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箫

知识类型: 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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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出处: 《七里海》
唯一号: 021935020230001284
作品名称: 紫箫
文件路径: 0219/02/object/PDF/021911020230000002/019
起始页: T00004_00.pdf
责任者: 戴雁军
分类: 文学
分类号: I247
主题词: 小说-中国-当代

作品简介

1 菊仙楼被嫖客们视作本城最有名气的妓院曾经红极一时。 那时候四平还小,十三四岁的样子,人瘦瘦的,稀疏的头发梳成一根独辫在脑后有一搭无一搭地垂着。那样的年纪也不懂得想什么,吃饱肚子是头等大事,每天被院中的姑娘们呼来唤去,这个要买草纸,那个想吃冰糖、李子,都是不敢耽搁的。四平每天遭人差遣频繁出入菊仙楼的大门,日子就那么一天天过去,过的有一搭无一搭。 初到菊仙楼的时候四平有些不知所措。花天酒地是四平对妓院的第一印象。许多事情都是十分有趣的,妓女们花枝招展,嫖客在楼梯上奉命学狗叫或驴叫。一个叫金蝶的是院中的头牌姑娘,生就的标致风流,竟是十分的尊贵,呼奴唤婢,院中妈妈也时常陪了笑脸不敢怠慢。晚上,四平睡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木板床吱吱叫着,窗外孤星残月,四平就想,什么时候,我也能像金蝶一样睡雕花床,粉红色的纱幔悠悠垂着,葱绿的绣花鞋摆在床前的脚踏板上,满屋子香气醉人。 四平心甘情愿成为院中的粗使丫头完全是走投无路。夏季的一天,院中妈妈送客到大门外,一眼瞧见正在石阶上探头探脑的四平。四平当时在妈妈眼中不过是一只阿猫阿狗,脏乎乎的一张脸,头发乱篷篷,用一根蓝布条胡乱绾着,脚上是一双男人穿过的破布鞋,满身的汗臭味老远就往鼻子里钻。不凡之处是那破包裹里插着一管箫,紫色漆皮,两端和中腰各有一道铜箍。妈妈最初把那看成打狗棍,后来才知道那是一管箫。 那样小小的年纪,也不知哪里来的机灵,四平喊了一声妈妈就跪倒在石阶上。倒是八面玲珑的妈妈被弄了个措手不及。后来妈妈以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着四平,她说,你喊我什么?你喊我妈妈? 求妈妈收留。四平这样说时眼泪已经滚滚而下。我会干活,会伺俸人,端茶倒水洗碗抹桌子我都会干。 妈妈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倚着门框盘问起四平的身世和来路。四平磕磕绊绊叙述了一半便被妈妈止住。妈妈说,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这可不是育婴堂济贫院。四平说我知道,这是妓院,妓院是专门养女人的。妈妈说,你包袱里的箫是怎么回事,你能吹响它吗?四平说,我从八岁起学吹箫,好歹是能弄响它的。妈妈说,这也算奇事,本城还没有一个姑娘会吹箫,这管箫也许就是你的饭碗。四平这时候笑了笑,心里认定妈妈这是有了收留的意思。果然妈妈冷着脸说,没人逼你,这可是你自己愿意。说到底你还真该叫我一声妈妈。你这种没人要的小丫头我见多了,我也是天生当妈妈的命,我就成全你。 四平顶着正午的阳光跨过菊仙楼高高的红门槛,终于定下一颗心。楼上楼下许多人打量她,妈妈站在院中的方砖地上说,这是我刚刚收下的,我又多了一个女儿,老天作证,我可是一副菩萨心肠。 是我自己愿意!四平说,是我求妈妈收留的。四平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大声表白。 四平曾多次回忆起见到李家少爷秀岩的情景。当时四平对于秀岩没有什么特别印象,那样的年纪,还没有心思留意男人,秀岩只是四平眼中的一个普通嫖客。那时候四平已经是金蝶的贴身丫头,守着这样一位名妓,眼界大开,人是有了长进的。已不是初进院中那副模样,瘦虽瘦,颜面已经滋润了许多,穿戴也是十分的整齐。 那是中秋节前两天,天气阴沉沉,早饭过后便开始下雨。雨不是很大,零零星星砸着方砖地面。姑娘们多数在床上睡着,宿夜的嫖客也已经起身走了,是一个很清静的早晨。四平在回廊下洗衣服,大木盆里浮着许多肥皂的泡沫。脚步声从影壁后响起,妈妈早已一声尖叫迎到廊下,四平扭头便看见了打着一把红纸伞的秀岩。 那天秀岩肯定是喝了酒的,说话的时候眉眼极夸张地扭动着,一只手捏住妈妈的腕子不放。妈妈那样的年纪,已经发福,两只吊奶鼓鼓地撑着,秀岩把目光停在妈妈胸前说,女人只有长了你这样一身肉才是有福的。妈妈失宠于男人已经多年,冷不防被一个年轻潇洒的少爷这样捏着调笑着,脸上竟飞起两块桃红,看上去也是极其动人的。妈妈顺手接了秀岩的纸伞说,李少爷你真会抬举我,我们这种女人,哪里会有什么福,生来就是受苦的。 四平最先听到楼上一声轻咳,什么时候,金蝶已经倚在楼栏上。妈妈,让李少爷到我房里来吧。金蝶这样说的时候挥了挥手中那方白色丝帕。丝帕上是两朵艳红的睡莲。秀岩这时抬头看着楼上,四平看见金蝶飞快地朝秀岩闪下一个眼波,风情万种的样子。 秀岩笑眯眯地扶着楼栏上楼。迷朦的雨雾中,秀岩的米色西裤和棕色皮鞋显得十分明亮,给四平留下一种很舒服的感觉。 过了很久,房里传出金蝶的喊声,声音听上去尖利刺耳。她说,四平你死了吗!李少爷的茶早就凉了,还不快来换一杯热的!这是金蝶第一次对四平发脾气,四平有些惊慌地往楼上跑,四平想今天这是怎么啦? 四平进房后先是看了一眼雕花床,床是一丝不乱的。金蝶和秀岩在八仙台前对坐,太妃椅是高背的,秀岩把头靠在椅背上,眼睛半睁半合,金蝶是满脸不耐烦,一只脚在地上点来点去。 桌上的果盘和茶杯也是没动过的。四平在慌乱中碰翻了秀岩的茶杯,幸亏茶是凉的,但秀岩的白绸汗衫早已黄了一大片。四平吓得跪下,两只胳膊拄在地上,露出两截细腕,秀岩就把目光盯在那细腕上,只有一层皮包着骨头,筋筋脉脉都是很明显的。 我不怪你。秀岩温和地说。你太瘦了,你这个小可怜。你起来,这里没你的事。 金蝶这时候从椅子里站起来说,还不快滚,你这个没用的东西! 四平出来后听见秀岩笑起来。他说,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妓女,从来没见过。金蝶冷笑着说,我也没见过你这种嫖客,把妓院当戏院!秀岩说,我只是来逛逛,像逛街一样随便逛逛,这样挺好。 四平这才听出是秀岩冷落了金蝶。金蝶这种头牌姑娘,哪里受过这种委屈,难怪要发脾气了。 四平回了自己的房间,她没料到秀岩会跟过来。猝不及防中四平在床前垂手而立,头深深地埋在胸前,目光所及刚好是秀岩胸前那团茶渍,十分的耀眼刺目。 秀岩就那么随随便便坐在四平的硬板床上,嘴里说着一些令人费解的话。他说,女人就是怪,什么样的醋都要吃。妓女吃嫖客的醋,她又不是我太太,我太太也不会吃这种醋的。四平似懂非懂地听着,后来秀岩说,这会我倒真想喝一杯热茶了。 四平出来泡茶的时候妈妈正守在楼梯口,一把拉过四平说,好好伺候着,他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你已经十四岁,换成别的姑娘,早就让人破身了。 四平胆战心惊地回房,两只手不停地抖动,茶水微微溅出。做妓女的日子或许就从今天开始,这让四平感到恐惧。可是,有了男人才会有锦衣玉食的日子,四平渴望锦衣玉食的日子,这也是四平对妓女概念的最初理解。 四平颤抖着双手把茶杯放在桌上便看见秀岩正在摆弄那管箫。 这是你的吗?秀岩说。这么精致的一管箫,吹起来一定很动听,你会吹箫吗?我从来没见过女孩子吹箫,女孩子吹箫是不是别有味道?四平不回答,接过箫看了看便横在口边。这是四平进菊仙楼以来第一次吹箫,吹的是一曲紫竹调,虽然只是几分的功力,听起来稚气未脱,但也算得浑然有律。箫声响起,温婉悠长,清音悦耳,似是一股晚风从旷野袭来,耳畔一溪水流,半坡上紫竹叶叶相衔,雨滴沙沙,润耳浸肺。秀岩已是听得呆住,说,真就这么好。四平在箫声中忆起许多旧事,许多心酸牵牵连连缀成一片,伴着悠悠箫声四平的泪水潸潸而下。 这时候窗外雨丝稠浓起来,屋檐上滴滴答答响个不停。秀岩眼中的四平是那么出人意料,那么瘦瘦弱弱的一个女孩,双手握箫,侧立窗前,箫声如烟如雾般四下飘散,竟是十分的动人,十分的惹人怜爱。弄箫的四平给秀岩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这是秀岩始料不及的。后来秀岩起身为四平擦去腮上的泪水,秀岩用的是雪白的衣袖。四平在惊慌中看见自己的眼泪濡湿了秀岩少爷的袖口,那点点滴滴的渗入对四平是有所触动的。 果然雅致,秀岩说。箫这东西宜悲忌喜,浮浪的曲调是不能用箫来吹奏的。秀岩这样说的时候便幻想出一个清凉的月夜,花园池水静如明镜,或是楼台,或是亭榭,或是小桥玉栏,一个静坐,一人持箫,弥漫的花香中箫声流水般淌过,一个是螓首蛾眉,一个是风流伟岸,共待凉月西沉,共叹春宵苦短。 后来秀岩喊着四平的名字。秀岩说,我一眼看出你是个不俗的,日后你肯定是一位名妓,你愿意成为名妓吗? 