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戴复古怀乡诗的审美范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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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戴复古诗词研究》 图书
唯一号: 110820020210003940
颗粒名称: 第三节 戴复古怀乡诗的审美范式
分类号: I207.227
页数: 12
页码: 215-226
摘要: 约而言之,主要呈现为下列几种审美范式: 一、对节感怀“美人如春风,著物物未知。羁愁似冰雪,见子先流澌。”自王维写下“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的千古名句之后,节日思乡,更成了诗人们惯常创作的主题。《春日怀家》紧扣诗题层层生发,一个“数”字,就体现了诗人深沉的审美意绪,也与自身的天性有关。诗歌主体采用“逆挽法”,横空领起,使得作品更加遒劲有力。清明是最为令人怀归的节日之一。时节流转,杜宇声声,催人归去,与诗人思乡之情相契合。陈与义《临江仙》“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感触于节候迁逝。戴复古在端午节也不例外,写出触景而生的怀乡之情。老境可怜归未得,羁怀长是病相兼。
关键词: 古典诗歌 诗歌研究 中国 南宋

内容

任何诗歌都可以说是生活现象的审美表现,戴复古以细腻的笔触,表达了这样一种乡关之思,其中包含着艺术家个人的苦心独运和艰辛创造,在题材和抒情方式上有新的开拓与突破。这一乡关之思在凝结为审美形态时,诗人以敏锐的艺术感受去构思立意,将诗的触角伸向审美主体的心灵深处,不作空泛道白,导引着诗歌的内涵向情和美的方向延展,使诗思放射出瑰丽的异彩,别有一番深沉的意境和诗味,有一种回肠荡气的余韵;经过诗人审美经验的筛选,实现了思乡意蕴的对象化,构思布局新颖多变,实现了艺术驾驭情感的审美理想。约而言之,主要呈现为下列几种审美范式: 一、对节感怀“美人如春风,著物物未知。羁愁似冰雪,见子先流澌。”(苏轼《答李邦直》)正所谓节序如流。刘勰在《文心雕龙·物色》中说:“春秋代序,阴阳惨舒, 物色之动,心亦摇焉。盖阳气萌而玄驹步,阴律凝而丹鸟羞;微虫犹或入感,四时之动物深矣。”在一年四时的漂泊过程中,诗人对自然节序循环有着极深刻的生活感受,在每一时节都勾起诗人世路艰难的感慨,进而产生了深深的怀乡之念;而诗人这一主体情思不是不加修饰地直白流露,而往往以节候惊心的意绪表达方式来展示出自我机敏的诗心,表现出一种深沉的时令之思,将审美情感物化为文字符号系统。自王维写下“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的千古名句之后,节日思乡,更成了诗人们惯常创作的主题。戴复古即有《春日怀家》这样的作品:“细数平生事,何堪挂齿牙。客游儿废学,身拙妇持家。开瓮尝春酒,租山摘早茶。关心此时节,归兴满天涯。”诗歌创作多讲求起句定,全诗皆定。《春日怀家》紧扣诗题层层生发,一个“数”字,就体现了诗人深沉的审美意绪,也与自身的天性有关。诗歌主体采用“逆挽法”,横空领起,使得作品更加遒劲有力。朱庭珍《筱园诗话》卷三指出: “所谓逆挽者,倒扑本题,先入正位,叙现在事,写当下景,而后转溯从前,追述已往,以反衬相形,因不用平笔顺拖,而用逆笔倒挽,故名。”