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山水风光和人文史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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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丹丘之旅:蒲华与晚清台州士林》 图书
唯一号: 110820020210004405
颗粒名称: 一、山水风光和人文史迹
分类号: K825.72=52
页数: 23
页码: 166-188
摘要: 根据蒲华留给世人的诗书画作品、晚清至民国时期台州文士的史料笔记以及近人的口述史料,我们了解到,台州的诸多人文胜迹,都曾留下蒲华的足迹。作为台州府城所在地的临海,是蒲华在台期间盘桓最多、所留下的史迹也最多的一个地方。临海,实在是一个有着优美山水和人文魅力的城市。后元代统治者下令拆毁各地城墙,台州府城墙以其防御水患的重要功能得以幸免。中国古建筑学泰斗罗哲文先生把台州府城墙赞誉为北方明长城的“师范”和“蓝本”。顾况巾子山寺题诗中两次写到“鹤”,蒲华由此感发,也在巾子山望江楼题联上联出现“鹤”字,可见蒲华对这一形象的挂怀和爱重。
关键词: 蒲华 山水风光 人文史迹

内容

根据蒲华留给世人的诗书画作品、晚清至民国时期台州文士的史料笔记以及近人的口述史料,我们了解到,台州的诸多人文胜迹,都曾留下蒲华的足迹。
  作为台州府城所在地的临海,是蒲华在台期间盘桓最多、所留下的史迹也最多的一个地方。临海,实在是一个有着优美山水和人文魅力的城市。作为千年古城,她既有古老历史的厚重,又有江南山水名城的清秀,古朴、雄伟、灵秀、雅致兼而有之,让人迷恋不已。
  台州府城墙,是蒲华经常登临的好去处。有一个信息,证明蒲华当时曾住在城墙附近。他在《湖山寻梦图》的题记里有“小住台垣”的说法,这“台垣”,不就是台州府城墙吗?台州府城墙而今已经是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了,而且正在申报世界文化遗产,它位于今天的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临海市的老城区,始建于东晋,北宋大中祥符年间(1008—1016)重建。后元代统治者下令拆毁各地城墙,台州府城墙以其防御水患的重要功能得以幸免。历代均有修缮,清康熙五十一年(1712)建瓮城,是具有军事防御与防洪双重功能的府城城墙。中国古建筑学泰斗罗哲文先生把台州府城墙赞誉为北方明长城的“师范”和“蓝本”。城墙全长6000 余米,现存5000余米,东起揽胜门,沿北固山山脊逶迤至烟霞阁,于山岩陡峭间直抵灵江东岸,延伸至巾山西麓,依山就势,俯视大江,矫若巨龙,雄伟壮观,尤以北部最峻,与北京八达岭长城形神俱肖,因此,台州府城墙又有“江南八达岭”之美称。
  《湖山寻梦图》题记中不但有“小住台垣”的记载,其图的下方,山峰连绵, 林木葱郁,其间墙垣隐约可见,几排高耸的墙垛更是清晰而现。
  临海巾子山,无疑是蒲华在临海期间逗留最多的地方。巾子山,不但峰峦耸峙奇特,而且具有非常深厚的人文胜迹。从形态看,“巾子山犹如一头壮牛依江枕城横卧在城区的东南隅:头部是两个高约百米的山峰在西南对峙而立,两峰间相距四、五十米,中有凹谷相连,形态如同帢帻(古代巾帽),巾山之名由此而来(也叫帢帻峰)”①。关于巾子山之名的由来,还有一个神奇美丽的传说。巾山西峰峰顶下的西侧,有一个空窍玲珑、仅可容人的洞穴,此即相传为古代道士华胥子炼丹之所,名为华胥洞。这华胥子,即皇华真人,据志书记载,皇华真人的原型,就是东汉安阳(今属江苏)人葛玄,罢官后与顺帝一起去鹤鸣山修道,研究医学,为人治病,著有道书24篇。《嘉定赤城志》记载他曾云游台州的赤城山、括苍山和盖竹山,为江南茶道之祖。传说这皇华真人在山上炼丹修道,终于得道升天成为仙人,当他驾鹤仙去时,遗落巾帻,这座山也因此被后人称为巾子山。现在在巾山两峰间凹谷的石壁上还保存着“遗巾处”三字摩崖石刻,旁边有一平坦巨石,人称“仙人床”。
  早在晚唐至北宋,巾子山就开始显露它的人文意蕴。晚唐时,山顶就已经建有巾峰寺,时名“帢帻精舍”,宋时改名“净光塔院”,它居高临下,可见灵江龙顾,云水烟霞,“郊薮、廛市、山川之盛,一目俱收”②。晚唐诗人任翻一到台州, 就登临巾子山,并夜宿巾峰寺,有《初至台州登巾子山题寺壁》:“绝顶深秋生夜凉,鹤翻松露滴衣裳。前村月照半江水,僧在翠微开竹房。”三十年后,他再度登临,又以《再登巾子山寺》为题赋绝句一首:“灵江江上巾峰寺,三十年来两度登。野鹤尚存松露滴,竹房不见旧时僧。”任翻第三次到临海时,竟然一居十年,曾有“岂堪沧海畔,为客十年来”之句,自然他念念不忘的还是巾峰寺,于是又有《三登巾子山寺》:“清秋绝顶竹房开,松鹤何年去不回。惟有前峰明月在, 夜深还过半江来。”为了感谢和纪念这位诗人的巾山情结,宋乾道年间(1165— 1174)台州郡斋还为之刻了一部《任翻小集》。自此以后,任翻的巾子山题咏之诗,更广为前来台州的文化名流所传颂,于是纷为题咏、次韵,如理学大师朱熹在台州两次任崇道观主管期间,也曾登览巾峰寺,有《题巾峰精舍分咏任翻宿帢帻诗》四首绝句。南宋诗人叶茵有《次台州巾子山任翻韵》。曾任赤城书院山长的诗文大家舒岳祥也有《戏述任翻诗句酬储梅癯见和》。元代书法家张雨曾行书任翻巾峰寺绝句小堂立轴一轴。迨至明清时期,远近文人墨客、官宦名流,诸如明陈璲、王宗沐、清张枢等,还多有次韵的诗作。这座巾峰寺,据项士元先生的《巾子山志》,历代郡守都十分重视修葺,与蒲华差不多同时到台州的刘璈太守在同治年间又进行了一次修整,至少在民国二十八年(1939),还保存较好,那么,晚清的蒲华登临此寺,当不无可能。蒲华对这个古老而又很有人文底蕴的寺院,也如“任翻之游帢帻峰也,丘壑情深,烟霞志迥”①。他在台州期间,某年,有横湖(今温岭)文士少岩寄扇嘱书,蒲华即行草任翻三过巾子山寺的三首绝句,满足了少岩的求书愿望。这件团扇作品,旧藏蒋文韵先生处, 2011年1月,已经89岁高龄的他委托女儿专程赶到嘉兴,将他收藏多年的一件蒲华书《唐任翻三过巾子山寺诗三首》扇面精品捐赠给嘉兴蒲华美术馆,并在致嘉兴蒲华美术馆的信中说:“兹遣小女送上蒲华手书纨扇一帧,请归为你馆(蒲华美术馆)以藏,权作蒲翁百年祭拜礼。” 蒲华对任翻题咏巾子山寺第一首绝句的诗境十分熟悉,同治五年(1866)四月,蒲华也登上巾子山望江楼,触景生情,兴来题联曰:“柏露堪教凉鹤警,松涛还引散仙听。