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湖山寻梦图》蒲华与台州士林的风雅之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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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丹丘之旅:蒲华与晚清台州士林》 图书
唯一号: 110820020210004392
颗粒名称: 二、《湖山寻梦图》蒲华与台州士林的风雅之好
分类号: K825.72=52
页数: 28
页码: 65-92
摘要: 本文介绍了蒲华与台州士林的风雅之好。
关键词: 蒲华 台州士林 交好

内容

同治十年,蒲华四十岁,一度寓居宁波。次年,台州黄岩王咏霓应陈鱼门太守聘请至鄞与郭传璞商榷经义。七月初一,到宁波东门蒲华寓所,出示小雷女史所制临海东湖胜景图册,请他也为其族叔王福葆(子颂)画湖山寻梦图。
  此图早已销声匿迹于岁月深处,但时时为台州的文史前辈所牵念。据王及先生在有关文章中讲,他“早年读乡先辈周郇……题王子颂湖山寻梦图,图有六潭同年作序,秀水蒲作英画。……但不知所咏湖山何指。甚以为憾”①。
  后来他因文保工作下乡,于椒江洪家兆桥得晤王华成同志,蒙他出示闻名已久的《湖山寻梦图》,披览之下,心目大快。此图为王华成先生的传家之物, 王福葆(字子颂,号子容、颂叔,为王咏霓族叔而年相若,同窗同好。廪贡生,曾任安徽等处学官)即为王华成先生的曾祖。《湖山寻梦图》文革时期藏匿于天花板上,颇遭蠹虫侵蚀,但还未至大损。承蒙王华成先生许可,王及先生予以测量登记②。
  《湖山寻梦图》册,高23厘米,宽33厘米,经褶装,起首画二页,画后题咏十八页。画二页内容相同。第一页为小雷女史所画,画面从东湖北边向南,近者一亭一阁,远者为临海城及巾山、小固山。小楷题款:“湖山寻梦图。小雷女史。”朱文小长方印“小雷”。画作颇具功力,构图、用笔、敷色均佳,然小雷女史之姓名里居不知,待考。
  第二页为蒲华画(见插页图四)。画面自灵江南岸俯瞰,近景为巾山、小固山,两山之间露出临海城垣;中景为东湖,亭处湖心,赤栏连岸,树荫之中,楼阁隐现;远景为一带远山,云树依依。全图逸笔草草,敷色清雅,颇具大痴、小米神韵③。画作右上方题款: 忆昔薄游台南横湖之间,后小住台垣。与诸吟侣纵酒于南北两山,适刘太守重修东湖胜景,欲图而行色匆匆未果。今见小雷女史所制,深感旧游,怃然心目,爰点笔以志鸿爪,藉博台社好友一笑。作英华客于甬江。
  白文小方印“蒲”。从题款可以看出蒲华在台的行迹和作图的缘起,“薄游台南横湖之间”,指他为薄禄而任职太平幕僚时曾经游览横湖一带的名胜;“小住台垣”,指他在台郡治所临海城里小住过一段时日,那段时光他与台州的一批吟侣纵酒酬唱于巾子山、小固山,极一时风雅之盛;适好,郡守刘璈也重视文教和城市建设,东湖胜境也正重修,本拟绘图以纪其盛事,无奈行色匆匆,不能急就。此次他虽然作客甬上,但看到小雷女史描绘临海湖山的作品,深深感慨于人事的沧桑,怅然若失,于是挥毫作图,以纪念那一段永难忘怀的俊游湖山的时光。
  第三、四页为蒲华的题词,每字占四分之一页,下跋: 壬申残暑,喜六潭吟长见顾,为子颂兄嘱题是册,盥诵其记,令人神往,因制第二图,以作卧游。蒲华。
  白文印“作英”。行草书。
  跋文中的壬申残暑,即同治十一年七月,六潭即王咏霓,蒲华对王咏霓的到访十分欣喜,于是遵嘱为王子颂题词。“盥诵其记”,指的是蒲华带着崇敬的心情沐手诵读了王咏霓写的《湖山寻梦图记》,他读着图记,同时也回想起往昔与诸友雅集的情景,令人神往,于是在小雷女史图画的后面再作第二图,以此代替重游。蒲华如此在图作上反复交代制图缘起,可见他对昔日盘桓于临海湖山胜景的恋恋不忘,也可见他作此图的敬慎之意。王咏霓对这次会晤以及蒲华作图的情景也颇为重视,特在《研精覃思室日钞》(七月初一日)中记载: “午后入城,晤蒲作英、谢墨宾,作英为子颂画湖山寻梦第二图,并题四绝句。” 日记中所提到的四绝句在第五页(见插页图五): 巾峰惯踏翠微秋,北固山巅几命俦。别有东湖好风景,樵云浣月酒人舟。(樵云、浣月,湖中二亭名) 酒龙寺虎隔关山,十载论交意气间。每欲重游嗟未得,几时湖水照欢颜。
  万山毓秀多奇士,生愧粗才共放吟(彭笠吟、张琴堂、江浣秋、王子裳、蔡仲吹、王桐卿皆联酬唱)。劝我读书言在耳,中郎风度感人琴(仲吹为东湖书院山长,时临别赠言,以读书相勖,惜去秋作古矣)。
  遨游乘兴每忘家,耽玩灵江月影斜。争似任翻咏幽独,湖天清梦绕烟霞。
  小诗四截句,缮呈子颂仁兄词长雅鉴,即希斧正。秀水蒲华拜手稿。
  此页白文印“蒲华诗草”,白文印“作英”。
  四绝句第一首写蒲华与意气相投的朋友们踏翠巾山、登临北固山以及泛舟东湖、诗酒相酬的情景。“惯踏”二字见出他们登览巾山的寻常。想当年,巾山的诸多古寺山林,都曾留下蒲华的足迹。我们可以想见他或夜宿寺院,与僧侣一道品茗夜话,有时也为他们挥毫泼墨,因此巾山的寺院里藏有蒲华的书画,是必有的事。笔者近来细检项士元先生的《巾子山志》,真的就发现了相关的史料。《巾子山志》卷二记载:《慈园笔记》:天宁寺向多古物。佛牙香、沉香观音及唐乾元铜钟,号称天宁三宝,然皆久已无存。予于庚申孟春偕赵仲书茂才震过访寺中,仅雨华堂见如来铜像三尊,于适斋内见梅谷、蒲华诸人书画数件。庚申,当为民国庚申年(1920),可见民国初,天宁寺还收藏有蒲华的书画作品。蒲华在巾子山寺院里,也喜欢壁上泼墨,据《巾子山志》卷二记载,晚清临海士子王吉寅曾有一首诗,题为《六月廿三日偕赵建堂秦云亭避暑兜率寺次壁上蒲作英书东坡南堂即事韵》,诗云:“闲借禅房一醉眠,午风清处袅炉烟。
  老僧会得人心意,不打山钟报暮天。”根据此诗,查检苏轼诗集,可见当时蒲华曾在兜率寺壁上题写苏轼的《南堂即事》(即《南堂五首其五》)诗:“扫地焚香闭阁眠,簟纹如水帐如烟。客来梦觉如何处,挂起西窗浪接天。” 第一首中的“命俦”语出魏曹植《洛神赋》“众灵杂沓,命俦啸侣。”意即呼唤意气相投的人,一起从事某一项活动或事业。蒲华把与大家一起登山临水、纵情诗酒称为“命俦”,可见他们人生志趣上的无比投契。最使他怀念的还是他与友朋们一起游赏东湖的情趣。东湖,因坐落在临海古城东面而得名,她三面环山,一面近郭。湖开凿于北宋端拱二年(989),当初为屯驻水军的船场,后来的郡守钱暄于熙宁四年(1071)又重加浚凿,点缀为湖。跟杭州的西湖比,临海东湖自然小得多,名望似乎也难以比肩,但她幽静清丽,别有风致。历代文士官宦纷为题咏。宋代诗人柳安道诗云:“平波数顷万峰前,一片丹青画不全。
