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撷英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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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494
颗粒名称: 小说撷英
分类号: I247
页数: 33
页码: 4-36
摘要: 本文记述了七里海小说撷英的情况。其中包括情窦初开(连载三)、迟来的真爱、小小说三题、还债等。
关键词: 七里海 作品 小说

内容

情窦初开(连载三)
  展冲
  (接上期)
  十六
  路况一点都不好,黄泥石子儿路。还是那辆桑塔纳,像行驶在海上的一条船起起伏伏的,颠的人头晕脑胀。马海英坐在后排的座位上看路两边的山,山上倒是郁郁葱葱的长满了树,几座山连在一起,有了苍茫和巍峨的感觉。
  因为有司机,也不便说什么。柳建亭一上车就打开文件袋看资料,厚厚的一摞文件放在膝盖上,几个小时的车程下来也只看了一半。
  马海英想,就算没有这些文件,他也不会有什么话跟她说。一个多月没见,柳建亭没有表现出丝毫热情。从林安到晋水,柳建亭坐在前面副驾驶的位子上一次也没有回头,仿佛车上根本就没有马海英这个人。马海英心里的怒气在一点点蓄积,她感觉自己的胸腔已经被涨满,只要稍稍被什么东西一碰就会不可遏止地喷发出来。
  但是没有什么东西碰她,她就像一件行李被扔在那里。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他们到了晋水。柳建亭安排司机到市委招待所住下,然后和马海英一起到马云峰这边看柳萌。来的时候,吴子强给柳建亭带了两只山鸡,一公一母。不是枪打的,是用笼子扣的,所以都还活着。母的灰秃秃的十分难看,公的却艳丽的像一只孔雀。马海英对这两只山鸡有一种本能的反感。她觉得母山鸡是自己,公山鸡是柳建亭,一美一丑,对比强烈。
  但是女儿柳萌却喜欢的要命,拍着两只小手咯咯地笑,她管那只公山鸡叫凤凰,喊着不让姥爷杀它们,要姥爷弄个笼子养起来。马云峰这时候已经离休,闲得没事,马上答应外孙女编一个笼子养山鸡。
  柳建亭和女儿亲热了一会儿便去找刘柏涛书记,肖慧琳做好了晚饭他都没顾得上吃。
  马海英也没怎么吃饭,心里别扭的不行,委屈的控制不住,一个人跑进房间呜呜地哭了起来。
  马云峰和肖慧琳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追过来问,马海英也不回答,眼泪止不住地流。马云峰说:“到底出了啥事啊,人都让你接回来了,这不挺好吗。”
  马海英这才说:“在别人面前他是人,在我面前他是根木头。”
  马云峰和肖慧琳这才明白是柳建亭冷落了马海英。马云峰说:“你们结婚六年,也算是老夫老妻了,就不要争他这个了。他刚刚接手一个县,多少事等着他,就像我当年去晋钢当党委书记,一天到晚忙得连放屁都要找时间,脑子里装的全是厂里的事。当时你妈怀着你就要生了,我却忙得回不了家,等我回家的时候,你已经出生五天了,胖乎乎的像个小肉球。海英啊,你现在的身份和以前不一样了,以前你只是个小会计,现在你是县长的妻子,心胸要大一些,不能小家子气呀。”
  马海英知道自己在父亲这里是讲不出什么道理的,所以什么都不说,回家躺在床上等柳建亭,她必须和柳建亭认真地谈一次。她算不上是小心眼的女人,但是,一个女孩把男人的内裤都洗了这里面肯定是有问题的。马海英还清清楚楚记得柳建亭回宿舍时那声清脆悦耳的呼唤,海灵两个字被他叫得比山歌还动听。马海英比谁都明白,像顾海灵那种二十岁左右的女孩子,爱上一个男人是会豁出一切的,如果这个男人让她去挡一颗子弹,她也会挺身而出连睫毛都不眨一下。