丙寅四月题于赤城之望江楼,秀水蒲华作英甫并句。”(此联墨宝今藏临海市博物馆) 望江楼,位于南山殿左侧。始建于明代,清中叶重建,俯视灵江,为登眺胜地。《(光绪)临海县志稿》记载:“南山殿东有望江楼,十里川原,悉归眼底,为郡中名胜之一。”清汪度在《登望江楼望江赋》中以生花妙笔写出了登楼远眺的壮美景色:“龙顾山亘于西北,灵江水绕于南东。渺渺波翻,腾江流之灏气;巍巍楼耸,招崖畔之清风。于是而往,策杖而行。登金墉之障,步玉叠之城。楼高耸而临江,涛声徐度;江深沉而绕郭,楼影斜倾。推开四面之窗,心怡神旷; 潆来半江之水,风静波平。” 蒲华为望江楼所拟对联的含意是:夜气凄清,凉风吹拂,冰凉的露水滴落并惊醒了栖息在松柏上的野鹤;松涛阵阵,曾经引得多少像顾况那样的散仙深夜不眠,驻足静赏。我们把顾况的号和任翻的《宿巾帻山》与蒲华的题联联系起来,完全可以感悟到蒲华对任翻诗歌意境的深切感受,也可以感悟到蒲华对巾山望江楼人文意蕴的切身体会。蒲华题联中的“散仙”,是一个道教名词,指天界中未被授予官爵的神仙,也指隐逸溪山过着自由自在生活的人。顾况号逋翁,意即避世逍遥的老翁,这与“散仙”的意思一样。
  当然,蒲华的巾子山望江楼题联,也隐隐透露出了他对放浪溪山生活的向慕,联中的“散仙”何尝不是他的自我写照?蒲华率真、洒脱、豪放的性情,确实颇具仙风道骨,台州士林对他的印象也是如此,他的好友马承燧在《怀蒲作英》一诗中有“行踪倏忽又经年,月下樽前忆谪仙”的句子,“谪仙”,原指神仙被贬入凡间后的一种状态,引申为才情高超、清越脱俗的道家人物,有如自天上被谪居人世的仙人。中国历史人物中,汉朝的东方朔,唐朝的李白、杜甫,宋朝的苏轼等极有才能的文人,都曾被称为谪仙。马承燧把蒲华比作“谪仙”,可见对他的极度赏识和夸赞之意。
  顾况巾子山寺题诗中两次写到“鹤”,蒲华由此感发,也在巾子山望江楼题联上联出现“鹤”字,可见蒲华对这一形象的挂怀和爱重。鹤是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常见的意象之一,历代文人常以鹤为喻,以象征君子与隐士,代表志士的宏大志向与人格追求,使之成为一种道德伦常的载体,一种积淀民族思维与心理的文化符号。鹤意象丰富的文化内涵和美学意蕴,相沿承袭,并不断演绎与拓展,在中华民族浩瀚的文学星空中组成了一个多彩纷呈的鹤意象群。一方面,蒲华对这一意象深为钟爱和向往,一方面,他也确实具有鹤所象征的君子和隐逸之士的风范,深为台州士林所敬仰,马承燧在《怀蒲作英》一诗中有“无拘竟似鸥同癖,有兴能随鹤共翩”之句,把他比喻为“鸥”和“鹤”。
  《嘉定赤城志》记载:“其顶双塔差肩屹立”,可见南宋时,帢帻双峰之顶就建有双塔,其始建年代当早至晚唐或北宋。项士元《巾子山志》记载,两塔中的大塔(亦名东塔)、小塔(一名西塔)到晚清咸丰三年(1853),或全毁,或损坏,同治三年(1864),刘璈太守都予以修建①。想必蒲华是一定登临过修葺一新的双塔的,他于同治五年开始,几次寓居临海,闲暇时节,他登上帢帻双峰,近距离接触双塔,凭高远眺全城,那是很自然的事。双塔,自然也是临海这个城市的地标性建筑,具有深厚的人文意蕴。据项士元《慈园笔记》记载,刘璈太守曾于大塔的第一级门首亲书“文笔摩霄”四字,而且塔砖“有修造知府刘璈、新建庠生徐万年、监工职训李用仪、候补知县傅兆兰各款识,皆篆文,颇工雅”。
  蒲华对巾山上的双塔,自然印象很深,这一历史悠久的名城风物,也早已融入蒲华的记忆深处,也是涵育他的艺术素养的重要元素。如今我们在他的《湖山寻梦图》的左下角,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他画的巾子山顶的双塔。
  天宁寺,原名龙兴寺,又曾名开元寺,位于巾子山西侧山脚下,是中国佛教天台宗传入日本的先驱者思托和尚之驻锡道场,更是日本佛教天台宗祖师传教大师最澄留学研习天台教典的基地和坦受菩萨戒的场所,在中日佛教文化交流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天宁寺也是明代的佛教界领袖、一代高僧宗泐的卓锡之地。宗泐(1318—1391),字季潭,临海(今浙江临海)人,俗姓周。宗泐谈吐风雅,精通诸子百家,善诗,工书。洪武九年(1376),太祖临天界寺,赞赏其博学通儒,呼为“泐秀才”。其诗风骨高骞,圆融渊湛,所为文词,禅机渊味,发人幽省,为虞集、黄缙、张翥等名家所推重,被誉为“博远古雅,当代宏秀之宗”。
  尤擅隶书,笔法以古拙见功夫。宗泐对天宁寺的发展和振兴做出过重要贡献, 蒲华好友葛咏裳在《天宁寺重建大雄宝殿碑记》中写道:“延及有明,垂衣而治, 爰命宗泐,卓锡于兹。戒律倍振其规模,栋宇弥增其式廓。兰宫桂殿,高接烟霞;蕙栋荷櫋,俯临云雨。衍南能之衣钵,叠墨重绳;聆上界之鼓钟,发聋振聩。
  福田利益,阐宗派者六七房;宝相庄严,扩梵图者三百载。”①宗泐作为一个儒雅高僧,经过努力培育和导引,天宁寺渐渐成了一个很有人文气息的风雅之地, 到了清代初年,寺分九院,美其名曰“钟巽”、“含辉”、“挹翠”、“芗林”、“映帻”、“彤霞”、“西爽”、“云岫”、“梧凤”等,由于地处名胜,风景清丽,一些院落,成了风雅之士的雅集之所,如“彤霞院”,清乾隆时,锡畴上人卓锡于此,一时名流多与往还。青浦徐恕书“云坞”额,天台齐召南书“花雨缤纷”额、回浦董三策草书“霞映峰廻”额。又如“挹翠院”,就成了王吉寅和士子们的唱和之地。到了晚清,幼时的葛咏裳还见到“诸院题匾皆极佳,天宁尚有倪宝鸿先生所书‘雨华堂’三字,极为苍劲,幸未遭劫”②。
  天宁寺既有如此风雅的传统,当然是蒲华乐于逗留的好去所,他应寺内儒僧之邀,为该寺挥毫泼墨,那是必然的。项士元先生在《慈园笔记》中记载:“天宁寺向多古物。佛牙香、沉香观音及唐乾元铜钟,号称天宁三宝,然皆久已无存。予于庚申孟春偕赵仲书茂才震过访寺中,仅雨华堂见如来铜像三尊,于适斋内见梅谷、蒲华诸人书画数件。”③庚申年,即民国九年(1920),可见民国初期,天宁寺内还存挂着蒲华的数件书画。