  幽榭小桥横翠水,茂林修竹锁青烟。”清康熙间台州知府张联元有诗曰:“锦幛城东分外幽,双虹闲锁小瀛洲。划开阛阓移仙岛,画就湖山入寺楼。曲径披风不觉暑,清樽浣月最宜秋。良时啸咏增余兴,拟补空明一叶舟。”实际上,只要你静心幽赏,东湖的清嘉之处,不比西湖差。晚清国学大师、文学家俞曲园在《春在堂随笔》中描述道:“杭州有西湖,台州有东湖。东湖之胜,小西湖也。出东郭一里而近,四山环抱,一水如镜,有堤以分里外湖。外湖之中,有湖心亭, 杰阁三层,颇极轩敞。亭后一平桥,曲折以达。于堤桥之半,亦有小亭,称‘半勾留处’。”清诗人郭凤麟诗云:“东湖好把西湖比,一笠空亭胜引人。”有佚名文士游了湖心亭,竟击掌而问:“宜晴宜雨,比西湖第一楼如何?”清代秀才王冰如登览湖心亭后拟联云:“俨如罨画楼台,任山鸟谈天,水鱼玩月;最好夕阳城郭, 有南峰塔影,北固钟声。” 蒲华与诗朋酒友们雅集时,适逢颇有风雅情怀的太守刘璈将东湖有关景观修葺一新,“樵云”、“浣月”两亭榭,也估计新加修葺。可以想见,花朝月夕, 蒲华经常受邀凭临此亭榭,或欢歌清谈,或放棹湖中,诗酒啸傲,极一时之欢娱。
  第二首绝句表达了蒲华对昔日这批嗜酒善饮、才高能诗友人的思念之情。
  他们订交几近十载,个个都在意气相投之间,而今关山阻隔,每欲雅集重游而不得,实在令人感叹,什么时候才能再次轻舟泛波,让清澈的湖水映照我们的欢颜?第三首绝句赞美临海乃至台州地灵人杰,抒发对好友谢世的伤感之情。
  “万山毓秀多奇士”二句,写临海乃至台州万山耸翠,钟灵毓秀,自古多出奇士, 自己有幸与当今这批奇士结识并一起放吟湖山。诗中蒲华特地一一点明他们的名字,可见他对昔日友人的忆念之深。
  诗注中的彭笠吟,即彭泽,字笠吟,临海廪生,善诗。
  张琴堂,即张骏发,字琴堂,临海人,清同治六年举人。
  江浣秋,即江培(1831—1881),字浣秋,临海诸生。保举候选训导。善临池,工书札,援笔立就。工诗,著有《愔愔琴德居诗草》。
  王子裳即王咏霓(1836—1916),又名蜺,字子裳,号六潭、旌夫。黄岩兆桥(今属椒江)人。同治九年举人,光绪六年进士。历任刑部主事,凤阳、池州知府,安徽大学堂总教习等职。曾随侍郎许景澄充出使法、德、意、荷、奥、比国随员。辛亥后引疾返乡,从事著述,曾纂修光绪《黄岩县志》、辑有《黄岩集》,著有《函雅堂集》等。与蒲华最为友善。
  蔡仲吹即蔡篪(1834—1871),字仲吹,一字竹孙,黄岩路桥(今属路桥)人。
  同治六年举人,工诗古文辞,壮为考据之学,与赵之谦为学问诤友。主讲东湖、广文、樊川书院,从学者多知名文士。又工书善隶,落笔沉着规整,兼擅篆刻, 有《汗青阁印谱》,著有《写经堂集》。
  王桐卿即王翰屏,字桐卿,号桐叔,又号东叔,黄岩洪家(今属椒江)人,同治六年岁贡。能诗,著有《青箱阁诗存》。
  这些友人,皆饱有学识而富于才情,多为一方奇士,也喜放吟溪山,蒲华与他们在一起,心灵是惬意而疏放的。
  第三首绝句后两句诗注告诉我们,蔡仲吹为东湖书院山长时,也经常参加蒲华他们的社吟活动。一日临别,蔡仲吹殷殷相勉,劝他多读书,言下之意,让他争取考取举人甚或进士。蒲华生性不耐科举括帖之学,故而也不喜苦读,因而屡考不中,靠鬻画和朋友接济度日,生计较为艰难,出于挚友的关怀,蔡仲吹才这样临别赠言,蒲华有感于友朋的真挚关爱,所以始终记住,言犹在耳。他在宁波寓所从王咏霓等朋友口中得知,蔡仲吹已经于去年秋间谢世了,不禁无限悲伤。句中“中郎”,是比拟的说法,蒲华把蔡仲吹比作东汉时期著名的文学家、书法家、音乐家蔡邕。蔡邕(132—192),字伯喈。陈留圉(今河南杞县南)人,少博学,性至孝,好辞章、数术、天文,工书画,善鼓琴。灵帝建宁四年(171),征辟司徒乔玄府,出任河平长,诏拜郎中,校书东观,迁议郎。熹平四年(175),与杨赐奏定“六经”文字,自书册镌碑,立于太学门外,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熹平石经”。后因上书论朝政得失,遭诬陷,罪髡钳流放,次年遇赦还本郡。怠慢中常侍之弟,被迫亡命江湖十余年。直到献帝即位时,董卓为司空, 召署祭酒,甚为敬重,三日三迁,后拜左中郎将,世称“蔡中郎”。“人琴”,即“人琴俱亡”,为睹物思人、痛悼亡友之典,典出《世说新语·伤逝》:“王子猷、子敬俱病笃,而子敬先亡。子猷问左右:‘何以都不闻消息?此已丧矣!’语时了不悲。便索舆来奔丧,都不哭。子敬素好琴,便径入坐灵床上,取子敬琴弹,弦既不调,掷地云:‘子敬!子敬!人琴俱亡。’因恸绝良久,月余亦卒。”蒲华用此典故,意在表达蔡仲吹确是自己的人生知音,对他的英年早逝有着痛彻肝肠的伤怀。
  绝句第四首是画家对乘兴遨游灵江、巾山情景的回忆,那时他与台州诸吟友踏月灵江之畔,也效仿晚唐诗人任翻题诗灵江之上的巾山,夜深了,也不知回家。在诗歌结尾,蒲华深情地吟唱道:而今好友星散,欲想重聚已是很难, 只有在我的清梦里,才能出现我们雅集湖山、烟霞萦绕的情景了。结句“湖山清梦绕烟霞”也是整组诗的点题之笔,道尽了蒲华对临海风雅胜事的无限怀念。
  此后各页均为当时文化名流的题咏,这些题咏或出自诗人宿儒,或出自书法名家,皆称杰作。具体有武裳华《唐多令》词一阕、恽彦彬五律一首、王咏霓《湖山寻梦图记》一篇、王翰屏七绝一首、徐濬七律一首、邬佩之七绝六首、郭传璞七古一首、林璋七律一首、董沛五律一首、屈蕙纕《高阳台》词一阕、吴尔宽七律四首、方昌翰七古一首、吴鹤龄七绝六首、胡承湘七古一首、周郇《江南好》词十阕、陈组绶《忆旧游》词一阕。
  请先让我们来赏读一下蒲华挚友王咏霓的《湖山寻梦图记》: 吾家子颂以太白之才,结洞玄之想,翘勤交际,周章动静,英踌迈其高度,恬旷发其性真。爰于壬申五月六日,偕余与赵君芾堂游郡城之东湖。
  时则萍涧过雨,麦泷罢秋,微云荡青,层波潋碧。池菡未露,但闻叶香,乔松得风,饶有凉意。滟滟晴湖之渌,迢迢隔江之山。于是循堤右,憩濠梁, 访鸥庄,刺鱼艇。披林而葛衣非素,饮水而须眉皆绿。蹑蹀以南,情志湛若,阑干一曲,空明倒涵,亭子中央,溯游宛在。北眺大固之奇,东揽瀛洲之胜。城烟与夕照齐横,新月与巾峰俱缺。犹复相羊忘返,联袂缒寻,过忠逸之祠,亮其清节,荐孝泉之酌,怀此霸图。时樵径欲昏,鸣鸟争宿,携手而归,歌啸互答。入新丰而豪饮,醉冥颠而方醺。夜雨其零,剪烛重话。
  当此之时,方谓人伦之好,惟我与尔,平生之乐,庶不是过,宁有怨阻修乎? 既而执别明晨,厌浥行露,君羁霞城,仆涉回浦。鸿冥冥而寡音,鸡嘐嘐而自语。浴兰已晚,浣花若尘,相思各天,命驾无地。虽名区风景不改畴昔,而樵云之阁,增以徘徊,浣月之亭,照我颜色。免黑甜以驱役,惊萧寺之晓钟。欢燕不恒,披写当意,此湖山寻梦图所由作也。
  夫水言其演,山言其宣,造化之设,端为我辈。然而崇深之致,达士以之聘怀,幽远之思,骚人于焉作赋。良离合之殊感,顿愉愁之改观。况夫吾人投契,本于性情,精神所积,通于寤寐。旧雨今雨,期之以久要,长言短言,娱之以图史。微我无酒,驾言出游,三岁之咏,其能已乎。仆块处一隅,殊渺闻见,索居寤叹,视兹为劳。云树发于春天,蒹葭远于秋水。往昔之迹,已如雪泥,属寄斯图,弥慨星散。熟矣梦中之程,勉旃湖上之约,援笔记之,并示赵君,爻系不文,主臣而已。湖山寻梦图记为子颂仁叔大人雅属,即请正是。旌甫王蜺。
  这是一篇详细描述《湖山寻梦图》作画缘起的记。从上引的《湖山寻梦图》册第三、四页题词下的跋文中我们可以了解到,《湖山寻梦图记》的写出,有使蒲华深入体悟创作主旨的意图在。从记中我们又看出,《湖山寻梦图》作画的动因出于王子颂,是王子颂嘱咐族侄王咏霓而写的。他虽是王咏霓的族叔,但由于年齿相仿,又是同窗好友,性情相投,因此两人走得很近。王咏霓对王子颂的超迈脱俗的才情非常了解,夸赞他有太白之才,又颇具仙风道骨,喜欢交际,性情旷达。壬申(1872)五月六日这一天,王咏霓在台州,与王子颂和赵沛堂一起游览地处郡城的临海东湖。从这篇记的开头以及“君羁霞城,仆涉回浦”一句看出,这一次的游览,王子颂很有可能是发起者。这一次的东湖之旅, 是非常快意的。那时雨后初霁,溪涧新涨,垄麦初收,微云摇青,湖波潋滟。池中荷花含苞待放,荷叶香气扑鼻,微风吹拂着湖畔的老松,带来些许沁人的凉意。如此良辰佳景,正可循堤漫步,于是他们或憩濠梁,或访鸥庄,或泛轻舟。
