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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史，既是人类心灵史、文体演进史，也是审美艺术发展变化的历史，文化精神薪火相传。柯庆明在为自己《中国文学的美感》一书所写的序言中深情地赞美：“中国文学是一个伟大的传统，不仅在于精神观照的高明，生命体验的深刻，表现形式的精美，更重要的是其中包涵广大，作品丰富，卷帙繁多，并且充满了生生不息的活力……”④戴复古也是其中这一传统文明的弘扬者，有着自己的美学追求。他不但以诗歌的方式展示生存境遇，表现丰富情思，在诗歌方面努力开拓自己的艺术时空，取得了不凡的成就。同时，戴复古也以卓越的诗才余力，偶尔好奇试笔写出，在词领域也留下了耕耘的足迹，有着多元的艺术品格，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词的格调，拓展了词体的言说空间，卓然挺出。
  但这一成就长期被他的诗名所掩盖。“艺术作品是创作主体生命情感的存在形态，反过来说，艺术表达形式的确立也是创作主体情感自由选择的必然。艺术史告诉我们，由于受表达形式自身因素的制约，不同的表现形式在表达创作主体的情感与意绪中有所侧重。”①固然戴复古一生主要致力于诗，填词乃其余事，但面对一种深沉的情感活动载体，诗人觉得诗歌难尽心中之意，在词中借以表达平生情志，吸收有益的东西以丰富和拓展自己的表现力，从不同的侧面展现了词人各个时期的自我角色意识，营建了一个充满真挚感情的词艺世界， 并能逾越时人，给人们以一定的启示。要真正了解一个作家，就必须了解一个人的全部创作。刘将孙《胡以实诗词序》说：“尝笑谈文者鄙诗为文章之小技， 以词为巷陌之风流，概不知本末至此。……不知诗、词与文同一机轴……声成文谓之音，诗乃文之精者，词又近。”所以，在对戴复古的诗歌进行较为全面的解读之后，就应该进一步从词作的品味中揭示其隐秘的内心世界，从词创作中发掘其深层文化意蕴，借此以立体方式勾画戴复古的创作全貌。
  顾炎武《日知录》卷二一《古人用韵不过十字》说：“诗主性情，不贵奇巧。” 情感美是诗美的灵魂，而人的情感世界又是无比丰富。田同之《西圃词说》： “词与诗体格不同，其为摅写性趣，标举景物，一也。”作为一种配合音乐，可以歌唱的新体诗，宋人多数还是把词与诗的创作进行较大区隔，包括题材、语辞、技艺等等，在柳永、欧阳修等人身上体现得较为明显。但自苏轼之后，诗、词逐渐靠拢，所谓以诗为词、以文为词之类，词也能够以广阔的背景抒写自己的志趣和情操，戴复古应该是其中较为成功的作家之一。这一艺术特征，可以概括为词体诗性。如《醉落魄·九日吴胜之运使黄鹤山登高》：“龙山行乐，何如今日登黄鹤。风光政要人酬酢。欲赋归来，莫是渊明错。 江山登览长如昨， 飞鸿影里秋光薄。此怀只有黄花觉。牢裹乌纱，一任西风作。”也有《鹧鸪天· 题赵次山鱼乐堂》这样的作品：“圉圉洋洋各自由，或行或舞或沉浮。观鱼未必知鱼乐，政恐清波照白头。 休结纲，莫垂钩。机心一露使鱼愁。终知不是池中物，掉尾江湖汗漫游。”《孟子·万章上》：“始舍之，圉圉焉，少则洋洋矣。”赵岐注：“圉圉，鱼在水羸劣之貌。”词作以较为轻快悠扬的笔调，道出忘情于世而避居泉林之乐，实际上也隐含着用世之志无人理解的无奈以及归隐江湖的失意之情，但由于不作自怨自艾之态，才显意致委婉，言近旨远，深化了作品意境。实际上，南宋那一特定的政治环境中，知识分子群体里面完全性耽鱼鸟的人，那是极其少数的。《贺新郎·丰真州建江淮伟观楼》更是一幅宋人生活的真情画图，景真而意切：“百尺连云起。试登临、江山人物，一时俱伟。旁挹金陵龙虎势，京岘诸峰对峙。隐隐接、扬州歌吹。雪浪舞从三峡下，乍逢迎、海若谈秋水。形胜地，有如此。 使君一世经纶志。把风斤月斧，来此等闲游戏。见说楼成无多日，大手一何容易。笑天下、纷纷血指。酝酿春风与和气， 举长江、变作香醪美。