这一年四平十四岁,四平从八岁起开始流浪,流浪了差不多六年。四平是经历过人世的,人世间的荣辱盛衰影响着四平,四平要经常忍受无人倾诉的痛苦。但四平面对初次见面的秀岩却无话可说。身后事对四平来说一无所知,成为名妓也许是一件好事。四平当时最大的心愿是乘坐一辆漂亮的马车返回她的故乡,手里有许多钱,盖一座宅院,找一个好男人居家度日。四平知道这只是个梦,所以四平无话可说。 六年前四平的家乡爆发了一场瘟疫,瘟疫像一股黄风席卷了乡村。四平的父母和弟弟死于那场灭顶之灾。许多人开始逃离,黄土故道上惊慌失措的人群仿佛被鬼怪驱赶着,仓惶地越过河流、铁路,越过大片的麦田,或者逃进城里,或者穿越城区逃向更远的地方。 四平在城里遇到了一个半明半瞎的老艺人,老艺人收养了四平。这一老一小走街串巷,让四平懂得了人生在世就是受苦受罪。这段日子里四平学会了吹箫,吹箫给四平带来了很大乐趣。一管紫箫握在手里,许多烦恼便抛之九霄。紫箫也是老艺人留给四平的惟一遗物。老艺人死在一个寒风凛冽,世界一片洁白的雪夜。就那么很突然地倒在回家的路上,让四平再次开始了流浪。 午后时分秀岩离开菊仙楼,下楼的时候对四平说,你等着。四平不觉好笑,心里说我有什么好等的呢? 傍晚,四平听得楼下妈妈唤她。妈妈说,四平,不知你哪世修下善缘,李少爷要带你走呢,你可愿意? 四平一时不懂,愣在那里。妈妈又说,上午我还说过今天是你的好日子,果然就是。 四平畏畏缩缩跟在秀岩身后,天色放晴,城西一片霞光,妈妈送到大门外,嘱咐四平说,不要怕,李家是城中有名的盐商,李少爷是个有身份的人,有什么好怕的。 四平停在台阶上,忽地拧过头说,谁说我怕?我才不怕。我连妓院的大门都敢进,难道还有比妓院更坏的地方吗? 妈妈第一次听四平这样说话,很是惊奇。四平又说,你把我卖了多少钱?一定是个大价钱吧?但是妈妈不再理她,斜立的夕阳照着菊仙楼红色的大门,妈妈回首把门关上了。 四平久久注视着那两扇朱漆大门,心中一片茫然,一切都仿佛梦境,这一个还没有完,那一个又开始了。 2 四平十九岁的时候嫁给秀岩做二房,婚礼和仪仗都是十分讲究的。几年的时间像是凝在了一起,如同掀一道门帘那样一下就掀了过去。许多事情都是突然发生的,让人防不胜防。迎娶的锁呐在门外响起,凤冠霞帔已经上身,四平被养母扶着走出屋外,这才如梦初醒般惊觉过来。我要嫁人了,四平想,做女人的日子已经开始。几年来四平觉得自己就是一叶浮萍,女人都是浮萍,飘来飘去,女人是生活在水中的,没有水的依托,真不知该是怎样一种活法。 当初四平跟秀岩走出菊仙楼完全是糊里糊涂的。她记得当时自己穿了一件杏黄色紧身袄,下边是一条黑绸百褶石榴裙,手中除了一管箫再没有别的什么。秀岩带着她在傍晚的石板街上步行而去,她一点都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后来她抱住一根电线杆哭起来,她说,李少爷,我这么小,你带我去哪儿呀? 我喜欢你吹箫。秀岩说,你太瘦,你这么瘦怎么能在那种地方呆下去呢?我给你找了个新家,你要读书,你要把箫吹的更好,你是个有前途的女子。秀岩笑着说完这些话,又补充说,女孩一旦做了妓女就什么都完了,你懂不懂? 我懂。四平说,我不愿意当妓女,可我不当妓女又怎么办呢?你为什么对我好,你想让我干什么呢? 你能干什么呢?秀岩说,这是缘份,是鬼使神差,你不要多问,日后自会明白。只是,不要对任何人说起你是从菊仙楼出来的,懂不懂? 四平怎么会懂。无缘无故,难道只为一管箫,一曲紫竹调吗?后来四平进英华女校读书,每读一年跳一次级,连跳三级,四平用三年时间读完了六年的书,直到升入女子中级学校,四平依然弄不懂秀岩。等到弄懂的时候她已经是李家二少奶奶了。 那时候奎芳还没有死,整天躺在床上延医用药。奎芳嫁给秀岩六年,有五年多是躺在病榻上的。这之前四平是知道奎芳这个人的,秀岩提起奎芳的时候曾经落了泪。她是个好脾性的人。秀岩说,可她得了那种病,红颜薄命的事怎么就落到她头上了呢? 新婚之夜四平独守空帏。完全陌生的环境,一草一木都是生疏的,咳嗽一声都不敢。喜烛在案上燃着,四下里寂静无声,烛光中四平静坐在雕花床上。床是极其精致和讲究的,古色古香,镂花雕彩。四平起身端详那些浮刻,细细看了,方知上面既有玉楼金屋,又有虎啸龙吟,既有瑶台仙境,又有尘世百象。童子拜寿图、八仙过海图、幼童修学图、农妇纺织图。更有许多花鸟鱼虫,别有一番气象幽奇的韵致。 秀岩是在婚宴散尽之后被人叫走的。是一个叫春燕的丫头,急匆匆地跑来,说是少奶奶此刻不太好,让少爷过去呢。那时候秀岩刚刚走进洞房,立足未稳,听了这话半信半疑地说,刚才还好好的呢?这样说时眼睛看着四平,四平当然明白,慢慢说道,你只管去,大少奶奶是病人,病人是最需要人照顾的。这话说的不嗔不怒,秀岩有些进退不得。春燕插话说,二少奶奶到底是读过书的,这样通情达理。四平不理春燕,照直对秀岩说,李家的丫头都是这么多嘴多舌吗? 秀岩当下喝斥春燕,春燕却是是倔倔的神色,扭头便走,很有些拂袖而去的意思。四平气得不行,一时又不能发作,秀岩道一声我去去就来,便没了踪影。 四平在房中枯坐,时间一点一点地过去,坐久了便生出一丝忧怨。即便一夜不归,也该让人送个信才对。开始这怨是对着秀岩,后来便想到奎芳这一层,由此可见奎芳为人处事之一斑。意思再明显不过,是给四平一个下马威。想想也是可笑的,有本事你就把秀岩捆在你的病床上一辈子,果真如此,我就忍让一辈子,谁让我是做小的。 四平后来就抚弄那管箫,很想吹上一曲,毕竟不敢放肆,并且睡意袭了上来,又不能冒然独寝,只有耐了性子去等,等的眼泪掉落下来。心想秀岩你也是个俗的,你既是把我带出青楼,就不该回过头来以妾相加;既是娶了我,就不该这般冷落。这样忧忧怨怨不觉已过了子时,喜烛将要燃尽。四平就是在这时看见窗上映着一个人影,分辨不出男女,黑乎乎的一团扣在窗纸上。女孩中四平算是胆子大的,也来不及细想就打开门走出去。已是深秋,屋外寒风掠面,夜天如水,偌大的一所庭院漆黑一片,不见半个人影。 门开处泄出的灯光照着四平的红衣红裙,四平自己都不知道她怎么就喊了起来。谁呀?四平说,偷偷摸摸在我窗前的是谁?你怎么不出来? 四平夜里的喊叫许多人都是听到的。第二天李家的佣人们议论此事时添油加醋,四平对此不屑一顾。秀岩天亮时分回到房中,看见冷若冰霜的四平,带着十分愧意扶住四平的肩头说,对不起,都怪秀茹,我那妹妹十分的任性,脾气又怪,老太太凡事都让她三分。昨晚上奎芳再三让我回来,谁知秀茹把门反锁了。 四平千想万想就是没想到会是李家二小姐的缘故,一腔的怨愤顿时冰释。未语先笑地说,你妹妹倒是个会体贴人的。我本来就没有怪谁,这是一件小事,不要再提了。秀岩顺势问,听说夜里你喊叫了,怎么回事,我怎么没听到?四平讲了夜里的事,四平说,我只能喊叫,我只能自己能自己壮胆。 正式拜见秀岩的母亲是在早饭的餐桌上。这是四平了解李家的最初一刻。原以为李家是望门,红红火火的一大家子,吃饭的时候围在一起,女人们桂馥兰薰,男人们斯文一脉,裙影蹁跹,酬酢唱和,方显出世家气派。不料却是这般冷清,除去面沉似水的老太太,就是秀岩和四平。李家二小姐没有露面,奎芳卧床足不出户是不必说的。四平很想见到二小姐秀茹,不由问道,二妹呢,怎么不来吃饭? 这话是白问了。老太太拿筷子搅着饭碗谁也不看,秀岩也是哑了似的低头扒饭。一股凉意袭上来,四平忽然觉得整个厅堂一股阴森之气。 饭后四平第一个走出厅堂,几个佣人在不远处看她,议论她的相貌。于妈在身后收拾饭桌,有些讨好地对老太太说,新二少奶奶看上去蛮机灵的。老太太哼了一声说,这种小门小户的出身,能机灵到哪去,也不知道是个什么品性。于妈马上说,这要靠老太太调理,老太太是最会调理人的。 我才懒得调理。那种人家,听说是开染房的,怕是早就染了一身俗气,又是进过洋学堂的,女人家念什么书,念得一肚子歪理。 于妈不知怎么笑起来,道,老太太当初就该替少爷选一个。少爷懂什么,见一张嫩脸他就不知东南西北了。老太太说,不过是个小姨娘,拿来冲喜的,我何苦操那份心。或许奎芳果真好起来,谁知道呢。 这些话或许是故意让四平听到的。听到了不免有几分气恼,转而一想也罢,老太太若是知晓她的真正来路,李家怕是早已塌了天。 四平走下台阶,前面是一条卵石甬道,甬道两旁是两座花坛,坛中花木已经枯萎,许多黄黄的叶片被风吹起,四处滚动。四平在花坛前站了很久,不知怎么就想到金蝶,想到去嫖妓的秀岩。秀岩是个只跟妓女说话的嫖客,极罕见地去院中走走,便有了这一番奇缘,想来想去也是命中注定的吧。 后来秀岩朝四平这边走过来,边走边说,四平,奎芳要见你呢,奎芳今天气色好多了,特意梳洗了要见你呢! 四平隔着老远看秀岩,冷丁想起李家只有这么一个男人,这是个无依无靠的男人。四平对着走过来的秀岩说,你累不累?你一个人撑着李家的门户,李家的兴衰握在你手上,你怎么能老忙女人的事呢? 秀岩有些意外地看着四平。他想,好端端的一个女孩,怎么一下子就变成女人了呢? 3 老远就闻到奎芳房中一股浓浓的草药味,苦涩中有一股香气夹杂着。丫头麦玲替四平掀着门帘,笑脸相迎。四平跨进屋去,这时候太阳已经老高,满屋子一片燃烧的金色,有一束阳光正好投在奎芳身上。奎芳的身子就倚在这金色的阳光中,身上的锦被和绣花枕头也被染成金色。 隔了几步,四平先是看到奎芳那张苍白的脸,没有一丝血色,面容憔悴,皮肤干涩,嘴唇青白,头发却是极黑的,黑的有些过,把脸上本该有的生气遮煞了。 四平在心底泛出一股怜惜之情。女人到了这种地步,已算是白来一世,这样苟活着,其实是在受罪。四平喊了一声少奶奶眼睛便红了,又不敢把眼泪掉下来,这是病人忌讳的。