  这里介绍一下“鸥庄”。“鸥庄”,当指“白鸥庄”,据《东湖志》记载,白鸥庄在东湖北边的山宫溪侧,即南宋兵部侍郎陈广寿的私家园林东岩堂遗址。原园中亭榭甚美,南宋知名文学家、诗人曾丰为之作《东岩堂记》。明代人文地理学家王士性(台州临海人)“得此园而修拓之,改名白鸥庄”①。王士性在《白鸥庄记》中说: 白鸥庄者,余郭东溪头小隐处也。……浚曲池三亩,纵横随势,得二洲三岛。……洲后长松落落,蓊翳蔽日……有芝生石中,是为紫芝白石山房。房后伐棘,构小楼三础,凭虚四眺,青山入牖。禺中丙夜,松风鼓涛谡谡下,萍末入池水与蜩螗争籁,是为空涛阁。中洲广袤寻丈,仅容亭址。
  亭之侧八窗洞开,承以露台,际以平桥,图以名山,卧游四壁响答。亭左右蓄游鱼千头,藕花数百荄,当其微风嫋嫋,攀荷荡珠,目眩若云,是为绿云亭,亦即钓亭。岛南叠石垒空,五岳一拳,飞础高砰,曲洞连环,丘亭石栏, 跨独木其间,手把《楞严》《维摩》造竹下,嚼白莲华而读,是为莲社。东岛竹篱茅舍,时就檐下汲水煮茗,当其返照入林,正落石床茶灶上,是为夕阳坞。坞边夥植木樨,秋宇天香,金粟离离,是为小山丛桂。西岛圆亭如盖, 周画槛焉,松杉夹水,下系钓船,浮光跃金,得月为最,是为先月墩。墩下有台,树洞庭橘,瑶花满地,星实倒垂,芳馨袭人,螺旋而上其上,是为嘉树台。清溪溶溶,白石齿齿,堤之而汇于深池,扁舟弄月,恍惚龙女戏珠而出,是为白龙溪。濒溪有崖横百尺,悬碕织楚,秋江菡萏,云锦五色,是为芙蓉城。累累三石,忽如落星,盘涡转石,浴露惊下,是为三星石。水心之剑,兰亭之字,泛清涟漪,修禊上巳,是为曲水濑。竹林精舍,庐岳高僧,焚香扫碧,喃喃经声,左有杰阁,牙签玉轴,五千卷得十二焉,世传《天台藏》也,是为小祇林,为龙藏。西舍昼舂,响遏流云,石家金谷,以娱美人,是为云碓。山椒旧有白云宫,龙归云懒,作幽人伴,片石枕头,独往独还,是为卧云坪。巨坂頵珺,茵草而坐,谭名理,杂世谛,更相枕藉,乐不知疲,是为忘归石。① 王士性的白鸥庄,一个宜诗宜画的所在!想必王子颂、王咏霓叔侄是读过这位先贤的美文的。《东湖志》中的“白鸥庄”条目下载曰:“今称王庵,其遗迹犹存。”②我们可以推想,虽然到晚清,《白鸥庄记》中所描绘的部分景点已经零落或倾颓,但应该还有不少遗迹可以寻幽选胜。
  王咏霓的《湖山寻梦图记》中的“北眺大固之奇,东揽瀛洲之胜”。也实际上含有两个景点,“大固”,即“大固山”,《东湖志》卷下载:“大固山,一名龙顾山,在湖西北,高八十丈。晋刺史辛景御孙恩于此。郡城跨山脊而上,其山阳之水,由城中出崇和门水门入于湖,其山阴自后岭以东之水会山宫溪水入于湖。”①瀛洲,即“小瀛洲”,乾隆《临海县志稿》:“东湖后一曲,又名小瀛洲,朱子所留题也。今石刻古坊在左堤东岸,当入湖孔道。传有诗云:‘莲花香散水边楼,当日何人此泛舟。留得紫阳题字在,至今唤作小瀛洲。’” 《湖山寻梦图记》中还提到“忠逸之祠”和“孝泉”,这也是两处人文史迹。
  “忠逸之祠”,即“樵夫祠”,《东湖新志》卷下载:“樵夫祠,在后湖,祀明建文时东湖樵夫。”东湖樵夫,姓名里居俱不详,但因其气节高伟,载入《明史·东湖樵夫传(附陈思贤传中)》中,传云:“台州有樵夫,日负薪入市,口不贰价,闻燕王即帝位,恸哭投东湖死。”“孝泉”,即“忠孝泉”,据《东湖新志》卷下记载:忠孝泉, 在湖东一里,俗名泉井。《赤城志》称:“父老云:‘钱忠懿王以城$ 罕水,命僧德韶行视凿焉。’泉清冽且甘,久旱不涸,城内外饱其润,故以忠孝名之。……”② 《湖山寻梦图记》中提到的“樵云之阁”、“浣月之亭”,也是东湖的名胜。
  《临海古迹志稿》:“浣月、樵云阁在东湖,清康熙时鲍守复泰建。同治七年,刘守璈重新之。题额云:清康熙前守鲍君复泰有惠政,浚湖并建阁曰‘樵云’,亭曰‘浣月’,极一时游观之胜。”③ 在临海东湖一带,王子颂叔侄以及赵君三人,镇日里或依栏远眺,或啸歌互答,或豪饮湖上,直至夜幕四起,夜雨其零,还要剪烛重话。在王咏霓看来, 临海东湖巾山的自然人文胜迹,乃是“造化之设,端为我辈”,其“崇深之致,达士以之聘怀,幽远之思,骚人于焉作赋”那是何其快意的事,所以王咏霓说“平生之乐,庶不是过”。但是人生的快乐往往不会长久,所谓“欢燕不恒”,因此, 为了描摹这一段永远使人留恋的快意日子,只有“娱之以图史”,即通过名人的画作,聊以自娱,亦以娱人,更期许这一段佳话传之于永年。
  实际上,王咏霓请蒲华为王子颂绘《湖山寻梦图》,还有一个更深沉的主旨,那就是图记中所说的“云树发于春天,蒹葭远于秋水。往昔之迹,已如雪泥,属寄斯图,弥慨星散。熟矣梦中之程,勉旃湖上之约”。让我们一起慢慢解读。
  “云树”,在古典诗词里,是朋友之间阔别远隔和互相思念的意象,最著名的是例子似乎是唐杜甫《春日忆李白》诗:“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渭北” 指杜甫所在的长安一带,“江东”指李白正在漫游的江浙一带地方。“春天树” 和“日暮云”都只是平实叙出,未作任何修饰描绘。分开来看,两句都很一般, 并没什么奇特之处。然而作者把它们组织在一联之中,却自然有了一种奇妙的紧密的联系。也就是说,当作者在渭北思念江东的李白之时,也正是李白在江东思念渭北的作者之时;而作者遥望南天,惟见天边的云彩,李白翘首北国, 惟见远处的树色,又自然见出两人的离别之恨,好象“春树”、“暮云”,也带着深重的离情。这两句,看似平淡,实则每个字都千锤百炼;语言非常朴素,含蕴却极丰富,是历来传颂的名句。用“云树”这个意象的,在古典诗词里,比比皆是。
  如唐白居易《早春西湖闲游怅然兴怀寄微之》诗:“云树分三驿,烟波限一津。
  翻嗟寸步隔,却厌尺书频。”明高启《读周记室〈荆南集〉》诗:“生别犹疑不再逢, 楚天云树隔重重。” “蒹葭”,本是一种植物,指芦荻、芦苇,但在古典诗词里也是一种具有深厚意蕴的物象。最早运用此意象者,乃是《诗经》里的《蒹葭》,即“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诗歌通过思见秋水伊人而终不得见的意境描摹,抒发了一种爱慕、怀念与惆怅交织的情感。对这首怀人诗,历来解说不一。
  有人认为作者在思念恋人,诗的主旨是写爱情;有人说是诗人借怀友讽刺秦襄公不能礼贤下士,致使贤士隐居、不肯出来做官;也有人说作者就是隐士,此诗乃明志之作。我们细味诗意,诗中并未明确显示男女恋情,况且“伊人”是男是女也难判定。因此,我们只把“伊人”视为作者所敬仰和热爱的友人,至于是男是女,且不论及。
  王咏霓图记中出现“云树”、“蒹葭”,明显是表达对友人的思念之意。“往昔之迹,已如雪泥”一句中的“往昔之迹”,实指他与蒲华、彭笠吟、张琴堂、江浣秋、蔡仲吹、王桐卿等吟友在临海东湖、巾山的履迹。“属寄斯图,弥慨星散。