人共乐，醉桃李。”又如《满庭芳·元夕上邵武王守子文》：“草木生春，楼台不夜，团团月上云霄，太平官府，民物共逍遥。指点江梅一笑，几番负、雨秀风娇。今年好，花边把酒，歌舞醉元宵。 风流，贤太守， 青云志气，玉树丰标。是神仙班里，旧日王乔。出奉板舆行乐，金莲照、十里笙箫。收灯后，看看丹诏，催入圣明朝。”这也可以称得上是“筒中满贮千张纸，一路山川供役使”（张镃《夜坐放歌书兴》）。可见，戴词能够在辛弃疾、陆游等人探索的基础上，继续拓展词的表现范围，实属难能可贵。戴复古的词作展现了较为复杂的精神意绪，限于篇幅，现着重就人生况味、时事忧情与社会万象三个方面略作叙说。
  一、人生况味审美情感“更多的是审美主体对审美对象的反应，是人对自己同环境的关系进行审美评价的产物。它总是表现出主体的喜怒哀乐的情态，肯定或否定的态度，积极或消极的取向”。① 面对大千世界的人际关系及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审美主体感受的喜怒哀乐不抒不快。社会的动荡自然影响到词人的生活与创作，词境通于世运。词与其他文学样式一样，也往往是这一复杂情感状态的艺术展现。创造力是一个人生命力充沛和健全的集中表现。黑格尔指出：“真正的抒情诗，正如一切真正的诗一样，只表达人类心胸中的真实的内容意蕴。作为抒情诗的内容，最实在最有实体性的东西也必须经过主体感觉过，观照过和思考过才行。”①戴复古的许多词篇对艺术的实践探索就很符合这一审美标准。《沁园春·自述》在人生况味的反复体验下感慨人生，有一定代表性： 一曲狂歌，有百余言，说尽平生。费十年灯火，读书读史，四方奔走， 求利求名。蹲蹬归来，闭门独坐，赢得穷吟诗句清。夫诗者，皆吾侬平日， 愁叹之声。
  空余豪气峥嵘，安得良田二顷耕。向临邛涤器，可怜司马，成都卖卜， 谁识君平。分则宜然，吾何敢怨，蝼蚁逍遥戴粒行。开怀抱，有青梅荐酒， 绿树啼莺。
  作品讲求立意的拗折深曲，可以看作是词人一生情感与精神的实录，诉说了词人客游数十年来的内心情愫，沉哀入骨。词篇首先称自己的作品为“一曲狂歌”，奠定情感基调。然后以自己几十年人生际遇为基础，藉词抒情言志，得出“夫诗者，皆吾侬平日，愁叹之声”的创作定律，也传达出对世事哲理的感悟。
  再继续向历史层面拓展，感叹古人尚且如此，“况值乱邦不平年”（马异《与卢仝结交诗》），应该属于命中铁定的吧，既然如此，“吾何敢怨”。苏轼《读孟郊诗》“诗从肺腑出，出则愁肺腑”，也可以用来评论戴复古的这些作品。又如《望江南》述事议理，也透出一种苍凉之音，形成一种颇具深度的美感，人们不禁为之悄然动容：“石屏老，悔不住山林。注定一生知有命，老来万事付无心。巧语不如喑。 贫亦乐，莫负好光阴。但愿有头生白发，何忧无地觅黄金。遇酒且须斟。”渗透着作者的思想情感和精神气质。《木兰花慢》造境独特，景象实实虚虚，有眼前，有旧日，时空跨度较大。词篇到底抒发什么情怀还需深究，但凄苦的底色是肯定的：“莺啼啼不尽，任燕语、语难通。这一点闲愁，十年不断， 恼乱春风。重来故人不见，但依然、杨柳小楼东。记得同题粉壁，而今壁破无踪。 兰皋新涨绿溶溶，流恨落花红。念著破春衫，当时送别，灯下裁缝。
  相思谩然自苦，算云烟、过眼总成空。落日楚天无际，凭栏目送飞鸿。”《祝英台第十二章　轮奂半天上　胜概压南楼近·别李择之诸丈后途中寄此》则表达了对友人的一番深情：“泛杭川，临尘水。几日共游戏。歌笑开怀，酒醒又还醉。奈何一旦分携，连风雨，剪不断、客愁千里。 水云际。遥望一片飞鸿，苦是失群地。满眼春风，管甚闲桃李。
  此行归老家山，相逢难又，但一味、相思而已。” 文学创作总与人的情感活动相联系，所谓“文字意脉，人生通塞系焉”（刘克庄《后村诗话》前集卷一）。如戴复古的《减字木兰花·寄五羊钟子洪》：“天台狂客，醉里不知秋鬓白。应接风光，忆在江亭醉几场。 吴姬劝酒，唱得廉颇能饭否。西雨东晴，人道无情又有情。”苦乐汇集，含思婉转，自成风貌。