  兜率寺,位于巾子山南麓,五代十国时期广顺三年(953)吴越王创建,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改今额,乾隆壬寅(1782)重建,光绪十五年及民国期间各修葺过一次。兜率寺是台郡的著名佛寺,历代的文士骚客多有登临题咏者,如宋代诗人林景思于淳熙三年(1176)孟春游览后,有《台州兜率寺五首》,其四云: “月色半古寺,虫声杂疏钟。江城绕山色,星斗摇空濛。徐行不自觉,徙倚树影中。忽然变烟雨,江上东南风。”可见清旷幽静的景致。清代天台华顶寺僧释汉兆有《晚至兜率寺口占》:“肩舆冲破夕阳烟,曲径能通兜率天。夜静一灯僧入定,风尖双塔鹤初眠。休嫌说法无尊宿,却喜谈心有老禅。明日霞城坐早眺,松风桧雨上吟笺。”蒲华的好友马承燧于某年的正月初七登览后有《人日游兜率寺》:“新春数日不曾忙,随喜同人到上方。香篆浓笼联卍字,钟声遥送缓斜阳。传灯有脉禅机静,击钵谁催诗兴长。我佛真成无量寿,松阴不减四时苍。”两首诗作写景如画,让人感受到兜率寺的悠悠禅境。兜率寺也是一个富有风雅气息的人文胜迹,晚清时期,临海士子曾经组建名为“莲社”的诗社,社址即设巾子山兜率寺,当时临海诸生、诗人蒋超曾有《怀莲社诸友,社设巾子山兜率寺》,其一云:“寒食清明相见后,荒斋寥寂动相思。梦魂昨夜回乡里,兜率宫中共论诗。”从诗歌中可以看出,蒋超对当年在兜率寺中与诸多吟友的雅集生活是念念不忘的,以至于梦萦魂绕,不能自已。蒲华钟爱巾子山,兜率寺也应该是他喜欢登游的地方。长期以来,这只是一种猜测。近期,翻检《巾子山志》,终于发现了蒲华登临巾子山兜率寺且题壁于上的史实。据《巾子山志》卷二“兜率寺”条下记载,晚清临海士子王吉寅曾于某年夏天避暑兜率寺,有《六月廿三日偕赵建堂秦云亭避暑兜率寺次壁上蒲作英书东坡南堂即事韵》:“闲借禅房一醉眠,午风清处袅炉烟。老僧会得人心意,不打山钟报暮天。”题中的《东坡即事》,又名《南堂五首》,是苏东坡的名作。按王吉寅的诗韵,蒲华在兜率寺墙壁上挥毫泼墨,书写的是苏东坡的《南堂五首》之五:“扫地焚香闭阁眠, 簟纹如水帐如烟。客来梦觉知何处,挂起西窗浪接天。”这首诗表达了苏轼被贬黄州,举目无亲,孤独寂寞,不得一展抱负的愁绪,也表现了他洒脱旷达的襟怀。苏东坡的这首诗歌,并不是蒲华无来由地随便题写的,我们细味此诗的意境、情绪,应该体悟得到蒲华客居临海的心境和苏东坡当年被贬黄州的情思是完全一样的,他是借苏东坡的诗歌聊以发抒心中的感慨。如果再深入地解读苏东坡的后两句诗,我们更能全面地理解蒲华书写这首诗的情怀。“客来梦觉知何处,挂起西窗浪接天”两句说,作者虽谪居他乡,然并不以为意,梦醒揭窗看到水光接天、白浪翻滚的情景,又燃起胸中无限的豪情,表明作者虽然身处困境但仍壮心不已的情怀。蒲华的幽曲深沉的心绪,也当作如是看。
  我们现在没有更多的史料证实蒲华还到过巾子山的哪些胜迹,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巾子山的诸多人文景观乃至整个巾子山,他是盘桓日久的。这有他的诗文为证。他在所绘的《湖山寻梦图》上有“忆昔薄游台南横湖之间,复小住台垣,与诸吟侣纵酒于南北两山”的题识,我们知道,这“南北两山”即是南边的巾子山和北边的北固山。他的《湖山寻梦图》题诗第一首开头两句说“巾峰惯踏翠微秋,北固山巅几命俦”,这“惯踏翠微”四字道出了他经常登临巾子山饱览山色的情景。写到这里,我们不得不想起蒲华挚友葛咏裳的忆绿阴室。根据项士元先生的《巾子山志》卷四“忆绿阴室”条记载,葛咏裳原来和父亲葛凤喈(字晚园)住在临海龙须巷(也在巾子山附近),所居之所叫“绿阴室”,后被太平军所毁,移居巾子山北麓,他十分怀念与父亲一起生活的那段时光,给所居起“补绿阴室”的名字,后又改称“忆绿阴室”,并请画师作图。在《忆绿阴室图自序》一文中,他有一段对往昔居于巾子山麓生活的深情回忆: 某家旧在巾子山麓,中有绿阴之室,小园半亩,隙地数弓,瓦屋三椽, 蛤墙四合,柯干铜石,则古桧千围覆其上焉;枝叶阑干,则高梧百尺蔽其前焉。老梅十许树,修竹百余竿。畦有余蔬,间植桃李,阶无杂草,唯滋蕙兰。种蕉学书,并用听雨;折柳樊圃,兼资舞风。家君读书其中,故人二三,过从朝夕,学徒四五,执经左右,鲜尘俗之扰,敦天伦之欢,留连琴尊, 优游岁月。而某以受庭训,获蟊其间者十有九年。
  这应当是葛咏裳与父亲一起在龙须巷生活、学习的情景。然而好景不长, 葛咏裳在《忆绿阴室图自序》一文继续写道: 辛壬之岁,绿林猖突,鹿城不守,赤焰焦灼,蜗居遂灾。林泉一区,缥缃万轴,付诸祝融,悉成焦土,所存者惟墙阴霜橘半本,屋外老桑一株而已。
  辛壬之岁,即指辛酉、壬戌之年,也就是1861年、1862年。这两年间,太平军占领台州府城,葛氏父子的万卷图书被毁。葛咏裳的痛苦伤感之情,自可想见。但他仍对昔日绿阴室的光景风物念念不已,在《忆绿阴室图自序》,有这样的记载:乃晴光乍开,宿雨初霁,万绿齐活,一尘不飞,披襟生风,启户纳日。
  银蒜半拷,随波入帘;翠藓四铺,逼晕上砌。莺雏藏处,一拳露黄;燕子飞来,双股翦碧。支竹榻于林下,移棐几于树根。涵画本而欲流,浣书卷而疑湿。露华浓淡,天光有无,科斗古文,皆成绿字。芰荷新裂,即是绿衣。
  泼墨而馀瀋不分,焚香而烟霞一色。又或读书暂歇,良朋偶来,栏外支床, 藤下铺席。赤日不漏,微凉自生。清风徐来,浓影轻漾。蚁盏交酌,酒气暗蒸。鸾弦罢弹,琴轸弥润。清谈小坐,面惊忖留之蓝;倚醉高眠,鬓化维摩之绀。自号青城之福地,人称碧落之洞天,可谓近市之隐居,书生之清福矣。
  葛咏裳既然对绿阴室清丽景致和风雅生活如此之怀念,他移居巾子山麓的“忆绿阴室”的布局、设置也当不俗。我们可以大体推测,葛咏裳的“忆绿阴室”当筑于同治元年夏间至三年间。因为同治元年四月初三日,太平军全线撤出台州,同治三年,刘璈任台州知府,开始了全面重建城市各项事业(尤其是文教事业)的进程,安定的社会环境,可以使人们重建家园。“忆绿阴室”建成后, 葛咏裳与张镜潭等名士结逸社于巾子山,后又与王吉寅、张熙翔等为巾山十老会,林一帧曾经为他们作图。直到清末某年,在葛咏裳谢世后,项士元先生还曾踏访“忆绿阴室”,并有《忆绿阴室访张镜潭》一诗:“驾部久凋谢,遗书散暮烟。小楼双塔近,绝学一灯传。雅度同张翰,高风比米颠。海潮惊撼地,独作醉中仙。” 从诗歌中,我们可以了解到,这个“忆绿阴室”就在“双塔”附近的山麓某处。
  葛咏裳既然那么怀念往昔龙须巷的“绿阴室”,其巾子山北麓的新居“忆绿阴室”,也当有楼阁林泉之胜、琴樽嘉友之雅。同治五年正月至十一月,蒲华基本上都在临海度过,后又不断回到临海,巾子山是他“惯踏翠微”之地,鉴于他与葛咏裳的真挚情谊,也鉴于葛咏裳的“忆绿阴室”地处巾子山北麓,或者更直截地说,鉴于“忆绿阴室”是那样的清雅脱俗,他乐于访晤葛咏裳,盘桓其居所, 那是很有可能的。