  熟矣梦中之程,勉旃湖上之约”一句透露出作记者慨叹当年的诗朋酒友都已星散,只能在梦中才能出现大家欢聚的熟悉身影,以慰勉昔日订下的重游湖山的邀约。王子颂显然十分怀念往昔的湖山之游,因此嘱咐王咏霓请蒲华作《湖山寻梦图》,并寄上此图,权作永久的念想。这个举动实际上也是当年一同参加湖山游览和社吟同人的共同心愿。
  王氏叔侄不但请名家绘画,还向海内名家征集题咏画作的诗词,一时影响深远。
  先让我们赏读当时湖山联唱的亲历者王翰屏的题诗: 公子翩翩秀出尘,孝廉风味酒同醇。瓜皮艇子晴波里,绝代湖山两妙人。
  珍重阳关惜别心,薄游也值泪沾襟。汪伦自有情千尺,那管桃潭水浅深。
  白鸥庄外旧停桡,撷杜牵蘅怨未消。旧梦回头一惆怅,蘼芜青长郭门桥。
  子颂仁兄大人属正,东叔王翰屏。
  三首绝句叙写王氏叔侄畅游、惜别东湖的情景以及雅集难再的怅惘之情。
  诗歌先是称赞王子颂、王咏霓两人的绝代风华,一个是风度翩翩,秀出侪辈,一个是性情醇厚,风味如酒,两人乘坐瓜皮小船,轻泛在阳光明媚的水波里,何其惬意。但欢愉难久,叔侄俩还是为俗务所牵,难免要执手相别,正如王咏霓图记中说的“既而执别明晨,厌浥行露。君羁霞城,仆涉回浦”。他们一个羁旅临海(霞城为临海的别称),一个将回回浦(这里指他的故里椒江洪家,因地处回浦南岸,故称)。临别之际,他们互道珍重,不禁泪水湿满衣襟,他们依依惜别的情景,颇似当年汪伦与李白分别时的踏歌相送,情怀深似桃花潭水。句中的“薄游”,意为为薄禄而宦游于外,指的是王咏霓在短暂的探亲之后又将踏上赶赴甬上的旅程。据《蒲华年谱长编》记载,同治十一年,“黄岩王咏霓应陈鱼门太守聘至鄞,与郭传璞晚香商榷经义。时蒲华亦在宁波”①。
  诗歌第三首,别有一番情思,就是对美好物事消逝的无限伤感。王翰屏看到蒲华画的《湖山寻梦图》,不禁想起当年他们一批志趣相投的文士同游白鸥庄的情景。上文已经讲到,白鸥庄乃是王士性在东岩堂遗址上营建拓修的私家庄园,而最初的东岩堂,实际上是南宋临海籍名臣陈良翰营建的。王士性在《白鸥庄记》结尾以无限感慨的口气写道: 嗟嗞!是地也,宋秘阁陈先生良翰所营而居也,三百年间传于所不知之何人,而辗转及余,余安知来者之复为谁也?余又尝登楼而望,高坟浅土,林林若蒿,迩以为台之北邙,而陈先生其时者所未有也。夫后视今,今视昔,白衣苍狗,世态大都若此矣。余时时酒浇之,而呼之曰:“冢中人,冢中人。悠悠青山,尔居其内,我观其外。居者为归人,观者为过客。吾汝自来去,共此风月夕。”语未竟,仿佛有依女萝而言者曰:“归休乎君哉!为我试观平泉醒酒、虎邱点头二石俱存否?”余应之曰:“诺。”长啸而去。
  估计王翰屏是认真拜读过这一篇《白鸥庄记》的,而且对上述所引王士性的感慨深有同感。特别是王翰屏与蒲华等一批文士登临白鸥庄时,其地已俗称王庵,仅存遗迹了①,因此,王翰屏、蒲华等文士的游览,自带有凭吊古迹的意思。王瀚屏诗中的“白鸥庄外旧停桡,撷杜牵蘅怨未消”。杜衡,香草名,比喻优秀人才或美好品质,“撷杜牵蘅”在这里似乎是“与品学兼优的良朋好友在一起”的意思,“怨未消”之“怨”,乃“哀怨”之意,指作者有感于昔日朋友的星散, 而心生无限的怨切和悲凉。“旧梦回头一惆怅”句中的“旧梦”者,昔日良朋嘉会之情景也,而今回首旧事,雅集不再,岂不惆怅万分?只见白鸥庄外的郭门、溪桥都长上了萋萋的蘼芜。
  细读诸多题咏的款识,我们知道,这些名家可以说是遍及吴越地区,吴地的如恽彦彬,越地的以甬上居多,如董沛、郭传璞,温州的有永嘉陈组绶,更多的是台州士人,明确里籍的如徐濬、林璋、邬佩之、周郇、屈蕙纕,里籍、事迹待考的有武裳华、谢文翰等。
  从思想内涵看,有的诗词感慨良辰不再,旧事难寻,更进一步叹息年华如水、人生如梦,但尽管这样,还是希望与蒲华等文士结为志同道合的朋友,同寻湖山之梦。如恽彦彬题诗: 旧事渺难寻,披图感倍深。寄程庄叔梦,落月杜家吟。身世空蕉鹿, 生涯慨雪禽。鉴湖如可乞,相与结苔岑。
  壬申秋日客甬上,晤王子裳同年,出子颂仁兄方家湖山寻梦图属题, 素不能诗,聊以短句塞责,即乞斧正,幸勿齿冷也。弟恽彦彬。
  恽彦彬(1838—1920),字次远,号樗园老人,江苏阳湖(今江苏常州)人。
  近代书法家。同治十年进士。同年传胪,累官至工部右侍郎。光绪二十年督学广东,及任满乞假返里。诗文书画俱能。书工分隶,画工折枝花卉,姿态秀美,而丰神静逸,不染尘氛。
  从题款上,我们了解到恽彦彬于壬申年即同治十一年秋日,作客甬上,会晤了王咏霓,王咏霓即请这位诗文俱佳的才士为《湖山寻梦图》题咏。恽彦彬此时已经考中进士,且为二甲第一名,正是春风得意之时,所以结句的“鉴湖如可乞”,不说是文人雅士的矫情,也至少是一种客套或文士墨客的习性用语。
  这里的“鉴湖可乞”典出辛弃疾的词作《水调歌头·我饮不须劝》,其结句有“但觉平生湖海,除了醉吟风月,此外百无功。毫发皆帝力,更乞鉴湖东。”表达了宦迹不定、人事掣肘、壮志难酬,倒不如归隐林泉的思想。但恽彦彬的“相与结苔岑”一句倒是透露了他很想结识蒲华以及台州雅士并引为同志的愿望。“苔岑”典出晋郭璞《赠温峤》诗:“人亦有言,松竹有林。及余(尔)臭味,异苔同岑。”后世因以“苔岑”指志同道合的朋友。
  诸家题咏中与恽彦彬题诗类似的思想感情还有徐濬的题诗: 聚散浑如逐浪萍,湖山犹是昔时经。云将别恨归幽谷,水送离情入远汀。隐约林峦孤月白,迷离烟雨一灯青。蛾眉未识须眉意,只绘寻常驿路形。
  昭阳作噩(癸酉),题应子容仁兄大人属即正,弟徐濬。
  徐濬(1836—1879),字篷舟,黄岩西山(今属椒江)人。同治六年举人。能诗,著有《同光集》一卷。小楷清雅有法。与王咏霓交好。徐濬的题诗作于癸酉即同治十二年,也就是蒲华创作《湖山寻梦图》的第二年,题诗后的“昭阳作噩”,即癸酉之意,“昭阳”,岁时名,十干中癸的别称,用于纪年。《尔雅·释天》:“(太岁)在癸曰昭阳。”“作噩”,十二支中“酉”的别称,用以纪年。《尔雅· 释天》:“(太岁)在酉曰作噩。” 徐濬在观图后感慨道:人生的聚散简直有如随波逐浪的浮萍,那临海的一湖一山,都是友人们当年雅集欢会的地方啊!在他眼里,图中围绕着湖山的云水皆具离愁别恨,他还想象临海的湖山雅集之后,友朋星散,各人所经受的是隐约的林峦之上孤月凄清、迷离的烟雨之中一灯独明的情景。他还略有微词,认为小雷女史没有深刻理解这批男性吟友希望寄托在图中的那份互相牵念的深意,只将湖山寻梦图绘成寻常的关山驿路的情景。
  主题相似的题咏还有甬上董沛题诗: 离别寻常耳,前游一昔经。烟霞都幻梦,位业自真灵。渺渺题诗石, 茫茫载酒亭。何当重问胜,添我入丹青。
  子颂仁兄年大人呻正,甬上董沛稿。
  从诗意看,董沛往昔也曾游览过临海的东湖、巾山,他的思想性格比较豁达,虽然山水烟霞也如梦幻,但他认为离别乃是寻常之事,都是有因果业报的。
  “渺渺题诗石,茫茫载酒亭”借用唐诗人罗隐题诗镌石和宋代文学家苏轼因放浪溪山醉风吟月于家乡嘉州凌云山下而被后人筑载酒亭以纪念的典故,告诉人们:风雅之事虽然终会消散,但也必将传名于永年!因此,他在诗歌的结尾说:什么时候如果重访故地,也希望朋友们邀约一下我,并把我也画入丹青之中。
  题咏中更多的是借《湖山寻梦图》歌咏临海东湖、巾山的清丽景色,歌咏这幅精美的画作带给人们的无穷遐思。如蒲华在太平时结识的好友林璋题诗: 西湖山水久称雄,别有东湖噪浙东。雅爱寻幽同谢叟,故萦梦境比庄蒙。樵云浣月双名胜,才子佳人两画工。我愧粗疏无好句,聊题数语报吟翁。
