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州市图书馆

最早在台州所传承的心学，并非陆九渊（１１３９—１１９３）的心学，而是横浦张九成（１０９２—１１５９）的心学。传人即是张九成之外甥于恕，字忠甫，山东诸城人，绍兴（１１３１—１１６２）中其父于定远为台州判官，因寓居黄岩桃夏村。于恕少受学于张九成，后九成谪岭表，于恕“遂抱负琴剑徒步三千余里”②抵谪处从之受学，随记其所说纂为《心传》。后其弟于宪亦从九成受学，也记其所言，兄弟俩遂各出所记“合为一集”，藏之于家，以训后人。但其学生“郎晔粗得（《心传》）数语，纂为《新录》，而士大夫已翕然传诵，信知舅氏（张九成）一语一言，为世所重”（同上）。后值其故人刁骏任黄岩县丞，访于恕于桃夏村，谈及九成心学，闻于恕纂有《（横浦）心传》，“乃卓然有言曰：‘无垢（即张九成）先生所学，皆医天下士大夫良方，岂可使为无用之藏？愿公畀我，我当板行于世，与天下学士大夫共之’”（同上）。刁骏于淳熙元年（１１７４）七月遂刊刻《横浦心传录》于黄岩县庠，于恕为之序。
  陆九渊心学在台州的传承，始于谢伋之孙谢直（约１１５６—？）。又名希孟， 黄岩人。少有文才，见重于名儒孙应时、楼钥等人。淳熙十一年（１１８４）登进七第，历太社令、太理司直，以奉议郎通判嘉兴府。曾受学于陆九渊，与浙东事功学派代表人物陈亮、叶适为友。论学强调“行事不法周公，无志也；立言不学孔子，无学也”（《民国台州府志·谢直传》）。谢直之后，又有赵师雍、赵咏道兄弟俩传承陆氏心学。
  赵师雍，字然道，赵师渊从弟，黄岩人。登淳熙十四年（１１８７）进士第。历鄞县知事、嘉兴府通判、通州知州、终朝议大夫直宝章阁。赵师雍与弟赵咏道师事陆九渊最久，为其高足。陆九渊曾称：“然道（师雍）方耻利欲之习，知异端之非，愿益致扩充之功，则吾道幸甚。”（《陆九渊集·答赵然道书四》）因陆九渊心学与朱熹理学学术观点不同，自淳熙二年（１１７５）中国儒学史上著名的“鹅湖之会”后，双方于晚年又曾就“无极”与“太极”等哲学命题展开论辩。绍熙四年（１１９３），陆九渊逝于荆门军任上，赵师雍悲痛之余致函朱熹称“恨不见朱陆二家论辩，有无底止”，措词强硬。朱熹颇为不满，作《答赵然道书》（《朱熹集》卷五十五）云：“荆门之讣，闻之惨怛。故旧零落，自为可伤，不计平日议论之异同也。来谕又谓‘恨不及见其（指陆九渊）与熹论辩，有所底止’。此尤可笑也。
  盖老拙之学，虽极浅近，然其求之甚艰，而察之甚审。视世之道听途说于佛老之余，而遽自谓有得者，盖尝笑其陋而讥其僭。岂今垂老而肯以千金，易人之敝帚者哉？又况贤者烛理似未甚精，其立心似未其定，窃意且当虚心择善，求至当之归，以自善其身。自此之外，盖不惟有所不暇，而亦非所当预也。向有安仁吴生书来，狂僭无礼。尝以数字答之，今谩录去试一观，或不为无补也。” 赵师雍致朱熹函已佚，从上语意分析，朱熹对陆九渊逝世深致悼意，但对赵师雍的不敬之词亦深为不满，在坚持理学观点的同时，对陆九渊心学仍有讥讽之意。这亦可视为心学与理学的又一次较量。