  临海的北固山,即蒲华在《湖山寻梦图》题识中说的“与诸吟侣纵酒于南北两山”之北山,也是他久相盘桓之地。北固山,即龙顾山,别称大固山,是临海郡城的北面屏障。此山不高,仅百余米,但它自西向东,横贯临海北面,古城墙沿山跨脊,逶迤其巅,居高临江,气势不凡,堪称一郡游观之胜。龙顾山不但山色苍翠,风光旖旎,而且富有人文底蕴,其名最早见于道书,相传茅盈得道于临海镇龙顾山,驾鹤上升。三国吴少帝太平二年(257)析会稽郡东部置临海郡, 郡治即选在龙顾山,《嘉定赤城志》称“山势逶迤,抱郡治如屏障”。临海郡首任郡守为章安屈坦,以治所终老,后人将屈氏故居称为屈家庄。唐武德四年(621),刺史柳大隐又选郡治故地屈家庄为州治,奉祀屈坦为“城隍之神”。因年代久远,屈坦的政绩无从查考,但他被奉为台州唯一的府城隍之神,后人又把龙顾山中部俗称为城隍山,足见后人的崇敬之情。宋代,先后有十八位太守在山上兴建诸如凝思堂、清平阁、参云亭、梅台等亭台楼阁二十三处。元末浙东农民起义军首领方国珍(黄岩人)以复“宋”为号建国称王,即以城隍庙为金殿,并在山上最高的一石峰处,建筑天坛,举行祭天大礼。明代名臣王宗沐致仕后构筑畸园,并有诗云:“蓬蒿何地可藏名,一亩宫开傍子城。门对双峰全面目,家余万卷惬神情。”畸园建有兰亩、桂墅、橘寮、梧井、海棠榭、蔷薇屏、碧涧洞等景点,颇称胜概,春秋佳日文人学士纷纷登临,诗酒欢歌。
  对于这样一个富有诗情画意的人文胜迹,蒲华与当地一批士子,当然乐于登览优游了。他对那种风雅的生活情景经久不忘,在《湖山寻梦图》题诗中有“北固山巅几命俦”的诗句。“命俦”,语出三国魏嵇康《赠史秀才入军》诗:“鸳鸯于飞,啸侣命俦。朝游高原,夕宿中洲。”意即呼唤同伴。我们可以想见蒲华当年多次与临海乃至台州一批性情相投的士子们,呼朋引伴,登览舒啸,纵酒欢歌,何其清狂! 北固山的艺术形象在《湖山寻梦图》中赫然在目。图的上方,山峰起伏,云岫舒卷,树色苍茫,气势不俗,蒲华笔下的北固山,虽不形似,但却神似,隐隐可感他对这一方名山的挚爱之情。
  东湖,更是蒲华留下几多屐痕的佳胜之地。相对于巾子山和北固山,东湖的人文景观更为集中,更容易接近,更有风味,清代著名学者俞樾曾在此小住, 他题咏的对联,道出了它的无限风情和人文地位,联曰:“好水好山,出东郭不半里而至;宜晴宜雨,比西湖第一楼何如。”东湖的人文气息集中体现在湖中的二亭上。大亭名曰湖心亭,三层杰阁,八出飞檐,高峻而清旷,堪称古亭佳构。
  亭中旧有楹联甚多,如“四壁湖山天上下,一亭风月水中央”,“白云明月偏相识,近水遥山皆有情”,“不着尘埃,喜一带水天同色;略加点缀,看两堤桃柳成行”,“俨如罨画亭台,任山鸟谈天、水鱼玩月;最好夕阳城郭,有南峰塔影、北固钟声”,“鸢飞鱼跃,上下察也;葭苍露白,溯洄从之”。小亭名“半勾亭”,取白居易“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之诗意。小亭与大亭比肩而立,相映成趣。两亭之间,有石桥联结,通向湖堤,桥上设有护栏,依栏观望,四围景色倒映湖中,足堪赏玩。上述楹联中的“俨如罨画亭台,任山鸟谈天、水鱼玩月;最好夕阳城郭,有南峰塔影、北固钟声”这一副,写景如画,最值得注意的是,下联将南峰(指巾子山)的塔影和北固山的钟声融汇到东湖的景致中,由此,我们可以感悟到:东湖,实际上是联结南北两山的纽带,起着“映带左右”的作用。蒲华当年所绘的《湖山寻梦图》是深得此间的风物特征的:我们看《湖山寻梦图》的中部画面,湖水明如平镜,湖面上,楼台亭阁错落有致,石桥曲栏偃卧其间, 几叶小舟荡漾,隐隐似见人物翘首啸傲,而北固山的倒影却明晰可见。靠近南岸,更有芦荻萧萧,掩映着几多疏朗而低矮的堤亭石屋…… 根据蒲华《湖山寻梦图》的题识,蒲华与诸吟侣所畅游的东湖,适逢刘璈太守整修不久。根据《临海古迹志稿》载:“浣月、樵云阁在东湖,清康熙时鲍守复泰建。同治七年,刘守璈重新之。”刘璈整修整个东湖的时间当在同治七年前后。蒲华对新修后的东湖美景印象非常深刻,以至于到壬申(1872)夏天,他图写《湖山寻梦图》时,还是“深感旧游”,“令人神往”,并题诗说:“别有东湖好风景,樵云浣月酒人舟”,“每欲重游嗟未得,几时湖水照欢颜”。题诗中的“樵云”、“浣月”,一语双关,既是湖中两个亭阁之名,堪能极一时游观之胜,也是蒲华心目中诗意生活的情景。“樵云”,即在云气缭绕的山上砍柴;“浣月”,即在明月朗照的夜晚浣衣,都表示隐逸溪山快意舒适的风雅生活状态。
  黄岩的九峰,也是蒲华曾经登览盘桓的好去处。九峰是一个风景奇秀而人文底蕴十分深厚的地方。它由九个富有诗意名字的山峰组成:华盖峰、文笔峰、灵台峰、接引峰、灵鹫峰、双阙峰、卧龙峰、翠屏峰、宝鼎峰。这九座山峰连绵而突兀于黄岩城东,被明代黄岩进士吴执御称为“碧天九疑”。吴执御与九峰的传奇故事、风雅情事以及他的凛然风骨,蒲华当年想必也耳熟能详。吴执御,字郎公,黄岩城内西桥人,年轻时曾寄居九峰僧舍苦读。相传他在夜半手不释卷,苦背《诗经·卢令》三章六句时,始终记不住,彻夜不眠,而被潜入的“梁上君子”嗤笑:“我看你不是读书的料!不如趁早换个营生。”说罢竟大摇大摆地推门而去。吴郎公听窃贼说自己笨,好不灰心,即肩背行李下山。九峰山神看在眼里,将一块巨石推向溪边,挡住去路。吴郎公豁然大悟,重回九峰,继续读书,终于在明天启二年(1622)考中进士。那块巨石,后人称为“郎公石”。
  这吴郎公也有明初方孝孺的“台州式硬气”,为官清廉,不事权贵,风骨傲岸。
  他在济南任职时,正逢宦官魏忠贤权倾一时,溜须拍马者在德州为魏忠贤建造生祠,吴郎公独不赴德州。据《二十五史纲鉴》记载,在万马齐喑的政治严冬中,吴郎公几次上疏举荐刘宗周、黄道周、姜曰广等东林党人,但殿阙森严,声音微弱,终究遭到残酷压制。后来,他又再三死谏,弹劾宠臣周延儒,竟使崇祯皇帝龙颜大怒,先是“切责之”,后又“下狱司讯”,权奸曾派刺客入狱行刺,见他灯下正襟危坐读书如故,不知死期将到,大为诧异。吴郎公平静地对刺客说: “吾既逆龙鳞而蹈虎尾,岂畏死者耶!”刺客闻言,感慨而去。吴郎公三年后出狱返乡,后与削官回乡途径黄岩的东林党人黄道周在九峰诗酒唱和,凛然风骨中见出风雅从容。黄道周在九峰流连时写的诗篇,隐隐然让人读出了高标独立的力量:“火云未断山欲燃,一缕寒烟千寺禅。松下青鞋生自责,岩间白发老能玄。……蝉哑猿枯风未休,道人生计少能周。一樽酒洒九峰塔,五石瓠安大海流。”黄道周诗中虽涉道和禅,但仍透露出一种铜琶铁板、气吞万里的高亢和雄奇。他和吴郎公一样,都是壮怀激烈的奇男子,奇崛雄伟的九峰似乎给予他无穷的力量。“五石瓠安大海流”,六年后,他在沧海横流中,积极施展自己的人生抱负,在激烈的抗清活动中,英勇献身。