本是春和景明的时节,正所谓“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丘迟:《与陈伯之书》),诗人却在“开瓮尝酒”、“租山摘茶”之际,早已是“归兴满天涯”,触动他对亲人的怀思与遐想,作品以想象中的鲜活景色进一步映衬出眼前凄苦的思念之情。诗人以生活意象入诗,深切表达思念情怀。温庭筠《寒食前有怀》:“旧约不归成独酌,故园虽在有谁耕?”寒食节也能触动诗人的归兴,而诗人又给这一抽象的情思找寻到具象的依托,戴复古《新安寒食》也是这样的作品,笔法变化,不露迹象:“不拟今年到歙州,要知行止岂人谋。一百五日客怀恶,三十六峰春雨愁。老矣此身犹道路,凄其归梦绕松楸。花飘仙子无由见,千里江山负远游。”《清明感伤》确实是伤怀无限,经过诗人心灵化酿造的形象,格外扣人心弦:“客中今日最伤心,忆着家山松树林。白石冈头闻杜宇,对他人墓亦沾巾。” 清明是最为令人怀归的节日之一。时节流转,杜宇声声,催人归去,与诗人思乡之情相契合。又有同题《清明感伤》:“一笠戴春雨,愁来不可遮。清明思上塚,昨夜梦还家。归兴随流水,伤心对落花。晋原松下泪,沾洒楚天涯。”乡思萦结,清明尤甚。陈与义《临江仙》“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感触于节候迁逝。戴复古在端午节也不例外,写出触景而生的怀乡之情。《癸巳端午呈李伯高》以感慨物候起兴,借时序的变化写出远离故土的乡思之情,是诗人饱经流离之后的慨叹: 客里几逢端午节,看成雪鬓与霜髯。救人采得三年艾,背世翻成六日蟾。老境可怜归未得,羁怀长是病相兼。猛思一醉酬风月,笑捻菖花揭酒帘。
  范泰,晋宋间人,《九月九日》诗飘拂着一缕淡淡的乡愁:“劲风肃林阿,鸣雁惊时候。篱菊熙寒丛,竹枝不改茂。”司空图更有《客中重九》:“楚老相逢泪满衣,片名薄宦已知非。他乡不似人间路,应共东流更不归。”韦庄也有《婺州水馆重阳日作》:“异国逢佳节,凭高独苦吟。一杯今日醉,万里故园心。”又何况是“几年重九客他州”(《九日槠洲舟中》)的诗人呢?如朱彝尊《云中至日》: “去岁山川缙云岭,今年雨雪白登台。可怜日至长为客,何意天涯数举杯?城晚角声通雁塞,关寒马色上龙堆。故园望断江村里,愁说梅花细细开。”所以, 戴复古也常常有“独立秋风里,怅然思故乡。渚头沽美酒,船上作重阳。篱菊一枝瘦,溪鱼三寸长。客中聊尔耳,亦可慰凄凉”(《舟中小酌》)的情感体验。
  诗人在《重阳舟中》中抒发了撩人的旅愁:“扁舟何寂寞,绝不见人家。无处沽村酒,何从问菊花。溪山澹相对,节序漫云嘉。牢裹乌纱帽,西风日又斜。”诗中的物象扁舟、村酒、菊花、溪山等等都不只是对客体的再现,而贯注着审美主体的主观情志,外物与心境契合无间。《九日》诗更是情意真切,深层次地表现了自己精微的内心体验,语淡而意哀,是诗人复杂心态的集中吐露:“醉来风帽半欹斜,几度他乡对菊花。最苦酒徒星散后,见人儿女倍思家。”又有《九日》: “今日知何日,他乡忆故乡。黄花一杯酒,白发几重阳。日晚鸦争宿,天寒雁叫霜。客中无此醉,何以敌凄凉。”物候的变化使诗人乡思难抑,进一步催发了诗人敏锐的感受力,以“客中一醉”反衬怀归之切与思乡之深。《冬至》一诗在诗人抒情写意的背后隐藏着一颗思乡之心:“时光流转寻常事,世故惊心感慨多。
  一岁休祥在云气,今朝云气果如何?”“世故惊心”等语,非寻常之词,寄寓遥深。