也想不出应该说什么,奎芳这时抬腕握了四平一只手说,早就听秀岩说你是个脱俗的,今天见了,才知道他没有骗我。 四平顺势坐在床边,垂了头,怕自己这一身红艳艳的装束刺激了奎芳。奎芳却是不在意的,捡了话题嘤嘤地说着,言语间对四平竟是十分的关切。奎芳说,委屈你了,嫁过来做小,女孩做别人家媳妇是最难的,你更是难上加难。说起李家,铺天盖地一座大宅,其实什么都没有。里外虽有秀岩撑着,却又做不了十分的主,凡事要看老太太的脸色。二小姐是早该嫁出去的,二十二岁了,搅在家里,难道她就一辈子不嫁了吗? 四平只是听着,一时间听不出头绪,毕竟都还一切生疏,也不想一下子就搅进这种杂七杂八的事务中去。心想女人都是舍不下心的,奎芳病成这样子还免不了牵肠挂肚,算来做女人的都是贱命。 这样说着话,两个人便有了几分的亲近。四平把那一份戒备之心丢了大半,抚着奎芳的手说,往后我日日陪少奶奶说话散心,我年纪小,不大懂事,除了尽心服侍少奶奶还能做什么呢。奎芳道,你别一口一个少奶奶,你就喊我姐姐,我心里早就把你当妹妹了。四平说,姐姐如此善待,四平哪有不从的道理。奎芳笑笑说,我早就习惯了冷清,你念过书,人又聪慧,秀岩怕是少不了你去帮衬。 这时麦玲端了汤药进来,麦玲是个粗俗的丫头,一双半大脚,缠过又没缠到底,走起路来咚咚的。四平想不透奎芳怎么就用了这样一个丫头。以后才知道,麦玲粗虽粗些,却是个不怕脏的。服侍奎芳这样的病人,若是怕脏,恐怕一天也做不下去。 汤药装在一只青瓷花碗里,黑色药汁腾着一层热汽,麦玲端过来时奎芳早已皱起了眉头。四平站起来,迎面截了那碗汤药说,这种药汁必是温的方好入口。说时便用那柄银汤匙在碗中一下一下地搅,一口一口地吹着凉气。这样搅了一些时候,药汁已是温了,又放心不下,送到自己唇边抿了一下才说,家里有没有话梅桂圆?别的果子也行。 奎芳喝了药漱了口,用润过的毛巾擦了嘴角,四平已把一粒剥好的桂圆送了过来,说,含在嘴里遮一遮苦味。 奎芳感动得不行。当下便噙了泪,哽着喉头说,病了这几年,连娘家的人也慢慢断了踪迹。看来菩萨是有灵的,嘱我做善事一件,这善事必是救人于水火的。人算不如天算,果然秀岩就遇上你,替我赎你出来,算是了去一桩心愿。事隔几年,菩萨又托梦给我,示我命中该遇贵人,贵人必从妾出。也是我不甘心,总想着哪一日祛了这病,替李家养下一男半女,尽了妇道,也不枉秀岩疼我一场。也是你我姐妹有这缘份,上苍果然就赐了个贵人给我。 四平早已听得白了脸。想不到奎芳知道自己的身世,这等于把一个永久的把柄留在奎芳手里,一时间呆愣愣,心想和李家的这份姻缘竟是因一个病妇而起,不由感叹万千,真正如梦一般的荒唐。 四平许久无语,脸上尴尴尬尬的不是颜色。奎芳早已明白,道,过去的事情也不必再想着,算来你也是个干净的,这事我断不会说出去,你只管做你的少奶奶。 四平被说破心事,再看奎芳,便觉出几分不善。 二小姐秀茹走进来的时候悄无声息,幽灵一样在屏风前站着,若不是麦玲进来喊了一声二小姐,奎芳和四平竟是浑然不觉。 奎芳见着秀茹的时候很是惊奇了一下。站在屏风前的秀茹也是穿了一套红衣红裙。四平一眼看出是苏绣,极精致的女红,两朵百合绣在大襟右下角,鲜活的样子如同开在枝头。这是四平第一次看见秀茹,不由得细细打量。是一个极娇艳的女孩,悬胆鼻,樱桃口,杏眼柳眉,身材也是恰到好处。四平大为不解的是,平白无故秀茹怎么会这样穿扮,似乎是在和谁怄气,或者竟是来和四平比个高下的。 四平的红衣裙是那种比较凝重的、有些分量的红色,秀茹的则是那种浮在表面上的红,显得轻飘飘的。但冷眼一看秀茹是占了上风的,倒比四平的新娘妆多几分刺目,多几分妖娆。 奎芳只当四平和秀茹是见过面的,调笑说,二妹今天的美艳倒胜过你的新嫂子了。你们两个站在一处,怎么看都是红楼二尤。秀茹冷笑说,那岂不是两个短命的。四平这时候站起来,想象中,两个人相视一笑,都是年纪轻轻,很快就会熟络亲近起来。也不指望秀茹讲究什么礼节,秀茹是富家小姐,气势上已经压住四平几分。四平也知道自己这种身份岂是拿腔作势的主儿,便赶着叫了一声二妹。 岂知秀茹竟是弃耳不闻,也不看四平,径直走过来坐在床沿中间,把一个后背抛给四平,对着奎芳说,什么新的旧的,我只有你一个嫂子。这是奎芳没料到的,脸上替四平挂不住,对秀茹暗使眼色,秀茹只当没看见。 四平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才刚刚见面,哪里就得罪了她?只觉一口闷气堵在胸中,一时发泄不出,诧异地盯住秀茹看。 秀茹冷不防笑起来,声音十分的刺耳,握着奎芳的手说,嫂子今天的气色和精神是最好的,这样再调理几日,我哥哥就能进来住了,省得去招惹那些来路不明的女人。 奎芳终于耐不住,木着脸说,二妹,你这些没来由的话不该对我说。 秀茹还想说什么,回过头时已不见了四平的人影,忍不住又一声冷笑道,没斤没两的贱货,真个把自己当少奶奶了呢。 四平和秀茹的丫头春燕吵起来是在东厦屋的回廊下。春燕迎面走过来,见了四平却把头扭过去,仿佛撞到了鬼。四平刚刚知道她是秀茹身边的,怪不得也是阴阴阳阳的。四平窝了一肚子火气,便抑制不住地发作出来,兜头拦住春燕说,你是瞎子吗?春燕哼了一声说,我是瞎了,所以没人待见,巴巴地寻了李家攀高枝。 一个丫头竟敢说出这种刻薄歹毒的话,四平气得七窍生烟,劈面给了春燕一个嘴巴,喝道,狗仗人势的东西! 春燕吃了嘴巴立时坐在地上哭闹起来,佣人们围了,齐说二少奶奶不该动手动脚,打狗看主人,要打也该二小姐自己去打。四平看着这些佣人,一个个都是跟自己过不去的,真想抄起什么一路横扫过去,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强忍着才没掉下来。 正好秀岩从盐局子回来,问明了原由,也是气得不行,当下让春燕去账房算了工钱卷铺盖走人。春燕已是软了,却不肯求情,垂着头回房去了。这时一个丫头照直朝四平走过来,笑着说,二少奶奶,我叫秋仙,老太太吩咐了来跟你的。 这又是一份羞辱,想想有钱人家的小姐出嫁,都是自己从娘家带了丫头过来。四平在气头上,瞧一眼秋仙觉得哪里都不对,于是甩一下袖口说,我不要。这话正好让走过来的秀茹听到,抢前两步说,你是什么东西,也在这院中使起性子来了!你是不该要,染房家的闺女,给了你丫头你也不知怎么使唤,倒是你自己天生是让人使唤的。 四平只觉气结难言,有心想骂回去,又怕秀岩看轻了自己。真正是站在夹缝里,也只能求助般看一眼秀岩。秀岩的脸色早已被气成青黄,喝斥说,秀茹,你新嫂子哪一处得罪了你?看看你,哪里像个大家闺秀,活脱脱一个市井泼妇! 直到人散去了,四平跟了秀岩回房,眼泪这才掉下来,说,你们李家上上下下的女人真怪,该吃醋的不吃,不相干的倒把一个醋海掀翻了。或者我是个没福消受的,你真不该这么抬举我。秀岩说,我不是替你说话了吗,面子上你也捞足了,你还要我怎么样呢?说时,脸上俱是不耐和无奈。 四平不由冷言道,其实我就不该抱怨什么,终生欠了你的,自然是要还的。 秀岩踱到外间,隔着门帘四平听见他说,都是俗的。 4 整个下午直到晚饭都没有见到秀岩。饭桌上是老太太、秀茹和四平。四平想怎么又是三缺一?有心想问,又不好意思开口。况且,问谁呢?问秀茹?她就是知道也不肯说。问老太太?老太太的脸像一块大青砖,根本不拿正眼看四平。这样捱着吃完饭,一个人闷闷回房。 秀茹来的时候四平正在床上侧卧着,没回头。四平说,秋仙,少爷究竟去了哪里? 我哥哥去了湖南。秀茹说,你起来,你的派头可真大,你就这么躺着和我说话吗? 四平吃惊地坐起来。怎么是你?四平说。你怎么到我房里来了? 我来告诉你,是我让我哥哥去了湖南,他去给奎芳寻访名医,没有十天半月是回不来的。 他什么时候回来我才不管,也用不着你来报喜。 秀茹冷不防踢倒一只方凳,指着四平的鼻子说,你这话什么意思,什么报喜不报喜?你把话说清楚。 四平微微一笑说,二小姐,你是来报喜的。你生生把我和你哥哥分开,你很有手段,结婚的第一夜你就把他锁在奎芳屋里,现在又逼他去了湖南。我就不信你能把我们分开一辈子,有手段你就去使,只要你哥哥肯听你的,我自然是无话可说的。 秀茹把一只花瓶摔碎在地上。秀茹说,四平你听着,不许你缠着我哥哥,不许你妖里妖气走进走出,不许你去奎芳那里讨好巴结,不许你在佣人们那里兴风作浪。 四平这时候是平静的,想笑,用力忍住,后来便忍不住,用丝帕遮了口咯咯地笑起来,笑了几声又一下子打住,隔着门帘喊秋仙。四平说,秋仙,家里还有没有别的花瓶,你去找两个来,没有花瓶醋瓶也行! 秀茹早已气白了脸,嘴唇也抖起来。四平笑着说,我是嫁给你哥哥做二房的,又不是嫁给你男人做二房,你这是何苦,你这么闹,我险些把你认作是少奶奶奎芳了。 秀茹扑过来的时候四平机敏地闪开了。秋仙进来正好看见二小姐围着八仙桌追打四平,却一直追不到。 秀茹走了之后四平对秋仙说,李家二小姐这是中了什么邪? 四平先还笑着,忽然之间就变了声调。秋仙蹲在地上收拾花瓶碎片,心中也免不了好笑,后来才发现四平脸色铁青,两腮不停地抽搐,眼泪已经浸湿了一大片前襟。 秋仙站起来说,二少奶奶,二小姐这个人,你最好不去理她,也不用怕她。不管怎么说,你是李家的人,她是谁家的人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横竖她不会在这家里搅一辈子。你是少爷自己选定的,必是少爷心里喜欢,你只管拢住少爷的心,让少爷知道你是受了委屈的,少爷自然会替你做主。 四平没料到秋仙会说出这样一番道理,虽然说的不错,到底都是些面上的。