  九峰也有清秀温馨的一面,许多士大夫在此得到了心灵的抚慰。明代邝文是海南人,官至漳州府知府,因进谏惹祸,被贬黄岩,其《游九峰》诗云:“九峰清绝胜蓬壶,扶病闲过问野狐。诗为青山行处有,悉因樽酒醉来无。石潭水暖龙吟梵,花坞风晴燕引雏。更喜老僧忘世虑,倚栏终日看草蒲。”九峰的清幽有如蓬莱胜景,青山叠翠,鸟语间关,花香袭人,更有碧潭水暖,樽酒兴起,朦胧间,山泉涧水的溅溅之声,似乎都像流动的佛意禅理。历经宦海沉浮的他已经看透世态炎凉,到了九峰,就进入了清纯美好、宁静悠远的境界,有了一份闲云野鹤一般的清闲。黄岩籍农民起义领袖方国珍儿子明代的方礼,重返故乡时写下的《九峰绝顶》,则另有一番意境:“东风吹我上崔巍,回首尘寰图画开。九朵峰峦联寺塔,一弓江水护楼台。鲁桥车马随花柳,彭冢麒麟卧草莱。说起兴亡吟不了,特敲松屋问寒梅。”作为时刻处于朱明鹰犬们监视之中的草莽英雄的后代,他在诗中隐隐透露出人生兴衰枯荣、繁华落寞的感慨。“说起兴亡吟不了”这是他真实心态的曲折流露,他只有“特敲松屋问寒梅”,从故乡的深林幽泉和苍松寒梅中寻觅心灵的寄托。
  古代的士大夫或士绅为什么如此钟情于九峰的山水,这应该与九峰曾是闻名遐迩的佛教胜地有很大关系。据《宋高僧传》中《唐天台紫凝山慧恭传》记载:“高僧慧恭景福三年(894),与门人游天台,州牧京兆杜雄留而止之。杜因创建瑞龙院于紫凝山,祈恭兴扬法席,以悟沦迷,淄俗云驰,香花山积。”瑞龙院,即瑞隆院,紫凝山,即九峰山,吴郎公曾题有“碧天九疑”,“凝”通“疑”,九峰中最高的山峰华盖峰,也叫紫云峰、紫凝峰。高僧慧恭在他八十四岁那年圆寂于瑞隆院,也算高寿了,这与九峰的清静环境和他的修为有关。北宋乾德元年(963),法眼宗高僧、国师德韶来到了九峰瑞隆院。当时瑞隆院已经破败,德韶感慨不已,就在寺中住了下来,修复寺院,并建造了瑞隆感应塔,“平林塔影”, 就成了古时黄岩的十二景之一。德韶大师在黄岩九峰瑞隆院的这段经历,记载在佛教典籍《五灯会元》中:“僧问:乍离凝峰丈室,来坐般若道场?”般若,是指德韶大师后来在般若寺开堂说法十二会,凝峰,即紫凝峰,也即九峰。瑞隆院后又称九峰寺,历代屡有兴废,但多有高僧大德在此弘扬佛法。蒲华的足迹到了黄岩九峰时,九峰寺,已经改为书院。他站在那爬满青藤的古老石桥上, 倾听着潺潺的涧水,夕照之中,似乎又听到了古塔上的风铃和悠悠的晚钟,但他耳畔更清晰地听到的当是诸多士子朗朗的书声。九峰书院,是晚清同治八年黄岩县令孙憙创建的,书院旁建有吴公祠,奉祀吴郎公,祠内建有名山阁,藏经史百家书。同治十年(1871)重阳佳节,时任书院山长的王棻邀集黄岩耆老名士在九峰山上泛觞赏菊,极一时风雅之盛。有一位叫王树祺的老者有《辛未重九日子庄(王棻)山长邀集邑中耆士于九峰之梯云精舍同泛菊觞赋以志盛》, 诗云:“胜日真宜胜地游,盛筵刚直九峰秋。人如篱菊香偏淡,我亦篮舆兴最悠。峻岭不辞携手上,层峦深喜一眸收。”① 九峰,由于有了一个九峰书院,更使名山平添了无限的人文气息。徐雁平先生在《清代东南书院与学术及文学》中,专辟一章,罗列了清代中国东南一带著名书院的活动系年,其中九峰书院的活动史实有: 光绪四年(1878),王舟瑶肄业于九峰书院,书院专以经学词章课士, 藏书数万卷,王舟瑶得以博览,于是所学较进。
  光绪六年(1880)三月,王棻于九峰书院梯云精舍为黄岩王维翰《彝经堂诗钞赋钞骈文》撰序。
  光绪八年(1882),王舟瑶与黄瑴成(方庆)、江伯震(青)、喻志韶(长霖)、陈锡九(瑞畴)、孙漱泉(泂)、喻器成(长琦)诸君读书于九峰精舍,兼课家塾弟子数人。
  光绪十年至十一年(1884—1885),王舟瑶继续在九峰书院读书,兼课家塾弟子数人。
  光绪十一年,王棻主讲九峰书院,至光绪十三年(1887)。张濬(子远)主讲九峰书院,作《三月九峰精舍书怀》四首,其一有“春色随人老,频年住九峰。从游七十子,强酒两三钟”之句;后有《六十年衰老翁》诗,其中有“六十四年衰老翁,晨吟夕卧九峰中。强教弟子传衣钵,不学英雄打警钟”句。
  光绪十四年(1888),张濬作《戊子年五月别九峰归家口占》:“著述名山愿已违,九峰山色笑人痴。年华三七不知老,禄马名缰尚自驰。” 光绪十七年(1891),王棻主讲浙江正学书院,兼主九峰书院。王维翰约于是年与九峰精舍山长王咏霓重登石峰洞,有诗纪其事。
  光绪二十年(1894),王舟瑶会试报罢,回黄岩主讲九峰书院。
  光绪二十六年(1900),王舟瑶仍掌教东湖、九峰两书院,兼理志稿。
  因主讲九峰书院,而追念昔年与黄瑴成等士子在此读书之乐,成诗数章。
  从以上诸多士子的行迹中,我们发现,王棻、王舟瑶两人与九峰的关系最密,他们两人又是师徒关系。如果翻开王棻的《柔桥诗集》,我们会读到他题咏九峰的五十一首诗歌。九峰的山山水水,都曾留下王棻的足迹。他的诗也写得情深意长。作为一代名师,他在九峰书院的任上先后共十二年,他的诗歌中多描写读书修心生活的情景,最有名的应该是他的《九峰杂咏十四首并序》,诗前序云:昔元潘愚谷赋《黄岩八景》,九峰与居二焉(九峰夕照、铁筛古井)。吾师姜亦农先生(名文衡,号北山)广为六咏,视潘稍详。今吾友小林复杂取可咏者得十有四,以继六咏之后,盖九峰胜迹约略具是也。棻谨依次奉和,并示诸生,励志劬书,勿孤胜地,且追和先师之作,俣之为二十咏云。
  从序言中可以看出,九峰自古以来即是一方胜迹,又是人文炳蔚之地,当地名士学人多有题咏,他的诗歌属于依次奉和友人之作,目的是鼓励诸生,勤于读书,不要辜负了九峰的大好溪山。
  明代名臣吴执御的读书处,是王棻时相盘桓的地方。他在《朗公石》一诗中写道:“朗公读书处,片石在人间。当其未遇时,坐啸亦等闲。一出扶宸极, 被放还故山。摩挲此一拳,当作天柱看。”在诗人眼里,吴朗公当年的读书处, 虽然仅有一拳之石,竟似天柱一般伟岸高大,诗中体现了对吴朗公的无限敬仰之情,暗示他的学生们也要学习他的刚正不阿的风骨。
  王棻对诸生的教育,颇有自己的心得理念,也有一套方法,这从《桃花潭》一诗中,可见一斑:“沿溪入邃谷,夹岸桃花林。林间蕴潜源,潴此千尺深。红润蒸霞气,绿净涵云阴。何由清见底,须向源头寻。”此诗与朱熹的“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思致一般,颇具哲理。他喻示诸生:桃花潭水清澈如许,是因为上有深邃的幽谷,那里才是真正的源头。《仰高亭》一诗则表达了王棻和诸生的不凡的胸襟和抱负:“高高俯书堂,良日信登眺。绵城翚翼飞,绣壤龙鳞绕。仰首望诸峰,双云在缥缈。会须凌其巅,俯视群山小。”《梯云精舍》一诗写俊英聚集一处弦歌不绝的高雅情趣:“精庐畅回廊,墆霓二云麓。开轩集俊英,闭户闻诵读。猛志溢寥廓,酣歌振林木。梯接俄上天,瞢腾拭双目。” 《名山阁》一诗写出了当年九峰书院富藏经史、文风鼎盛的景象:“杰阁巩名山, 鐍键藏经史。缥囊易文木,书带别绀紫。煌煌勒图章,珍重垂千禩。未知看书人,矜惜今何似。”其《艺兰室》诗云:“修竹真吾师,幽兰实吾友。入室时相对, 清芬溢户牖。……”体现了他和诸生的高洁情怀。