  作品以白话为主，不事雕饰，但“吴姬劝酒”等一、两处典故的运用，增大全词容量，丰富作品内容，也加深了文章的意蕴。
  二、时事忧情《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六《〈简斋集〉提要》谓陈与义南渡后所作诗，“感时抚事，慷慨激越，寄托遥深，乃往往突过古人”，卷一九九《〈山中白云〉提要》在论张炎宋亡以后所作词时又强调，“往往苍凉激楚，即景抒情，备写其身世盛衰之感，非徒以剪红刻翠为工”，这些，实际上都是个体价值向社会价值融入的必然结果。合而观之，可以论戴词，因为文学与社会政治还是有较为紧密的关联。戴复古生当其间，所填之词走出个人生活的狭小天地，自然地展示出一种时事忧情，具有较为强烈的时代感和历史感，也在前人的基础上进一步提高词的艺术品位。
  《满庭芳·楚州上巳万柳池应监丞领客》：“三日春光，群贤胜践，山阴何似山阳。鹅池墨妙，曲水记流觞。自许风流丘壑，何人共、击楫长江。新亭上，山河有异，举目恨堂堂。 使君，经世志，十年边上，两鬓风霜。问池边杨柳， 因甚凄凉。万树重新种了，株株在、桃李花傍。仍须待，剩栽兰芷，为国洗河湟。”修禊在中国有悠久的历史，应劭《风俗通》记载：“按周礼，女巫掌岁时以祓除疾病。禊，洁也，故于水上盥洁之也。巳者，祉也，邪疾已去，祈介祉也。”《续汉书·礼仪志》载：“三月上巳，官民皆洁于东流水上，自洗濯，祓除宿垢，为太洁。”这种驱邪的风俗，后来逐渐演变为一种游春活动，将人与自然和谐地融为一体。魏以后，定为三月三日。西晋以还，以此为题材的文学作品也逐渐多了起来，如张华《太康六年三月三日后园会诗》、陆机有《三月三日诗》、张协的《洛禊赋》等，尤以东晋穆帝永和九年（３５３）王羲之、谢安、孙绰等人的山阴兰亭聚会及王羲之即兴赋就的《兰亭集序》最为后人津津乐道。宋以后并不多见。熙宁九年（１０７６），苏轼任密州（今山东诸城市）知州期间，举行相关仪式后，作《满江红·东武会流怀亭》，写景、叙事、咏叹，一气呵成：“东武南城，新堤固、涟漪初溢。隐隐遍、长林高阜，卧红堆碧。枝上残花吹尽也，与君更向江头觅。问向前、犹有几多春，三之一。 官里事，何时毕。风雨外，无多日。相将泛曲水，满城争出。君不见兰亭修禊事，当时坐上皆豪逸。到如今、修竹满山阴，空陈迹。”戴复古的《满庭芳》词也承这样的题意而来，事中寓情，一股真气充塞鼓荡，不论精神内涵还是审美取向，都可谓醇雅。过去（山阴）与今日（山阳）交融，壮志与闲情合一，相得益彰。最后以出人意外又在情理之中的奇妙联想作结，思路独特。这样的思索和感慨是何等的深沉与绵长，在情感上自然产生一种很强的震撼力。戴复古的祝寿词也是立意高远，以醇厚真挚的语言表达心声，加强了词作的内涵，其中的《贺新郎·为真玉堂寿》一词可谓经典：说与黄花道。九秋深、三光五岳，气钟英表。金马玉堂真学士，蕴藉诗书奥妙。一一是、经纶才调。斟酌古今来活国，算忠言、谠论知多少。
  又入奏，金门晓。
  朝回问寝披萱草。对高堂长说，一片君恩难报。更待痴儿千载遇，膝下十分荣耀。趁绿鬓、朱频不老。整顿乾坤济时了，奉板舆、拜国夫人号。
  可谓忠，可谓孝。
  此阕颇有稼轩遗风，有感于当时危蹙的国势，从祝寿的题材逸出，涉及“整顿乾坤”的恢复大业。又如《行香子·永州为魏深甫寿》也跨越祝寿道福的个人感受世界，表达一种深长的情思：“万石崔嵬，二水涟漪。此江山、天下之奇。太平气象，百姓熙熙。有文章公，经纶手，把州麾。 满斟寿酒，笑捻梅枝。管年年、长见花时。佳人休唱，浅近歌词。读浯溪颂，愚谷记，澹岩诗。”辛弃疾一生才智无法得以发挥，充满着一种深沉的生命悲剧精神，人品、词品又得到完美的结合，影响自非他人所及。陶尔夫、刘敬圻《南宋词史》：“辛弃疾出现以后，几乎所有南宋词人都不同程度地受到他爱国豪放词风的影响，向他的词风倾斜或与之相互渗透。”①见解高卓。此前，蒋兆兰《词说》就曾说过：“宋代词家，源出于唐五代，皆以婉约为宗。自东坡以浩瀚之气行之，遂开豪迈一派。