  时丙子冬杪,余作婿项浦胡氏,楚玉倏出子颂仁兄大人《湖山寻梦图》见示,一为小雷女史作,一为余旧好蒲作英作,而作记者则子裳孝廉,皆妙笔也。其中篇幅题咏几遍,仅缺简端,嘱题其上,余以亲川故,不敢以不文辞,遂口占一律,以博一粲。横湖艺农父林璋未定草。
  林璋,字艺农,太平人。同治十年恩贡。善书,兼能篆刻。他的题诗作于丙子年即光绪二年,时距蒲华的《湖山寻梦图》作成已经四年。从款识中可以看出,这四年来,王氏叔侄一直在请吴越两地的名家为这幅图题咏,而且题咏满满,画幅上几乎没有再能题咏的地方,只在简端处留有“缺口”可题。林璋也是才情横溢,他竟然口占一律,而且诗歌作得清雅自然,文采斐然,琅琅可颂。
  诗歌开头将临海东湖与杭州西湖相比,他说西湖山水久已称雄于世,但我们台州的东湖也别有风韵,名噪浙东。诗歌颈联将蒲华等友人当年畅游湖山、结社联吟的情景比作“谢客临海峤”和庄周梦蝶。诗中的“谢叟”,即谢灵运(385—433),浙江会稽人,原为陈郡谢氏士族。东晋名将谢玄之孙,小名“客”, 人称谢客。又以袭封康乐公,称谢康公、谢康乐。著名山水诗人,主要创作活动在刘宋时代,中国文学史上山水诗派的开创者。主要成就在于山水诗。由灵运始,山水诗乃成中国文学史上的一大流派。宋景平元年(423),谢灵运被任命为永嘉太守。当时无论从京城建康(今南京)还是从其住地始宁(今浙江上虞)的南山到永嘉,都因重山阻隔无陆路可通,只能走海路。但谢灵运对临海一带的风光慕名已久,为了领略临海的秀美山川,决心披荆斩棘,取道陆路, 经过临海前往永嘉。《宋书》卷六十七对此有详尽记载: 灵运因父祖之资,生业甚厚。奴僮既众,义故门生数百,凿山浚湖,功役无已。寻山陟岭,必造幽峻,岩嶂千重,莫不备尽。登蹑常著木履,上山则去前齿,下山去其后齿。尝自始宁南山伐木开径,直至临海,从者数百人。临海太守王琇惊骇,谓为山贼,徐知是灵运乃安。又要琇更进,琇不肯,灵运赠琇诗曰:“邦君难地崄,旅客易山行。”① 谢灵运在临海浏览了几日风光后,继续南游。在谢灵运的诗集中,存有《登临海峤初发疆中作》四首,可视作他在临海的纪游诗。谢灵运过临海的寻幽探胜之举,为后世文人雅士所倾倒,唐代大诗人李白在《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一诗中就有“谢客临海峤”之句。
  林璋诗中的“庄蒙”,指战国时哲学家庄周。因他曾做过蒙地的漆园吏,故称。“故萦梦境比庄蒙”是说蒲华与王氏叔侄等吟友的昔日畅游山水后长绕心头的梦境,堪比庄周梦蝶。《庄子·齐物论》:“昔者庄周梦为蝴蝶,栩栩然蝴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 蝴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后世遂以为典,泛指梦境,也比喻虚幻的事物。林璋在诗中用此典故,既有感叹良辰难久、人生如梦之意,也有赞赏蒲华他们豪迈超脱的胸襟之情。
  武裳华的题词和林璋的诗歌有近似的思致,但更多了一缕愁绪和梦想。
  武裳华的题词是: 载酒昔曾游,巾峰晚翠稠。醉灵江,风月清幽,欲倩丹青图画本,写不尽,旧时愁。 往事几勾留,云烟过眼秋。望湖天,云树悠悠,唤醒湖山今夕梦,好与我,话重头。
  小词一阕,调寄《唐多令》,为子颂吟长大人属,棣侬武裳华。
  武裳华,里籍、生平待考,从词意及款识看,很有可能是王氏叔侄的台州好友。
  词作忆念了与昔日好友载酒湖山的情景。他们拾翠巾峰之麓,踏月灵江之畔;醉风月之清幽,极青春之欢娱。词人也早有倩人图画的想法,拟把那抒发不尽的岁月深处的愁思,绘进画本里去。那么,词人“写不尽”的“旧时愁”是什么呢?上阕前两句既然描绘吟友们放浪湖山的无限欢意,何故突然要写愁描恨呢?我们知道,自古以来,人们对快乐之事总是希望永久停留,但这只是一厢情愿的事情,明罗贯中《风云会》第三折:“须不是欢娱嫌夜短,早难道寂寞恨更长。”清曾朴《孽海花》第七回更简化为“欢娱嫌夜短,早难道寂寞恨更长。” 意思说的是,一切快乐的物事,总是难以久长,总觉得它太短暂。当代著名学者钱钟书在《论快乐》一文中,有深切的理解:“(对于快乐)我们联想到我们本国的说法,也同样意味深永,譬如快活或快乐的快字,就把人生一切乐事的飘瞥难留,极清楚地指示出来。……‘永远快乐’这句话,不但渺茫得不能实现, 并且荒谬得不能成立。快过的决不会永久;我们说永远快乐,正好像说四方的圆形,静止的动作同样的自相矛盾。在高兴的时候,我们空对瞬息即逝的时间喊着说;‘逗留一会儿,你太美了!’那有什么用?你要永久,你该向痛苦里去找。”因此,武裳华的愁思,无非也是对畅游湖山的眷恋和欢娱不永的惆怅。他的词下阕开头两句“往事几勾留,云烟过眼秋”也是这种愁思的形象写照。这无限的愁思,如何解得?武裳华的想法是:只能延续到画本里。所幸,他的欲倩图画的想法,在王氏叔侄的努力下,已经实现了,因此,他一看到小雷女史和蒲华的《湖山寻梦图》,只觉得眼前又出现了湖天浩渺、云树悠悠的景象,一下子勾起了他的重游湖山之梦,最好是,今夕就能在梦中实现,蒲华、王氏叔侄等等吟友,都一起到来,与他重话从头。
  郭传璞的题诗由于与台州的风物、人事别有渊源而写得更为贴切、更加情深意长,他的诗作以古风体的形式出现在画幅上: 吾作鸥游己未冬,篮舆取道章安东。颇闻东湖湖水清且淑,群山笏立青夫容。济胜无缘游不得,至今时时挂梦中。章安子裳吾老友,访我四明饮美酒。纵谈家有湖山好,今夏往游非草草。出示一图奇妙贡,图之主人王子颂。尺幅吾看山外山,卧游君熟梦中梦。我未君面耳君名,才敌子裳大小宋。他时吾来游东湖,当属丹青重写图。前图后图各变化,是梦非梦俱模糊。我题拙句先乘韦,息壤在彼①君毋违。
  小诗奉题湖山寻梦图,即请子颂尊兄大人方家哂正,古鄞弟郭传璞初稿。
  郭传璞(1823—?)清末藏书家、书画收藏家,著名学者。字晚香,号怡士, 浙江鄞县(今宁波)人。同治六年举人。光绪间以孝廉任文职官员,拜姚燮为师。工骈文和词章之学。据《鄞县通志》记载,其收藏古籍和金石书画甚富,有“金峨山馆”,编有《便查书目》,著录图书1400余种。又雅好音乐,精通音律, 自能制曲和工于诗文,撰《金峨山馆文酌》一卷、《金峨山馆文甲乙集》、《吾梅集》一卷、《游天窗岩记》一卷、《劫余随笔》等。
  从郭传璞的题诗,我们了解到他对台州的名胜早已耳熟能详。他于己未年的冬天,曾经有东瓯(今属温州)之行,经过章安(今椒江)东面,估计曾经夜宿章安,从地人口中听到了临海东湖风景清丽,四周群山耸翠,好似朵朵青莲盛开。可是由于俗事相牵,无缘游览,所以至今还时时魂牵梦绕。在宁波期间,郭传璞与王咏霓结为至交,时相往来,郭传璞待人至诚,常以美酒饮之。诗酒欢谈中,王咏霓畅谈临海的东湖、巾山如何如何清嘉娟秀,于是郭传璞终于定下今年夏天往游临海湖山,他说,这绝不是草率的决定,而是一定要实现的。
  王咏霓听罢,马上将这幅奇妙无比的《湖山寻梦图》出示给郭传璞,郭传璞一看,图的主人是一个叫王子颂的人。从画卷中,郭传璞感受到了临海山川的深远秀美,也似乎感同身受到了王氏叔侄泛舟醉游东湖时进入仙界一般的幻境中那种飘飘欲仙的境界。郭传璞由此更坚定了往游东湖的决心,他说,他日他畅游东湖后,一定也像王氏叔侄一样倩蒲华画上一幅图,这样前图后图各有变化,至于是梦非梦,那就不管它了,模糊、虚幻成一片也罢。诗歌最后,郭传璞谦虚地说,在王咏霓、王福葆这两个名为叔侄、实际上才情有如宋代宋庠、宋祁两兄弟的高士面前,我题咏拙句权且当作我先献上的一份薄礼,也希望你也遵守诺言,请上蒲华为我也画上新的《湖山寻梦图》。