  王棻的门徒王舟瑶、王彦威,王棻的好友郭晚香、王咏霓、葛咏裳、蔡篪、江培、林襄臣等都是蒲华的好友。目前似乎没有直接的史料证实蒲华与王棻有交集,但蒲华从王棻的学生和友人口中,应该听闻王棻的高名,对他的学问、才识及事迹应该多有了解,应该也读过他的歌咏九峰的诗。细检历代题咏九峰的诗词,当数王棻最为用情。他的《新题九峰歌词》中的序言,有“同治庚午邑侯孙公欢伯新建书院,余偶忝讲席,明年出都,仍羁此山。爽秋多暇,负手闲行,意有所会,因为审其形状,验之地舆,申锡佳名,俾来者有所考焉”之语,意即他将九峰的诸多山峰根据形状、地舆,一一命名了美好的名字,以供后来人考证。他在《新题九峰歌词》中,将九座山峰命名为“天马峰”、“瑞相峰”、“紫云峰”、“笔架峰”、“天阙峰”、“北阙峰”、“白龙峰”、“卧虎峰”、“青云峰”。
  同样,王棻的得意弟子王舟瑶对九峰也是用情甚深,他在写于光绪十九年七月的《九峰读书图记》中,认为永宁山围径数十里,东出一支最秀者,就数九峰。从图记中,我们了解到,在九峰山上,他度过了一段无限美好的岁月:“山水清冽,自饶意趣。每当夕阳西落,山月初上,则相与散步诸处,藉草列坐”。
  他对九峰书院的文化氛围也是夸赞不已,“同光以来,吾乡之士好治朴学有利于时,溯厥渊源,远则繇于曲园俞先生讲会垣,复振文达之绪,近则繇于吾乡九峰精舍,储书颇富,士获枕葄,而王柔桥、王六潭、张子远三先生又力为提倡,耳濡而目染,日积月累,治经之士,其以是起欤?”① 确实,九峰的山水风光佳秀而奇崛,在此创建书院,是十分理想的,也是最有特色的,有学者指出:“九峰书院之所以在台州府中特立独出,可能得其林峦丘壑之助。”②黄岩县令孙憙作《九峰书院记》云:“黄之书院大小数十,而山水名胜惟此为最。” 可以说,蒲华对九峰的山水风光、人文积淀应该是了然于胸的。这对他的画卷创作颇多涵育作用。
  天台山,也是蒲华盘桓较久的胜迹。对于这个久享盛名的东南名山、佛国胜地,想必蒲华未入台州前,即已心驰神往。我们知道,最早传扬天台山的是东晋文学家孙绰。他在担任章安令期间,曾游览了天台山,并写出了一篇掷地有声的佳作《游天台山赋》。蒲华作为传统文士,想必也是熟读过这一篇千古名赋的。
  到台州后,他一度寓居天台大明宫、信行寺、聚龙庵,期间游览天台山国清寺、石梁飞瀑。
  国清寺,是第一个中国化的佛教宗派———天台宗的发祥地,也是中外佛教界的圣地。历史上,它作为天台宗研究、传播的中心而闻名遐迩。唐宋时期, 日僧最澄、圆珍、成寻等来国清寺参学,天台宗由此教传东瀛,成为在日本最有影响的佛教宗派之一。国清寺也因此成了日、韩、美及东南亚各国天台宗的祖庭。该寺还是南宋禅宗“五山十刹”之一。国清寺始建于隋代。隋开皇十七年(597),天台宗创始人智者大师亲自选址于被东晋孙绰誉为“山岳之神秀者”的天台山南麓,设计根本道场国清寺伽蓝,并开山标界。翌年,晋王杨广派遣司马王弘赴天台山,按图督造,由大师弟子智越、智璪等具体主持,三年后建成, 初名“天台寺”。隋大业元年(605),杨广巡幸扬州,再次赐巨资扩建,并依天台僧使智璪之请,根据“寺若成,国即清”之夙愿,改“天台寺”为“国清寺”。
  国清寺历代屡有修葺,清雍正十二年(1734)又进行了一次大的整修,蒲华在一百三十多年后看到的国清寺,应该还是保存很完整的。
  国清寺富有人文史迹,蒲华游览期间,当都作了详细的考察、了解。国清寺是中国佛教艺术的宝库。国清寺及其周围保存了大量的摩崖、碑刻、手书、佛像等珍贵文物,具有很高的艺术价值。刻于隋代的妙法莲花经碑、线刻菩萨像碑尤为珍贵,堪称国宝。寺后100米的半山岩壁上刻有三处唐宋摩崖,分别为唐柳公权“大中国清之寺”、宋朱熹的“枕石”、米芾的“秀岩”。寺内还藏有宋代元通和尚仿隋代智者大师手书《陀罗尼经》、明代潘志省手书《金刚经》等多种名人写经。唐石刻西方三圣造像,明代铜鎏金观音像、韦陀像,清代释迦牟尼铜像、塔形青铜鼎等,都是不可多得的艺术珍品。
  据《九域志》称,天台国清寺与润州栖霞寺、荆州玉泉寺、齐州灵岩寺号为天下“四绝”。历代高僧大德、名流巨子多有名迹或佳话留存。如唐代天文学家、高僧一行,为编制《大衍历》曾至国清寺求算学,到寺门前,恰遇涧水西流, 寺僧为纪念这一佳话,特立“一行到此水西流”碑,后人又筑一行禅师塔(衣冠冢)以示纪念,这些史迹,无不闪烁着千年古寺历史的灿烂与文化的辉煌。蒲华到访国清寺时,这些史迹都还保存完整,给他留下很深的印象。他对一行的品节学问十分仰慕,特画《一行和尚像》以表敬意。《一行和尚像》,工笔设色轴,款题:“一行到此水西流。辛未秋月坐雨细笔,作英。”我们似乎可以推测, 同治十年辛未秋间或更早,他应该到过天台。
  天台石梁,也叫石桥,自唐代起,就是许多骚人墨客慕名登览之地。诗人孟浩然就在一天清晨乘着一叶扁舟,兴冲冲地往石梁赶来,他在《舟中晓望》诗中写道:“挂席东南望,青山水国遥。舳舻争利涉,来往接风潮。问我今何适, 天台访石桥。坐看霞色晓,疑是赤城标。”表达了他当时急于观览石梁飞瀑的心情。“南国天台山水奇,石桥危险古来知。龙潭直下一百丈,谁见生工独坐时”,这是唐代诗人李郢写的《重游天台》,描写了他重游天台时观赏到的石梁飞瀑的磅礴气势。一些诗人由于各种原因,不能登览石梁,但却心驰神飞,向往不已,如朱庆馀在《送虚上人游天台》中写道:“青冥通去路,谁见独随缘。此地春前别,何山夜后禅。石桥隐深树,朱阙见晴天。好是修行处,师当住几年。” 石梁在天台山中方广寺外的崇山翠谷之中,一架天然石桥横跨天际,桥下一挂飞瀑,气势雄伟,喷涌飞溅,直下深潭。唐代有三百多位诗人,从钱塘江畔的西陵古渡起,经浙东古运河、古纤道、绍兴鉴湖,转入曹娥江,过上虞、再溯剡溪,经嵊州、新昌直至天台华顶、石梁、国清寺,或访道寻友,或诗酒畅游,形成了一条被后人称为“浙东唐诗之路”的文化旅游热线。石梁和华顶、国清寺等恰是这条浙东唐诗之路目的地的精华。许多诗人千辛万苦,来到天台山的目的之一,就是为了能够一睹石梁飞瀑的奇观。
  直到清代,仍有许多诗人不辞辛苦,到天台游赏石梁飞瀑,如比蒲华早生一百一十六年的乾嘉时期代表诗人、大文学家袁枚有《到石梁观瀑布》一首长诗: 天风肃肃衣裳飘,人声渐小滩声骄。知是天台古石桥,一龙独跨山之凹。高耸脊背横伸腰,其下嵌空走怒涛。涛水来从华顶遥,分为左右瀑两条。到此收束群流交,五叠六叠势益高,一落千丈声怒号。如旗如布如狂蛟,非雷非电非笙匏。银河飞落青松梢,素车白马云中跑。势急欲下石阻挠,回澜怒立猛欲跳。逢逢布鼓雷门敲,水犀军向皋兰鏖。三千组练挥银刀,四川崖壁齐动摇。伟哉铜殿造前朝,五百罗汉如相招。我本钱塘儿弄潮,到此使人意也消,心花怒开神理超,高枕龙背持其尻。上视下视行周遭。其奈泠泠雨溅袍。天风吹人立不牢,北宫虽勇目已逃。恍如子在齐闻韶,不图为乐如斯妙。得坐一刻胜千朝,安得将身化巨鳌,看他万古长滔滔! 比蒲华早生三十八年的清代进士魏源也有题为《天台石梁雨后观瀑歌》的长诗一首:雁湫之瀑烟苍苍,中条之瀑雷硠硠,匡庐之瀑浩浩如河江。惟有天台之瀑不奇在瀑奇石梁,如人侧卧一肱张。力能撑开八万四千丈,放出青霄九道银河霜。我来正值连朝雨,两崖逼束风愈怒。松涛一涌千万重,奔泉冲夺游人路。重冈四合如重城,震电万车争殷辚。山头草木思他徙,但有虎啸苍龙吟。须臾雨尽月华湿,月瀑更较雨瀑谧…… 这两首长诗可能是古往今来描摹石梁飞瀑最为形象、壮观的诗篇了。