四平想,少爷哪里是喜欢我呢,少爷心里只有奎芳,他是为了奎芳才娶了我。四平这样想着不觉得有些心寒,自己到底人单势孤,这样闹下去,根本不是秀茹的对手。 第二天见到奎芳四平很是惊了一下。奎芳已经下床,坐在梳妆台前,麦玲正在替她梳头。奎芳的头发又黑又浓,在脑后梳成一个大大的团髻,脸上也施过粉,涂了一点淡淡的胭脂,看上去神清气爽。四平不由喜道,姐姐能下床了,这可是天大的喜事。 奎芳站起来,一手扶了椅背,一手拉了四平。说,我自己也觉得奇,自从见了你,身上轻快了许多,脏东西也停了,四平,命中注定你是我的福星,生来你就是佑护我的。 四平说,哪里就是我的功劳。这是姐姐自己修下的福,或者是那苦药汁让你喝到了火候。这是好兆头,你会一路下去好起来。 当下奎芳让麦玲开了漆柜,在里面翻了几块料子出来。一块粉红色的绫子,一块福寿织锦锻,另有两块软缎,颜色都是极鲜亮的,让麦玲包了给四平。四平最初不肯受,两下推让起来,奎芳佯怒道,你或是不入眼或是不喜欢就明说,这样推来推去多没趣,难道我是在做样子吗?这下四平吃不住了,让秋仙收了送回房,说,应该是我孝敬你才对。 过后两个人说起秀茹的事。奎芳愤愤的,说,我嫁过来时她还小,就有些不阴不阳的,不过她倒不和我闹,也许那时候她心里还干净些。她的那点心思瞒不过我,可毕竟说不出口,说出来看她怎么做人。 奎芳的话不甚明了,四平也不好细问,只觉怪怪的,说,只盼她哪一天嫁出去就好了。奎芳冷笑着说,这个恐怕难,提到嫁人她就要死要活,她是存心让人一辈子不安生的。你昨天说的那些话,字字都戳到她肺上了,这会她恐怕连杀你的心思都有。 四平愈加不解道,我那话虽是过了些,也只是气头上胡乱说,没从脑子里过,只想煞煞她的气焰,哪里就认真了呢? 奎芳说,你是不认真,可却歪打正着,她就是那份心思,她就不想想该怎么收场。 四平一时哑了口,好半天才说,怎么可能,天下怎么能有这样心性的女子,这岂不是自己寻了一副枷自己扛,我真有些不敢信。 奎芳说,不信等着瞧,她还要大闹的。 奎芳果然一天一天地好起来,脸上滋润了许多,走路也不要人扶了。麦玲四下报喜,见人就说少奶奶好了,少奶奶没事了。这事惊动了老太太,忍不住到奎芳屋里看个虚实。当时四平也在,看见老太太难得的一笑,说,好生调理着。又说,四平,你反正没事,多照料一下少奶奶,总比那些丫头心细些。 奎芳趁着精神好硬要到院子里晒太阳,走动走动,也是一时的兴头,谁也拦不住。四平只好和麦玲扶了她,披上斗蓬,头上包了丝巾,奎芳直嚷嚷着不让人扶,四平不依,和麦玲一左一右拥了奎芳到月台上。 奎芳说,去年中秋节我是强打精神出来一次,也是在这月台上,坐着藤椅,老远的看那些月季和西粉莲。想不到今年能走动了,能出来赏菊了。说着,已是红了眼睛。 四平扶着奎芳走下月台的时候秀茹正好看见。秀茹先是吃了一惊,随即便迎过来说,你要找死啊!奎芳立时拉下脸。秀茹又说,你是猪油蒙了心,你就不怕犯病啊! 也不知奎芳是什么时候摘下了腕上的玉镯,拼了力气朝秀茹砸过去。奎芳最忌讳一个死字,此时身子已是抖个不停,怒目圆睁地说,我死了也轮不到你,李家怎么出了你这么个妖女,也不怕遭了雷劈!奎芳说了这些早已撑持不住,身子软软的往四平身上靠。麦玲冷不防尖叫起来,少奶奶又淌血了,才干净了两天呀! 四平低头看时,暗红的血水已经淌到地上,染透了奎芳的绣花鞋,裤角那里还在不停地往下滴。四平喊了一声快把少奶奶抬回屋,人已经有些晕,再不敢看奎芳的下身。奎芳喘着粗气,眼睛紧闭着,脸色变得蜡黄,身体沉沉地坠下去,颤抖着嘴唇说,秀茹,我若是死了,第一个先索了你的命…… 到了晚上奎芳便不行了,轮番来过三位大夫都说没了指望,病人血脉已尽,让准备后事。四平呆立一旁,想起秀岩那句话,奎芳果真是个红颜薄命。到了回光返照的那一刻,奎芳大睁了眼睛,脸上无甚表情,让麦玲唤老太太来,她要最后见老太太一面。 老太太来的时候其余人都回避了,四平、于妈和丫头们挤在房门口。 于妈最先听到房里的动静,于妈说,好象是一只枕头从床上掉了下来。四平心里一动,刚要说什么,就听得身后秀茹一声锐叫,拨开众人冲进房去。 四平进去的时候正好看见奎芳探出半截身子,一只手朝着秀茹伸过去。奎芳的眼睛里有一道绿光,幽幽的射过来,秀茹半跪在床边,正在用力扶起跌倒在地的老太太。这时候听到秀茹唉呀了一声,奎芳已是揪住了秀茹的一绺头发。奎芳揪着那绺头发不松手,秀茹以一种奇怪的姿式在床边挣扎着。奎芳就是在这当口咽了气,咽了气的奎芳依旧不肯把手松开。四平走过去对秀茹说,你挣不脱,奎芳是想拖你一道去阴间的。 李家老太太是以一种仰卧的姿式跌倒在床边的。四平走过去的时候老太太正像一片秋风中的叶子抖个不停,身体几乎拧成一团,嘴角和眼睛向右倾斜着,发出一种呜呜的声音。 佣人们七手八脚拉扯秀茹和老太太,秀茹已经停止了挣扎,脸色惨白,一绺头发仍是握在已经死去的奎芳手里。四平走过去,命人先把老太太抬回房请大夫诊治,然后便轻轻抚弄奎芳那只手,喃喃道,姐姐,这个人你是带不走的,你放了她,好歹也是姑嫂一场。 几个丫头清清楚楚看见奎芳的鼻孔里流出两股殷红的血,手也松开了。秋仙捂着嘴叫起来,老天爷,少奶奶流了认亲的血,少奶奶把二少奶奶当成亲人了!麦玲第一个哭起来,麦玲说,这怕是少奶奶身上最后一点血脉了,少奶奶淌了五年多的血,这会儿怕是全都淌干了。 四平忽然喊起来,秀茹!秀茹这都是你做的孽!是你把她害死了!喊完了才发现秀茹早就不在了。 过后四平想起老太太病的突然,一定是奎芳说了什么要紧话,或者是让奎芳吓的。老太太才五十八岁,身体一向很好,怎么会一下子倒下去呢? 5 这天夜里四平为奎芳守灵。到了后半夜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匆匆回房。丫头们只当她熬不住了,算来少奶奶和四平毕竟缘份太浅,才几天的功夫,四平能做到这种地步也算是有情有义了。但是没多久丫头们看见二少奶奶持了一管箫匆匆返回来。唢呐班子在灵堂外呜呜地吹奏着,吹得人悲切难忍,四平挥手止住了悲乐,此时秋风四起,霜露交加。四平望一眼萧条庭院,心如古井之水,早已寒透。后来箫声响起,是一曲《鸟入林》,过后是《牡丹悲秋》。第三曲是鼓乐斑子熟悉的《乐太平》,这种曲子多用于老喜丧,况且也不是一管箫能承载的,听上去单薄无力,但却娇音悦耳,飘飘渺渺。 秀茹就是这时候冲过去夺那管箫的。四平似是有所防备,眼看秀茹的手已经抓住了箫,但四平眨眼之间侧了身子,秀茹扑了空。听得四平在说,奎芳远离尘嚣世扰,奎芳是去享福的。奎芳这会在黄泉路上凄清冷寂,我要送她一程,我要送她上瑶天、登仙台。秀茹,日后你若有这一天,我也为你吹,我为你吹一曲二鬼分尸! 秀茹后来用一种古怪的眼神打量四平。秀茹说,奎芳早就该死,你也该死,现在轮到你了! 佣人们听得心惊胆战,都说二小姐发疯了,二小姐说的是疯话。 秀岩是在奎芳死了二十八天以后回来的,算来他离家已经有三十几天。这天下午四平隔窗看见一个男人从大门外走进来,时令已是农历十月,北风乍起,寒气袭身。四平冷眼打量那个男人,高高的个子,又黑又瘦,身上穿一件灰布棉袍,头上是一顶乡下人的毡帽,脚上的直贡呢棉鞋蒙了厚厚一层灰尘。四平只当是李家的什么穷亲戚寻上门来了,不由嘀咕一句,也不怕沾了李家的晦气。秋仙也看见了那个人,秋仙说,这男人看起来面善的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秋仙说完这话忽然自己打了自己一个嘴巴,秋仙说,老天爷,我连自己的主子都认不出了,那不是少爷回来了吗! 四平将信将疑,说,哪里就是他呢?偏巧这时候秀岩喊起来,秀茹!秀岩说,秀茹你快来看,我把药给奎芳买回来了!但秀茹这天不在家,秀岩的喊叫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像一只鸽子在飞,声声入耳。四平想秀岩为什么要巴结秀茹,那些药又不是买给秀茹的,难道让秀茹把那些药吃了不成?这样想着就觉得心中咯噔一下,仿佛什么东西从体内坠落了。秋仙耐不住,说,我去把少爷接进来。四平喝住说,你多什么事。四平说这话时脸上笑笑的,又不是很真切,仿佛被一层雾罩了。 后来主仆二人看见秀岩去了秀茹的房间,很快又出来,匆匆往奎芳的屋子里赶。四平冷笑一声说,秋仙,我不怕你笑话,你看看,他心里装着谁,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我,他们李家的人,一个个君不君臣不臣,我今日才认清了。 麦玲和另外一个丫头在廊下撞见秀岩,两个人齐刷刷跪下了。麦玲说,少爷,你怎么今日才回来,少奶奶她…… 没一会奎芳房里便传出秀岩的号啕声,鼓盆之恸惊动了李家上上下下的人。四平在房中凛然坐着,秋仙自是不敢妄动。后来四平让秋仙铺好床,又命她去同济堂请先生。 过一会家里有病人。四平平静地说,你务必把段先生请过来。 秀岩果然被人抬了过来,人已经昏沉沉的,嘴角边泛着白沫。刚刚安顿好,秋仙已经把段先生请过来了。下人们见着这一幕,个个叹服二少奶奶年纪轻轻竟是个精明能干的,不由都加了小心。 秀岩自然是无什么大碍,只不过一路劳乏,加上一惊一悲,服过一剂药便安稳下来。只是两眼无神,浑浑沌沌,一时竟叫不出四平的名字,捉了秋仙的手说,她是谁呀? 秀茹是在乱过之后回来的。听见消息便直奔四平的房里来。见了秀岩也顾不得有四平在旁便哭叫着说,哥,你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你怎么躺在这张床上? 