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窦初开

知识类型: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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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出处: 《七里海》
唯一号: 021935020230001873
作品名称: 情窦初开
文件路径: 0219/02/object/PDF/021911020230000002/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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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者: 展冲
分类: 文学
分类号: I247
主题词: 小说-中国-当代

作品简介

(接上期) 九 有一天上午,韩一苹把一封信交给马海英。信封上什么都没写,马海英问信是哪来的。韩一苹说是柴大用求她转交的。柴大用缠了她好半天,她实在没有办法才答应的。 马海英不知道柴大用是谁。韩一苹告诉马海英柴大用是和柳建亭一起进厂的大学生,家是杭州的,读的是上海复旦大学。一起进厂的八个大学生已经调走七个,只有柴大用还在高炉车间当工人。 马海英满腹狐疑打开信,看了几行就笑了起来。这封信写得太华丽太奢侈了。看得出来,写信人把他掌握的所有美好语言都堆积在了这张纸上。其中就有:芳草青青、绿荫长长,每一次呼吸都是生命在歌唱。爱上您的百花开,我的心花也怒放;爱上您的树成林,我的好运排成行;爱上您的清清水啊,我的心儿荡起浆;爱上您那蓝蓝的天,我的胸怀也宽广!看到最后,马海英的眼泪都笑了出来,她对韩一苹说:“我倒想见见这个柴大用。” 韩一苹当然愿意帮忙,当下就颠颠儿地跑去高炉车间找柴大用,据韩一苹回来介绍说,柴大用当时激动得脸色通红,嘴巴鼓着说不出一句话,如果不是放了个响屁,不知憋成什么样子呢。 他们见面的地方是办公楼后面的小花园。花园早就名存实亡,只剩下几颗柳树和几篷杂草,原来有个凉亭,文革一开始就被拆掉了。 柴大用是个典型的南方小伙子,个头不高,胖乎乎的脸,胖乎乎的鼻子,戴一副黑边近视镜。装束和当初的柳建亭一模一样。一件白衬衣掖在蓝涤卡裤子里,肚子有点凸。脚上也是一双黑条绒白塑料底便鞋,肩上是同样一个洗得发黄的军用挎包。 以外型而论,柴大用和马海英真的很有夫妻相。 一见面,马海英便把那封信还给柴大用,说:“这东西你留着吧,以后会有用的。” 柴大用接过信,脸上的沮丧藏都藏不住。他说:“我知道我写得不好,但我是真心真意,我可不像柳建亭。” 一句话把马海英的伤疤给揭开了。马海英当即就变了脸。她说:“你们这些读过大学的人都不是好东西,脑子里装的都是乱七八糟的破烂儿!” 柴大用说:“我真的对你印象很好啊。我都想过了,结婚的时候我们去杭州,我带你去西湖,带你去看雷峰塔,杭州有很多好玩的地方。” 马海英更生气了,说:“你胡说八道什么呀!谁要和你结婚了!” 柴大用说:“我就是设想一下啊。” 马海英说:“你怎么不设想一下你是个和尚,和尚一辈子都不结婚!”这样说了还觉得不解气,又补充说:“你们杭州的破西湖有什么好的,不就是个大水塘吗,比我们的晋水河能好到哪去!” 马海英的嗓门儿很大,这些话几乎就是喊出来的。喊完了,她觉得心里特别痛快,她是把多日来积在心里的悲愤全都喊了出来,她成功地完成了一次报复。但是当她停止了喊叫的时候,她忽然觉得自己的心空了,什么都没剩下,是那种人去楼空的感觉让她想哭。 她也没有想到自己会有这么泼辣的一面,她可以对着一个人大喊大叫。多少年了,她从来没有对什么人这么大喊大叫过。她看着柴大用,觉得柴大用挺可怜。柴大用不是为了爱情,是为了他自己的前途,他一点都不爱马海英,但他要装出一副爱的样子让自己活受罪,这真是一件让人无法忍受的事。 她问柴大用:“你也想调走是吧?你们一起来的八个人走了七个,就你没走,你觉得自己没面子,你着急了,所以你就假装爱我,你想利用我是吧?” 马海英忽然觉得自己很聪明,她还没这么聪明过,她的推断肯定是正确的,柴大用就是这么想的。她对柴大用说:“你还不如写一封求我帮忙的信,那样我也许会帮你,可是现在,我觉得吃了一只苍蝇!” 柴大用说:“我会一辈子记着,我的初恋被人糟蹋成这个样子。”说完转身就走。 马海英愣了一下,她想:“那么,我的初恋呢?” 柴大用头也不回地走着,他的背景,他的不断晃动的胳膊,他肩上的军用挎包,看上去都是愤怒的、受了伤的、流着泪的。 这之后,马海英问了父亲马云峰。马云峰说:“柴大用读的是铸造专业,厂里把他留下来是有长远考虑的。 就是这个柴大用,几年之后成了晋钢一名优秀的工程师,到九十年代初,柴大用已经是晋钢的副厂长。晋钢为他提供了一个大舞台,他施展拳脚是一个非常出色的演员。 此刻的马海英当然不会知道以后的事。看着走远的柴大用,马海英心里泛出一股深深的落寞与失意。她骑上自行车去了晋水河边。河边的大堤上铺着柏油,高高的洋槐沿着河堤挺拔地生长十分壮观。