  蒲华博学,又富有诗才,当读过这些名篇佳作,对石梁也充满向往之情。
  在天台期间,他十分憧憬中方广寺下石梁飞瀑的雄奇景象。他期待夜宿山寺, 静听榻畔的雷鸣般的飞瀑声,感受这恢弘壮美的造化之音;他也盼望白天到来,伫望于石梁周遭的不同角度,观览这一石横空的峻险瑰伟的人间奇观。有一天,台山某寺院的僧人真的邀约他同上华顶,更邀约他同听石梁飞瀑,可是真有不巧,那天他为某件俗事牵累,倥偬而未果,于是只能在空闲时创作《听泉度石梁》,聊以慰藉想念之情。从《听泉度石梁》这幅山水图轴看,他笔下的石梁形神俱备,可见他虽然未曾实地观览,但创作之前也许采访了山中诸僧,详尽地了解了石梁一带的风物景色。
  太平的花山、松岩等等地方性名山,蒲华都曾登临游赏。对它们的形胜风物和人文史迹,上文都已详细作了介绍。作为人文积淀十分深厚的浙东名山花山,蒲华似乎更是把它作为自己的心灵寄托和归宿之地。花山是一座风光秀丽的山。它由石盘山、石牛山、天马山、雁鸣山、覆泉山诸山组成,环列邑南, 山上涧谷幽深,乔松修竹四时苍翠;诸山之间,有斗裹坑、徜徉坑、六潭坑、问朋坑、茶园坑等溪流曲折环绕。“夹溪傍山,多种梅花,人缘溪行如入洞天,故有梅花洞之称。”①花山,也是一座富有诗意的山,由于林壑幽邃,地多产梅,“自明初九老觞咏雅集,树立高风,厥后仰先躅而景余光者,代不乏人。逊清道咸同光间,修梅补梅,前后社吟,均极一时之盛。韵事流传,已五百余年于兹矣”②。
  花山,也是历代士人寄托情志、自高风骨的地方。明初花山九老在明初靖难之变中,因为不满于朝政的严酷,同情、仰慕死节之士乡人王叔英、方孝孺,而有意隐逸溪山。九老中,多为台州理学名士王叔英的故交,他们不是为结社而结社,而与白居易香山结社的境遇不同,有不可告人的苦衷,赵兰丞在《募建花山九老祠记》中讲得非常明白:“呜呼!方靖难兵起,九老人不膺一命,西山薇蕨之歌,忽起于南都冠盖之外,倏然而作,跫然而止,以寄迹于一丘一壑,若与方(孝孺)、王(叔英)二老同一鼻息。至今思之,其咏歌謦欬,犹在小桥流水间,其独有千古,宜也。论者乃以为步武香山,抑亦浅矣。”花山,又是台州理学的重要传播之地。《花山志》称,花山自有学统,以郭贞成(郭■)为开山祖。郭■为台州仙居人,元末随族叔宽夫迁徙温峤松山。郭■之祖上郭磊卿亲受朱熹教诲,其学上溯伊洛(程颢、程颐)、洙泗(孔孟)。终元之世,郭■隐居教授,太平士子多从之游。九老之一程完就是郭■的私淑弟子。九老隐逸的同时,不忘授徒教学,传播理学。
  花山,更是五六百年来历代士子优游岁月、风雅林泉的绝妙佳处。明太平诗人陈彬有《梅花洞》遗诗曰:“梅花洞口夹深溪,九老当年任品题。今日青山不容隐,五桥车马听骄嘶。”这首诗开头两句回忆了当年九老初结社时的疏旷放吟的情景。从吟社九老到晚清的修古七诗翁,再到清末民初的补梅五闲客, 他们在花山,无不与梅为伍,诗酒流连,陶然自得,其流风雅韵,盛极一时。在这些士子中,不乏书画高手,如林蓝,为修古七诗翁之一,工书,善画兰竹,蒲华到太平时,林蓝已经谢世,但一见其竹画,即倾慕不已。
  对于这样一座充盈着英气和风骨、飘逸着风雅和狂放的文化名山,蒲华当然乐于载酒畅游,诸多精神上的知己似乎一个个向他走来,他的心灵似乎一下子找到了寄托和安放之所。而且一到花山,迎接他的有机趣可爱的僧人,他们不但不怪罪蒲华等人在花山新庵的酒中狂逸之态,还殷勤地为之泡上一钵谷雨前茶,此情此景,蒲华的心情一下子舒放开朗起来,于是醉笔题诗,留下被后人吟咏不绝的《花山题壁》。
  “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句话,出自唐朝的画家张璪,是中国绘画史上的不朽名句,《历代名画记》记载说:“(璪)尤工树石山水……初,毕庶子宏擅名于代,一见惊叹之,异其唯用秃笔,或以手摸绢素,因问璪所受。璪曰:‘外师造化,中得心源。’毕宏于是阁笔。”“外师造化,中得心源”,这八个字概括了艺术创作中从客观现象到艺术意象再到艺术形象的全过程。
  简单地说,“造化”是指大自然,“心源”指的是内心的感悟。意指画家应以大自然为师,再结合内心的感悟,然后才可创作出好的作品。
  实际上,在张璪之前,六朝时的姚最就已经意识到并提出了类似的画学理论,在他的作品《续画品录》中提道:“学穷性表,心师造化。”“性”指的是“本质”,“表”指的是“现象”,意指对事物外在现象和内在本质都有透彻的认识,用自心去领会自然的法则。这里的“造化”,除了指自然风景外,多少含有精神层面的“大自然运行的法则之义”。在张璪之后,又有范宽进一步总结了师法造化的画学理论。范宽(?—1026),北宋山水画四大家之一,早年学五代的荆浩及北宋前辈李成。虽然有所得益,总认为“尚出其下”,便决意到大自然中“对景造意”,强调“写山真骨”,终于自成一家。他住在终南、大华山的林麓间,常常为体会山川之真貌,独自入山林经旬不归,深入观察、写生,所以他得山川之真貌、真情和真骨,人亦磊落不羁如山如川,画出了中国山水画最有名的作品《溪山行旅图》,表现出一种山川凝重森然逼人的阳刚之美。范宽以一句话总结他的领悟:“前人之法未尝不近取诸物,吾与其师于人者,未若师诸物也,吾与其师于物者,未若师诸心。”(《宣和画谱》)这里的“物”,指的也是大自然。意指临摹古人的画法,不如直接向大自然学习,而只知学习大自然的外貌、表象, 又不如从自己的生活体会、心灵上的感受,去汲取创作的养份。不过,这是范宽在“师法古人,师法自然,师法自心”的过程中不断提升后,得出的结论。如果初学者只知以自心为师,目无古人,对自然又疏于观察与写生,那恐怕将会走错路了。
  自然,蒲华对这一画学理论是深得于心的。他喜欢登山临水,一方面是出于文人墨客的风雅之好,同时也应该是为了在艺术创造中取法自然。