  刘柏涛书记看见柳建亭的时候开口就叫柳县长,把柳建亭的脸都叫红了。刘书记看着柳建亭一脸宽厚地笑着,柳建亭就在刘书记宽厚的笑容中开始汇报工作。他首先汇报了自己在人际关系方面所做的努力,他觉得人际关系处理不好他就无法开展工作。但是到目前为止,他还不知道自己所做的努力有没有什么效果。然后他重点谈了对县委书记冯炳坤的印象。他说冯书记这个人你不能说他坏,但是这个人头脑僵化的厉害,工作作风拖沓,五分钟能解决的问题他至少要拖上五天。他最致命的弱点是对林安的现状比较满意,用他的理论,林安没有人饿肚子,没有人出去要饭,他这个父母官就算尽到了责任。林安有八个乡四十几个村子以牧业为主,但是林安的草场质量却在日渐恶化,不治理这些草场,四十几个村子的牧业就无法发展。林安缺水,十几年前修了林安水库,但水库里的水连兔子都淹不死。水库南面四十多华里是巩河,地处下游,是一份难得的水资源,如果想办法把巩河水引入林安水库,林安的日子就好过多了。柳建亭和冯书记谈了自己的想法,冯书记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只是说,看看再说吧。要知道,冯书记在林安已经看了十几年,再这么看下去,林安会被拖进死胡同。
  柳建亭最后说,林安需要一位好的县委书记。
  这次谈话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整个谈话过程,柳建亭一直保持着高昂的情绪。刘柏涛书记十分欣赏他这种高昂的情绪。刘书记同时还有些得意,他认为自己没有看错人,柳建亭这个年轻人是能干出一番事业的,他没有理由不支持柳建亭。
  这次谈话的重要性柳建亭是在很久以后才体会到的。那时候,县委书记冯炳坤被上调到市农委,团市委书记胡春华到林安做了县委书记。胡春华四十岁,两个人同在一个大院共事几年,虽没有什么过深的交往,但毕竟熟悉和了解,一党一政配合起来十分默契。只一年时间,巩河水便被引入林安水库,水库里有了水,就像粮仓里有了粮食,老百姓心里踏实了,日子也就过出了滋味儿。
  引巩河水入林安的同时,柳建亭还着手治理和改良草场,林安的牧业因草场的改良很快发展起来,林安的羊肉,直到很多年以后柳建亭调到省城,还能在各大饭店火锅城的招牌上看到,上面标明林安羊肉,林安羊肉成了品牌。日后,刘柏涛书记非常高兴地看到,短短三年时间,林安的经济就打了一个翻身仗,柳建亭这个年轻的县长,像一颗小白杨,在林安这片质朴的黄土中茁茁壮壮地成长起来了。
  十七
  柳建亭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十点半,马海英早就睡着了。听到响动,马海英从床上爬起来,一时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刚才做梦的时候,她正在柳建亭的宿舍里和顾海灵吵架呢。
  柳建亭看着呆坐在床上的马海英,感觉十分陌生,心想这个一身肥肉的女人就是自己的妻子吗?不过他没有多想,他还沉浸在汇报工作的情绪里。但是马海英的一句话就把他拉了出来。马海英说:“你还知道回来呀,怎么没去住招待所?”
  柳建亭像遭了冷枪一样猝不及防,他甚至没有听明白马海英说了什么。
  马海英的怒气,就顺着这已经打开的口子流淌出来。她说:“我是你什么人?你又把我当成什么人?”
  柳建亭满身疲惫,根本没有力气和马海英吵架,他说:“你到底什么意思啊?”
  马海英冷笑一声说:“这才几天啊,就有人给你洗裤衩了。”她故意把内裤说成裤衩,她觉得只有这么说才能让柳建亭明白是怎么回事。
  柳建亭果然就明白了。一旦明白,柳建亭的火气就上来了。他说:“你是说海灵?她还是个孩子,你不要把脏水往她身上泼!”
  马海英哼了一声:“孩子?你妈生你的时候才十八岁,顾海灵已经二十岁了,你不要拿她的小做挡箭牌,也不要把我当成傻子,我一眼就能看出是怎么回事!”
  柳建亭强忍怒气说:“那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马海英喊道:“你不要逼我说更难听的话!”