马海英在河边久久伫立,她幻想着时间长了自己会不会变成一棵相思树。 十 在柳建亭这里,马海英已经从他的生活中淡出了。 初到市委机关,柳建亭有一种特别不适的感觉。这里的气氛和晋钢的冷轧车间完全是两回事。柳建亭觉得这里的空气是凝固的,有几分沉重和无端的紧迫感。这里的人际关系,不近不远,不亲不疏,大家都保持着距离。所有人都显得城府深深,笑容是神秘的,语气是神秘的,工作也是神秘的。有人对你笑,你不知道对方为什么发笑,在莫名其妙中你也只能还对方一个笑。好在柳建亭的适应能力比较强,他很快适应了这里的环境。他是那种不争不抢,闷头工作的人。他不会多嘴多舌去评论什么人和事,他给人一种安全的感觉,感觉他永远不会伤害别人。 工作上,领导交给的任务他会按质按量完成。没事干的时候,他就翻看那些堆积在角落里的资料手稿。这是一种最便捷的学习方式,他是聪明的,一个多月下来,他就已经基本掌握了各种公文的写作路数,心里有了底,整个人显得轻松起来。 在市委机关这种地方,柳建亭的状态是很招人喜欢的。听话,踏实,不多嘴,这样的兵,领导是最满意的。 日子过得有点沉闷,但却无风无浪。下班以后柳建亭就在宿舍里看书,或者在图画纸上画一些外型古怪的建筑,然后再把它们撕掉。 大约两个月后的一天,晚上七点多的时候,刘柏涛书记来了。当时,柳建亭正在设计一座拜占庭式的庭院,庭院已经初具规模,异国风情浓郁,看上去十分悦目,感觉是一幅功底扎实的写生画。 刘柏涛书记站在桌前欣赏了好一会儿,他对柳建亭说:“不要荒废了自己的专业,将来会有用得着的时候。”然后,他就和柳建亭随便聊了起来。其实不是聊,是刘柏涛书记提问一些问题,柳建亭回答。但气氛是轻松和谐的,这个机关里最高的权力人物反倒比那些中下层干部更能让人接近,他平和亲切的语气给人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 后来,刘柏涛书记话题一转说:“我听说你和马云峰同志的女儿在谈恋爱,这是一件非常好的事情。能够进入这样的家庭对你以后的发展非常有好处。”刘书记也不容柳建亭解释什么,顾自往下说:“海英那姑娘是我看着长大的,纯洁正派,品质很好,这说明你很有眼光,要好好把握和珍惜。马云峰同志希望你进步,我也希望你进步,我想,你自己也更愿意进步吧?” 柳建亭下意识地点头,这一刻,他忽然生出一种认命的感觉。他甚至笑了笑,让刘柏涛书记很放心地点了一下头。 这天晚上,柳建亭失眠了。失眠的夜晚显得特别漫长,在这个漫漫长夜里,柳建亭想了很多很多。本以为已经结束的事,实际上却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只不过这锣鼓的响声弱了点,没有惊动自己。他以为自己走了很远,其实还站在原来的起点上。 柳建亭后来又思考了事业和婚姻的关系。他觉得一个男人首先要面对的应该是事业,如果按比例分配,事业应该占百分之七十,婚姻占百分之三十。这是柳建亭进入市委机关以来对自己的人生观所进行的重要调整。短短两个月时间,他由青涩变得成熟,这是一个催人成熟的环境,你不想成熟都不行。以往的那些日子,柳建亭曾经幻想拥有一份美好的爱情。他认为爱情是人生的一条小溪,伴在你身边细水长流,什么时候渴了,掬起一捧水,你就被滋润了。现在,柳建亭觉得自己这想法幼稚了,一个眷恋小溪的男人,一辈子都只能是小男人。男人追求的应该是大海,大海多宽广啊,容纳天地山川,一个男人,就应该行走于天地山川之间。按这样的理论往下想,和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建立婚姻都变得无所谓了。 但是,真正说服柳建亭的不是他的这些想法,是刘柏涛书记最后那两句话刘书记说:“马云峰同志希望你进步,我也希望你进步。”这话说的比较透彻,柳建亭一下子就听懂了。他觉得自己的聪明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的。想让一个人聪明,有的时候很容易,有的时候困难重重,柳建亭觉得自己是后者,绕了好大一个圈子才聪明,其实本质上是愚蠢的。 一切都想明白了,柳建亭觉得自己应该有所行动了。 十一 星期天上午,柳建亭到副食商店选购东西。、商店里没有什么像样的东西。苹果是那种半青半红个头很小的国光,糕点只有桃酥和饼干,其它也就是罐头类的东西。柳建亭觉得这些东西都太一般,份量不够重,于是他找了商店主任,拿出自己的工作证,说自己需要几袋奶粉能不能照顾一下。 当时的奶粉十分紧俏,要商业局长批条子才能买到。商店主任有些为难,柳建亭毕竟是市委宣传处的人,不卖是不合适的。后来商店主任想了个办法,让柳建亭自己写个条子,证明是市委的人买走了,这样会好交待些。 柳建亭就自己写了张条子,买了四袋奶粉,又配了两桶鱼罐头和两盒午餐肉,提着东西去了马海英家。 开门的是马海英的母亲肖慧琳。这是一个四十八岁了还依旧风姿绰约的女人。肖慧琳是晋水市评剧团的台柱子。文革期间晋水评剧团所移植的现代京剧,不管是阿庆嫂还是方海珍,或者小常宝李铁梅,都是肖慧琳主演。她是北京人,1942年和几个进步同学一起去了延安,先在鲁艺学习,后来被分到部队文工团唱秧歌剧,解放后转业到晋水市评剧团。马云峰在晋水市大剧院作报告的时候,剧团团长派肖慧琳当服务员,她在台上连续十天给马云峰倒开水,每次倒水的时候马云峰都要看一眼肖慧琳。