  其弟赵咏道，开禧元年（１２０５）登进士第，知铅山县，终佥事镇江军节度判官厅公事。与兄同师陆九渊，《陆九渊集》中亦有《答赵咏道书》４函，多为弘阐心学，辨析朱子理学之语。认为“为学有讲明，有践履”，强调“先知后行，知行合一”，“一意实行，不事空言”，如效“口耳之学，则非圣人之徒矣”（《陆九渊集·答赵咏道书三》）。绍熙三年（１１９２），赵咏道亦致函朱熹辨心学与理学之异同，朱熹答云“天下有正理，惟博学审问，慎思明辨。不先自主于一偏之说，而虚心以察众理之是非，乃自可以得一定之说而无疑。若得一先入之言，而媛媛妹妹，自以为足，便谓天下之美，无易于此，则不惟不足得天下之正理，亦归于陋而已”（《答赵咏道书》，《朱熹集》卷五十九），盖讥讽其崇陆学也。随着朱熹理学提升为官学，事功学与心学逐渐融合，促使其客观性与主体性的互补，明代王阳明心学的勃然兴起，成为明代的主流文化，正是事功学与心学相融的结果。台州理学家金贲亨的台州理学史专著《台学源流》的观点，亦在于折中心学与朱子学，此亦为阳明心学盛行的时代特色。明代王阳明心学在台州传播约在正德（１５０６—１５２１）初期，黄岩黄绾，仙居应良、金克厚、林应麒，宁海石简， 温岭叶慎，均为王阳明弟子，而最有成就的“阳明学派”代表人物则是著名哲学家黄绾。
  黄绾（１４８０—１５５４），明代著名理学家，黄岩人，字宗贤、叔贤，号久庵、石龙，黄孔昭之孙。父黄俏卒后，受母命承祖荫，任后军都督府都事。明正德五年（１５１０）经友人引见，结识王阳明，称门人。次年，与闽南十才子、户部主事郑善夫结为知友。不久因病归家，迁址江北新宅，于紫霄山樊川书院旧址办石龙书院，研究王阳明心学。为捍卫“王学”，经常与人辩论，王阳明说：“吾党之良， 莫有及者。”嘉靖元年（１５２２），任南京都察院经历。嘉靖三年二月，连上二疏， 赞同“议礼”，四月，又与桂萼、张栻、黄宗明联名上疏争大礼。次年，何渊要嘉靖帝父母入太庙，被黄绾、黄宗明斥为荒谬。帝不悦，将黄绾调任南京刑部员外郎，黄绾称病辞官。嘉靖六年六月，帝念“议礼”之功，授黄绾为光禄寺少卿， 少詹事兼侍讲学士，参与编修肯定“议礼”的《明伦大典》。次年，升詹事锦衣佥事，南京礼部侍郎。时王阳明率军平息广西田州八寨少数民族起义，殁于归途，遭首辅杨一清、桂萼诬陷。黄绾两次上疏辨冤，表示“今萼毁师，臣不敢阿友以背师”。将女嫁王阳明之子王正亿，携至南京。并亲撰《阳明先生行状》， 追述了王阳明既建功立业又蹭蹬坎坷的一生。今《王阳明全集》中保存了王阳明致黄绾的诗、序、函共１７篇，反映了师生的情谊。
  王阳明殁后，其高弟王畿成为“心学”宗主，但其学并非“知行合一”，而流于虚空。黄绾对此痛感“今日朋友禅学之弊”，曾于嘉靖二十一年（１５４２）秋游雁荡山之际，与王畿等“深辩王学”。第一次是在黄岩石龙书院，“相与论绝学未明之旨，数晨夕”。第二次是在雁荡山能仁寺，“列草铺烧炉围坐，再论绝学， 深辩释老精微不同之旨……至夜半而寝”。① 这两次论辩像朱熹、陆九渊的“鹅湖之会”一样，彼此未能折服。因而黄绾以“知止”说的道统论和心本论，以“格物在致知”的知行论来“指摘正救王学”。其哲学思想主要体现他晚年所编的《明道编》之中。
  黄绾说：“予始未之信，既而信之，不久而验之，方知空虚之弊误人非细。” 批判王学“良知说”和“程朱理学”，反对士大夫空谈理性耻于言行，主张经世， 反对弃世。成为中国思想上较早全面对王学批判的人物。在学术上，黄绾早年师事谢铎，学宗程朱；继而师事王守仁，崇尚良知说；后对王学又有所批判； 晚年又以宋儒为禅学。他提倡独立见解，不为世俗观念所左右：“衰世人情、是非、毁誉，皆不是凭，君子惟先自守，勉力为善，求尽其理而已。”（《明道编》卷二）他认为对古代典籍不能全盘肯定或否定，而要作具体分析。