  柳建亭也喊了起来:“你太肮脏太恶毒了!顾海灵的父亲顾长生是烈士,七十年代修林安水库的时候,为了排除哑炮把自己炸得血肉横飞,在林安人心里,他是英雄,顾海灵是英雄的女儿。她是靠政府资助才读完了高中,高中毕业后被安排到政府工作,她是怀着感恩的心在工作,政府机关的人都把她当成晚辈,她把每一个人都当成自己的亲人,她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丑陋。不错,她是给我洗了内裤,因为她觉得内裤也是衣服,和别的衣服没什么区别,她的脑子没有你那么复杂,她连掏厕所都不觉得脏,因为她的心是干净的!”
  马海英哑了,她把头垂下去,用沉默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柳建亭愤怒得不行,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怎么也没有料到,顾海灵把他放在床头的一堆脏衣服洗了,会洗出这么一件麻烦事,那些衣服,他本来要自己洗的,他不可能把内裤拿出来单独放在一边。他更没有料到,马海英会像梦游一样几百里地跑到林安,很多事情,就是这么无巧不成书,无风就起浪。
  看着满脸愤怒的柳建亭,马海英不敢说话了,她怕自己如果她再多一句嘴,柳建亭会不会扑过来揍自己一顿。
  她回避了,去给柳建亭烧洗脚水,她要让他好好解解乏。
  洗脚水烧好的时候,柳建亭已经躺在床上睡着了,衣服也没脱,一只鞋掉在地上,一只鞋在脚上挂着。
  马海英端着洗脚水站在床边愣了好久。后来她放下盆子,蹲在床边端详柳建亭的脸,他的睡态很好看,眉毛拧在一起,还是那么英俊帅气,只是有些黑了,有些瘦了,眼角边已经有了明显的鱼尾纹,马海英心里忽然一阵酸酸的,眼泪溢出眼角,她心疼了,她太爱柳建亭,爱到不知怎么去爱了。都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可马海英的爱情就在这婚姻的墓地中蓬蓬勃勃地生长着,遍地花开。
  她把目光柔柔地落在柳建亭脸上,真想和他亲热一下,感觉一下他的肌肤,哪怕抚摸一下他的背也好。但她明白,这个夜晚被自己糟蹋了。
  1988年的时候,一场旷古未有的特大暴风雪袭击了林安。当时已是三月,春芽吐绿,万物复苏,但是谁都没有料到一股寒流不期而至,与寒流同时到达的是暴风雪。那是林安人几辈子都没有见过的大雪,漫天鹅毛伴着凄厉的北风扯成棉絮状铺天盖地而来,一夜之间,大雪下了一米多深,而且并没有止歇的意思,到第二天傍晚的时候,积雪已经超过两米。
  马海英是在晋水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里得知这个消息的。当时她并没有把这当回事,1970年的时候她经历过一场大雪,那是晋水历史上最大的一场雪,下了一米多深,除了给人们的出行和生活带来诸多不便外,并没有损失什么。
  她并不知道林安有多少牛和羊被埋在雪里,她只是担心柳建亭在这样的雪天千万不要乘车出门。她打电话给柳建亭想嘱咐他几句,但是电话根本打不通,她哪里知道林安的电话线早已被暴风雪撕成一段一段的了。
  当地驻军在暴风雪来临的第二天上午赶到林安并带去了大批军用帐篷。市直机关也组成了抢险队赶赴林安,救灾工作在刘柏涛书记的指挥下全面展开。
  直到这时,马海英才感觉到事情不像她想的那么简单,她仿佛才刚刚明白过来,这是一场旷古未有的巨大灾难。
  一直没有柳建亭的消息,马云峰比马海英还焦急不安。他一天到晚坐在电话旁,不停地拨,可一直拨不通,他给刘柏涛书记打,接电话的人告诉他刘书记在抢险指挥部指挥抢险,那边的电话根本打不进去。
  马海英急得哭起来,说是要去林安找柳建亭,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柳建亭出事了,可能和那些牛羊一起被埋在雪里了。
  马云峰说:“你就不要添乱了,四百多里路,又有那么厚的雪,你怎么去,飞呀?不要说你,市里的抢险指挥部也只能设在去林安的公路上,部队的指战员是昼夜行军从雪地上爬过去的,帐篷是直升飞机送过去的,就你那点力气,半路上不被雪埋了也会被大风刮走。”
  晋钢的青壮工人也组成了一支队伍开赴林安,带队的是柴大用,他现在已经是晋钢的副厂长。马海英找到柴大用,要求参加抢险队,被柴大用拒绝,柴大用说:“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时候,你捣什么乱呀!”
