几时成变灭,蓬莱何处有神仙。
  候门稚子应相笑,笑我霜毫白尽颠。
  诗人旅途奔波,一大清早,水陆奔驰、寒暑推迁、沧海桑田、人事变迁等等一股脑儿问题都因久于行旅而冒了出来,如何冒出来便如何写去,说完了诗也就结束了,诗人的工作也就完成了,如同拉拉家常。其中“舍舟”二句颇涉禅机;末二句即苏轼“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念奴娇·赤壁怀古》)意。此类诗作,写得相对较好的,数《晓发方岩将至雁山再次元韵》二首,兹录诗如下: 截锦为囊玉作舟,老奚遥指路南头。
  层崖日薄千山晓,落叶风高万木秋。
  随地险夷行莫问,入林深浅倦须休。
  莫教方外闲窥得,并作乾坤漫浪游。
  登山决策比焚舟,兴至还须力尽头。
  且放浮生闲半日,莫教清泪洒千秋。
  绝壑下看奔海尽,乱峰高拟极天休。
  乾坤一笑今须醉,万古江山此胜游。
  另外看一首谢铎的小诗,《假宿东阳尖山周氏主人辞焉》: 旅舍匆匆一宿难,也应惭愧此空山。
  丈夫事业真堪笑,开口平生说万间。
  这里体现了谢铎另一种感兴表达的方式。在谈谢铎的哲理诗时,笔者已经提到,谢铎在日常生活中总是敏于感受,加以思致,往往能由事见理、由小及大。此诗由旅途借宿不得而兴起“丈夫事业真堪笑”的念头,中间的关联就是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诗歌出以调侃自嘲的口吻,正因为其时是一时感兴而不是落落抒怀。如果说一个诗人的敏感如同蜗牛的触须,那么,以上所示正是谢铎诗歌中体现出来的三条主要传达神经所在,不独在行旅诗中如此而已。
  3.行旅感怀诗谢铎的感怀诗很多是写得很不错的,这里专门谈的是他因行旅而生发人生感慨的诗歌,是他行旅诗的一个部分。感怀与感兴的不同,在于前者本有斯怀乃因行旅而发之,后者则是因行旅接触之物事随兴而触动情意。较之前列两类行旅之作,感怀一类总体显优,只是思想和情绪过于集中、单调,主要就在仕途进退之间徘徊: 一年两度此驱驰,春雨秋风几路歧。
  岁月悠悠浑自笑,往来屑屑果堪疑。
  遭逢敢望明时幸,浅薄深惭圣主知。
  病骨未瘳头白尽,不才何以答恩私。
  (《再过天姥岭有感》) 上贤亲烦诏旨催,路歧那敢更迟回。
  不辞曳病扶衰苦,犹自冲寒冒雨来。
  清世有恩真海岳,白头无地答涓埃。
  极知柱石诸公在,榱桷何须念不才。
  (《丹阳舟中遇雨有感》) 江阔风颠雨半催,客舟无计更图回。
  可应行止皆前定,敢谓功名是倘来。
  画舫北飞真过隙,渴心南望已生埃。
  不知险阻艰难地,大济谁堪传说才。
  (《镇江阻风再次前韵》) 其所思所想,不过是“皇恩浩荡,不才奈何,不若归去,却奈皇恩何”。当然,这些也是行役之人最容易感触的情绪,何况诗人本来就一直在盘算着此间的事情,依谢铎的为人与性格,他的多次休官,自不是一时兴致使然。此类诗歌之耐读,艺术特色倒在其次,而是此间有着诗人的真性情、真精神,如“不辞曳病扶衰苦,犹自冲寒冒雨来”二句,自然让人想到谢铎的咏梅诗句:“天与高寒孤瘦在,老堪凌厉折冲来。”(《次陈敬所梅花韵》八首其四) 下面看此类诗作中在艺术上相对胜出的两首。《浪迹》: 四月离家八月归,路歧心事两依微。
  深恩未报吾终忝,浪迹无端世所讥。
  半夜橹声妨入梦,一天秋意欲侵衣。
  故园松菊应无恙,尊酒独堪对夕晖。