后来马云峰回忆了一下,他一共看了肖慧琳四十多眼。就是这四十多眼,坚定了马云峰娶肖慧琳为妻的决心。那个时候肖慧琳正在想办法调回北京,但马云峰像一座山一样截断了肖慧琳回家的路。 马云峰看见柳建亭,并没显得意外。还像过去一样一副慈祥的样子。他问起柳建亭的工作和生活,并且表扬柳建亭有很大进步,刘柏涛书记对他非常满意。他同时把柳建亭介绍给肖慧琳,肖慧琳就像当初给马云峰倒开水一样给柳建亭倒水泡茶。她的神态十分娴静,给人的感觉高贵不凡,她很美,美的一点都不张扬但却让人触目惊心。 因为天气热,马云峰就穿了一件背心,少了一条胳膊的肩膀就那么裸露着。那个地方的肉扭结着长在一起,颜色也和正常皮肤不一样,给人一种疼痛的感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战争过去了这么多年,但战争的残酷依旧赫然在目,柳建亭脑子里浮现出硝烟弥漫的战场,马云峰抱着自己的断臂在阵地上奔跑,身后留下一条长长的血龙。 马海英不在家。柳建亭坐在马海英家的椅子上喝茶的时候,马海英正在一个名叫郭家窑的小村子里和韩一苹一起算命。 她和韩一苹坐了一个多小时的公共汽车,路上黄尘蔽日,车子颠簸得像一头瘸腿的毛驴,东倒西歪,马海英的尾骨都被颠疼了。 事情自然是韩一苹起的头。星期六下班的时候韩一苹悄悄问马海英想不想算一卦。马海英很吃惊,说这种事要是让人发现就是一个严重的错误,再说,现在哪还有人敢给人算命啊,是不是想进监狱啊。 韩一苹说:“你别这么大惊小怪。这事当然不能公开,要偷偷摸摸才行。你不知道那个老头算命有多准。我让他算过一次,他连我爸爸得的什么病,哪一天哪一刻死的都给算出来了,你说神不神。” 马海英说:“你怎么突然想起算卦了呢?” 韩一苹说:“这些天我的右眼皮老是跳。都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丈夫昨天差点让钢锭砸断了腿。我以为这就算一场灾了,可现在我的右眼皮还是跳,越跳越起劲,我心里发慌,我怕还有什么大灾,让那个老头算一算,给我破破灾。” 马海英说:“我的眼皮没跳啊。” 韩一苹说:“你比我更应该算。你应该算一算你的婚姻大事,我不相信你对柳建亭就死了心,你听听那老头儿怎么说,让他给你想想辙,也许会柳暗花明呢。” 马海英动了心,一大早便和韩一苹坐上了公共汽车。 进了村,她们专找没人的地方走,像两个小偷一样七拐八绕摸到算命老头儿家。 老头儿已经七十多了,正坐在院子里捉衣服上的虱子,一双老花眼眯成一条线,看见可疑的黑点,也不管是不是虱子,立马用两个拇指的指甲盖儿挤一下。 看见韩一苹和马海英,老头儿不冷不热地说:“咋又来了,给我找病啊,我可不想让人拖到麦场上挨斗。” 韩一苹赶紧解释,说是没走正街,从村后的小路绕过来的,保证没人看见。说完从布书包里掏出一包茶叶和一斤白糖,往老头儿并拢的双膝上一放。 老头儿说:“进屋吧。” 屋子里说不清是骚还是臭,那股难闻的气味像飞刀一样往鼻子里扎,刺得人胃疼。马海英强忍着涌上来的生理反应,听韩一苹和老头儿说眼皮跳的事。 老头儿却懂得一些医道。说眼皮跳是血管流得不畅快,血流到那地方流不动,就拼了命往前撞,眼皮就跳了起来。老头儿说你用不着害怕,啥事都没有。你丈夫的事儿,那是磕头碰了肚脐眼儿,寸劲儿。 韩一苹松了一口气。让老头儿给马海英算算终身大事。 老头儿一开口就把马海英吓住了。他说:“你家有个四肢不全的人。” 韩一苹使劲看了一眼马海英,意思是说老头儿厉害吧? 马海英真的服了这老头儿。 老头儿打开柜子捧出一个瓦罐。瓦罐里插着大约二十几根竹签儿。竹签儿上涂着红漆,漆皮已经开始剥落,竹签儿也脏乎乎的。老头儿捧着瓦罐用力摇了几下,然后让马海英抽一枝。马海英看着那些脏乎乎的竹签儿有些不敢下手,从小到大,她这是头一回干这种事,签儿还没抽,人先紧张起来了。 老头儿看着马海英,把手中的瓦罐又晃了几下。 韩一苹说:“别愣着了,快抽啊。” 马海英闭上眼睛,伸出手摸了一枝。 竹签儿上写着:妻以夫贵,龙伴凤鸣。 老头儿看完签儿,扑通一声给马海英跪下了,说:“小人有礼,有啥说错的,贵人宽恕。” 马海英和韩一苹都吓了一跳。马海英说:“怎么跟唱戏一样。” 老头儿自己站了起来,说:“闺女,要说婚姻大事,眼下就有一桩美满姻缘等着你。你不用急,你想要的东西,会自己长了腿跑来找你。日后,你身边的那个男人,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千里挑一的男人。我老头子跪你一跪,跪的不是你,我跪的,是你的富贵之气,我要从你这儿给自个积点福荫。” 回来的路上,马海英一路嘀嘀咕咕,说:“老头说的那个人,不会是柴大用吧?” 韩一苹说:“神神叨叨的,我也弄不明白。” 马海英说:“就柴大用那个样儿,个子和我一般高,貌不惊人一个小南蛮子,他会是千里挑一的男人?打死我我也不信。” 韩一苹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们那口子个子高,可他就是个接骆驼粪的命。” 马海英笑起来,说:“柴大用如果是龙,这世上就没有蛇了。” 韩一苹说:“我看,你和柴大用挺般配,说不定他日后真是个人物呢。” 