四平恨得不行,咬牙说,你害得人家夫妻生离死别,你还有脸问?他躺在这张床上怎么了,这是他该躺的地方,难道要他躺到你床上去吗? 眼看着一场争斗是免不了的。秀岩起初木木的,后来嘶哑着嗓子说,秀茹,你就饶了我吧,看在我是你亲哥哥的份上! 秀茹没料到秀岩是这种态度。这种内外夹击的处境让她恼羞成怒。她几乎是绝望地喊起来,奎芳是自己死的,不是我害的,我没有害人的心! 四平忽然觉得很累,看着秀茹摔门而去,身体软软的再也撑不住,一下子跌坐在椅子里。听得秀岩在床上说,李家这是怎么了? 第二天秀岩执意看老太太。四平说,哪里就这么急,你连走路还不稳,又隔着两个院子。秀岩不肯听,挣扎着起来,说,谁知再迟一步还能不能见到。说时,不觉悲从中来,心里记挂的仍是奎芳。四平拗不过,着下人清扫了仓房里的一顶陈年小轿。极小巧的一顶轿子,存了几十年了,靛蓝色的布幔已经发白,下人们清扫的时候不小心在顶上划了一道口子。秀岩坐在里面,抬头看见从轿顶漏下的一线天,慨叹着人世间巨厄袭人,奎芳已是去了,那么挚爱过的一个女人,恩爱的时刻屈指可数。偏是这点滴之爱又是那么刻骨铭心,挥之不去,品味不尽的。这样想着对秀茹的怨恨已是积满胸中,又不由得自责,多少年来一向宠惯她,依顺她,如今变得这样乖张怪戾,已经让人难容了。 老太太幸亏医治得当,下手快。那日也是四平做主,请了济慈医院的两位西医先生。那阵子秀茹魂飞魄散的,连自己都顾不完全,否则她不会让四平插手。西医自然是洋药洋针,于妈跟了老太太几十年,自以为是老太太的替身,嚷着要把西医赶出去。当时医生准备注射,老太太的被子被掀起来的时候于妈喊了起来。于妈说,怎么了得,羞煞人了,老太太的身子怎么能让男人这样摸来摸去,纵是老了,她也是女人,老太太若是明白着,怕是早就跳了井。 四平又气又笑,说,于妈,你是这家里的什么人?浑搅什么!老太太的身子要紧还命要紧?哪里就轮得上你说话。四平想不过是半个又老臭的屁股,先生不嫌弃已经是念佛了。于妈气得说不出话,心说你不过是个姨太太,哪里就比我尊贵多少? 亏得用药及时,老太太的眉眼渐渐周正,也能说话了,只是半边身子不能动。秀岩进来的时候,老太太已是垂了泪,说,想不到,母子们还能见着活面。 四平是一齐跟过来的,扶着秀岩在床上坐稳,又拿了桃木梳子替老太太梳头。老太太自卧床,脾气早已弱了,也不似往日的威严,由着四平给她梳,说,四平是个好的,奎芳比不过她,我这条老命也是她从阎王老子那捡回来的。停了一下又说,四平,我们李家在城中是数得着的人家,凡事都讲究个礼数。奎芳没了,她那位子不能老是空着,你是明理的,又能料理,我想着过了百日…… 偏是这个时候老太太咳起来,四平的心早就悬了上去,直跳的咚咚的,桃木梳子也掉了。老太太的下文不必再说她也知道,四平想扶正不扶正还不是一回事,总归我是秀岩的女人,我才不在乎什么名份。奎芳死了,李家再没有第二个少奶奶了。 老太太继续说道,我想着过了奎芳的百日,再寻一门合适的,补了奎芳的位子。四平,这事你怪不到我,你娘家实在是提不起来的,有我在,也亏不了你。 正是四平弯腰捡那桃木梳子,此话听得半入半出,脑子先钝了一下,忽地明白过来,身子早已抖个不停,复转身看那床上的老太太,只觉得嘴里的两排老牙如同一柄柄利刃,四平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往外走,走到门口又回过身子,说,报应!这都是报应! 秀岩愣了一刻,摇头苦笑一声说,妈,这是什么时候,大家都是顾命还来不及,你竟有这种心情。李家也不比从前,我这辈子是不会再娶的,有一个也就够了。老太太阴下脸说,小门小户的女人,听了这话哪有不闹的,闹闹也就过去了,这事你必得依我。停了一下老太太又说,还有秀茹,早日寻了人家嫁出去,家里是不能再留了。奎芳走时说的那话听着我都心惊,李家这是造了什么孽。秀岩问,奎芳留了什么话?老太太说,没你的事。秀茹一日不嫁,我心里一日难安。 十几天过去,秀岩仍是无精打采的,依旧躺在床上。李家是贬盐之家,一月来,盐局子那边的事都是靠老陈老梁去打理。老陈老梁是秀岩父亲在世时就用熟了的,不会出什么闪失。四平已经心如止水,每晚和秋仙挤到一张床上睡,秀岩竟毫无反应。许多时候四平隔了老远看秀岩,心想不过也是一个秽浊凡胎,一个普通男子。这样看久了,便觉得陌生起来,眉眼之间已是另外一个男人,一个与已无关的男人。细细想来,果真就是与已无关,只有一个虚无的名份在他们之间悬着。名份上是夫妻,其实什么都不是。除去秀茹从中作梗,秀岩本身也是冷的。 这一刻的四平又是十分的宁静,无欲无望水止珠沉的样子。替秀岩盖好身子,心如不系之舟,不知飘往哪里去了。 6 老太太虽是卧病在床,竟然神不知鬼不觉在外觅了媒人来家。媒人是个四十几岁的婆子,净眉净眼,一看便知是个做久了的,也是李家的一门外戚,唤老太太作表姑的。 婆子从老太太屋里出来正好让秀茹撞见,说撞见不如说是秀茹专意在等。秀茹把那女人叫到自己房中,先是问了男家的境况,说起来也是门当户对的。那边开着一家丝织厂,家业十分的丰厚,那家的少爷留过洋,年纪轻轻已经接管了祖业,人品又是七八成的,只是年龄大些,二十七岁了。秀茹听了一迭声冷笑,这时秀岩正好从庭院中经过,披一件呢大衣,脖子上是一条红围巾,身体已经复原,脸色红润,好象是被什么事惹笑了,露出一口白牙,在阳光下愈显出唇红齿寒,一身的风流倜傥。秀茹拉了那女人说,那家的少爷比得过我哥哥吗?女人笑笑说,不相上下吧。秀茹指一下秀岩说,我要嫁,必是要嫁这样一个男人,必是要和他一般无二。女人吊起眉梢说,这就难了,秀岩少爷这般人品的不难找到,若是要一模一样的我可无处去寻。 媒人自然是把那话说给了老太太。老太太气得不行,抖着半边身子说,这就由不得她,这门亲事我看是最好的,我作主,你去对那头魏家说,事情要赶着办,魏家少爷不是已经二十七了吗? 四平想其实大家活得都是很苦,秀茹也是个苦的,心里有那份怪念头能不苦吗,恐怕要苦一辈子。这么一想,把那份与秀茹争斗的心气减弱了不少。 这日午间闲得没事,秋仙在外间屋打着磕睡,四平忽然就起了吹一吹箫的念头。箫被她冷落多时,上面积了一层微尘,细细擦过,想都没想便吹起了紫竹调,一下忆起当初见到秀岩的情景,竟是如梦如烟的。就那么突如其来地改变了命运,想一想果真做了妓女该是怎样的煎熬一世。人心两面,一面向善,一面向恶,秀岩是个向善的,纵使他冷落自己,纵使他只是为了奎芳,把她当成一件物,一件饰品般收进家门,也是怨不得的。这样想着已是泪盈盈的,心中十分明白,自己就是一件物,阿猫阿狗般被人收养起来。 四平抚着箫,呆呆的想着心事,也不知秀岩是什么时候进来的,轻悄悄从背后拥住她,吻掉她腮上的泪,然后就默默的,什么都不说。四平觉得有一股陌生的感觉袭了上来,身子一下子软了,嘴却兀自硬着,说,你这是干什么?我自知与你是无缘的,要么就是有缘无分,当初你也只是把我当成一味药,弄进来医治你的太太奎芳,这会弄起这种动静,我恐怕消受不起。 秀岩自有一番道理,说,这些日子我心里不干不净你是知道的。困在湖南那个小镇上二十几天,水路旱路都封了,急得心里起火。你不知道,外面在打仗,乱得很。湖南湖北是最厉害的,隔了一条江,没日没夜地开火,也不知道谁跟谁打,就知道是军阀在争地盘。回到家又是这一番打击,我怎么受得了。其实我心里是早就有你的,只是觉得我们两个中间隔了什么,一下子也说不清,你记不记得当初你问过我的话? 四平一时记不起,说,我怎么记得,都快过去一百年了。秀岩不理会四平的讥诮,说,那时候你那样小的年纪,竟开口问起要不要陪我睡觉,我说不要,一辈子都不要。或许就是这句话让我对你起不了念头,总觉得那是欺负了你。现在不同了,我身边只有你了,正正经经我是把你当太太了。四平哼一声说,谁是你太太,你太太还没有娶进门呢。不如你离我远远的,两下干净。秀岩说,小小年纪,这么刻薄的一张嘴。告诉你,我不会再娶什么人当太太,我要你给我吹箫,有月亮的晚上到花园去吹,想来一定是美妙无双的。 四平依旧板了脸说,我才不信,这家里,哪一件事是你能做主的?我可不敢妄想,只图一个清静。这样说时又是一脸的期期艾艾,这么近距离地看秀岩的一张脸,竟是十分俊美,不觉在心底泛出一层爱,活生生的写在脸上。秀岩岂是吃素的,知道四平这是把数日的积怨一并发泄出来,心里恐怕早就盼着了,不免放肆起来,顺手拉了窗帘,把四平往床上抱。四平惊叫着,不行,大白天的,你吃了豹子胆了!嘴上喊着,双手却紧紧揽了秀岩的脖子。 清清楚楚听到外面秋仙一声咳,重重的。接着便是秀茹的声音,秋仙喊了一声二小姐。秀茹说,大白天的,拉上窗帘干什么?秋仙,你去把少爷叫出来。秋仙说,少爷刚让人拉了去魁星楼喝酒,屋里只有少奶奶。听得一声脆响,秋仙怕是已经吃了耳光。秀茹怒冲冲道,少奶奶已经死了,你说谁是少奶奶?吃里扒外的东西,朝我编起瞎话来了!秋仙仍在嘴硬,说,我说的是真话。秀茹却扬着嗓子喊起来,哥,你出来,我知道你在屋里!我有要紧的事找你! 四平在屋里恨得咬牙切齿。秀岩早已泄了气,脸上也是愤愤的,走出去见了秀茹,责备的话竟是一句也说不出。秀茹一把扯了秀岩的袖子,拖拖拉拉的到她房里去了。 到底忍不下这口气,四平摔了房门走出来,一路尾随而去,心下策划了要在秀茹房里大闹一场。索性就把秀茹的鬼心思当面揭出来,羞煞算了。 隔着窗子四平见到的是一幅奇景。秀茹坐在一只圆登上,头发散着,秀岩正拿了木梳一下一下地细心梳理。秀茹的头发又黑又浓,长长地披下来,油光水亮的。