  此诗以抽象而又颇具意域概括性的“浪迹”一词为题,其能指也大。心事依微,非仅一程一途之感慨,而是一生心事如梦飘泊,浪迹无端,终是欲有所作为,“深恩未报吾终忝”,虽说是谢诗惯用的场面语,但其拳拳之心不曾稍假。
  若将末二句与杜甫“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秋兴八首》其一)同看,则此老心事豁然明见。《晓泊西郭》: 西郭舟初泊,东方日未明。荒村无犬吠,古寺有钟声。
  潮落夜归海,江空秋满城。故乡南望处,渐见白云横。
  此诗摆脱了上列那种皇恩浩荡的情感体局,同时也体现了谢铎典型的作诗章法,在谢铎也是难得之作。起首二句完题。“荒村”、“古寺”,两句烘托,渲染气氛,为诗歌立局。后四句乃生发,“潮落”、“江空”,皆“望”中所见,用“望” 将诗歌由荒村古寺拉向厚远处,从而也将情思转拉向厚远处,“故乡”从“望”而出,本或非为望乡,而终于望乡,是诗歌情之所结,亦是诗人情之所结,“渐”字正见“望”之久、之深、之切。诗题是“泊”,“泊舟”是行有所止,“日未明”是时值其静,故有“荒村”二句。而不静的是诗人的心,不止的是诗人的情,此心此情于此时此刻尽付此一“望”中,此半首即便入唐人绝句,亦不稍差,盖亦李东阳所谓“力追古作”者。说其章法为谢诗典型,则只需读者将此诗与前举《渡瓯江》诗对看便知端倪,尤其是后半首,运思毫不相差,而谢铎诗歌的“精炼不苟” (李东阳评语)又正在此处,不劳笔者赘墨。
  此外再看他一首《至旧邑有感》: 绕郭人家半出村,望中烟火隔秋云。
  远宗自托千年在,壮邑谁从此地分。
  门巷崭新非旧雨,江山如故几斜曛。
  青灯白发西窗夜,泮报犹警梦里闻。
  在谈谢铎的哲理诗时已经提到,谢铎以其不大的诗才而为诗人,在于他内在有着对时间(生命)流逝的追怀。这种禀性,能使一个人成为哲人,也能使一个人成为诗人,谢铎就是个有着一定思致的诗人,诗人的思致恰恰需要这种对时间意义与生命价值的感怀与追索。谢铎爱读史书,并且写有大量读史诗与怀古之作。读史与怀古就是对时间的追溯,对生命乃至对社会与宇宙价值的追问,并最终回归到对“此在”的思考。当然,这并不一定要以读史与怀古的方式体现,上面这首诗歌就是典型的例子,而谢铎其他的诗作中又何尝不渗透着这种情与思。因而,谢铎的诗歌中,总是带着“情”上的徘徊与依恋、“思”上的惆怅与无奈。
  八、谢铎的山水诗、登游诗与题景诗1.山水诗山水诗是以自然山水为诗歌之题材,以自然山水为审美之对象,在对自然山水之审美活动中抒发或寄托主体之情思。谢铎的山水诗,主要写于他休官在家时,期间曾游天台、雁荡等名山,家乡的方山更是他常游之所,此间都留下了他的山水之作。
  关于山水诗的缘起,目前尚有不同说法,不是本论所讨论的范围。可以肯定的是,山水诗大显于谢灵运,而臻极于王维。此两大家之诗,人所熟知,现各举诗例,与谢铎此类诗作同观,以明谢铎山水诗之有以异: 昏旦变气候,山水含清晖。清晖能娱人,游子澹忘归。
  出谷日尚早,入舟阳已微。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霏。
  芰荷迭映蔚,蒲稗相因依。披拂趋南径,愉悦偃东扉。
  虑澹物自清,意惬理无违。寄言摄生客,试用此道推。
  (谢灵运《石壁精舍还湖中作》)① 落日山水好,漾舟信归风。探奇不觉远,因以寻源穷。
  遥爱云木秀,初疑路不同。安知清流转,偶与前山通。
  舍舟理轻策,果然惬所适。老僧四五人,逍遥荫松柏。