  马海英就像热锅上的蚂蚁,茶饭不进,她甚至骑上那辆永久牌坤车去林安,没骑多远就被大风刮了回来,暴风雪埋掉了林安之后又朝晋水这边扑过来了。
  十八
  第四天下午,坐立不安的马海英在办公室突然接到马云峰的电话。马云峰告诉马海英,柳建亭刚刚被直升飞机送到晋水市人民医院,刘书记亲自打来电话,要马海英赶紧去医院。
  放下电话,马海英的身体一下子软了,一颗心狂跳不止。她不知道柳建亭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会让直升飞机送回来,一定是特别严重,否则,不会被送回晋水,在林安治疗就可以。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骑上车疯了一样猛蹬,直奔人民医院。
  在医院的急救室门口,马海英看见了蹲在门前的吴子强。吴子强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站在一边的是早就哭成泪人的顾海灵。见此状,马海英的头一下子大了,她想,柳建亭一定是不行了,然后她的两条腿就颤抖起来,她用同样颤抖的声音问吴子强:“吴主任,建亭他……”
  吴子强抬起脸,眼睛已经哭得红肿起来,他一把抓住马海英的手说:“是我没照顾好柳县长,我对不起你啊!”
  顾海灵扶起吴子强,二人哭成一团。
  马海英急了:“你快告诉我,建亭他到底怎么了?”
  吴子强这才哽咽着说:“正在抢救呢。”
  这时候,马云峰和肖慧琳急匆匆赶到,没一会儿,刘柏涛书记也来了。刘书记对院长说:“你们无论如何也要把柳建亭给我抢救过来,他要是出了什么问题,我就撤你的职!”刘书记在这一刻显得特别霸道,特别不讲理。院长赶紧汇报说:“我们正在全力抢救,已经请了省城脑系科的专家,正往这边赶呢。”
  抢救过程持续了三个多小时。晚上七点多的时候,柳建亭被送进特护病房,医生说已经没有生命危险了。
  马海英这才看到了柳建亭。尽管有足够的心理准备,她还是被柳建亭的样子吓坏了。柳建亭的脸、鼻子、耳朵、手和脚都被冻伤,头上包扎了大面积绷带,露出的鼻子和脸颊呈黑紫色,手和脚也被包扎了。鼻子里插着氧气管,胳膊上插着输液针管,边上心电监视仪上的绿色波频无规则地闪动着,人还在昏迷中。
  巨大的悲痛从马海英心底涌出,她想控制自己,可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站在床边痛哭失声,泪水决堤般汹涌而出。
  肖慧琳也陪着女儿一起掉眼泪。边上的吴子强和顾海灵看见马海英哭,也跟着一起哭。
  马云峰火儿了,说:“人还没有死,你们哭什么哭!这不是好好的吗,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和战场上的伤员比起来,这点伤算个啥!”然后他问吴子强:“建亭到底是咋受的伤?”