后来秀岩把那头发分开,极麻利地为秀茹编出一条三股油辫,用一条黄绢带在辫梢上打了个蝴蝶结,又把一只银发卡别在秀茹耳边,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梳头,以后再不会了。 四平木木的,没料到秀岩竟是这么一个细致的男人。一副修长的手指在黑发间异常醒目。这一番情景,若说是一对夫妻,倒也称得上人间一幅美景。四平以前对秀茹恨虽恨,却不妒,这会是妒恨齐刷刷地涌出来,险些拍着窗子闹起来,又怕惹恼了秀岩,倒让秀茹有了机会,于是忍了,扭头回房。 已到了晚饭当口,饭桌上三个人都不说话,秀岩在桌下用脚勾了四平的小腿。四平心中冷笑,这样下下作作倒像是偷情的,当下甩了秀岩的脚,抬头正好看见秀茹把辫子从肩上甩过去,不觉恶心,顿时没了胃口,吃到半路便回了房。 到了晚上秀岩过来温存,百般的抚爱,早早打发了秋仙去睡。四平起初是没性情的,说,我命贱,这些年都是一路担了虚名走过来的,父母儿女原本是骨肉,岂知老天把他们早早收了去,想孝顺都是不能的,枉担个女儿的名份。日后无奈进了菊仙楼,虽说是净身进净身出,面上说起来也是接了你这个客,又是枉担了一个妓女的名号。认下一个养母,骨子里却不是人家女儿,岂不又是一个虚名?嫁了李家,又不曾和你有过肌肤之亲,夫不夫妇不妇的,更是枉担了一个大虚名。索性你就让我把这虚名担下去,算是你成全了我。 到了这种时候秀岩早已听不进什么,手脚忙成一团,四平先还撑着,身子却不给做主,早已塌在秀岩怀里,皮肉仿佛燃着了一般,体内却又有一股潮,撞来撞去找不到出口,整个人抖颤着,衣衫早被剥掉,精赤了,饼样摊在那里,觉得那股潮已经撞到闸口处,闸门似启未启之时,秀岩已是进入了。四平锐叫一声,叫到半路已被秀岩堵住嘴,身下是一阵剧痛,仿佛一柄利器刺进来,痛彻心肺,却又无力挣扎,仿佛骨头被人剔了,只剩下肉被放在案板上被一下一下切割着。 终于捱到秀岩完事,四平泪盈盈地坐起,四周寂然,俱被夜色染了。四平一把抱住秀岩说,千般苦万般罪都是留给女人的。这样说着已经哭成一团,只觉一个天大的委屈让自己承受了。但贴心贴肺的爱已泛上心头,眼中的秀岩,已不同于往日,往日的生疏如今已变成血脉相连了。 7 秀茹这些日子忙进忙出,带着春燕经常出去。于妈看不惯,在老太太耳边嘀咕,说,二小姐越发不像个大家闺秀了,丢了魂似的往外跑。当初大小姐就是这么跟人走的,想起来真是让人悬着心。老太太的境况一日比一日消沉,心中自是烦的,偏巧于妈提起了大小姐秀琴,这是李家最忌讳的一件事,等于把老太太的三寸金莲拿给别人看了。老太太早已拉下脸,喝道,于妈,你是老糊涂了!说完便喘起来,断断续续地说,她也疯不了几天,魏家那边过些日子就要下聘了。 秀岩也满意魏家的婚事,心下替秀茹高兴,叹道,总拿她当小孩子,没想到也要嫁人了。秀茹嫁出去,家里愈发冷清了。四平端了一杯茶过来,秀岩顺势把她扯在腿上,说,几时替我生个儿子?四平笑道,那可不是我能做主的事。又说,你也不必忧虑的太早,你那妹妹未必肯嫁,到头来怕是有闹的呢。秀岩说,这话从何说起?四平撇一下嘴说,秀茹的心思你怎么知道,知道了你也未必肯信。秀岩疑惑道,这话怎么说,拐来拐去的。四平犹豫起来,这话终是不好出口,想想又不能总这么忍着,也该让秀岩明白过来,于是半含半露地说,秀茹舍不下你,她是情愿在李家过一辈子的。秀岩说,秀茹一生下来我父亲就过世了,我大她几岁,她把我当父亲来依恋是有的。你不知道,她从十岁起就逼着我给她梳头,梳了十多年,这事让外人知道不知要怎么笑我呢。四平想怎么会遇上这么一块榆木疙瘩,不由提高了声调说,她若是只把你当父亲依恋就没有这么多麻烦了。 直待四平细细说了所有的事,前前后后的事情都有了出处,秀岩瞪着眼睛说,怎么会?我是不信的!四平冷笑道,我料你不信,信不信是一回事,不如你去老太太那里问个明白,省了你拿我当长舌妇。秀岩摇头叹息说,我是不敢信,也不愿意信。秀琴当年跟上一个军人跑到济南府,已算是一个逆骨。秀茹又是这样,天下的奇女子怎么都跑到李家来了。四平过来温存地说,你也不必愁,她最听你的,早日张罗着把她嫁出去,有一个好的夫家,她自然就改了心性,否则,岂不把自己害了。 秀岩想起什么似地问道,奎芳和我夫妻一场,这事她早有所查,看来人心都是有所隔断的。四平抚慰说,以奎芳的贤淑,怎好拿这种事烦你。我也是忍了多时,总想着船到桥头自会直,哪里知道秀茹一步步越走越远,再不拦住她是不行了。 这样说着话,秋仙忽然喊起来,少爷,盐局子那边老陈和老梁来了。秀岩出来看时,见两个人都是跑得热汗淋漓,脸上变颜变色的。秀岩心下一惊,预感出了什么事,老陈已经忙不迭地报了。少爷,市府派人封了盐局,说是日后再不许私家销盐,城里新开了盐务局,大大小小的店铺都不许再私自卖盐。各家各户要去盐务局领盐票,多一两也不卖的。 秀岩当即脸色惨白,衣服也没穿好,即刻跟了老陈两个去盐局子。四平在家心如火燎,李家上上下下都知道了这事,只瞒过老太太一个人。到了下午秀岩才回来,两眼空洞洞的,只说,完了,李家是彻底完了。秀茹也赶过来听消息,秀岩大致说了,盐局子那边连铺面带仓库全都被贴了封条,牌匾已经换成盐务局的。奔跑了大半日才探明原委,日前省府下了公文,封锁盐运,本省的盐不许外运一粒。整整一仓房的盐,盐务局只给了一百五十块鹰洋,还不够买那些麻袋的。又拍着膝头说,昨日刚刚派人去盐滩上发货,这会恐怕已经装了船,半路上不知被什么人截去呢。 四平听出一身冷汗,说,就没有办法了?秀岩说,凑了一笔钱让老陈去了盐务局,求他们宽限两日封仓,把盐抢出来。 秀茹一直是听着的,这时忽然指了四平的鼻子说,李家进了个扫帚星,大灾大难这就来了。哥,你及早赶她走! 秀岩怒冲冲站起来,捉住秀茹一只腕子说,秀茹,你只管在闺房里等着嫁人,这种事轮不到你管,你回房静心调理一下自己,想想日后怎么敬夫孝公婆。 四平眼看着秀茹的脸渐渐扭曲了,眼睛惊恐地盯住秀岩,目光是绝望的,整个人变得丑陋不堪。秀岩似被吓住了,松了秀茹,秀茹伸手打了秀岩一个耳光,厉声喊道,我不嫁人,我这辈子不嫁人! 秀岩似乎要打秀茹,手臂高高地举起来,在空中晃了晃,似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似的又垂下来,一下子瘫坐在椅子里,声音也是软软的,说,秀茹,嫁了吧,哥求求你。你是女人,女人哪有不嫁的道理。女人不可恋家,要恋,也要恋夫家,秀茹你可别毁了自己,李家已经开始败下去,你何苦守着,你又为谁守着呢? 秀茹这时候是背对着秀岩和四平的。只见她双肩抖颤着,鼻息很重,只当她是在哭,岂料扭过身来却是一张盈盈笑脸。秀茹说,哥,你为什么逼我嫁人呢?我愿意就这么守着李家的青砖灰瓦过下去,我喜欢这么活着,这样活着才是最有趣的。 秀岩有气无力地挥着一只手说,算了算了,你也算是一个旷古奇女子,嫁不嫁由你,只要老太太那里通得过,随你怎么着,我是管不了你的,我把李家留给你,你守着,我走,我和四平走。 四平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秀茹扯住衣领的。四平,你不用得意,你给我哥哥灌了迷魂汤,可却迷不住我。你是什么东西,你是个来路不明的野女人!你不是染房家的女儿,你是一个被男人领到染房的破烂货,那个男人把你从什么地方领出来的?领你的那个男人是谁?有胆量你就说出来! 四平起初心惊肉跳,最怕的两个字就要从秀茹嘴里跳出来了。四平看一眼秀岩,一下子冷静下来。四平想那两个字说出来又怎么样?索性恒了心来面对秀茹。这样想了脸上便从容不迫起来,说,我从哪里来的你哥哥最清楚。 秀茹咬着嘴唇笑起来说,哥,这个女人骗了你多时,从我嘴里说出来未免有些残忍。我说四平是妓女你信不信?她把自己扮成染房家的小姐,她骗了你,我们李家如何能容下一个妓女?就是你容了我容了,老太太能容吗? 秀茹话没说完便挨了秀岩的嘴巴。十分响亮的一个耳光打在秀茹脸上。秀茹惊愕地看着愤怒起来的秀岩。秀岩怒目而视,指着秀茹的鼻子说,你要怎样才罢手?你索性一把刀来杀了我,杀了四平,或者一把火将这宅院和人全部烧掉,大家都做了灰烬随风飘了! 到了这种地步四平反倒冷静了。都闹穿了也就不再怕,大不了离开李家,大不了真的去当妓女,当妓女有什么不好,穿金戴银,人老珠黄的时候一包砒霜把一切都了断了。 秀茹到底被震慑了。此刻秀岩像是个要杀人的,双目像一对兔眼那般赤红着,说,秀茹,你果真十分残忍,连我都不放过。你到底要把这个家搅成什么样子?四平是个妓女又如何?把她赶出去吗?赶出去又如何,我依旧是要娶的,你没有道理把她们一个一个都赶出去吧,终归要有一个女人在我身边,你又如何呢? 秀茹一迭声冷笑,说,哥,你什么时候学会了胡搅?我们李家不要妓女,我只要你赶了妓女出门。秀岩也冷笑着说,可是,四平不是妓女。不错,是我把她领出来的,是我让染房家收她做女儿。娶了她是奎芳的意思,要休也是奎芳说了才算数。可奎芳死了,我自是不敢妄为,我怕家里闹鬼啊。 分明是一个圈套让秀茹钻了进去,直到无话可说。想想,毕竟不甘心,转过身对着四平说,知趣的,自己从后门溜了还不迟,依旧去当你的妓女,那里自是没人赶你走! 四平本来安静下去,听了这话忍无可忍,觉得秀茹的心肠实在是太狠了些、毒了些。一阵委屈便涌了满脸泪出来。秀茹那时正要走,四平过去兜头迎住说,我与你无冤无仇,为什么往死里逼我。我可不是奎芳,你逼不死我。只可惜你那份心思不会有结果,除非你转世投胎改了骨血,改了名姓,方可遂了你的心愿。他是你的哥哥,你的梦几时才能醒,你这不要脸的东西! 秀茹的头发都立起来了,泼了性命照准四平扑过去,嘴里喊着,你胡说!