  朝梵林未曙,夜禅山更寂。道心及牧童,世事问樵客。
  暝宿长林下,焚香卧瑶席。涧芳袭人衣,山月映石壁。
  再寻畏迷误,明发更登历。笑谢桃源人,花红复来觌。
  (王维《蓝田山石门精舍》)①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王维《皇甫岳云溪杂题·鸟鸣涧》)② 从王维的《蓝田山石门精舍》不难看到他对谢灵运山水诗歌的继承;《鸟鸣涧》则完全是王维自己的风格,迥异于康乐。但其间仍然有一个根本的共性, 就是都注重对山水景致的客观审美性之再现,在以王维《鸟鸣涧》为代表的一类山水诗作中,虽不再看到大谢山水诗歌中犹存的“极貌以写物”(《文心雕龙·明诗》)的特点,但仍然着意于对山水景致客观审美性之诗意再现,也正是通过这种再现以期达到拨动间接审美者(读者)情思的效果。
  谢铎的山水诗走的不是这条路子。看他的诗歌: 雁山高轧万山秋,第一峰高在上头。
  拔地根深应自固,擎天功在合谁收。
  先机不用娲皇补,多事空烦杞国忧。
  见说颓波三万里,屹然还镇此中流。
  (《天柱峰》) 李白平生不到处,巨那抵死来相看。
  龙湫下激喷晴雪,岩雨倒飞生昼寒。
  怒声奔海直欲到,清气逼人那可干。
  恶诗莫问谁堪洗,战马屯兵血未干。
  (《瀑布》) 在诗歌中,我们自然也能看到描绘———再现性的句子,而且占有一定篇幅,如“雁山高轧万山秋,第一峰高在上头”“龙湫下激喷晴雪,岩雨倒飞生昼寒”,但这不是诗人的意旨,诗人关注的不是主体(包括作者和读者)能否从中获得审美的愉悦,而重在这自然的景致能否打通主体共同的感兴———不论是中流砥柱之叹,还是洗兵止武之问。换句话说,诗人在此不再如谢灵运、王维般追求诗歌文本能够沟通作者与读者的审美过程,期望达到一种共通的审美境界,从而在这共通的审美境界中建立共同的话语机制;而是急于表达自我主体在一般审美过程中所引发的个人感兴,并期望这种个性很强的感兴活动能在对话者(读者)那里引起共鸣,这种期望建立的基础,不在审美的过程,而恰恰相反,是在作者与读者可能相同的文化积淀背景。这种感兴,可以是如上面两首诗那样,指向创作主体之外,也可以如下面两首诗这样,直指“此在”本身: 几忆秋看雁荡山,入山秋鬓已成斑。
  名应耳熟如曾到,路亦心贪不怕艰。
  大地几何奇绝在,神洲终是有无间。
  多情莫怪僧先占,杯酒还偷半日闲。
  (《入雁山》) 极目诸峰杳蔼间,兴来聊复此跻攀。
  声名一代谢公岭,形胜千年雁荡山。
  峭壁似争诗句险,荒苔谁认屐痕斑。
  不知终古行人在,白发无情几往还。
  (《谢公岭》) 在这两首诗里,诗人聚焦于作为时间与空间之载体的“我”,即一个作为独立性存在的个体,在这山水间的伸展状态,这里,无论是“多情”还是“无情”,都是诗人自己的事情。尽管如此———也正因为如此,诗人并不关注山水在他的笔下是否能够在读者之间乃至读者与作者之间建立起一种普遍的审美关系, 更无意去建立一种因普遍审美而来的共通的时空对话机制,诗人是独赏,也是独语。因而,同样地,诗人不需要如谢灵运、王维那样努力去描绘并尽可能建构起美的境域,而重在自我的“偷闲”与“兴来”“多情”与“无情”。不敢说山水诗歌在创作心态与方式上的这种转变始于谢铎;此处只是说谢铎的山水诗歌体现了这种转变,或者说,谢铎的山水诗歌创作至少具有这种不同于经典的特殊性,因而可以视为谢铎山水诗歌的“特色”。当然,变异与特色并不等位于艺术上的造诣与成就,艺术上的成就更取决于诗人实际的艺术才能,而这一点, 谢铎是赶不上谢灵运和王维的;相反,倒很可能是诗人这种才能上的不足,使得谢铎的山水诗歌偏离了经典传统。