  邬佩之(?—1894),字筼溪,一字筼甫。黄岩栅桥(今属椒江)人。应溥子。诸生。王咏霓妹夫。善诗,著有《琴游集》二卷。工书能画,书法极似王咏霓。他的题诗是: 灵江风月昔往游,未抵西湖十里秋。依旧重来留爪印,三生石上话从头。
  东湖春水滑于油,湖上斜阳絮影稠。惜我无缘招入座,题襟时节未同舟。
  樵云浣月坐题诗,绿染鬓眉共酒卮。漫醒湖山今夕梦,明朝芳草各天涯。
  临行合唱柳卿词,远道怀人结梦思。为倩丹青图主客,销魂旧事一灯知。
  春城围绕旧亭台,一别三年岁月催。不是披图惊梦幻,林花未落可重来。
  拟斗红妆与角巾,莲陂我欲著吟身(余绘有莲陂秋爽图)。谁知一醒邯郸梦,又作湖山旧酒人。
  题湖山寻梦图,子颂仁兄大人雅属,即请正是,筼甫弟佩之。
  邬佩之是应王福葆的雅嘱而题咏的。从题诗第二首可以感受到,他似乎对当年没有受邀参加吟事活动略有怨言,但情怀坦荡、才思敏捷的他,还是一气呵成了六首清丽俊爽的绝句。眼前的《湖山寻梦图》,一下子勾起了他对临海湖山的万千忆念。对于临海的灵江、东湖等风物,他是熟悉不过的,一句“灵江风月昔往游”,就写尽了他往岁优游灵江、吟风弄月的风雅往事。虽然临海的灵江(也包括东湖)的风月,比不上十里西湖的名声,但他还是经常反复地重游,留下了缕缕屐痕,他说自己对临海山水的那一份情缘,似乎是前生今世注定了的。第一首结句中的“三生石”,诗文中常用为前因宿缘的典实,典出唐袁郊《甘泽谣·圆观》,后又见于《太平广记》卷三百八十七。传说唐李源与僧圆观友善,同游三峡,见妇人引汲,观曰:“其中孕妇姓王者,是某托身之所。”更约十二年后中秋月夜,相会于杭州天竺寺外。是夕观果殁,而孕妇产。及期,源赴约,闻牧童歌《竹枝词》:“三生石上旧精魂,赏月吟风不要论。惭愧故人远相访,此身虽异性长存。”李源因知牧童即圆观之后身。后人附会谓杭州天竺寺后山的三生石,即李源和圆观相会之处。邬佩之的第一首题诗结句用“三生石”典故,既是表达自己对临海风物的情怀,实际上也是写他与蒲华、王咏霓等吟友的那一份冥冥之中注定要交集的情缘。“话从头”三字,更是表达了要与蒲华他们一起重续山水和风雅前缘的愿望。
  题诗第二首,想象吟友们在春波荡漾的东湖尽日泛舟,诗酒唱酬,直到日头西斜,柳絮堆满了堤坝。诗人感到深为惋惜的是,无缘与佳友们一同入座, 更不能与他们一道唱和抒怀。
  题诗第三首,想象吟友们在东湖的樵云阁、浣月亭对饮题诗的情景,那时, 月色皎洁,绿树葱茏,湖水流碧,那无限的翠绿映照着诗人们渐渐泛红的双鬓; 真希望这批风雅之士久久地沉浸在这如诗如梦的良辰美景之中,慢些醒来,因为明朝一旦醒来,就会天各一方,不知何日才能重聚! 第四首从临行分别写起,他说既是风雅之士,话别之际,当合唱柳永的离别词作。我们知道,柳永最有名的离别词就是《雨霖铃》:“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催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沉沉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
  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为什么要合唱柳永的离别词,因为诗人知道, 那么多的吟友聚集一起诗酒酬唱,是不容易的,自古以来,良辰美景、赏心悦事,四美难久,一旦分别,或因人事消磨,或因俗事丛脞,就很难重加团聚,而且当时社会,交通、通讯也是不便,邀约雅集,也是十分艰难。在临海雅集的吟友,临别之际,心头萦绕的愁绪和柳永词中的意绪,没有什么区别,那就是如词中所说的:分别之后,非仅一日,而是年复一年,此去经年,纵有良辰美景,也由于友朋的星散,形同虚设,只能徒增枨触而已。就是有千种情怀,又能向谁诉说呢?此首诗歌第二句“远道怀人结梦思”,表达了吟友们分别之后,天各一方,但思念之情不已,以致结为梦思。为了聊解思念之苦,于是“为倩丹青图主客,销魂旧事一灯知”,意即请画家将主客当年畅游欢聚的情景绘成画本,每当夜深人静,对着青灯,展卷观赏,让当年令人销魂的雅集场景,重现眼前,深加回味。
  第五首题诗写吟友们一别三年,春色满城,亭台依旧,如今一览《湖山寻梦图》,才觉得岁月如水,人生如梦,那么何不趁现在东湖的林花未落,大家邀约一下,前去重游,以续风雅? 第六首首句的“红妆”,当指“艳丽的花卉”;“角巾”,有棱角的头巾,为古代隐士冠饰,此处意为归隐。首两句描述了一个意欲洁身自许的隐士形象:他归隐湖山,筑庐荷池之畔,赏花玩草,吟风弄月。从诗注“余绘有莲陂秋爽图” 可以看出,邬佩之也善山水图,图以“莲陂”为名,诗亦吟咏之,可见他的爱莲情结。结句“邯郸梦”,典出唐沈既济《枕中记》:卢生在邯郸客店中遇道士吕翁, 用其所授瓷枕,睡梦中历数十年富贵荣华。及醒,店主炊黄粱未熟。后因以“邯郸梦”喻虚幻之事。诗歌结句的意思实际上是这样的:一看到蒲华创作的《湖山寻梦图》,我那种隐逸溪山、独来独往的生活情景,就如梦醒一般,不想再继续下去了,我将从一个孤僻的隐士重变作放浪湖山、诗酒风流的清狂之士了。
  周郇雨,也是蒲华在临海时结识的好友。郇雨一名郇,字叔筼,号黍香,临海人。同治九年举人,会试考取为国史馆誊录,任满后议叙知县。他年轻时初习训诂音韵之学,为俞樾所称赏。继习词章之学,有文名,曾馆于四明蔡氏墨澥楼,得以博览其家中的大量藏书。后习天文算数,转而研习西学,对物理、化学、医药、机电、矿冶、火器制造等无所不通,因被聘为江南广方言馆翻译。著有诗文集二卷,科技著作除《新法炮台议》外,又有《晷仪记》一卷,以及译著《镀金书》《制造巴得兰水泥理书》《电学纲目》《作宝砂轮法》等。他的题词调寄《江南好》,共有十首: 湖山梦,梦影到湖东。乌桕门前秋色好,女桑林外夕阳红。莲小亚东风。
  湖山梦,联臂尽寻欢。一角小红桥上过,团栾亭子曲阑干。人在镜中看。
  湖山梦,鸿雪记前因。落拓江湖双不借,清凉世界两词人。难得此良辰。
  湖山梦,此境最相思。垂钓虹亭云霭霭,鸣榔蠡浦月迟迟。秋好没人知。
  湖山梦,好事漫蹉跎。芳草萋萋烟渺渺,当年心事托微波。携手发清歌。
  湖山梦,湖畔试逡巡。乐府空怜刘碧玉,楚骚还谪屈灵均。何处不销魂。
  湖山梦,梦想最勾留。浊酒一樽消晚醉,芒鞋几两快晴游。歌笑况良畴。
  湖山梦,天气正相宜。闲醉冷吟多可可,人生能几少年时。剪烛话应迟。
  湖山梦,梦迹不迷离。知乐试游庄叟瀑,多愁怕上窅娘堤。流水自东西。
  湖山梦,梦境太匆忙。明日怅闻三叠曲,何时重泛五湖艭。回首意茫茫。
  子颂仁兄大人正拍,叔筼弟周郇雨。