  “万物迎春送残腊,一年结局在今宵。生盆火烈轰鸣竹,守岁筵开听颂椒。” (《除夜》)诗歌既描绘视觉形象,又叙写听觉形象,给人以极为真切的感受。正如汪元量《幽州除夜》所慨叹的:“十年旅食在天涯,到处身安即是家。”除旧迎新时分,诗人思念亲人的情怀更是不能自已,创作中也往往倾泻更为强烈的个体情感。戴复古也是这样,如上举《衡阳度岁》:“诗酒放怀真是癖,江湖久客若无家”。又如《岁暮呈真翰林》:“岁事朝朝迫,家书字字愁。频沽深巷酒,独倚异乡楼。诗骨梅花瘦,归心江水流。狂谋渺无际,忍看大刀头。”新的一年来临,久客的诗人仍孤身滞留他乡,情何以堪?韦庄《岁除对王秀才》:“我惜今宵促,君愁玉漏频。岂知新岁酒,犹作异乡身。雪向寅前冻,花从子后春。到明追此会,俱是隔年人。”戴复古《元日二首呈永丰刘叔冶知县》诗也表达了这样一种特殊的感受,如其二,先总述“市近人声杂,窗明雨色开”的环境,再展露“异乡轻度节,同邸重传杯。不碍狂夫醉,知无贺客来”的情怀,最后感叹“故园归未得,茅屋想苍苔”。诗歌借助想象实现完美的过渡,情真意切,动人心魄。
  《临江军新岁呈王幼学监簿》也表达了诗人深切的怀乡之情:“梦说去年事,诗从昨夜吟。三杯新岁酒,千里故乡心。人共梅花老,愁连江水深。家书忽在眼,一纸直千金。”戴复古对节感怀的作品还有《无题》等,生活情趣也极为浓烈,并且多能将大自然看成与人的心灵和情感互为感应的生命界,将眼前景物与内心思绪紧密联系起来,经过诗人的净化和深化,让人体会出深深的人生感伤。
  二、遇物思归《晋书》卷九二载张翰语:“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宦以要名爵乎?”归思难禁,牵动浓郁的乡情,于是便萌生了《思吴江歌》“秋风起兮佳景时,吴江水兮鲈鱼肥。三千里兮家未归,恨难得兮仰天悲”这样的审美意蕴。张翰感秋风而思家,寻求心灵的慰藉和归依,成为千古佳话,也给后人留下了广阔的情感空间。
  王禹偁《寄潘阆处士》“烂醉狂歌出上都,秋风时节忆鲈鱼”,吕本中《题淮上亭子》“亭下长淮百尺深,亭前双树老侵寻。暮云秋雁且南北,断垄荒园无古今。
  露草欲随霜草尽,归樯时度去樯阴。秋风未满鲈鱼兴,更有江湖万里心”,陆游《和范待制月夜有感》“醉思莼菜粘篙滑,馋忆鲈鱼坠钓肥。谁遣贵人同此感, 夜来风月梦苔矶”,都传达出审美主体的览物之感。选择什么物体来表达自己的感受,在很大的意义上体现出诗人的审美取向。面对眼前秋色,戴复古一生也是乡心难泯,在作品中往往也选择那些最能触发心灵的物象陶写寂寞,而秋风、鲈鱼之属自然惹起乡思,《吉州李伯高会判送盐蠘子鱼,比海味之珍者,未免为鲈鱼动归兴》就可以说是张翰这一审美情调的异代知音,借客观对象表达自己的感受,达到抽象情思与具象物象的统一: 每思乡味必流涎,一物何能到我前。怒奋两螯眸炯炯,饱吞三印腹便便。形模突出盐池底,风味横生海峤边。合为莼鲈动归兴,久抛东浦钓鱼船。
  这种审美体验前人也有描绘,但诗人移情于物,化用佛典,采取写实与浪漫相结合的艺术技巧进行创作,努力拓展新的审美情感空间,以感性的物象来凸显心灵,从而委婉地诉说出诗人深邃复杂的心曲,也颇能精警动人。《都下书怀》也可以说是异曲同工。诗人忠于自己的真实体验,以自己性灵赋予了物象,把对家乡的一份思念之情不着痕迹地融化在艺术写实之中:“京华作梦十年余, 不道南山有敝庐。白发生来美人笑,黄金散尽故交疏。明知弄巧方成拙,除却谋归总是虚。出处古人都说尽,功名未必胜鲈鱼。”又如《万安江上》也传达出诗人的思归情浓:“不能成佛不能仙,虚度人间六十年。镜里姿容虽老矣,酒边意气尚飘然。安排玉白花红句,趁办橙黄橘绿天。无奈秋风动归兴,明朝问讯下江船。”诗歌通过对光感物色的着意描绘,使内心痛苦的情感得以宣泄,也得到抚慰,尾句更是顺势作结,凸显浓浓的乡情,语痴绝而情弥真。诗人有时对花感思,用自己的真心去体察与感应,然后,通过感性个体的存在而呈现乡情, 烘托乡思的沉郁深长,如《客中秋晚》:“榴花才放客辞家,客里因循见菊花。