马海英不高兴了,说:“他是不是人物,和我有什么关系。” 柳建亭没有等到马海英回来就告辞了。他在马海英家坐了差不多一个小时,从头至尾没有提马海英。马云峰也没提,其实不用提,大家心里都已经明白了。 十二 下个星期天,马云峰把柳建亭请到家里,同时被请来的还有韩一苹,她正正经经当了马海英和柳建亭的介绍人。 马海英这天快活得像一只鸽子。她破天荒穿了一条黑地白点儿的人造棉裙子,露出两截粗壮结实的小腿。她的羞涩感一点都没有了,大声地和韩一苹说笑,帮她母亲肖慧琳洗鱼洗菜。肖慧琳不怎么会做菜,所以韩一苹大显身手,马海英在厨房里和韩一苹说悄悄话,她说:“那老头儿真是太神了,我要好好谢谢他。” 韩一苹的成就感比马海英还要大,她什么都不说,所有的得意都写在脸上。马海英说:“过几天,我还想再去算一算,看看什么时候结婚好。” 在这个重要的日子里,柳建亭却显得笨拙和木讷。在和马云峰聊天的时候他经常走神儿,他想,从现在起,他就和这个家有了联系,他有点进入不了角色的感觉。看着神采飞扬的马海英,他想这个肉乎乎的女孩今后就是他的妻子了,他要和她在一起生活几十年,这好像是一件不太真实的事。很多事情,就是让人这么始料不及,好多事情,你没有时间去多想,就已经置身其中了。 这是一个双喜临门的日子。十点钟的时候,马云峰收到儿子从部队发来的电报。电报里说,他已经和师首长的女儿订婚,国庆节举行婚礼。看了电报,马云峰突然生出一种失去儿子的感觉。他有些意味深长地看一眼柳建亭,目光里有一种感激,他觉得柳建亭给了他一种补偿。 午饭在韩一苹的祝福中开始。韩一苹说了一大堆吉庆话,虽然市井,却是非说不可的,不说,就没有了气氛。大家都显得喜气洋洋,马海英大大方方给柳建亭夹菜,相比这下,柳建亭倒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了。 吃过饭,肖慧琳把柳建亭叫进屋里。她对柳建亭说:“委屈你了。” 柳建亭听了一愣。 肖慧琳说:“我不要求你爱我女儿,我只希望你好好对她,我这个当妈的,能为女儿做的只有这一件事。” 看着肖慧琳一脸庄重,柳建亭有些感动也有些尴尬。她这是把女儿托付给他了,话语不多,却让柳建亭生出一份责任感。他默默点头,算是无言的承诺。 肖慧琳拿出一件毛衣说:“这是我给海英的哥哥织的,但他不需要了。你们的个头儿和身材差不多,你拿去穿吧。” 柳建亭把毛衣托在手里,感觉沉甸甸的。他没有推托,把毛衣拿走了。 按照马云峰的吩咐,订婚后的柳建亭和马海英要回一趟山东老家看望一下老人。 他们先坐火车到济南,然后换乘长途公共汽车到县城。县城离柳建亭家还有四十多里山路,这四十多里山路是不通车的。马海英给未来的公婆带了很多东西,吃的穿的,装满了两个大帆布旅行包和两个布书包,足足有一百多斤。 柳建亭到供销社买了一根柳木扁担,他想挑上东西走完这四十多里山路。但马海英死活不同意,她坚持要和柳建亭一起抬,她说:“你不要小看了我,我有的是力气。” 柳建亭拗不过她,只好同意。 两个人抬起东西走在山路上,看上去真有了几分夫妻双双把家还的意思。柳建亭在后面打量着马海英,马海英的步伐结实有力,山风吹起她的头发,生出一种飘逸的感觉。她的整个身体都被幸福的感觉填满,她在朝着幸福走,她对幸福的要求一点都不高,只要柳建亭接受她,便是她幸福的终点。 柳建亭不觉有些惭愧,他连自己的幸福在哪里都不知道,又如何给马海英幸福呢? 几里地下来,两个人都累得不行了。不要说马海英,柳建亭自己都已经双腿发软,脚步如铅,汗水顺着额头和脊沟往下淌,衣服全都湿透,紧紧地贴在皮肤上,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徒步走这么远的路,更何况还有这么重的行李压在肩上。 马海英一直在咬牙挺着。如果不是柳建亭停下脚步,她还会坚持走下去。 他们停下来休息。马海英的脸红的像海棠,汗水顺着双颊往下流,同时流淌的还有她的笑容。她大口喘息着,从书包里拿出水壶给柳建亭喝水。就在这一刻,一股怜爱之情突然涌上来,柳建亭被感动了。 不管怎么说,马海英也是个娇弱的女孩,是个从小到大没有受过苦的女孩。所以她这一刻的坚韧就显得那么可贵。柳建亭想起了肖娅,如果是肖娅,她会穿着很洋气的素格裙子和皮凉鞋和他走在这样的山路上吗? 四周是莽莽群山,山上没有多少绿色,因此显出一派苍茫。 柳建亭慢慢伸出手,把马海英的一只手轻轻握进掌心。 马海英的脸红的更鲜艳了。长这么大,她的手第一次被男孩子握住,那种奇异的、陌生的感觉让她浑身颤栗。她看着柳建亭,很深情地看,两只眼睛热情如火,晶亮的眸子清澈无邪。在这莽莽群山中,马海英显出超常的美,美的一枝独秀自然大方。 柳建亭想,这就是爱情吧。 马海英想,爱情真的很美好。 他们继续赶路,都不觉得累了,步子迈得很大,朝着大山的深处走,心头洋溢着激情,有了一种患难与共的意思。 后来,一辆驴车从后面赶了上来,他们搭了这辆驴车。驴车在山路上晃悠了几个小时,天黑透的时候才进村。 原计划要在家里多住几天。但是发生了一件事,柳建亭不敢再住下去了。 那是第三天晚上,马海英进房睡下了。她是和柳建亭的母亲睡在一起的。但那天晚上柳建亭的母亲没有进房,她把柳建亭叫出来说话,柳建亭的两个弟弟也站在一边。当时的气氛很怪,母亲说有事要和柳建亭说,但却什么都不说,两个弟弟站在一边笑嘻嘻地看着柳建亭。