  周郇雨的十首词作,虽是短调,但一气连贯,语言清丽,内涵丰富。词作在充分体悟蒲华《湖山寻梦图》的创作缘起和画作意境的基础上,想象当年叔侄两人与一批文士的湖山雅集情景。这情景,也多半融进了作者对故乡临海风物的熟稔和热爱。当年雅集所在的东湖,或乌桕红艳,秋色明丽,或柔桑吐翠, 夕照掩映。诗人们漫步曲桥,闲倚阑干,看清波如镜,亭阁倒映,那种联袂寻幽的雅趣,那种良辰美景,实在令人神往。畅游东湖,最使人勾留的是,晴好的天气里,着一双芒鞋,携一樽浊酒,泛舟湖上,歌笑连天,醉意朦胧中,就消磨了美好的夜晚。“闲醉冷吟多可可,人生能几少年时。剪烛话应迟”,就道尽了这种诗酒风流、闲适快意的人生佳境。但这种青春年少的放荡恣意又是短暂的,因此词人就说,那就珍惜眼前,煎烛夜话,夜色迟迟,又有何妨?这与古人所吟的“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是千古同调的。在周郇雨眼里,王氏叔侄的湖山之梦,梦迹清晰可辨,那是因为他们悠然自得、纵情山水之乐,昭昭可感。“庄叟瀑”,暗含“濠梁观鱼”的典故,出自《庄子·秋水篇》,说的是庄子和惠施游于濠梁之上,见白鲦鱼出游从容,因辩论是否知鱼之乐。后遂用“濠梁观鱼”、“濠上观鱼”、“观鱼”等表示纵情山水、逍遥游乐,或借指游乐之所。
  词人周郇雨的心思似乎早已飞到东湖之上,他在云雾霭霭的虹亭里,悠然垂钓,他在月色沉沉的湖波上扣舷而歌,在这美好的清秋时节,这种幽静如水的境界,似乎唯我独享,少有人知。
  无疑,湖山中的诗酒纵放,终将消歇,结尾一首,就描述了这种情状。每一个放浪湖山的绮梦之境,毕竟太过匆匆,今朝还是赏心乐事,明日就将分别,他们就像古人唱着《阳关三叠》的离别之歌,折柳相赠,依依惜别。什么时候重泛兰舟于湖上,也许每个人都在心里相问,但又没有道出,只有频频回首,意绪一片茫茫。
  周郇雨毕竟是王氏叔侄、蒲华等文士的好友,也是一位颇有情怀的名流, 他对湖山寻梦的风雅胜事,确有超越一般人的感受和体悟,他在题咏湖山畅游乐事的同时,也描绘当年这批文士的幽微心事。这种心事略带哀怨,似乎让人感受到他们的别样情怀。“湖山梦,好事漫蹉跎”,可以理解成美好的物事或追求,不能实现,只能任光阴虚度。“当年心事托微波”的“微波”,在古典诗词里, 常指美丽女子的眼波,也可代指美人。三国魏曹植《洛神赋》:“无良媒以接欢, 托微波而通辞。”清高旭《赠沉孝则》:“惆怅佳人留片影,愿将心事托微波。”我们知道,“美人香草”首创于屈原的《离骚》,在古代常喻指明君、贤臣、美政或高洁的人品。明乎此,我们似乎大体能够窥见这批文士的幽微的心事。他们才华横溢,也幸逢“同治中兴”,所以有时也有发奋当朝的济世之思,希望能够遇到贤臣或贵人引荐,为当世所用。但他们心中的志向或理想,要变成现实,却是何其艰难。“芳草萋萋烟渺渺”,就喻示了前路渺茫的景象,他们只能酒后, 将这一腔心事,“携手发清歌”,清脆响亮的歌声中,隐含着他们的满腹抱负。
  周郇雨的第六首词作,更体现了这批文士的幽微心事,内中所隐含的幽怨更浓郁。“湖山梦,湖畔试逡巡”两句,实际上向我们描绘了一幅士人行吟泽畔图。“乐府空怜刘碧玉”中的“碧玉”,成语“小家碧玉”的主角,晋代汝南王司马义的妾。孙绰应司马义之请,作有《碧玉歌》两首,其一:碧玉小家女,不敢攀贵德。感郎千金意,惭无倾城色。后以“小家碧玉”指小户人家美丽的年轻女子。词作者在这首词里用“碧玉”和楚骚中屈原受谪的典故,表示了当年这批文士怀才不遇的怨楚。
  永嘉陈组绶的题词,从感情意蕴看,与诸多题咏并无二致,且看他的题词: 忆旧游一阕奉题湖山寻梦图爱樵云无恙,浣月依然,醉梦难抛。一刹那惊醒,借清凉世界,长夏同销。剪波飞渡来也,巾子数峰遥。正坏塔斜阳,疏钟古寺,泉响笙匏。 迢迢,问天姥,自太白游仙,刘阮凌霄。那个鸥盟主,羡先生瓢笠,吟棹招招。二十九年间事,重付画图描。叹到处泥鸿,人生旧迹如影泡。
  子容先生大人教正,永嘉陈组绶初稿。
  词人在词中无非是感叹人生乐事难久,履迹难留,恰如幻影,又似水泡。
  这感情似乎是过于消极和悲观,但实际上不然。他是太爱临海这一方的风物名胜了,以至于一直沉醉于时时萦绕的梦境中:他登上樵云阁,倚于浣月亭, 每每依依难舍。直到看到蒲华作的《湖山寻梦图》,他似乎恍然醒来,眼前的画作,也是一个美好的清凉世界,何不借此同消这漫漫酷暑。他悠悠赏来,似乎与王氏叔侄、蒲华这批士人一道,再一次泛舟湖上,剪波飞渡而来,眼前也似乎出现了几叠巾子山的远影。一忽儿,他似乎真的登临了巾子山,此时正是夕照西斜,老塔苍凉,古寺疏钟幽幽,山泉响如笙匏。台州的人文胜迹,陈组绶是熟稔的,也是不胜向往的。他由眼前的临海风物,不禁想到了梦游天姥的诗仙李白,也想到了刘阮天台遇仙的千古神话,心魂似乎早已飞渡到天台山上。“那个鸥盟主,羡先生瓢笠,吟棹招招”几句词,写词人回到了现实,他还是羡慕王氏叔侄当年的风雅盛事,羡慕他们作为雅集之主,纵情山水,诗酒为乐,与鸥鹭为友,吟舟荡漾;又如方外之人,一肩瓢笠,云游四海。“二十九年间事,重付画图描”两句似乎告诉我们,陈组绶往昔登览临海湖山,转眼间已经二十九年了, 人生踪迹确如鸿泥雪爪,难以寻觅,所幸眼前这幅《湖山寻梦图》,将大家的萍踪重绘出来,可以时时重温旧梦了。
  谢文翰,当是台州某县的一位文士,因为如果是台州外籍贯的,题咏者往往会署以里籍,如“甬上”、“永嘉”。他的题诗是: 题子颂湖山寻梦图橐笔灵江记旧游,酒樽诗卷费勾留。雪泥因果闲来证,梦影迷离十载秋。
  瑶想琼思次第牵,胜游端合续前缘。垂杨依旧临风好,一缕吟魂绕翠烟。
  诗人也和诸多文士一样,对在灵江之畔的胜游颇多怀思。橐笔灵江,旧游可忆,酌酒吟诗,风流儒雅,美景胜事,足堪逗留。虽然履迹有如雪泥鸿爪,但也自有因缘和果报,何以证明?《湖山寻梦图》足以证之。诗人畅游郡城临海, 已经有十年了,十年来,旧时的雅集欢娱,梦萦魂绕,怎能忘怀,现在,蒲华的画本又出现在眼前供人观赏,这种对山川风物的热爱,对风雅之好的一致,岂不是一种因缘果报?看到眼前这幅佳作,诗人不禁勾起一种美好而新奇的畅想, 何不重续前缘,湖山再聚?您看,东湖堤岸上的垂杨依旧临风袅娜,翠烟缥缈, 如此胜地佳景,足可安放雅士们的一颗豪放清朗的诗心! 在诸多的题咏中,屈蕙纕的题词,最是深情绵邈,婉丽可诵: 浣月亭空,樵云阁倚,几回共泛兰船。岸柳垂青,分明张绪当年。琴樽泥棹流连处,悄寻思、梦影堪怜。怅东风,弱岁如尘,瘦蝶如烟。 水光山色还依旧,只鬓丝禅榻,老去樊川。画里相寻,乡心夜夜湖边。天涯共话联床雨,莫羡他、沙上鸥眠。认巾峰,塔外斜阳,林外啼鹃。
  奉题湖山寻梦图,调寄高阳台,用玉田春感韵,即请正拍,侄妇屈蕙纕拜稿。
  屈蕙纕(1860—1932),原名钰如,一名梅辉,字逸珊,祖籍临海,太平人。
  王咏霓继室。父名宗翰,字墨林,为当地宿儒,曾任《光绪太平续志》采访分修之责。蕙纕少禀异质,学有渊源,工于吟咏,音韵隽永,格调清新,名噪江南。
  著有诗集《同根草》(与其姐茝纕合作),是近代著名的词人、教育家。
  作为台州才女,屈蕙纕对郡城的一山一水、一亭一阁都非常熟悉。词作从当年王氏叔侄以及蒲华等吟友们的胜游情景写起:他们或盘桓于空寂的浣月亭中,或闲倚在高耸的樵云阁下,更几番共泛兰船于东湖之上,看岸柳垂下青碧的丝线,景色那么清幽,这分明就是张绪当年的风范!南齐时,吴郡(今江苏省苏州市一带)出了个以“清简寡欲”闻名遐迩的美少年张绪。张绪的先祖就是汉初功成身退的张良,其后十余子孙都高居庙堂。丰富的文化积淀,浸淫得张绪举手投足都充满贵族士子的风范。他品性高洁,风标绝世,充满魏晋名士“风流自赏”的流风余韵,一直被家乡人视为西晋名士乐广的当代复制品。