独坐西楼对风雨,天寒犹自着轻纱。”独坐西楼之时,风摇残菊的自然景致直击主体的心扉,成了思乡之情难忘的对象,触发了诗人的创作灵感,使诗人想起榴花初放时节辞家远行,如今又是秋深,而仍然有志难骋,身上的轻纱也不抵寒意的入侵。全诗浓愁淡出,于平淡中见醇味,但诗人以这一小小的细节描写, 就可以求得审美表达的奇异效果。诗人有时则对月书怀,《答妇词》首先是一番内心的表白:“江山阻且长,矫首乡关隔。空闺泣幼妇,憔悴失颜色”,后接以“春风吹酒醒,始知身是客。杜宇啼一声,行人泪横臆”的感慨,最后,诗人发出了“殷勤挥报章,归计何时决?今夕知何夕,睹此纤纤月。此月再圆时,门前候归辙”的誓言。《湖上》一诗中,诗人又寻找到开拓情感空间的最新媒介,先从柳絮、梅花的变换着笔,营造牵动客愁的凄迷环境,最后以细数栖鸦的细节描写兜住,展露精微细婉的内心世界:“久住人情熟,湖边酒可赊。来时飞柳絮, 今日见梅花。十载身为客,几封书到家。斜阳照林屋,独立数栖鸦。” 韦庄《途中望雨怀归》:“满空寒雨漫霏霏,去路云深锁翠微。牧竖远当烟草立,饥禽闲傍渚田飞。谁家树压红榴折,几处篱悬白菌肥。对此不堪乡外思,荷蓑遥羡钓人归。”诗歌中的艺术形象从本质上看,都是浸透了诗人审美感情的意象。客观景物经过诗人的审美化,显示出动人的诗化力量。戴复古《鄂渚烟波亭》是诗人集中笔力创作的名篇,选择从细微视界来吐纳客体世界的审美模式,畅泻情怀,主题显豁:“倚遍南楼更鹤楼,小亭潇洒最宜秋。接天烟浪来三峡,隔岸楼台又一州。豪杰不生机事息,古今无尽大江流。凭栏日暮怀乡国,崔颢诗中旧日愁。”诗中展现的情景,既是诗人极目所见,更是他远望所思, 但都经过审美主体的情感过滤,诗的意境又向深处推进。《到西昌呈宋愿父伯仲、黄子鲁诸丈》表面上平淡无奇,精神实质上却最为沉痛,是诗人一生为之营建的审美情境的自然升华,有意在言外之妙:“一秋无便寄平安,新雁声声报早寒。昨夜检衣开故箧,去年家信把来看。”“扁舟几度到南昌,东望家山道路长。
  醉里不知身是客,故人多处亦吾乡”。又如《海陵光孝长老骥无称,山谷后也, 共谈时事,且说黄岩柑橘之美》:“俗子避形影,僧家共往还。高谈犯时忌,妙语发天悭。霜后思新橘,梦中归故山。何时免奔走,终老白云关。”他人提及家乡的物产,不禁引发诗人漂泊异乡的时序之感和思乡之情,托物言情,强化了诗篇的生动性与真实感。清代著名诗人袁枚在《遣兴》一诗中说:“但肯寻诗便有诗,灵犀一点是吾师。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是绝妙词。”它告诉人们,“灵犀”并非虚幻不可捉摸,而就存在于身边的日常生活中,譬如日月芳草,终古常见,而光景常新,关键在于怎么捕捉与发现常人熟视无睹的信息,然后发掘出丰富的内在价值。这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戴诗的审美特质。
  三、寄情山水邓以蛰《诗与历史》认为:“乡土最是被人忽视的。家山家水成天的在眼前,往往看不见它们的美处。”①还有一些人,“虽然有机会领略家乡山水风光, 但为官繁冗,俗务缠身,与优美、壮美的山水风光常常失之交臂;更何况官场的明争暗斗,早把感受大自然美丽风貌的灵性消磨得差不多,已经没有多大的生活情趣和艺术情趣着眼于家乡美好的自然风光。更何况其中有的是在失意的情况下归卧家园,耿耿于怀的依然是政坛是非,时序更替、舆地变迁还无法洗刷其官场俗态。因而偶有所作,也必以政治心态为核心,山水风光只被用作表达某种情绪或说教的意象”。① 而戴复古却不是这样的人。