后来柳建亭的母亲使了个眼神儿,两个弟弟一齐动手,娘儿仨个三下两下就把柳建亭推进了马海英的房间。 柳建亭一下子明白过来,急得大喊:“娘,你这是干啥呀,快让我出去!” 柳建亭的母亲在外面反锁了门,说:“睡吧睡吧。”然后,任柳建亭怎么喊怎么叫,外面没有了一丝声音。 马海英吓坏了,扯过被单裹住身体十分紧张地看着柳建亭。 柳建亭想从窗子跳出去,结果发现窗子早就从外面钉死了。 这一夜,柳建亭和马海英一个炕头一个炕尾地坐着,也不知道说什么,两个人都尴尬的要命,直到后来困得挺不住了,这才合衣睡去。 柳建亭知道母亲喜欢马海英。从见面起,母亲就喜得合不上嘴,说马海英屁股大,胸脯子也大,是个能生的,而且一生就是男孩。母亲还认为马海英是天底下最漂亮的姑娘,活了四十几岁,她还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姑娘。这么漂亮的姑娘不早一点睡了,说不定哪天就飞了。 第二天,柳建亭和马海英收拾了东西便踏上了归途。 十★ 他们恋爱了三年。三年中无风无浪,平静的真就像了小溪,柳建亭有的时候会突然糊涂起来,他当初所追求的小溪式的、细水长流式的爱情就是这个样子吗? 好在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工作。他的仕途之路十分顺畅。到1978年结婚的时候,他已经是市委组织部干部科的科长了。 1978年的国庆节,柳建亭和马海英在晋水市最大的饭店、红星饭店举行了极其隆重的婚礼。当时,一般人家的婚宴都在家里操办。请名厨、搭棚子、垒炉灶,借邻居的房子摆流水席,喜事完了一片狼藉,闹得四邻不安。 马云峰和肖慧琳怕麻烦,所以定了饭店办酒席。请的客人并不多,说隆重,是因为刘柏涛书记亲自为这对新人主婚,使得婚礼的规格令人刮目。 花烛之夜,柳建亭和马海英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新房里静下来的时候,两个人竟然还是那么手足无措,还是那么生涩三年的恋爱,并没有让他们真正走近对方。那次回山东老家,柳建亭握过一次马海英的手,这之后就再没有过。 床是早就铺好了的。他们两个在床边坐着,谁都不说话。坐的久了,马海英的眼里便有一股忧怨。再久了,马海英的脸色难看起来,到后来,马海英生气了,说:“你为什么要和我结婚?就为了在床边坐着?” 柳建亭忽然想起了肖慧琳送他的那件毛衣,肖慧琳把毛衣给他前说过的话:“你可以不爱我女儿,但你一定要好好对她。,” 柳建亭惭愧了。他是点过头的,是有过承诺的。男人的承诺是什么,是金子。爱情在婚姻面前是什么,是装饰。于是柳建亭说:“睡吧。”他想起回老家的时候,母亲把他锁在马海英房里,在门外说的也是这两个字:“睡吧。” 1984年的时候,柳建亭和马海英的女儿已经五岁。柳建亭给女儿取名叫柳萌。柳萌完全是柳建亭的翻版,漂亮的像个小天使,虽然只有五岁,已经认识了两百多个汉字,能背几十首唐诗,而且会唱评剧刘巧儿,走路的姿态,眉目间的神情活脱脱是一个小柳建亭。 他们的婚姻,如同湖中的小船,平平稳稳地向前移动。婚姻带给马海英的是满足,她毫不费力地就把自己变成一个贤妻良母。她很会照顾柳建亭,柳建亭喜欢吃红烧肉,在山东的那些年,红烧肉是极为奢侈的东西,只有春节的时候才能吃上几块,所以柳建亭对红烧肉有永远不变的热情和好胃口。学做红烧肉是马海英婚后的第一道功课。 她确实是个非常优秀的妻子。早上起床,牙膏已经挤好在牙刷上,洗脸水也早已准备好,毛巾搭在盆沿上,然后她就出去买油条和豆浆。柳建亭喜欢吃炸得很脆的油条,马海英就等在油锅旁要求人家把油条多炸一会儿,炸成棕色。等她买好了油条回家,柳建亭已经洗漱完毕,早餐就及时地摆在餐桌上了。吃完了又脆又酥的油条,要去上班了,马海英会在他的包里塞上一个苹果或梨子。有的时候,柳建亭还会在公文包里发现两块巧克力,看着巧克力,柳建亭会发一阵子呆,心里想着婚姻带给他的种种好处,想着马海英真是一个不错的妻子。 到了晚上,柳建亭习惯坐在写字台前看一会儿书或杂志,也会写点东西。这个时候,马海英会冲一杯奶粉悄悄放在桌角。有一次,马海英端了洗脚水放在椅子边,抱过柳建亭的脚脱他的鞋和袜子,她的意思,是要让柳建亭泡一泡脚。但柳建亭没有准备,好像被吓着了一样,腿一扭想躲闪,结果把马海英踢倒在地上,洗脚水也洒了,马海英一屁股坐在流淌的水上,两个人都愣眉愣眼地看着对方。好一会儿柳建亭才笑了一下,这一笑被马海英全部收进眼里,心里的那份委屈马上就烟消云散了。 她知道柳建亭是不爱她的。但柳建亭又不会伤害她,他是一个善良的男人,他在尽最大努力让所有的人满意。马云峰和肖慧琳对柳建亭就十分满意。在岳父岳母面前,他们总是显得十分恩爱。肖慧琳曾经对马云峰说过:“柳建亭不可能爱你女儿。”马云峰的观点是:“捏在一起,不爱也得爱。就像你和我,你不爱我,我们也照样过了一辈子。” 很多时候,马海英就坐在柳建亭不远处看着他的背影。柳建亭看书或读报的时候十分专注,在写字台前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马海英就坐在床边或沙发上看着柳建亭。马海英也很专注,她会在这种时候想很多事情。她想柳建亭对书籍和报纸的兴趣远胜于她,整个晚上,他可以不跟她说一句话,她就像一张旧报纸被扔在一边,他对她的冷落显而易见,甚至从来都不认真地看她一眼。