  台州这批文士确实也是悠闲风雅的,你看他们携带琴樽,棹歌湖上,诗酒流连,现在静心寻思回味,诸多的往事遗迹还真值得倍加怜爱!略略令人怅惘的是,青春不再,岁月如尘,往事就像春天的瘦蝶,化作一缕烟雾,有时候也觉得缥缈难觅。词作下阕开头依然以略带哀怨的笔调感慨:东湖、巾山的风物虽然依旧,但年华易逝,当年那批吟友似乎都已老去,过着寡淡的老僧一般的日子。句中“樊川”,指的是杜牧(公元803—约852年),唐代诗人,字牧之,号樊川居士,以风流俊爽著称。词人用此典故,意在感叹当年雅集临海的士人已经风流不再。接下去几句,笔调稍变,思致略显高昂旷达,词人说,所幸的是, 有蒲华的《湖山寻梦图》在,吟友们观赏之余,聊堪自慰: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时节,大家可以将那一缕缕乡愁,飞渡到东湖之畔。面对画作,就是身处天涯,雨声滴沥,也好比在临海那样可以联床夜话,因此不必羡慕那自由自在地眠宿于沙洲上的鸥鹭。吟友们只要永远记得巾子山上那古塔外的一缕斜照,林木外的几声鹃啼! 可以说,蒲华的《湖山寻梦图》以及图上的图记、题款、题诗,在在都体现了同治中兴时期台州郡城的风物之盛、台州士人间的意气之契,也体现了台州士林的无限风雅。一幅《湖山寻梦图》,是留给台州文化史的极富历史价值、社会风情意蕴的艺术史册。
  王咏霓还把台州的风雅延伸到了更远的地方。根据王及先生《蒲华年谱长编》,光绪十八年十一月,王咏霓在安徽安庆,“恭甫送眷口来,得作英书,得邬筼溪书”。恭甫即姜景华的字,姜氏黄岩人,詹事府主簿职衔,曾为王咏霓任职安徽时的幕僚。王咏霓身在安徽,还与蒲华有着书信往来,特别让人感动的是,他还把蒲华绘制的《湖山寻梦图》带在身边,不时地示于同道好友,并请他们题诗。
  近期,蒙在宁夏挂职的好友缪含博先生提供图片,我们可以读到安徽士子为《湖山寻梦图》的题诗,如: 十二万年同一梦,梦中孰果存其真。今君遨游得真乐,乃托梦幻寻前因。东湖欢宴成既往,烟雨楼台系梦想。试问经临几辈人,啸歌谁与续畴曩。驹光过隙鸿爪留,旧雨今雨增离愁。括苍神仙不可见,泉洋霸迹空悠悠。我展画图读君记,清宵梦挟凌云致。安得同登李郭舟,放浪湖山佳胜地。 王子子颂湖山寻梦图,子裳太守为之记,顷承太守以斯册属题,赋诗以博一噱,时在光绪癸巳嘉平月。方昌翰呈稿。
  这是光绪十九年十二月,一个叫方昌翰的士子题的长诗。方昌翰,字宗屏,号涤侪,晚清安徽桐城人。少与方东树同学,曾任河南新野知县。后辞官归里。善为文,好吟咏。曾搜集其先祖方孔照、方以智、方中履、方正瑗、方张登五人的墨迹,并邀名流题书作跋。汇成《方五代遗书》。著有《虚白室诗文钞》十二卷。
  诗歌对台州士林遨游溪山的无限乐趣表示了不尽的艳羡,也让人不禁心生凌云往游、放浪湖山之雅致。
  又如:不须火伞畏炎官,别有东湖十里宽。濠濮可曾寻梦境,沧浪端合濯尘冠。相看胜友如云集,却羡幽人近水安。草阁料应无限好,果然五月也生寒。 下笔能侔造化功,两图前后本来同。故乡犹忆湖山好,妙画争夸粉墨工。雉堞参差双塔屿,雕栏曲折一桥通。平生也有林泉癖,待泛扁舟入剡中。 花晨月夕几番过,斫地酣歌兴未跎。春色长教随杖履,高文真可寿山河。一场蝶梦醒偏速,卅载鸿泥迹不磨。他日巾峰重眺望,白云争似旧时多。 樵云浣月迹长留,一卷诗篇一钓舟。作序略同兰渚集,披图如见竹林游。有时觞咏幽情畅,无限云烟尺幅收。羡煞得霜鹰更健,漫云秋士易悲秋。 子颂广文以湖山寻梦图命题,率成四律仍用六潭太守留别原韵,即请削政。海阳吴尔宽待删稿。
  这是海阳吴尔宽题的四首七律。海阳,今属安徽省黄山市休宁县。吴尔宽是晚清秀才、著名塾师,也是近代著名教育家陶行知的启蒙老师。诗后款识上称王咏霓为太守,可见此诗作于王咏霓光绪二十一年署安徽凤阳知府后。
  这四首七律歌咏了王咏霓、蒲华等胜友不畏炎热、云集湖山的风雅之举,也赞颂了小雷女史和蒲华前后绘制的《湖山寻梦图》烟云无限的意境和气夺造化的笔墨之工,也透露了自己的平生林泉之癖,表达了待泛扁舟、眺望巾峰的企盼之情。
  又如:赤城标建朱霞起,磅礴钟灵作霖雨。嵩岳降神甫及申,琼台秀毓王公子。撑肠拄腹五千卷,俯拾草芥仰拾紫。屡踏槐黄珠暗投,小阮着鞭腾! ■。谓六潭太守联捷春闱。郑虔三绝称儒官,门墙试种新桃李。长材屈作诸侯客,竹林赏识弹绿绮。新安迎得五马来,谓太守来督徽属牙厘也。上旌思次同司市。至圣何妨秀吏为,曰会计略而已矣。练江清浅达灵江,载将秋梦归乡里。月照离人分外明,寒侵玉臂思余美。旧日东湖鸿爪痕,万壑风烟一江水。淑景清晖最娱人,瓜皮艇子沿堤舣。樵云浣月好亭台,卧游谁绘麦光纸。邦媛传说女相如,腕底烟岚供驱使。蒲衣笔妙米襄阳,阿咸文光灿彤炜。披图如梦复如痴,此身恍置冰壶里。鹤影翩跹认不清,湖光呼吸浮绿蚁。!薇重爇海南沉,凉沁诗脾香满齿。东坡前成赤壁游,君今两图堪比拟。我如简子问钧天,微愈头风颡有泚。更看画君上瀛洲,盖拥车前执鞭弭。 子颂广文先生嘱题此图,适腹疾初愈,肠枯腕硬,梦中呓语,不足当大雅一粲,即希郢削。兰叔弟承湘拜题。光绪屠维大渊献极月立秋后五戊寓水南信天窭这首古风体长诗是一位叫承湘的士人题的。此诗作于光绪二十五年己亥,时王咏霓仍在安徽凤阳任上。王咏霓是代族叔王福葆嘱咐承湘先生题咏的,故题诗后的款识有“子颂广文先生嘱题此图”之语。这首长诗题咏了台州的钟灵毓秀和王咏霓“撑肠拄腹”的才学,也描摹了台州士林放浪湖山的风雅生活,也对蒲华的笔墨之妙和王咏霓图记中绚烂的文采极尽夸赞之意。
  可以说,蒲华绘制的《湖山寻梦图》所体现的台州士林的风雅之盛,不但传名于台州本地,也播芳至浙省的宁波、温州地区和更远的江苏、安徽等地,说名动东南士林似乎也不为过。

附注

①《蒲华研究》,第25页。 ②同上。 ③ 同上。 ① 《东湖志》,徐三见点校,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第34—35页。 ①项士元:《东湖志》,徐三见点校,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年,第35页。 ② 《东湖志》,第43页。 ①《东湖志》,第159页。 ②《东湖志》,第178页。 ③ 《东湖新志》,第127页。 ① 《蒲华年谱长编》,第36页。 ① 《东湖志》,第35页。 ① (梁)沈约:《宋书》卷六十七《谢灵运传》,中华书局,1974年,第1775页。 ① 息壤在彼:典出《史记·樗里子甘茂列传》“武王召甘茂,欲罢兵。甘茂曰:‘息壤在彼。’王曰: ‘有之。’因大悉起兵,使甘茂击之。”息壤:地名,秦邑名。在息壤订立的誓约还算数。多用作信誓的代称,意在教人遵守信约,不要违背誓言。

知识出处

丹丘之旅:蒲华与晚清台州士林

《丹丘之旅:蒲华与晚清台州士林》

出版者:上海古籍出版社

本书分为五章,主要内容包括:游幕缘由、游幕之初:花前共举觞、长期寓居:台山游历路三千、蒲华艺术成长中的台州元素、风雅之盛:蒲华与晚清台州士林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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