诗人默默地感受着大千世界给他带来的一切,览物生情,于是以心灵的感悟去寻找故土无言的山水,抒写故乡山水的独特个性,以此来寄托自己的乡思。与前两类诗相比,这样的作品更富具象之美,诗人以一种融汇着思乡之情的写景,将乡思、闲愁与江山形胜打成一片,饱含着诗人的审美体验,也有助于抒发情感,产生新辟诗境的效果。陈子昂《赠别冀侍御崔司议并序》所谓“蜀山有云,巴水可兴”,苏轼《东湖》所谓“吾家蜀江上,江水绿如蓝”,因为文学作品的审美形象,都凝聚着作家的审美情感与审美评价。谢朓《临高台》就是这样的诗歌,寄思乡之情于景物描写:“千里常思归,登台临倚翼。才见孤鸟还,未辨连山极。四面动清风,朝夜起寒色。谁知倦游者,嗟此故乡忆。” 戴复古《巾子山翠微阁》一诗吐露了一颗为乡闾而牵动的心,表达出一种独特的审美感受,生气勃郁,表现出江南山色的美学特征,构思奇绝:“双峰直上与天参,僧共白云栖一庵。今古诗人吟不尽,好山无数在江南。”诗歌从全新的角度来抒发自己独特的感受,取境之高,想象之奇,令人惊叹。童庆炳《现代诗学问题十讲》引用索绪尔《普通语言学教程》中的名言“语言符号连接的不是事物的名称,而是概念和音响形象。后者不是物质的声音,纯粹物理的声音, 而是这声音的心理印迹,我们的感觉给我们证明的声音表象。它是属于感觉的”,随后说:“这个观点是符合实际的。例如,‘山’这个词,一方面它是一个‘概念’,即所指,它是对各种各样的山的一种抽象,它无法直接作用于人的感觉,任何人也无法感觉到作为概念的‘山’。另一方面,‘山’这个词又是一种‘音响形象’,即能指,中国人听到‘shōn’这个词的声音,就会立刻在头脑中唤起那高低起伏的、苍翠碧绿的峰峦的形象。如果你的命运与山有着不同寻常的关系的话,那么‘山’这个‘音响形象’还可能拨动你的心弦。这时候,‘山’这个词已属于我们的感觉、情感和想象的心理领域。或者说‘山’与我们的感觉、情感、想像实现了某种同一。这样‘山’这个词的表现功能就凸显出来。”①《巾子山翠微阁》一诗正凸显了这样一种审美意蕴,有戴复古个人独到的情感体认。在诗人的心中,巾山已不仅是一处绝胜的景致,它实际上已深植于心,成为故乡的象征。刘勰《文心雕龙·原道》指出:“云霞雕色,有逾画工之妙;草木贲华,无待锦匠之言。”自然空间的清旷,引发诗人心理时空的清新之感。作品首句化静为动,用拟人手法写出了巾山的高耸与峥嵘,逗起人们的审美期待; 接着描绘巾山的缥缈之美,把无生命状态的巾峰写得情趣横溢。正在一时难以言说之际,意兴遄飞,忽出之以“好山无数在江南”这样的入神佳句,用意象来负载一种具有哲理意味的深刻内涵,表达出对家乡的无限热爱与思念之情。
  被人格化了的自然景物与诗人赏赞心态链接与融合,突出乡思的深沉缠绵,且未经前人所道,意新语工,为全篇生色。这样一种既有理趣又富情趣的议论, 移情入景又见景抒情,一而二,二而一,心中的万般情怀,似乎触手可及,审美上显示出新颖、警策。朱庭珍《筱园诗话》卷一:“诗之妙谛,在不即不离,若远若近,似乎可解不可解之间。……盖兴象玲珑,意趣活泼,寄托深远,风韵泠然,故能高踞题巅,不落蹊径,超超玄著,耿耿元精,独探真际于个中,遥流清音于弦外,空诸所有,妙合天籁。”戴复古《巾子山翠微阁》诗可以说基本达到这样的美学境界。另外,戴复古在《寄吴明辅秘丞》中对巾山也有“旁通沧海江山水,高压云城帢帻峰”的精美叙说,经过诗人情感化审美改造,诗句都包含着深刻的主体情绪,表现出对故乡山水的无限向往和追恋,审美韵味溢出纸面。又如《江村晚眺二首》之二也透出作者幽远的乡土情怀,诗人自我的思想感情已经变成一幅意象的图画:“江头落日照平沙,潮退渔舠阁岸斜。白鸟一双临水立,见人惊起入芦花。”诗歌有着浓郁的乡土风情,也将淡淡而久长的思乡之意暗寓其中。