你这贱胚,婊子!说着已经飞起一脚踢在四平身上,四平忍住疼痛说,有血性你就嫁了,你若嫁了,我情愿一死,你若不嫁,那贱胚的名份就是你自己担着了! 秀茹咬牙切齿地说,你等着,四平你等着! 8 秀岩派了老陈去盐务局疏通,在家等得心里冒火,几乎是一夜没有合眼。四平在一旁劝慰,说老陈五十几岁,市面上混了这么久,老道精明,总会有办法的。更何况又带了那么多钱。秀岩愁眉紧锁,在床上半卧半躺着说,盐局子是祖业,李家靠贩盐起家,已经三代,怎么到我手里就不行了呢? 四平说,或许这只是一时的政令,风传着要打仗了,城里已经开进了军队,可仗总是要打完的,乱过这一阵子说不定又要变回来。秀岩说,你也不必劝我,那话恐怕连你自己都不肯信。四平岔开话题说,你不是喜欢听箫吗,今晚的月亮又是极好的,我吹一曲花好月圆怎么样?秀岩叹息道,难为你一番苦心,你这一管箫,注定了我俩的宿世姻缘,也不知是福是祸。此刻我哪有心听箫,如今是花也不好月也不圆,你把它收起来,这会儿我竟有些怕这管箫了。四平顿时冷了半截,说,这管箫本不是我的家传之物,不过是半路上横生出来的一根枝节,既无始,也不会有终。当下要拿去劈了。秀岩拦住说,何苦,好歹它也跟了你几年,它对你也是有好处的,怎么一下子就翻脸无情呢? 都指望着老陈能有好消息带回来,第二天方知已是人琴俱杳,携了那笔款子逃了。秀岩听了消息鼻子里忽地蹿出一股血,愣在那里哑了似的,老半天才回过神儿来说,我哪里对他不起,做出这种雪上加霜的事。老梁是个忠实的,宽慰说,这种人是不得好死的,叫我说,那些钱送去了也是白搭,一个盐局子值多少钱,当政的心里清楚,不会收了那笔小钱放个大人情出来。秀岩说,小钱?五百块呀,现在我连五十块都拿不出。 秀岩干脆躺在床上发呆,四平也是愣愣的没主意。后来拿了二十块钱给老梁说,你先去安顿一下,日后有了转机再请你回来。 接下来是老太太房里出了事。听得于妈喊少爷,秀岩和四平赶过去的时候老太太已经背过气去。于妈爬上去掐人中,手指甲深深陷进老太太的肉里,好一阵子,老太太才像漏了气的皮球一样吁出一口气,叫着秀茹的名字,转头却见了秀岩,哭嚎着说,李家的门风让你们一个个败坏了,你将来怎么见列祖列宗? 四平立时心中一沉,即刻想到秀茹,一定是她捣了鬼。果然于妈拉了秀岩到一边,于妈看四平的眼神怪怪的。少爷,于妈说,二小姐刚才疯疯颠颠地来了,她说,她说……秀岩已明白了八九,说,于妈,你说吧,家里已经乱成这样,也没有什么好忌讳的了。于妈这才吞吞吐吐道出了事情的原委。 秀茹是半个时辰前闯进房的。秀茹进来的时候于妈和老太太都没听到,老太太在睡,于妈也是昏沉沉的。秀茹冷不防撩起帐子叫了一声妈。秀茹说,我哥招了妓女进门,四平是个妓女。老太太迷迷糊糊地打了个岔,秀茹摇着老太太的手又把那话重复了一遍。老太太不信,反问秀茹说,你怎么知道?秀茹冷笑一声说,她瞒不过我,我起初也是不信,这些日子我为了这事出去打听,春燕跟着。四平不是染房家的女儿,连她的养母也不知道她是谁,知道了就不会收留她。她是妓女,菊仙楼的妓女。老太太早已脸色铁青,说,我不信,你哥哥不会糊涂到这个份上,你不要胡编排。秀茹说,你不信,我可以把菊仙楼的鸨母叫来对证。 老太太已经气得不行,啐一口骂道,你就这么不要脸,你就这么下作,竟然跑到妓院去,就没有嫖客把你也认作妓女往房里拉吗?秀茹大叫一声,妈,你疯了!你怎么糟蹋起自己的女儿!你立马叫我哥来,让他把那个贱胚打发走!老太太说,这事轮不到你操心,先把你自己的事办了,魏家你到底嫁是不嫁?秀茹没料到老太太把矛头转向她,一下子跳起来,硬梆梆地说,我不嫁!老太太喘着粗气说,你再说一遍!秀茹喊起来,不嫁,我死在这门里也不嫁!秀茹喊叫的时候老太太已经晕了过去。 于妈说,这是二小姐不对,她不该拿这事来烦老太太,她不该那么大喊大叫,没一点大家小姐的样子,更不该当着我的面说这些事,她该把我支出去。 秀岩说,天灭李家,李家不可不灭。祸首呢,她这会儿去了哪里?于妈说,去请先生了。老太太这时在床上叫,秀茹!秀茹!刚叫了两声,秀茹进来了。老太太让于妈扶起,抖着嘴唇说,秀茹,魏家的亲事你到底应是不应?秀茹说,妈,你先应了我。老太太说,四平的事我自有道理,想那四平也是知趣的,料她不会赖在这里不走。秀茹说,谁也别想逼我,我不嫁人,我谁也不嫁。老太太说,这不是你能说了算的,是女人就要嫁汉子,李家到底有什么让你这么恋着,你说出来我听个明白,若是在情在理,我就依你。秀茹说,就是一个李字让我恋着,让我恋一辈子!老太太冷不防从头上拔下象牙簪子,刺在喉头上说,秀茹,你若是个孝顺的,就答应了,你若不答应,我即刻死给你看! 一屋子人都白了脸,眼见得老太太的脖子滴下血来,殷红殷红地顺着象牙簪子往下流。秀茹终于撑不住了,哇地一声哭出来,说,妈,我答应了。说着,将那哭声戛然止住,冷眼看了四平说,我应是应了,但必是休四平在先,我嫁在后,否则,我是不管谁死谁活的。 老太太这才移开簪子,在手里举着,转对四平说,这会我这条命是捏在你手里了。四平近前一步说,老太太让我寅时走,我不会留到卯时。只是我这肚里有了李家的骨血,不知是否让我一并带了走? 四平怀孕自己也没有多少把握,身上的东西停了,自然就想到这一层,没想到此刻可以当作武器拿来抵挡。最惊喜的莫过于秀岩,上前扶了四平说,我怎么不知道? 一家人也算齐齐地都在,都等着老太太怎么发落。老太太是不惊不喜的,盯了四平半天才说,李家的骨血自然要留下,自然要等生下了再说。秀茹忽地给老太太跪下了,含了泪说,我既然答应了就不会再改口。四平果真怀了孕,那就一年为期,一年之后休了她我无话可说,若是有变,我就回来吊在李家的屋梁上。 老太太咳了一下说,这个你只管放心。娘的脾性你是知道的,李家是何等人家,不会藏鸡窝狗的。 秀岩自始至终握了四平一只手,直握得掌心渗出细汗,表情上什么都看不出。四平哪里就甘心了,看一眼不置可否的秀岩,猛地甩脱了那只热手,垮下脸说,孩子在我身上,生不生下他是我说了算的。说完了回身就走,大步走到庭院里,已是清明时分,万物都是复苏的,柳芽儿半黄半绿地滋出来,春燕飞来飞去。四平想人活一世,草活一秋,都是有定数的,生亦不喜死亦不悲才算把人活到极致,如此算来一切都是抛得开的。 老太太最终知道了盐局子被查封的事,竟是出奇地冷静,说,这是怎么话说?有皇帝的那年月也没人管着卖米卖盐的事,我就不信这世上没了公理。说着就挣扎起来,喊着,把我抬到衙门口去!我那老头子为这盐局子丢了一条命,如今我这条老命也不要了!于妈慌了神儿,秀岩这时赶过来,央求说,妈,你就省下这份心吧,没用的。老太太这才停在床上,木了一会问,真就不行了吗?我们李家富贾一方,如今竟是破落了吗?秀岩说,有我呢,有我撑着这个家,饿不死人的。老太太仿佛这才明白过来,咳不出,把脸憋成一团紫,皱纹也撑开了,于妈忙不迭地捶着,好不容易吐了出来,人已经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秀茹的喜期迫近,老太太让于妈翻箱倒柜拣那些入眼的料子往外拿,堆了半张床,喊秀茹过来看。秀茹见了那些东西冷笑一声说,拿这些陈年旧货打发我,我不要,我一辈子嫁一次,这些过时的东西我才不要呢。 老太太已经没有多少精神争吵,说,这几年生意上原本清淡,没有大的进账,屋里花钱又像流水一样,光奎芳的病就把家底耗掉大半,这你是知道的。这些料子怎么不好,原本就是留给你的。秀茹气哼哼地说,索性我就赤了身子过去,或者你嫁不起女儿就别嫁,省得破费。 最终是老太太怕秀茹有变,私下告诉秀岩藏钱的地方。秀岩偷偷去了后院的石榴树下挖出一只陶罐,打开看,里面的纸钞早就沤成烂泥了。秀岩十分惊诧,陶罐口是用蜡封死的,罐上又没裂纹,怎么就沤烂了呢?后来才发现罐底有一个圆孔。 秀岩抱着那只陶罐坐在石榴树下,看着久无人迹,蔓草荒烟的后院,心中顿生一股飘蓬断梗的感觉。李家这只船已是桅折帆落,灾祸结伴而来。秀岩一声浩叹,天公,你只是跟我一个人过不去啊! 幸亏陶罐里还有别的。银元已经泛绿,杂七杂八的一些黄货用牛皮袋装着。秀岩掏出一只金镯子细细看了,竟还是咸丰年间打造的。 迎娶这天魏家来了大队人马。打头的是两辆小汽车,中间夹了一乘红色彩轿,八人抬。先是燃起了鞭炮,弥漫的烟雾中鼓乐班子吹起了百鸟朝凤。喜婆子头戴红绒花冠吱吱喳喳进了院子,秀茹已经被人搀出房来。猛听得老太太房中一声惊天动地的喊叫,于妈颠着小脚跑出来,被什么东西绊倒在卵石甬路上,撑起半边身子扯破了嗓子喊道,少爷,老太太过去了! 正是秀茹被两个伴娘搀扶着走上台阶,刚刚把一只脚跨过门槛。后来秀茹就那样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了很久,猛然间揭了盖头,一把扯住喜婆的衣袖说,你回去告诉魏家,我不嫁了,我要退亲。 秀茹看着迎面走过来一脸惊愕的四平,微微一笑说,四平,我说过我一辈子不嫁人,看来这是天意。 9 秀岩出事是在端午节的夜半,那时节蛙鸣虫啼星斗满天。四平夜半醒来不见了秀岩,朦胧间听得院子里有动静。四平身怀六甲,懒懒的躺在床上不想动。后来听到秀茹的哭叫,秀茹说,要抓你们就抓我!过后便是撕扯的声音,院子里乱成一团。四平疑疑惑惑地爬起来,走到院子里,看见大门是洞开的。四平走过去,脚下被什么东西硌着了,垂了头去看,月光下许多粗粗的盐粒发出一片莹光。厢房的门也打开着,四平同时看清了跌坐在地上的秀茹,头发披散着,死了般一动不动。四平猛地明白过来,大声喊着秀岩的名字,只见月光泻满整座庭院,空空落落没有一个人影。