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小說史略」第十七篇末節：「後西遊記六卷四十回，不題何人所作。」查魯迅先生手錄的「日本內閣文庫圖書第二部漢書目錄」，有「後西遊記，四十回，淸天花才子評點，乾隆四十八年刋，十册。」一條。所謂「評點」，雖不就等於編作，但在這裏，至少可以了解「天花才子」與本書的一些關係。
   「天花才子」究竟是誰呢？
   我藏的一部原版小說「快心編」，依版式行格和紙色斷定，當是明末或清初刻本。這部書的裏封面上也題着這是「龍（天）花才子」的作品。於此，可以確定上述乾隆四十八年刻的那部「後西遊記」，應當是一部翻刻本，因爲一個在清初即已寫小說的人，不可能活到乾隆四十八年的。這裏：我們可以知道：天花才子至遲該是淸初人，——「後西遊記」至遲該是清初以前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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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天花才子，我想起了清初小說多產作家「天花藏主人」。天花才子該即是天花藏主人；後者是自稱，前者是書賈刻書時稱他的。猶如金喟自稱聖嘆老人，而書賈則標之爲聖嘆才子。而且兩者多是清初人，都是才子佳人小說多產作家，如果是兩人，决無如此巧合。與「天花藏主人」有關的小說，個人所知，至少有下面這些：
   （一）有「天花藏主人」序的：「天花藏祕本賽紅絲」，「幻中眞」，「飛花詠小傳」（一名「玉雙魚一）「金雲翹」（一名「雙奇夢」）等。
   （二）題著「□（或作「天」）花藏主人「述」或「訂」的有：「玉支磯小傳」，「「鴛鴦配」等。
   （三）爲天花藏主人所編刻的：「玉嬌梨」、「平山冷燕」、「梁武帝西來演義」、「兩交婚小傳」、「畫圖緣小傳」、「麟兒報」、「人間樂」等。
   這些章回小說雖然都是才子佳人的一套，但它們在我國小說史上固有一定的重要地位。如「玉嬌梨」、「平山冷燕」二書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有很大的篇幅其他各本且流行海外，在巴黎國家圖書館和日本的一些圖書寮中都有藏本。坊間除了三國，水滸這一套「才子書」之外，還流行着另一套「才子書」，裏面包括「雙美奇緣」（按即「玉嬌梨」的別名）、「平山冷燕」、「風月傳」（即「好逑傳」，此書英、法、德三國早就有譯本，歌德曾備加推崇。）「鍾旭傳」等等十種小說。這另一系列的「才子書」，現在還有數種在「租書攤」可以發現。但洋裝標點的排印本，都不題原作者的姓名。其實，這十種書的大部分也是與天花藏主人有關的。
   天花藏主人倒底姓甚名誰呢？巴黎國家圖書館所藏的「玉支磯小傳」，「題頁上寫着：烟水山人編次，醉花樓梓。正文第一頁則題着：天花藏主人述，」（引鄭振鐸「中國文學論集」四三（頁）。大連前「滿鐵圖書館」中，藏有一部題着「烟水山人校閱」的小說「賽花艙」，書首附有清康熙六十一年的徐震題詞。『中有云：「夢中之筆已去，而嗜痂之癖猶存，因補綴成編。」可見為徐氏晚年時所改作。』（見譚正璧「日本所藏中國佚本小說述考」頁一三六〇）烟水山人即嘉興徐震的別名，這已是治小說史者所公認的。但由上錄「玉支□小傳的情形看起来，烟水山人其實以應當是天花藏主人。那麽：天花藏主人實際就是徐震的另一筆名了。日本內閣文庫藏的「鴛鴦配」，題着：「攜李（按即嘉興）烟水散人編次」「□花藏主人訂」，也可作為有力的證據。（山人散人雖有一字之差，二者都姓徐，都是清初嘉興人，都是小說作者。如果是兩個人，與情理不合。可參看下節，）
   有一部名為「閨秀佳話」，體裁類乎平話」（短篇）、文言夾雜白話的淸初小說，前面有烟水散人的自序及華亭鍾裴的序文。鍾序云：「及己亥春，隨風而抵秀州（按：即嘉興），………此地有秋濤徐子者，余莫逆友也。………袖出一編示余曰：此余所作『名媛集』也（按即指「閨秀佳話」）………」。事情再也明顯不過了：嘉興徐震，字（？）秋濤，筆名烟水山（或作散）人，又名天花藏主人。
   徐震是怎樣一個人呢？「閨秀佳話」自序說：「五夜藜窗，十年芸軼，而謂筆尖花足與長安花爭麗，…………豈今二毛種種，猶侷促作轅下駒！………回念當時，恍在春風一夢中耳！…：而予雲廡烟瘴，曾無□鶴之一枝。以伯鸞之困，猶有舉案如光，而予一自外入，室人交偏謫我。」從這裏，我們看出了：徐震是個不得志的落魄文人。少年時自負高才，以爲「筆尖花與長安花爭麗」，上京取個功名是不成問題的，因此才自負是「天花藏主人」的吧？到了中年以後，十年窗下苦功夫，等於白用，他便放身於一烟水」之間去了。如果把徐氏的生平和他這些「才子佳人」小說連繫起來，可以想像：這一切作品都是他阿q式的精神勝利法，用以安慰自己的。因爲自己在落魄中猶熱中於功名，所以小說中才有落難公子中狀元。因為負才不遇，所以小說中才有奸臣當道；因爲被老婆痛駡，所以他幻想了許多十全十美的「佳人」來配那多才的公子……。這類小說是很適台一班略有知識的市民階層的胃口，亦且能引起當時一批考「功名」者的共鳴，徐震一生寫下了這麽多才子佳人，是有他客觀和本身的條件的。
   這裏可以歸結幾點，以供讀「中國小說史略」者的參考：
   （一）第十七篇末節「後西遊記六卷四十回」下「不題何人所作」一語，應改為「題云『天花才子評點」」。
   （二）第二十篇第二節「玉嬌梨今或改題雙美奇緣下「無撰人名字」一語，應易爲「天花藏主人述」。（參看「中國文學論集」四二〇頁）。
   （三）同篇一平山冷燕」一段中，『題云「荻岸山人編次」」一語，如依「中國文學論集」四三〇頁所說，則天花藏主人（徐震）又名荻岸山人。史略引「柚堂續筆談」，說一般人以爲「平山冷燕為嘉興張博山所作，這當是筆談的作者記錯了。
   本文有幾點是需要說明的：㈠舊小說的作者往往不肯說出自己的姓名，甚至同一書內，前後的題名都不同；而且也不肯說這是自己的著作，祇稱某某人編」「編次」「述」「訂」「校訂」，實際都是掉花槍。㈡「玉支磯小傳」開頭有「在國初已生一個劉伯溫先生」之語，鄭振鐸先生因而斷定作者是明朝人。若然，則「閨秀佳話」鍾序所說的「己亥」年，應當是清順治十六年（公元一六五九年），這時徐震已經頭有二毛，但尚未白髮皤然，大約是五十歲以下。不過，根據前述的「賽花舲」題詞，徐震於康熙六十一年（一七二二年）還活着，一個人的壽命决沒有這樣長。六十一年可能是書賈誤刻的。這情形是以前刻小說常見的事。再證以「快心篇」遇「玄」字不避諱（康熙帝名玄燁），也可說明「己亥」年應是順治十六年。㈢郭箴一的「中國小說史」說「玉嬌梨」是題「第岸山人或荻岸散人編」：魯迅先生所見的「平山冷燕」則是「荻岸山人編」。從這裏，也可見二書同出一手。（十月十二日初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