与《巾子山翠微阁》诗一样,连绵思绪与实景描写浑然无迹。诗人立象以尽意,又经妙笔的点染,语浅意深,超越时空。李白《日出入行》说:“万物兴歇皆自然。”戴诗前两句以静写静,后两句变换手法,以动写静,意境浑成, 诗句或从陶岘《西塞山下回舟作》“鹭立芦花秋水明”和潘阆《酒泉子·长忆西湖》“笛声依约芦花里,白鸟成行忽惊起”等作品点化而得,但诗人却捕捉到最富于包孕性的片刻,合乎美的形式法则,使人能在不经意间充分地领略到大自然的美感和生命,具备了一种天然无饰的美,天趣无限,神韵卓绝,表现出非凡的艺术工力。诗中所描写的这一切都经过诗人的心灵化了,充满了对故乡真挚的热爱之情,是从诗人机敏的心灵窗口所透视出来的,诗情画意完美融合。透过诗歌描写自然山水的表层意象,才能更好地捕捉到诗人的深层情感潜流,把握其以显寓隐的审美表达艺术。人类的美感活动本也是一种情感活动,从这一意义上说, 《江山(一作江上)》诗所谓“借得茅楼一倚栏,见成诗句满江天”,这一浸透着诗人真实审美感受的诗句,是真正的夫子自道,见出诗人的诗心与自得。
  四、直抒襟怀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一四评卢纶《长安春望》:“诗贵一语百媚,大历十子是也;尤贵一语百情,少陵、摩诘是也。”诗歌是一种表现感情的艺术,情感是它最本质的属性;缺乏情的渗透,一切的诗篇自将黯然失色。为了更有效地抒发自己对家乡的一片痴情,戴复古也有一些怀乡诗不是通过山水描摹、节日的叙写暗透乡思,而是表现为一种情绪的直接叙说和倾泻,以直接感怀的方式加以表达,如《约游曾参政西墅病不能去》诗中的“骨肉去家远”,所以更觉得“异乡童仆亲”,思乡情愫自在其中。《怀赵德行(学慈湖,从赵元道游)》一诗中的“独客梦千里,佳人天一方”,也有几分自我深刻的生命体验在其中。在《鄂渚解缆》中,诗人表达出对客游地的深情厚意:“日日言归不得归,今朝真个是归期。西楼烟水南楼月,别后何人更有诗?”当“自甘寂寞坐诗穷”(《甘穷》)的诗人在久客还乡之时,一度有了叶落归根之感。这也就是方东树《昭昧詹言》卷二所谓:“涉世险艰,故愿还故乡。故乡者,本性同原之善也。经疢疾忧患危惧而知悔,古人无不从此过而能成德者也。”但是,在这样的时分,诗人却并不自甘沉沦,而是想起了远方流离失所的百姓,念及国步维艰与民生多难,充盈其间的是系情于民、系心时事的审美心胸。这就是《久客还乡》所敞露的艺术品格:“短檐纱帽旧麻衣,铁杖扶衰步履迟。老去分为无用物,客游谁道有归时。
  丰年村落家家酒,秋日楼台处处诗。生长此方真乐土,江淮百姓正流离。”诗歌在叙事中展现出自己高尚的审美追求,感情激越。可见,深藏在诗人心底的乡关之思并非感情褊狭的产物,戴复古的诗美世界并不与现实世界绝缘。《湖北上吴胜之运使。有感而言,非诗也》也纯从民生这一视角立意,诗意真醇:“秋风动莼鲈,公亦思归去。问公归去兮,苍生谁怙恃?”这可以说是对乡情这一情感主题的最为独特而又最深切的体验。有时候,诗人又重新萌发江湖之兴, 《家居复有江湖之兴》即是这一念头的显露,将视角投向审美理性的层面:“到底闭门非我事,白鸥心性五湖旁。”《思归二首》也是直抒情怀,诗随心发,如其一:“吟诗不换校书郎,但欲封侯管醉乡。疏懒无双嵇叔夜,清狂似达贺知章。