  当然,谢铎的山水风景之作也并非全是这种“变异”的格局,如下面两首, 就是其中写得较不错的: 地拥中川胜,天留半日谈。人谁是宾主,境已绝东南。
  旧雨山僧识,秋风海味甘。独怜乡思苦,丛杂可谁戡。
  (《游江心寺再次前韵答进之》) 水自东西下,地应南北分。山高欲吞海,江阔半留云。
  绝境世间少,佳名天下闻。独惭诗兴浅,对酒不成醺。
  (《金山寺追次张处士韵》) 2.登游诗谢铎的诗题中也常表明“登”“游”字样,而且有不少也是作于行旅途中,但这还只是表面;我们已经看到,谢铎山水诗之不同于谢灵运和王维的作品,根本之处是他们在创作心态与方式上的不同,谢铎此类作品不是要表现山水,而是要表达自我;不在营造一种审美的境界,而在传达“我”登游后的兴致、情绪、感慨、情怀;更不是为山水做“立此存照”的工作,而是着意于因山水而写“我” 之情意。因而,尽管这类诗歌在登游之中必然夹带山水,但还是不能称之为“山水诗”。从这个意义上讲,则前文所论的谢铎那些“山水诗”,一部分也可归在此列,只是登游的特点不及此处所要讨论的诗歌那样明显,其所传达的那个自我的兴致、情绪、感慨、情怀,也没有像在以下的诗歌中那么强烈。
  《至天竺庵再次元韵》: 庭腊惊看几换僧,读书犹记昔吾曾。
  勋名自与青灯愧,岁月谁怜白发增。
  涉世智疏心已懒,看山兴在病还能。
  春风秋月须分付,雁荡天台取次登。
  与前举《游江心寺再次前韵答进之》《金山寺追次张处士韵》两诗对照,不难看出“登游诗”与“山水诗”的差异,此诗并不想读者留意于天竺庵本身,而是借游天竺庵来说“我”,强调诗人因来到此庵更起自然风月之兴致。再如《登孤山追次东坡韵》: 逋仙老去孤山在,天地谁堪着此奇。
  莫怪寒梅零落尽,近来风土不相宜。
  很明显,谢铎登孤山作此诗,并不是要描写、传达孤山如何之“奇”,而只是要带出他“近来风土不相宜”的情绪。
  在谈谢铎的咏菊诗时,笔者已经谈到谢铎诗歌很关键的一个特点,就是“处以己心,出以己情”,少“无我”之作,而多“有我”之诗,即谢铎在他的诗歌中总是时时展露着他自己,对世事的感慨、对人世的情怀总是明白无误地流露在他的创作中,以此来带动甚至灌注整个诗篇。他的一些成功的诗作也往往得益于此,如: 兴在登高健欲飞,病来未觉壮心微。
  不妨白发逢秋老,且共黄花判醉归。
  眼见西风先落叶,代经东谷几斜晖。
  相逢莫问沧桑事,苍狗无端又白衣。
  风急天高叶乱飞,一天秋色半霏微。
  忽惊西北浮云起,不见东南倦鸟归。
  百代光阴真倏忽,万年川岳此灵晖。
  琼楼玉宇寒多少,谁献山龙补衮衣。
  这分别是《九日登楼旗峰追次杜牧之韵》的第一首和第三首。诗人登高起兴,不禁怀抱大开,以老气横秋之姿,横穿于时空之间,叶落黄昏,风卷残云,唯“我”独立飘渺,情思不已。再如《九日登高次陈敬所韵》第二首: 又是秋光一度更,漫凭杯酒话浮生。
  放教黄叶催人老,依旧青山不世情。
  小鲁只今谁着眼,登高终古亦虚名。
  杖藜白发随吾兴,不用诗夸七步成。
  诗人登高而气爽,乃放怀而高歌,管它黄叶青山、古今虚名,但由“我”杖藜白发,话酒平生。一如上举两诗,皆因创作主体之情意倾注而一气呵转,思随兴致而张扬,意随情感而顿挫。这些也是谢铎诗歌中难得的放怀之作。《至接待寺有感》则又回到了他惆怅的调子: 三十年前此到曾,竹床犹忆寝还兴。