这么想了,便怀了满腔哀怨,有的时候,真想跳起来在屋子里大喊几声,有的时候还想把自己骂上一顿,骂自己怎么会这么贱,怎么会对他这么好,怎么这么心甘情愿地作他的女仆。 但很多时候马海英会下意识地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她提醒自己不能再这么想下去。这会伤害自己的婚姻,这份婚姻来的多么不容易,她惟一要做的事情是保护好这份婚姻,而不是挑它的毛病。所以她会马上换一种想法,她想,只要柳建亭在,只要他能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坐在那里看书写字,就应该满足了,作为妻子,她对丈夫的要求跌到了底线。有的时候她会很奇怪,学生时代的那份孤傲,提着枣木棍子怒打杨威替哥哥报仇,骨子里那股不服输的劲头儿全都跑到哪去了? 生了孩子的马海英,身体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仿佛一夜之间就长了几十斤肉。她的个子矮,多出来的肉没地方安排,只能横向走,身材原本是皮球型,现在成了标准的立方体,坐下来的时候,肚子上垂下来的肉能耷拉到大腿上。 所有的衣服都不能穿了,就连柳建亭的宽大衬衣也装不下她的那些肉。肖慧琳从商场扯了好多布料为她量身订做新衣服,那些新衣服让她显得更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马海英苦恼的要命,不要说柳建亭,连她自己都不喜欢自己。 她惟一的倾诉对象是韩一苹。有些话,不能对马云峰说,也不能对肖慧琳说,只能对韩一苹说。她会隔三差五向韩一苹诉说自己的烦恼。但是韩一苹总是说她自寻烦恼。韩一苹说:“他当初娶你的时候你没有这么胖,你是因为什么胖的,是因为生孩子。你是为谁生孩子?是为他柳建亭。所以,不管你多么胖,他都没有理由嫌弃你,既然结了婚,他就要对你负责,要不他就别娶你。” 韩一苹的意思,就是货物出门概不退换。 马海英说:“话是这么说,可我这个样子毕竟让他看了不舒服。” 韩一苹说:“你们的夫妻生活勤不勤?” 马海英说:“一个月一次吧,有的时候更长一些。” 韩一苹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非常吃惊地说:“怎么会这样?我那口子比柳建亭大好几岁,天天晚上要我,把我烦的不行。马科长你知道吧,快五十岁了,人家还每周一歌呢,柳建亭才三十出头,怎么就每月一歌了?不正常,太不正常了。” 让韩一苹这么一说,马海英心里没了底。 韩一苹非常尖锐地指出:“夫妻关系好不好,就要看他往不往你身上:爬。爬都不想爬了,那这份婚姻就像破了底的船,早晚会出事。弄不好他在外边有了女人,就算现在没有,将来谁能保证?” 马海英害怕了。 韩一苹说:“看好他,不要让别的女人钻了空子。” 马海英说:“他不是这种人。”这么说的时候,马海英一点底气都没有。 十四 这一年的九月,柳建亭接到了林安县代理县长的任命。事情来得十分突然,事先没有一点迹象。组织部长找柳建亭谈话的时候说,因为还没到换届时间,让柳建亭先代理一段日子。柳建亭倒没想代理不代理的事,他只是觉得自己没有一点把握能当好这个县长,他太年轻了,才34岁。 刘柏涛书记也找柳建亭谈话。向柳建亭介绍了林安县的班子情况。县委和政府一班人几乎全是土生土长的林安人,但是班子内部并不团结。县长于洪海是跳楼自杀的,自杀原因众说纷纭,他的死,把林安原本就有点乱的局面弄得更乱了,工作起来肯定有难度。不过,这也是个锻炼的好机会,能否在林安站住脚,就看柳建亭怎么把握了。刘柏涛书记特别叮嘱柳建亭,一是要尊重老同志,二是不能软弱。林安这个地方,历史上就有严重的排外心理,如果软弱,则将一事无成。刘柏涛书记还说,你赶上了好时候,你有学历,中央又一直在提倡领导干部年轻化,你是我们晋水地区最年轻的县长,晋水地区原来最年轻的县长38岁,你比他年轻四岁,这是你的优势,也是劣势,记住,不要让别人拿你当小孩子看。 马海英却慌了。她并没有因柳建亭当了县长而激动,她担心的是柳建亭将会离开她,本来就淡泊如水的婚姻会不会因为夫妻的两地分离而另生枝节。 马海英愁坏了,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还是韩一苹给她出了主意。韩一苹说:“夫唱妇随,你跟他一起去林安。这么年轻这么帅气的县长,还不让林安的女人给吃了。” 有一天晚上,马海英试探着向柳建亭提起这件事,说:“我想和你一起去林安。” 柳建亭一副很奇怪的表情说:“为什么?” 马海英说:“这还用问,照顾你的生活啊。我们结婚六年,吃喝拉撒睡,哪一样你离开过我?你一个人在外边,我能放心吗?” 柳建亭说:“你不放心什么?我会饿死?渴死?你别忘了,大学四年,都是我自己照顾自己,我的自理能力不比任何人差。” 柳建亭的语气很生硬,让马海英心里特别不舒服。但她不想和柳建亭吵架,他们还从来没吵过架,她把自己的不满强压下去说:“我是好心,没有别的意思,我就是想照顾你。。” 柳建亭说:“那我就谢谢你的好心。我到林安是去工作,不是去玩。