  安贫不怕黄金尽,既老从教白发长。百计不如归去好,子孙相对说农桑。”又如其二:“老矣归欤东海村,长裾不复上王门。肉糜岂胜鱼羹饭,纨袴何如犊鼻裈?是处江山如送客,故园桐竹已生孙。分无功业书青史,或有诗名身后存。” 从诗歌兴寄的多端这一角度来看,《思归》也并非纯粹是思归之作。白发频生, 愁意催逼,自视茕然,诗人的《兴国军晚春简吴提干》即表达了这样的一种情思:“几夜林间哭杜鹃,东风又作落花天。青春不觉过三月,白发谁能满百年? 日射江波光闪闪,天连烟草碧芊芊。异乡欲作《登楼赋》,心逐归鸿到海边。”明显地呈现出高潮迭起的艺术态势,这一切都可以说是情感蘸着血泪而写就,产生了撼动人心的审美效应。又如《思家》,也寄寓了孤独而思家的情怀:“湖海三年客,妻孥四壁居。饥寒应不免,疾病又何如。日夜思归切,平生作计疏。愁来仍酒醒,不忍读家书。”另外,在《思归》诗中,诗人也传达出这样的审美信息:“才疏命薄成何事,白首归耕东海村”、“幸遇太平时节好,白云深处了残年”,这都让人们感受到时代的脉搏,也正好印证了这样的价值判断:诗是生命的审美写真。
  《衡阳写怀简王景大、赵俊卿》:“梦觉他乡枕,寒生半夜衾。客程湖外远,秋意雨中深。老马寻归路,羁鸦忆故林。家书连数纸,难写此时心。”《怀家》三首就可以说是各种审美范式的综合运用了:“白发出门来,三见梅花谢。客路有岁年,归心无昼夜”、“强言不思家,对人作意气。唯有布被头,见我思家泪”、“三年寄百书, 几书到我屋。昨夜梦中归,及见老妻哭”。正所谓:“作家似乎是用语言描写对象,风花雪月如何如何,阴晴圆缺如何如何,但其实他的描写性语言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他的艺术直觉和艺术个性的显露。因为在真正的作家那里,语言与他的艺术直觉、艺术个性与描写性语言是同步的,结果给人的印象是作家的艺术直觉和个性掌握了词句,词句成为了被掌握的对象或客体。”① 众所周知,艺术离不开人类生长的大千世界,受社会现实的制约,时代的氛围决定诗的情调;更何况,“在古代中国,诗歌从未被看成西方意义上的自足的‘纯艺术’,它总是与具体事件联系在一起,与表现内在情性或持久的文化法则的诗歌观念联系在一起”。① 戴复古一生萍梗西东,其乡关之思本也是一种衰世哀鸣,而在这一生命的哀吟中,掩藏着一颗沉重而炽热的诗心,在尽可能客观叙写的表面之下隐含诗人内在的情意历程,自然较多地映带着社会阴暗面的人生失意情调,诗歌也就成了审美主体特定境遇下审美心理功能的艺术载体;但艺术并不是对一个现实的生活世界的单纯复写,诗人努力遵循着写实的原则,建构审美的艺术人生,把这一思乡之情表达得丰富、深刻而又颇具审美意义,多层次地展示内心情愫,使诗美从平面走向立体,艺术视野较为开阔, 也看不出有什么着力雕琢的地方;并且能够超越个人咏叹的性质,使个人的乡关之思具有一定的普视性,唤起人们对美的向往,殊非易事。正如诗人绿原在《所以,诗……》中所叹赏的:“所以,诗永远是/人类最想说/而又没有说过/而又非说不可/而又只好这样说的话。”即以结构而论,“结构是对诸多诗歌因素(或称‘诗素’)的全局布置和整体经营。诗素既然杂多,又要融汇成统一的有机体,这就需要施展某种诗学的既多才华、又可操作的谋略,或如旧题王羲之《题卫夫人笔阵图后》所云:‘结构者,谋略也。’诗的结构,讲究以意象的贯串和境界的展示,来表现语言在特定位置的意义和组合的功能,来表现抒写者的情感形态和世界感觉方式。由于结构讲究位置与顺序、转折与组合的形式,因而它是一种格式,一种有生命感的格式,在格式中容纳才情与功力。”②托尔斯泰《艺术论》认为:“艺术作品只有当它把新的感情(无论多么微细)带到人类的日常生活中去时才能算是真正的艺术作品。”③可谓中的之论。戴复古的乡关之思应该属于“真正的艺术作品”,对审美疆域有所开拓,增强诗歌情韵,避免艺术表现的单调,并努力使个体的审美经验升华为一种人类共同的审美感受,从而更深地传达了诗人的体验。如《晚春次韵》:“酒醒愁难醒,春归客未归。莺啼花雨歇,燕立柳风微。世路多殊辙,人生贵识机。