他列举从宋至明道学各学派的代表人物以及其著作，指出其中“不详”、“不精”者甚多，对它们要进行辨析，“亦未可尽非，亦未可尽是，要皆语焉而不详，择焉而不精者多矣；若真有志圣人之学，则必当有辨，此读书之所以难也”（同上书，卷三）。对佛教与道教，黄绾持否定态度，“禅学益盛，实理益失”（同上书，卷一）。甚至对宋儒以及自己最敬慕的老师王阳明，他也多有指斥，如他曾指出“宋儒之学，其入门皆由于禅”；又认为王学主张“无思”、“无为”是流于禅学。在批判当时各家各学的过程中，黄绾建立起了自己的哲学体系，这一体系从学派上划分属于陆王心学，其主旨是以“知止”为治学修养之要。黄绾所谓“知止”含有“动静不失其时”，“思行皆得其时”的执中之意。他说：“予尝与阳明、甘泉（湛若水）日相砥砺，同什中行。然二公之学，一主于致良知，一主于体认天理，于予以尤未有莹，乃揭艮止（知止）、执中之旨，昭示同志。”（同上）他认为“知止”是明道的关键，也是恢复孔子思想的关键，因为孔子的全部思想都贯串着“知止执中”的精神。他对孔子的“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作了这样的解释：“行之于身，无不中节，谓之道；成之于身，温良恭俭让，谓之德；全其仁义礼智信于心，谓之仁；切于民生日用，衣食居住必不可无，谓之艺。故道曰志，德曰据，仁曰依，艺曰游。此乃圣人之所有事者也”（同上）。黄绾用他的“知止”说去对待“义利”关系，反对儒家传统的“正其谊（义）不谋其利”的观点，主张“义”、“利” 并重，认为“二者皆不可轻”。一方面他主张关注“民生日用”，重视实际利益； 另一方面又认为对“利”的追求要适可而止，要合乎“义”的原则，求利要“皆视其分所当为，义所当得，力所当勤，用所当俭者，尽其心而已”（同上书，卷三）。
  他又把“知止”说用在认识论方面，强调知行一致，知行结合，即一方面提倡精思致学，另一方面又提倡身体力行。他肯定“知”来源于“行”，主张从日常生活中获得知识，认为“若非身深历不能知”，“今学者稍遇利害，略涉险阻，便欲躲避，不敢承当，乌可言学而作圣也”（同上）。他尤重“困知勉行之功”，从而对王守仁的“知行合一”说有所发展。他用“知止”说批判佛道的虚无思想，指出佛道主张虚无，“只为见其本来无物”，“放其心而不知收”（同上书，卷一）。他继承了陆九渊的“求放心”与王守仁的“致良知”说，主张收敛精神，收拾放心，说： “收拾精神，归缩在腔子内，不可一日放之散乱。”（同上书，卷三）著有《石龙集》、《明道编》。《明道编》原为十二卷，现存六卷。嘉靖二十六年（１５４７），黄绾长子黄承德将黄绾所著《久庵日录》八卷及其学生听讲所记的《习业录》四卷合并，刻成《明道编》十二卷。此书前一部分为黄绾晚年所著《久庵日录》六卷，后一部分为其早年所著《久庵日录》二卷。今本仅六卷，可能为后人改编。此书反映了黄绾晚年由笃信王学到批判王学的思想转变过程。《明道编》既是研究黄绾思想的主要资料之一，又是阳明学派的代表作之一。黄绾不仅代表了台州儒家哲学上的最高成就，而且开泰州学派以“真情”批判“伪理”的明末启蒙思潮之先河。今浙江社科院学者张宏敏先生将其《石龙集》二十八卷、《久庵先生文选》十六卷、《知罪录》三卷、《明道编》十二卷，合编成《黄绾集》，作为“阳明后学文献丛书”之一，２０１４年１２月正式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