  以“山岳之神秀”的天台山而得名的台州境内,山水奇秀,雄冠东南。雄峰奇石、幽洞飞瀑,清溪碧湖、深林绿涧,遍布其间。大自然的造化和儒释道文化浸润的台州诸多胜景,都是蒲华乐于流连俯仰的。这对他的丹青艺术的创作, 无疑是颇有裨益的。学者吴凤珍、吴海红说:“嘉兴处于杭嘉湖平原,境内几无山丘,从小生活于嘉兴城内的蒲华内心深处对山山水水并无多少概念,然而他笔下的山水画不管是用笔、构图还是内容都掌握得如此熟稔,并赋予丰富的思想内涵。除了吸收古人绘画方法外,频繁往来的游历生活给了蒲华山水画创作的直接素材和创作空间。”①这里所说的蒲华的游历生涯,实际上相当一部分时间,即在台州度过。他的这种游历情状,给晚清台州诸多士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的好友葛咏裳在诗里写他“一囊琴剑走风尘”,这既道出了蒲华潇洒而又落寞的游食生活,也从侧面体现了他一囊琴剑、登山临水的风雅情趣。临海名士马葵臣曾作诗曰:“行踪倏忽又经年,月下樽前忆谪仙。秀水钟灵涛万丈,台山游历路三千。无拘竟似鸥同癖,有兴能随鹤共翩。日日披图聊慰念, 何如携手艳阳天。”更是将他如溪鸥山鹤般浪游台州山水的生活情景袒露无遗。
  蒲华寓居台州三十年,艺术的成长期也在台州。他在台州创作了大量的山水作品。他笔下的山水,别有特色,成就辉煌。张鸣珂《寒松阁谈艺琐录》载:“蒲竹英(华),原名成,秀水人。与予同受知于万文敏公,入邑庠。工画山水、花卉,大屏巨嶂,顷刻可成。” 清代的绘画特别是山水画创作,受清初“四王”程式影响颇深,他们以仿摹古人为主,讲究笔墨情趣和技巧功力,这种画风影响了整个有清一代。到了清代后期海派的崛起,虽然在题材内容、风格技巧上发生了新的变化,融入了新的内容,创造出清新活泼的画风,而于山水画而言,更多的则还是“四王”的流风余绪,因袭模仿较为多见。蒲华的山水画也受“四王”影响,诚如蔡耕、富华在《晚年杰出画家蒲作英》中所说“他的中期作品有着清初‘四王’和石涛影响的痕迹”。
  蒲华不但追慕清初“四王”,对画史上许多优秀的画家也是心仪手摹的,也许正如董其昌“画家以古人为师,已自上乘”的观念驱使,蒲华在其众多的山水画题款中表露出仿古、摹古的心迹,以示学有所宗,如“仿石田”、“仿巨然”、“摹六如”、“拟仲圭”、“仿米海岳”、“摹大痴”等。但是蒲华天性豪放,为人简率,艺术上也追求洒脱狂放的风格。“其虽以古为师有所依傍,但又任情挥洒,追求畅快,因此古人的工细、柔软、文雅和一丝不苟蒲华是学不来的。”①他更多的是取法于大自然的造化。蒲华游历过的以天台山为代表的台州诸多名山,正如孙绰《游天台山赋》中所说的“竣极之状,嘉祥之美,穷山海之瑰富,尽人神之壮丽”,神奇竣秀兼而有之。也正如清代文学家潘耒《游天台山记》所说的,天台山的山水与国内诸多名山大川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对天台山的千态万状作了概括性的描述:“华顶高旷,罗浮之飞云峰也;东苍秀润,泰山之御帐坪也;幽溪苍寒,五台之清凉台也;螺溪刻峭,西山之秘魔崖也;寒岩峭特,霍山之天柱也;明岩诡异,其崂山之华楼乎;珠帘娟秀,不减匡庐之三叠泉;龙潭幽险, 岂逊九华之鱼龙洞;桃源隽永,有武夷九曲之势;赤城绮拔,有丹霞万仞之观; 国清之静深,可以敌曹溪;桐柏之萧远,可以俪勾曲。至若石梁之雄奇巧妙,琼台双阙之灵异清华,吾偏拟之而不得也,则台山之独绝乎!……吾今而后知台山之大也,吾足迹半天下,所见名山岳镇多矣,大率山自为格,不能变换,掩众美、罗诸长、出奇无穷,探索不尽者其惟天台乎!”面对这样的山水,蒲华怎能不“台山游历路三千”?可以说,竣伟奇秀的台州诸山,给了蒲华心灵的滋养,也给了他外师造化的绝妙机会。从蒲华在台州所创作的诸多山水画看,他笔下的溪山,或奇峰兀立,或群峭摩天,或远岫连绵,或林峦攒簇,山峦之间,或清溪环绕,或湖塘平碧,或碧涧板桥,或江舟飘荡。这些景物似乎都能在台州的山水胜景里找到原型。可以说,台州的山水已经浸润到他的心田里,他的骨髓、血脉里也似乎充盈着台山的万千气象、千种风情。因此,他在创作山水画时, 能够做到顷刻而成。
  有学者评价蒲华的山水画:“他的山水画粗率、豪迈、简放,也极少皴擦,和他的花卉、墨竹一样,个性强烈而又气韵生动。”②黄宾虹曾评价蒲华山水“虽粗率,已不多见”③。
  从题材上分析,蒲华的大量山水画所反映出来的还是文人山水画格调。
  基本还是以读书、山居为内容,或一人独坐空屋,或两人屋中对谈,或孤坐室外,或抱琴空对,或独钓,或荡舟,再或是随意几笔勾勒“虚室”而空无一人,从这一点上与“四王”的虚室、空山及点景人物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无论是临海巾子山、北固山还是黄岩九峰、天台诸山、太平花山、松岩,都有苍松修竹、林木蓊郁的佳景,作为艺术家的蒲华醉心于此,那是必然的。这里提到的“修竹”,实际上就是台州山地上普遍生长的毛竹,台州方言称为“毛头竹”或“簳蒗竹”。“蒲华画竹,往往一干通天,上不见顶,下不见底,真可谓‘一干掀天去不知’,其墨竹原型即为遍布台州乡间之毛竹。”①

附注

①王荣福:《巾山,结庐赋诗聚人文》,载陈希镯、陆绎广主编《临海文化史话》,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2年,第240页。 ② 项士元:《巾子山志》,丁伋整理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第1页。 ① 《巾子山志》,第39页。 ① 《巾子山志》,第158页。 ①葛咏裳《天宁寺重建大雄宝殿碑记》,载《巾子山志》,第54页。 ②葛咏裳《辄囊琐记》,载《巾子山志》,第51页。 ③ 《巾子山志》,第52页。 ① 《黄岩西桥王氏家集》内编一。 ①王舟瑶:《镕经室集序》,见《镕经室集》卷首,清刻本。 ② 徐雁平:《清代东南书院与学术及文学》,安徽教育出版社,2007年,第424页。 ①花山全志编委会:《花山全志》(下),中国广播影视出版社,2016年,第1页。 ② 赵立民:《和羹集小引》,载《花山全志》(下),第67页。 ① 吴凤珍、吴海红:《山中有真意———清代蒲华山水画风格探析》,载《荣宝斋》2014年第2期。 ①《山中有真意———清代蒲华山水画风格探析》。 ②同上。 ③ 同上。 ① 魏光华:《蒲华收藏,一种独特的文化现象》,载《台州日报》2012年10月13日。

知识出处

丹丘之旅:蒲华与晚清台州士林

《丹丘之旅:蒲华与晚清台州士林》

出版者:上海古籍出版社

本书分为五章,主要内容包括:游幕缘由、游幕之初:花前共举觞、长期寓居:台山游历路三千、蒲华艺术成长中的台州元素、风雅之盛:蒲华与晚清台州士林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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