低头饱一粟,仰首愧云飞。”正如论者所言:“对悲美的深入体察,标明了文学审美观念的深化和人的审美能力的提高。对悲的感受形态的体验使得人的意识出现了新的发展。人能发现外在的对象世界,又能发现自身的情绪世界,内外两方面的拓展和体察,才使人真正具备了人所应具备的意识自觉和审美自觉。当人无法发现自身的情绪世界时,他还不能算作是真正的文化人,也还没有达到真正的自觉程度。”①为了更全面地展现自己的思归心情,诗歌而外,戴复古在词作中也多有乡关之思的表述,如《减字木兰花》:“阻风中酒,流落江湖成白首。历尽艰关, 赢得虚名满世间。 浩然归去,忆着石屏茅屋趣。想见山村,树有交柯犊有孙。” 诗往往就是诗人灵魂的显影。黑格尔指出:“在艺术里,感性的东西是经过心灵化獉獉獉了,而心灵的东西獉獉獉獉獉也借感性化而显现出来了。”②“天荒地老终无情,归去归兮老石屏。”(《出闽》)《渝江绿阴亭九日宴集》二首之二也有“归心徒自苦, 犹在楚天涯”的直接抒发,叙写客居他乡的孤苦之况。有以直白为主,但多数还是采用情融景中的技艺。《秋日》以凄苦的笔触叙写久客还乡的惨状,则又是别一种情景:“秋风梧叶雨,衮衮送秋凉。一气四时转,几人双鬓苍。旧游如说梦,久客乍还乡。欲作安居计,生涯尚渺茫。”戴诗把这样的一种自我生命感受凝为审美的晶体,从审美层面的关系进一步契合物我,展意驰情,给予审美形式的表现,并且不断以无限的诗情突破有限的诗篇,凸显出诗人细微的生活体验和审美心理感受,情感力逐渐体现出一种审美效应,乡情感人,声辞俱美, 情韵无穷,真正实现了刘勰《文心雕龙·丽辞》中所提出的“丽句与深采并流, 偶意共逸韵俱发”的艺术深境,令人击节称赏。

附注

① 邓以蛰:《邓以蛰全集》,安徽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54页。 ① 陈新璋:《孟浩然论析》,广东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9页。 ① 童庆炳:《现代诗学问题十讲》,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5页。 ① 童庆炳:《现代诗学问题十讲》,中国海洋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9页。 ①〔美〕宇文所安:《盛唐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4年版,第3页。 ②杨义:《李杜诗学》,北京出版社2001年版,第711页。 ③〔俄〕列夫·托尔斯泰:《艺术论》,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71页。 ①吴功正:《中国文学美学》(上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393页。 ②〔德〕黑格尔:《美学》第一卷,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2版,第49页。

知识出处

戴复古诗词研究

《戴复古诗词研究》

出版者:上海古籍出版社

本书既宏观地把握宋诗及戴诗的艺术走向,同时又对经典名篇进行较为具体的艺术剖析。对各种复杂的现象尽可能作出准确的解释,挖掘其中文化内涵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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