  青山未老风光在,白发重来感慨增。
  往事忽惊春后梦,浮名真愧佛前灯。
  拂衣又是明朝路,天姥峰头第几层。
  在时间永恒流逝与人生短暂幻浮的张力之间,诗人又开始了他没有答案的思索,在佛前回首,是对既往青春事业的怀恋,也是此刻心绪的踯躅徘徊, “拂衣又是明朝路,天姥峰头第几层”,这不容停留的步伐,是惆怅还是无奈,是生之有为还是命之归宿?此间我们又看到了谢铎在时间与个体生命之流中那敏感的心智和无限感慨中那自我疗治的印迹。不妨继看他的《南望青萝山》: 南望青萝山,峨峨蹴天起。上有千载人,高风屹相峙。
  怀哉伤我心,莫问侯城里。我行再拜之,潸然隔秋水。
  在谢铎诗歌创作的明洁风格中,这首诗是相对含蓄和深沉的。然而,只要我们把握住了诗人的上述情怀,就不必去费事考证诗人此刻所“怀”者何、为何如此感伤、为何潸然落泪了。
  3.题景诗谢铎还有一些题景之作,如《太液晴波》:“太液池边春水平,日华浮动暖风清。溶溶帝泽此中满,滚滚仙源何处生。一碧浸来天地老,万红流尽古今情。
  建章宫畔当年事,回首斜阳梦已惊。”《琼岛春云》:“蓬海分明在眼中,暖云高捧玉芙蓉。春阴欲下清虚殿,朝彩先浮最上峰。瑶管声中迷去鹤,金根影里护飞龙。夜来雨过知多少,试向东郊问老农。”《居庸叠翠》:“谁设重关壮帝宫,迢迢形势北来雄。鸟飞裂石连云起,龙走长冈到海穷。塞草远分天外碧,狼烽不送日边红。闭门谢却阴山路,时见晴岚度晓风。”这是诗人到北京中进士后所作, 措辞色彩鲜艳,用调明朗高华,从中可见谢铎当时如何踌躇满志、意气风发;这在谢集中是另类,如昙花一现。
  一般之题景,谢铎是不带情绪的,如《翠屏风》:“湖山翠如滴,森立当我前。
  湿云不作雨,障此东南天。”《玉带泉》:“洗耳岂不洁,饮牛泽其清。寄谢水边客,驾我玉带名。”诗不见佳。倒是《白云深处》之后二句“一声鸡犬斜阳暮,知在青山第几重”,可以见出些诗人投入主体情致的努力。
  《拳石回澜》稍微特殊些: 滟滪有时没,孤根亦沉浮。拳石苦不量,屹然此中流。
  抓住景致“拳石回澜”在行与势上的特点,遗貌取神,用比兴写意;然而也仅此而已。
  《天籁庭》写得还不错: 万籁忽如泻,萧然林壑醒。幽人正无寐,莫更下前庭。
  笔触在“庭”,情意在“人”;而写“幽人”之“无寐”,又正是写“庭”之“天籁”。
  在谢铎的题景作品中,能写得有些“声色”的,当然还是诗人那些能结合自己情思的作品;前文也已多次谈到,能“处以己心,出以己情”才是谢铎之能为谢铎的地方。兹列示两首,不赘论: 占断清溪第几洲,尽分天目万山秋。
  倦来濯足知元地,老去澄心只此楼。
  勇攫几曾羞腐鼠,坐忘今不问飞鸥。
  岘碑百尺他年泪,应与漳南水共流。
  (《澄心楼》) 一亭端可镇千山,委秀钟灵正此间。
  剩有清风来雁荡,不须紫气满函关。
  峰头月出天留胜,海上鸥来地占闲。
  误矣黄金台上路,白头犹自恋清班。
  (《东雁亭次韵》)

知识出处

谢铎及茶陵诗派

《谢铎及茶陵诗派》

出版者:上海古籍出版社

本书重点考察谢铎的诗文主张及创作特色,并将谢铎和其他茶陵诗派成员结合起来一同考察,以概括“茶陵诗派”的全貌,评价“茶陵诗派”和谢铎在文学史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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