林安的情况我还一无所知,工作起来是个什么局面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我必须全身心投入,任何拖累和负担都会影响我的工作你明白吗?” 马海英说:“照你这么说,作领导的都不应该结婚!我从没听说哪个领导因为家庭而影响了工作。林安的县长县委书记没有一个是光棍!我知道你对这个家没有一点留恋,如果你和当初的女朋友肖娅结了婚,你就不会是这种态度!” 柳建亭愣住了,好半天才说:“肖娅是谁我早就忘了,这种陈年老醋你也吃,真是莫名其妙!” 马海英说:“我没有吃醋,我是在和你讲道理。我知道你不爱我,这并不等于我们之间没有爱情,我爱你,虽然是单方面的,但也是爱情。。你既然和我结婚,就要对这份感情负责任。我知道你现在怎么想,你现在就像一只逃出笼子的鸟,你终于找到机会远走高飞了!” 柳建亭气坏了,说:“你这是胡搅蛮缠,这是我自己要飞的吗?你现在就可以去找刘书记,让他取消对我的任命,你现在就去,你以为我愿意当这个县长啊!” 马海英毫不示弱,反正已经吵上了,干脆就吵个明白。于是说:“你以为我不敢去?我当然敢去,我去要求刘书记让你把我带走!” 柳建亭吓坏了:“你不会做这么愚蠢的事吧?” 马海英得意地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又哭了。 他们的吵架在二人的沉默中结束。第二天,马海英去找父亲马云峰,把自己的想法和担心说了出来,她让父亲说服柳建亭带她一起去林安。 岂知柳建亭早已捷足先登,他请求岳父劝阻马海英。所以马云峰不等马海英说完就把脸沉下来说:“他这么年轻,肩上压了一副这么重的担子,你是他妻子,你要做的就是不要再给他增加任何负担。当县长不是儿戏,你的那点小私心我看得清清楚楚。我可以向你拍胸脯,柳建亭不是那种拈花惹草的人,他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如果在男女的事情出了什么问题,不要说你,我就饶不了他。” 马云峰的一盆凉水让马海英冷静下来。她忽然觉得自己有些可笑。她想起自己有的时候上班,柳萌哭闹着一定要跟她去,自己的这种行为,和柳萌没什么两样,只是自己已经三十多岁,柳萌才五岁,因此自己的行为比柳萌要可笑一百倍。 走的那天,林安派了一辆桑塔纳和一辆伏尔加来接柳建亭。马海英大包小包给柳建亭带的东西装满了伏尔加。她嘱咐柳建亭衣服脏了不要洗,放在一边等他回家的时候带回来,吃饭一定要准时,不要熬夜,每天晚上记着要用热水泡脚,早晨不能空着肚子。说着说着,马海英的眼泪掉了下来,柳建亭也在这一刻生出一股依恋。结婚六年,除了短短期出差几天,他还没有长时间离开过这个家,不管怎么说,家是个温暖的地方,给过他很多滋润。他有些动情地抓住马海英的一只手说:“你看你,多大的人了,也不怕人笑话。”说完看着马海英一笑,这是个真诚的笑,是他们婚后难得一见的笑,马海英的心踏实下来,也笑了。 站在一旁的马云峰和肖慧琳也笑了。柳建亭再次把女儿抱起来,让女儿吻他,女儿湿润润的小嘴贴在柳建亭脸上,柳建亭觉得幸福极了。 来接柳建亭的林安县政府办公室主任马子强说:“林安到晋水只有三个多小时的路,家里要是有啥事,柳县长回来很方便。” 柳建亭和马海英,都不知道吴子强说的柳县长是谁,直到吴子强打开车门,非常恭敬地对柳建亭说:“柳县长,上车吧。” 马海英对吴子强说:“吴主任,建亭就拜托你多照顾了。” 吴子强笑道:“这是我的责任,您就放心吧。” 不管怎么说,看着两辆车在晋水的大街上消失,马海英心里一下子空了,就像收割过的麦田,空得寸草不生。 十五 马海英觉得自己又回到了作姑娘的时候,一个人睡一张床,屋子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可那个时候她没有梦,睡得无牵无挂。现在不行了,睡眠中都是梦,一些离奇古怪的梦充斥了整个夜晚。有一次她梦到自己变成一个村姑,挎着一篮子水蜜桃进山,她不知道自己进山去干什么,只是一路如行云般朝山里飘,身轻如燕。到了一个山洞前,她看见一条白色巨蟒盘在洞口,身体晶莹的像是雪团儿。巨蟒的头高高昂起,它问马海英来干什么,马海英就把一篮水蜜桃放在它面前,洞口忽然雾气一团,雾气消失的时候,巨蟒变成一个俊美的男子,这个俊美的男子朝马海英这边走,走近了便张开双臂抱住马海英,然后,这个俊美的男子便又恢复了巨蟒的形体,紧紧缠住马海英,马海英一声惊叫从梦中醒来,早已是大汗淋漓。 肖慧琳多次劝说马海英和她们一起住,柳萌就一直住姥姥家,现在柳建亭走了,马海英没必要一个人独守空屋。但是马海英不同意,她每天晚上在娘家吃完饭,帮着肖慧琳刷锅洗碗,然后陪陪女儿,等把女儿哄睡了她就骑上那辆永久牌坤车回家。她觉得就算柳建亭不在家,家里也不能没人,那是她和他的家,她不能让家空着。 她就那么安静地坐在床上,看柳建亭的写字台和椅子,看的时间久了,柳建亭就会凭空而降,坐在椅子上背对她读书或看报。宽大而结实的背影,看上去让人特别踏实。她自己也没想到,她和他已经厮守了六年,她还像从前一样这么刻骨铭心地思念他,想的揪心揪肝,她觉得自己真是一点骨气也没有,何苦这么折腾自己。有的时候,会思念的心痛起来,想哭,于是就默默流泪。流泪的时候想,柳建亭于她,永远是一杯滚烫的开水,她总不能大口大口地去啜饮,她每次能得到的只是一点一滴,多了就把自己烫了,她渴望着柳建亭什么时候能变成一汪清冽的甘泉,让她一次喝个够。 