  南宋辛稼轩，运深沉之思于雄杰之中，遂以苏辛并称。他如龙洲、放翁、后村诸公，皆嗣响稼轩，卓卓可传者也。”周济《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肯定：“稼秆则沉着痛快，有辙可循。南宋诸公，无不传其衣钵。”戴复古在《望江南》词中说：“诗律变成长庆体，歌辞渐有稼轩风。”可见戴复古也有意步趋前贤，由于性有所近，更加注重学习辛弃疾的词风，一生对稼轩低首敛衽，对辛派词风着力追随和揄扬。虽然未见戴、辛之间有直接交往的记载，但陆游与辛弃疾有深交，戴复古的一些友人也与辛弃疾有所往来。如杜旃，辛弃疾曾为之开山田，杜旃也有《从辛稼轩游月岩》诗：“雾露朦胧晓色新，半空依约认冰轮。婆娑弄影寒山露，中有钗横鬓乱人”。戴复古的一些作品就深受稼轩词风的影响，也很能再现真实的社会风貌，含寓忧国忧民之意。
  创作祝寿词的风气形成于北宋末年，进入南宋以后更成了一种社会风潮， 连篇累牍，难以胜数。由于题材归类尺度、统计口径不完全一样，宋词中到底有多少祝寿词说法不一，如沈松勤《唐宋词社会文化学研究》计为一千八百七十六首，占全部宋词的十二分之一强。② 黄杰在《宋词与民俗》中除去残句，认定《全宋词》与《全宋词补辑》共存寿词２３５６首，③许伯卿《宋词题材研究》认为是２４５８首，占全宋词的１１．５９％，④但数量之大是可以想见的。戴复古的祝寿词数量并不多，但多立意高远之作，这与辛词的影响有很大关系。辛弃疾的祝寿词有四十多首，其中不乏佳作。戴复古《贺新郎·寄丰真州》也可谓是落地有声的豪壮词句，又蕴含着深刻的社会内容，称得上是一曲富有时代感的慷慨悲歌： 忆把金罍酒。叹别来、光阴荏苒，江湖宿留。世事不堪频着眼，赢得两眉长皱。但东望、故人翘首。木落山空天远大，送飞鸿、北去伤怀久。
  天下事，公知否。钱塘风月西湖柳。渡江来、百年机会，从前未有。
  唤起东山丘壑梦，莫惜风霜老手。要整顿、封疆如旧。早晚枢庭开幕府， 是英雄、尽为公奔走。看金印，大如斗。
  固然戴复古词的“木落山空天远大”明显系化用黄庭坚《登快阁》“落木千山天远大”而来，但是，任何艺术作品都是艺术家审美感情的自然流露和独特表现，所以，性近豪放的戴复古“这种学习不是模仿，而是从审美高峰体验中获得的。戴复古没有辛弃疾起义抗金，追杀叛徒，纵马渡江，献俘行在的体验，因他比辛晚二十七年。但他却有身在草野与历尽沧桑的甘苦，同下层百姓的情感更为接近，对抗金复国的要求也特别强烈。这一切都促使他在审美感兴体验方面向稼轩靠拢，经常爆发为今古茫茫的感慨”，①固然少了一份突袭敌营的壮举、金戈铁马的辉煌，但与辛弃疾一样，戴复古蒿目时艰，正视现实和人生， 作品中也浸透了词人的隐隐忧患。冯煦《蒿庵论词》中认为陆游词作中“其逋峭沉郁之概，求之有宋诸家，无可方比”，如《诉衷情·当年万里觅封侯》、《夜游宫·记梦寄师伯浑》等。戴复古词风自然又受陆词的影响，他的送别词也是意气风发，如《水调歌头·送竹隐知郢州》： 雕鹗上云汉，虎豹守天关。一官游戏，笑向古郢试朱轓。天下封疆几郡，尽得公为太守，奉诏仰天宽。万物一吐气，千里贺平安。
  雪楼高，三百尺，玉栏干。政成无事，时复把酒对江山。问讯莫愁安在，见说风流宋玉，犹有屋三间。请和阳春曲，留与世人看。
  时空阻隔，也遮不住师友间的肝胆相照。词章情调开朗，语言又流转自如。戴复古这首词是送给徐似道的。对景感怀，自信而深挚。人们可以从徐似道赴任途中所作的《虞美人·夜泊庐山》想见其风采：“风紧浪淘生，蛟吼鼍鸣。家人睡着怕人惊。只有一翁扪虱坐，依约三更。 雪又打残灯，欲暗还明。有谁知我此时情。独对梅花倾一盏，还又诗成。”其中“扪虱”一词，语出《晋书· 王猛传》：“扪虱而言，旁若无人。” 三　社会万象除了人生况味与时事忧情外，戴复古的词作也写到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