佣人们是早就打发掉了,李家已是故人星散,凤去台空,李家只剩下一具砖瓦支撑着的空壳。这是怎么回事?四平绝望地喊起来,秀岩呢?你哥哥呢? 其实用不着问四平也已经心如明镜,秀岩是被抓了。秀岩不该打这些盐的主意。四平踩着月光走进厢房,房里空空的,早几年存下的几十袋盐已经没了。四平倚着门框一下子泪如泉涌。秀岩你是昏了头了,盐务局禁盐令明明白白在外面贴着,你怎么敢私自卖这些盐呢? 秀茹!四平大叫一声冲到院子里,秀茹我们要救人啊!不能让你哥哥丢了性命啊! 秀茹对四平的喊叫充耳不闻,过了很久才喃喃说道,李家只剩下两个女人,两个不值钱的女人…… 四平也不知怎么熬过了后半夜,天亮时分草草梳洗了,摇摇晃晃走出大门,竟有恍如隔世之感。四平想人世的沧桑我可算历尽无遗,老天真是垂爱于我,恩泽不浅呢。秀茹是从相反的方向走过来的,四平于恍恍惚惚中看见秀茹站在对面,竟然无话可说。 也不知老梁是什么时候站在一边的。四平扭头见了,竟如见了亲人般。老梁,四平说,老梁你可要帮我们一把呀!说时,已经泪流满面。老梁也红了眼睛道,二小姐找人送了信去,我才知道少爷出了事。你们两个女人自然不好抛头露面,只是我也不敢说能帮上什么大忙。老梁这样说时四平把两个戒指拿出来说,这个你先拿着,打点一下,秀岩是被谁抓了,抓到哪里去了。老梁说,这两个戒指最多值二十大洋,二十块大洋是不济事的。我这么想着,少爷大半是让盐警抓到盐务局去了,你和二小姐抓紧筹钱,这种事没钱是不行的,恼了,问个死罪还不是他们一句话。四平早已白了脸,嘴唇哆嗦着,眼睛望定秀茹。秀茹扭了头说,老梁,你先去跑,到底要用多少钱,我会想办法的。 老梁走了之后四平和秀茹在客厅里对坐,谁也不说话,就那么枯坐着。枯坐中四平忽然可怜起秀茹,好好的一个女孩,就这么白耗着,耗得红颜老去,也算是一辈子吗?这样想着看见秀茹是垂着泪的,无声无息的一张泪脸,画儿似的在那挂着。 好容易等到老梁回来,喘着站在那里说,终是问清了,也见了少爷。少爷说不用救他,救出来也是个没用的。如今路有两条,一条认罚,一条认打。罚是六百大洋,三天交齐放人,交不上便转去省里发落。 四平站起来,主意已是拿定了,说,老梁,你说这所宅院能值多少钱?老梁说,这所宅院是值大钱的,值多少我也说不准。冷不防秀茹就变了颜色。四平,你听着,就是把你卖了也不能卖这宅院!这是李家的祖业,传给儿孙的,我哥哥在这宅院里是住惯了的,他这辈子只能住在这里。你是什么东西,你怎么敢卖我们李家的祖业!老梁,你先去盐务局回个话,三日之内我们定会拿钱赎人。老梁应了,叹息说,二小姐说的也是,就是卖这宅子,一时也找不来合适的买家。等到卖妥了,早就过了三日的期限,还是想想别的办法吧。四平一下子笑起来说,老梁,那你就去张罗张罗,看有没有人买我。我肚里还有一个,一大一小总该值六百大洋吧?老梁跺着脚说,少奶奶这是什么话,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秀茹往外走,走到门口说,老梁,明天或者后天,我会把钱送到你手上,我会记下你这份恩德。 下午秀茹在院子里喊四平的名字。四平,秀茹说,你出来我有话对你说。四平走出来,一下子满脸错愕。她看见秀茹是精心打扮过的,留海用筷子卷成弯曲,一袭墨绿软缎旗袍,袖口和下摆镶了绦子。五月的风轻轻吹过,旗袍下摆掀起一角,露出一截丰美的小腿,看上去竟是绝色无疵。四平想她太像菊仙楼的名妓金蝶了。 四平。秀茹平淡地说,我出去筹钱。这家里已经没有什么可卖的。房子不能卖,你和肚里的孩子不能卖。这些都是我哥哥的,也是李家的,你好好守住吧。秀茹说了这话便扭身往大门外走,午后的阳光十分耀眼地洒下来,照着秀茹款款摆动的身体,几分翘楚,几分优雅,分花拂柳般一路而去。走上台阶的秀茹突然拧过身来,目光冷峻,月射寒江般朝四平逼视过来。四平,秀茹说,你我一场仇家,我今日可以告诉你,我除了不想嫁人再没动过别的心思,我只想守在李家过一辈子。 四平看着秀茹走出大门,门外一辆洋车早就等着,秀茹抬腿跨过车辕坐上去,一丝笑在脸上挂着。四平忽然觉得哪里不对,不放心地追了出去,高声问道,秀茹你去哪儿?几时回来?这话是白问了,秀茹没回头,只是一瞬,洋车已经拐过街口了。 秀岩是第二天早上被老梁扶回家的。人整个变了,神色黯淡,目光呆滞,失魂落魄的。四平望一眼门外,有些疑惑地问老梁,秀茹呢,怎么没一起回来? 老梁说,这就怪了,二小姐把钱给了我就先行一步回来了。四平说,哪里见她的影子了呢?这可好,回来一个,没了一个,李家成了一张破网,把人都漏光了。 最让四平担心的还是秀岩。人是回来了,魂儿仿佛丢在外边了。在床上躺了三天,也不知道问一声秀茹在哪,等到问起的时候,秀茹已经五天没回家了。着急的反倒是四平,说,你出去找找吧,她到底去了哪?秀岩漫不经心地说,管她呢,反正她是舍不下这个家的,这个家总算安静下来了。四平扳了秀岩的肩头说,我总觉得哪里不对,秀茹走之前和我吵了嘴,为这房子,她不许我卖,我险些卖了这房子。秀岩忽地扯了四平的衣袖说,为什么不能卖?我们守着这座破宅院干什么?不卖我们吃什么,躺在床上等着饿死吗? 卖掉房子之后他们搬进了城南的平安巷,独门独院的三间北房。四平是在搬进新家的第二天开始肚子疼的,疼了没一会就破了羊水。正是酷署的天气,蚊蚋逼人,四平在床上折腾了整整一天,子夜时分生下个男孩。秀岩在等待四平生产的时候看见屋顶上生着一簇一簇的茅草,蓬蓬勃勃长到一尺多高。后来秀岩对四平说,草木茂盛,这孩子就叫芾儿,叫李芾。 这一年夏天阴雨连绵,空气沉闷,低矮的老屋四处弥漫着霉腐之气,让人感到压抑和窒息。秀岩忍受不了房中的闷热和芾儿的哭叫,经常跑到外面去。第一次喝醉了酒回家,四平没在意,后来竟是喝的凶了,隔三差五便是一个酩酊。每逢这种时候四平便抱了芾儿堵在门口骂,你还认得家啊?四平说,你除了喝酒能不能干点别的?你可以去卖烧饼,也可以去澡塘子给人搓背,你只知道花钱,不知道赚钱,你就这么坐吃山空吗? 酩酊中的秀岩一个字也听不到,躺在床上酒气冲天。芾儿爬过去摸秀岩的头,揪起秀岩一撮长长的头发玩着。头发很长,扯下来正好搭到嘴角边,嘴角边一丛胡子也是很长,芾儿把那头发胡子一把抓,抓的时候咯咯笑个不停。四平这时候扑过来,扑在秀岩身上哭叫着,秀岩,你可叫我怎么办啊? 有一天四平领着芾儿上街,这一年芾儿六岁了,十分俊气的一个男孩。芾儿手里提着那管箫,箫的紫色漆皮已经脱落,四平不知道芾儿是从什么地方找出了这管箫,她差不多已经忘了这管箫了。四平对着芾儿说,街上有讨厌的狗,你用这棍子打狗,千万别手软。 走过菜市的时候芾儿在街心捡了半块被人丢掉的红薯往嘴里塞。四平上来一把打掉了,扯了芾儿便走,一路走一路骂。四平说,狗才吃被人扔掉的东西呢。 慌乱中芾儿手里的箫滚到路中央,四平过去捡,箫在地上不紧不慢地滚动着。这时候一辆黑色的小汽车开过来,四平清楚地听到紫箫被车轮辗碎的声音。 司机探出头来说,臭娘们儿,你就不怕轧死吗?四平扯着芾儿冲过去,尖声叫道,有本事你就轧,不轧你是龟孙子!现在,你必须赔我的箫,你把它轧碎了,那是一管很值钱的箫! 你的箫值多少钱,我来赔。车门打开,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下了车站在四平面前。上午的阳光淋在珠光宝气的女人身上,在人声嘈杂的菜市上显得鹤立鸡群。四平一时呆住,望定那女人,很久以后脱口而出,秀茹是你吗? 果然是秀茹。秀茹不看四平,定睛打量芾儿,脸上似笑非笑的。四平拉过芾儿说,这是你侄子。秀茹看着芾儿说,这还用你说,我会不认识李家的人吗? 四平看着依旧冷若冰霜的秀茹,想不起该说什么,她们就那么僵立着,如同路人。后来秀茹从银丝手包里拿出一叠钱给芾儿说,拿去买果子吃。 秀茹登车而去,心中翻翻滚滚的,又是麻麻木木的。汽车驶进一条窄巷,迎面一个醉汉摇晃着走过来,司机不停地按喇叭,醉汉根本不理会,挥舞着一只空酒瓶说,有本事你就轧,不轧你是龟孙子! 秀茹看一眼那个头发胡子连成一片的醉汉,十分厌恶地闭上眼睛,皱紧眉头对司机说,真晦气,我已经很久遇不到好客人,今天这位杨老板是万不能耽搁的。 醉汉仍在那里愉快地骂着,这一回连司机的祖宗都捎带上了。司机早已火冒三丈,秀茹说什么他并没听到。司机瞪着血红的眼睛大骂一声奶奶的,狠踩油门照直朝醉汉开过去,咬牙切齿地说,是你自己不想活,老子今天撞死你,撞死一个酒鬼又算什么! 汽车开过去的时候秀茹依旧闭着眼睛,脑子里想着芾儿那张清秀的脸,只觉得汽车颠了一下,没听到该有的惨叫声。醉汉倒在血泊中的时候四平正用秀茹给的钱买烤红薯,后来母子两个坐在街边的石沿上吃起来。红薯用一张旧报纸包着,芾儿吃了一块又拿起一块。四平也觉得红薯很甜,吃着吃着想起什么似的抓起一块扔进竹篮里说,这块留给你爸爸。芾儿不高兴地说,爸爸不好,不要留给他。四平叹息一声说,你懂什么,再不好的爸爸也是爸爸。 后来四平拉着芾儿往回走,看见许多人往一条窄巷里跑,并且一路喊着,好象是什么人被汽车轧死了。四平拉紧芾儿的手,拧起眉心说,这世道,真是乱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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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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