星期天,马海英拉上韩一苹去郭家窑,她想让那个老头儿再给她算算命,算算她的婚姻、她的家庭、柳建亭的事业、女儿的健康。 韩一苹却没了心情,她的丈夫被调到高炉车间不久,就和一个开吊车的女工好上了。越是星期天,她越是要把丈夫看紧,为了这件事,她已经把自己弄得疲惫不堪,她像个疯子似地和丈夫大吵大闹,经常是鼻青脸肿地来上班,也不怕别人笑话,就把丈夫的丑事在办公室里大肆张扬。为这事,马海英曾出面找过韩一苹的丈夫,那男人根本不承认自己有外遇,只是说和那个开吊车的女工投脾气,吃过她从家里带来的红烧带鱼,别的什么都没有。他对马海英说:“全都是没影儿的事,要是有,我还能那么理直气壮地把韩一苹揍成茄子吗?” 马海英建议韩一苹去算算,看看能有什么办法把丈夫的心收回来。韩一苹拗不过马海英,两个人便又去了郭家窑。 岂知那老头儿已经死了一年多。院子坐着个年轻些的老头儿,一问才知道是老头儿的儿子,其实还不够五十岁,只是早早地被山风吹白了头发,吹出了一脸皱纹。 老头儿的儿子一眼就看出她们的来意,也不说什么,顺手抓起身边的一个瓦盆摔在地上说:“啥是两口子,这就是,啥是婚姻,这就是,你们两个的婚姻,到最后都会是这样。” 马海英和韩一苹看着碎了一地的瓦盆,不由心惊肉跳,什么都没说,扔下十元钱便逃出那院子。 马海英想,她这辈子再也不会算命了。 盼了好几个周末,柳建亭也没有回来。中间倒是打过两次电话,每次都打到马海英的办公室,说是缠手的事太多,一时回不来。放下电话,马海英不由一阵冷笑,要是家里有个心爱的女人,再怎么忙,也会狗颠儿狗颠儿地往回跑。然后马海英就做出一个决定,你不回来,那我千里寻夫去看你总可以了吧? 马海英做事一向干净利落。第二天便坐了长途汽车去林安。 长途汽车走了四个半小时才到林安。县城没有想象的那么陈旧,有几幢像模像样的大楼,主街道只有一条,从东到西不足三华里,马海英没用打听就找到了政府大楼。 是一幢长方形的楼体,县委、人大、政府三家都在一个楼里。左边是政府,中间隔了人大,右边是县委。 马海英站在楼前,想象着柳建亭看见她是什么反应。她连招呼都没打,意外是肯定的,或者是不满,怪她的不期而至。惊喜好像不太可能,就算是一百年不见面,柳建亭也不会惊喜,这也是肯定的。 马海英先去了政府办公室,在林安,她认识的人只有办公室主任吴子强吴主任看见她的时候倒是满脸惊喜的样子,但是有两个政府车队的人在和他吵架,是说汽车出了毛病早就该修,找吴子强要钱去修车,吴子强说没钱,对方就说那你就不要让我们出车。他们就那么鸡一嘴鸭一嘴地吵,吴子强一点都不像主任,反倒是车队的司机凶巴巴的。 马海英被晾在那儿。吴子强好不容易腾出一点空儿,说柳县长的宿舍在三楼的326房间,您先上去,我一会去看您。 326房间的门开着,马海英走进去,见是一里一外两个房间外间一张挺大的写字台,一对简易沙发和茶几,茶几前面摆了一盆君子兰,使简朴的屋子多了几分生气。她朝里屋走,看见单人床上堆了一堆洗好晒干的衣服,一件白衬衣下,露着柳建亭的枣红色罗纹内裤。她看见一个女孩正弯着腰在床边叠这些洗好的衣服 看见女孩的时候,马海英的心缩紧了一下 女孩回过头,有些意外地看着马海英说:“您找谁?”声音极其甜美,温婉又柔和。 马海英说:“我是柳建亭的爱人” 女孩哦了一声,表现出更大的意外:“是您啊,快请坐柳县长吃饭去了,马上就回来。”说着给马海英倒茶,用的是待客的杯子马海英也不说什么,端起柳建亭的大茶杯一气把里面的茶喝光,心想,这个有基玻璃的杯子是我在商场里给他买的,我有权用。 女孩有些尴尬地看着马海英。马海英用最短的时间审视了这个女孩。女孩柳眉杏目,小巧的鲤鱼嘴,鼻子不大但挺直饱满,肤色白里透红,看人的时候不喜自笑,梳一条马尾,头发乌青发亮,地地道道一个乡村美女。 马海英想,柳建亭喜欢的,就是这样的女子了 马海英放下茶杯坐在床边,叠那些还没有叠好的衣服。她故意把柳建亭的内裤拿起来抖了抖,顺便看一眼女孩有什么反应。女孩果然红了脸,有些不安地站在那里。 马海英反宾为主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说:“顾海灵。” 马海英说:“你经常给我们家建亭洗衣服?” 女孩说:“柳县长那么忙,我不帮他洗就没人帮他洗了。没事,这点活累不着我。”那口气,是在阻止马海英表扬她。 马海英在心里哼了一声,她算是有涵养的,心里再怎么别扭,脸上也不能挂了颜色,再说,现在也不是挂颜色的时候。她问女孩:“你也在这儿工作?” 女孩说:“我在办公室打字。” 这时候,外面传来柳建亭的声音,十分的清脆悦耳:“海灵,还没忙完啊?”话音没落,人已经进来了。 马海英无法形容柳建亭此时的神情,太复杂了,没有准确的文字来给这个表情定义。 柳建亭说:“你怎么来了,我下午正要回家呢。”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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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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