  《清平乐·嘲人》是一篇翻新出奇的作品：“醉狂痴作，误信青楼约。酒醒梅花吹画角，翻得一场寂寞。 相如谩赋《凌云》，琴台不遇文君。江上琵琶旧曲，只堪分付商人。”先叙眼前情事，后以司马相如辞赋丰富内涵。如上文所论，宋代词人多有一定数量的情爱类之作，甚至是赠妓题材，如周邦彦《瑞龙吟》：“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曲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唯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 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这些作品在表达深挚情感的同时，也往往夹杂浓厚的及时行乐思想，而戴复古大概是最少沾边的作家之一。就是《洞仙歌》这样的作品，与柳永、周邦彦相关题材的处理实质上也有很大不同，而是在历史相似性的关联中拓展内涵，也无浓艳之语；下阙更是明白如话，人们更多的是通过词篇得以了解戴复古所展示的宋代社会风情：“卖花担上，菊蕊金初破。说着重阳怎虚过。看画城簇簇，酒肆歌楼，奈没个巧处，安排着我。 家乡煞远哩，抵死思量，枉把眉头万千锁。一笑且开怀，小阁团栾，旋簇着、几般蔬果。把三杯两盏记时光，问有甚曲儿，好唱一个。” 《西江月》：“宿酒才醒又醉，春霄欲雨还晴。柳边花底听莺声，白发莫教临镜。 过隙光阴易去，浮云富贵难凭。但将一笑对公卿，我是无名百姓。”词篇在轻松的氛围中隐含着一丝苦涩，但也只是于平淡的叙述中见意蕴，并没有中国传统士人那种较为强烈的怀才不遇的哀愁，又略去长年旅食异地的凄苦背景。最后归结为“我是无名百姓”，既是写实，又调侃味十足。
  《锦帐春·淮东陈提举清明奉母夫人游徐仙翁庵》属于应景之作，这既属于人之常情，也是社会万象在词领域的客观反映：“处处逢花，家家插柳。政寒食清明时候。奉板舆行乐，使星随后，人间稀有。 出郭寻仙，绣衣春昼。
  马上列两行红袖。对韶华一笑，劝国夫人酒，百千长寿。”词篇写游程见闻和观感，以生动画面赞美母慈子孝的传统美德，与所谓逢迎溢美之辞有所区别。
  宋翔凤《乐府余论》认为姜夔“犹诗家之有杜少陵，继往开来，文中关键，其流落江湖，不忘君国，皆借托比兴于长短句寄之”，这一重任，戴复古比姜夔更有资格承担。别林斯基《杰尔查文的作品。第二篇》指出：“……只有当诗人所表现的信念是发自衷心，而这信念又扎根在他那时代的历史和社会土壤里的时候，他才能是真挚的，从而是赋有灵感的。”①戴复古的词扎根在他那时代的历史和社会土壤，深具艺术涵蕴，耐人咀嚼。

④柯庆明：《中国文学的美感》，河北教育出版社２００１年版，第１页。 ① 祁光禄：《词艺术研究》，湖南教育出版社２００３年版，第７６页。 ① 杜书瀛主编：《文艺美学原理》，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１９９２年版，第３４～３５页。 ① 〔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下册），商务印书馆１９８１年版，第２０１页。 ①陶尔夫、刘敬圻：《南宋词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１９９２年版，第７页。 ②沈松勤：《唐宋词社会文化学研究》，浙江大学出版社２００４年第２版，第２７１页。 ③黄杰：《宋词与民俗》，商务印书馆２００５年版，第６５页。 ③许伯卿：《宋词题材研究》，中华书局２００７年版，第４７页。 ① 陶尔夫、刘敬圻：《南宋词史》，黑龙江人民出版社１９９２年版，第２０４页。 ①〔俄〕别林斯基著：《别林斯基论文学》，上海新文艺出版社１９５８年版，第５０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