  吴子强说:“是牛顶的。那是柳县长救的最后一头牛。那牛被埋在雪里时间太长,可能傻了,不认得人了,柳县长刚把它的牛头刨出来,它就一头朝柳县长顶过来。柳县长当时正弯着腰刨它的腿,那牛头就撞在了柳县长头上。幸亏它的后半身还在雪里埋着,否则柳县长的命……”
  据吴子强说,暴风雪下来的那天,县委书记胡春华刚好在县医院作了三分之一的胃切除手术。所以,整个抢险救灾的担子全落在了柳县长身上。柳县长连夜召集两套班子的领导开会,书记和县长们分成八个组,每个组负责一个乡,任务就是把埋在雪里的牛羊抢救出来。那些牛羊是农牧民的衣食父母,要是被冻僵在雪里,他们今年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
  柳县长负责榆树沟乡,那是离县城最远的乡,有六个自然村,存栏的牛羊数量最大。柳县长带领救援小分队星夜兼程,每人脚上都绑着木板,否则一脚下去半天都拔不出来。
  那两天,柳县长除了现场指挥,还和乡亲们一起刨积雪下面的牛羊,饿了想吃点东西,可带在身上的几个馒头早已冻的比石头还硬,渴了就吃雪,塞进嘴里的雪还没化,就又开始干上了。柳县长的精神鼓舞着身边的人,乡亲们也好,救援小分队的同志也好,大家都豁了命一样,除了一些羊羔被冻死,百分之九十的牛羊都被抢救出来送进军用帐篷里。
  吴子强说,柳县长带着救援小分队从一个村赶到另一个村,是在雪地上爬行的,因为爬的速度要比走的速度快。榆树沟乡的几个村子距离并不是很远,最远的也就七八里路。但是一场大雪让村与村之间的距离变的遥不可及。你们想象一下吧,一望无际的雪原上,蠕动着一个一个爬行的身影,天地相接,那情景,真是波澜壮阔啊。吴子强在结束汇报的时候不太恰当地引用了一句成语。
  刘书记感慨地说:“我看中的,就是柳建亭的那份朴实,农民的儿子就是与众不同啊。”
  吴子强走了,留下了顾海灵。本来,马海英也要顾海灵回去,但顾海灵执意不走,她说照顾好柳县长,是县委书记胡春华交给她的任务。
  很多天以后马海英才知道,在柳建亭被紧急送往晋水的直升飞机上,顾海灵一直把柳建亭的双脚放在自己怀里,那两只脚像两坨冰一样,一直冰到顾海灵心里。
  马海英不知道这姑娘到底是纯洁无邪还是掺杂了别的什么。照顾起柳建亭来,她比马海英还要心细。长时间的输液,柳建亭会经常尿床,顾海灵每隔一个小时就把手伸到柳建亭身下摸一摸,如果湿了,就马上把尿垫抽出来换上干爽的,洗这些尿垫的时候,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就像一位母亲很自然地做着这一切。她会很小心地往柳建亭的脸上涂冻伤膏,马海英想做这件事她都不放心。
  马海英也没有心思多想什么,她只想柳建亭早点醒过来,她的心头一直笼罩着阴影,如果柳建亭醒不过来怎么办?
  柳建亭住院的第二天,户外阳光普照,雪霁天晴,肆虐了五天的暴风雪突然间销声匿迹,无影无踪,晋水大地,就从这一天开始真正地回春了。
  傍晚的时候,马海英在病房里听到走廊里有吵闹声。一开始她并没有留意,后来争吵声越来越大,她清清楚楚地听见有人七嘴八舌在嚷着:“我们要见柳县长!”
  马海英走出病房,一下子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走廊里黑压压站了几百个农民,他们怀里抱的、手里拿的都是慰问品。有的挎着一篮鸡蛋,有的提着水果,有的背着布袋子,有的怀里抱着瓦罐,有的牵了活羊,有的提着捆绑起来的鸡,还有的扛了一条牛腿。他们的脸上庄严肃穆,很多人眼里含着泪花,他们在向医生请求:“让我们见见柳县长吧,我们赶了一天的路,四百多里地啊!”
  医生和护士大声解释说:“你们要见的柳县长还没有醒,请你们先离开,这里是医院,你们拥挤在这里,会影响医院的正常工作!”
  但是这些农民根本听不进去,他们固执地要见柳县长,表示见不到柳县长他们就不走。
  马海英走到人群面前,话还没说,喉头已经哽咽的不行,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大声说道:“你们是榆树沟来的乡亲们吧?”
  站在前面的几个人马上答道:“是啊是啊,我是木头疙瘩村的。”另一个说:“我是牛头岭的。”他们报完了六个村子的村名。
  马海英说:“四百多里路,路上都是雪,你们是怎么来的啊?”
  有人回答:“我们有农用汽车,有拖拉机、还有狗骑兔子,我们走了整整一天,路上可滑了,你们就让我们见见柳县长吧!”
  马海英心中的那份感动,忽然间变的巨大无比,她挺直了自己的身体,心中的阴霾在这一刻一扫而光,声音也变得铿锵有力,她觉得只有这样才配得上是柳建亭的妻子。她说:“我是柳县长的爱人,我代表柳县长谢谢乡亲们,柳县长还没有醒,但是我相信他会醒过来,我会好好照顾他,让他早一天回到林安!”
  这一刻,走廊里静得没有一丝声音,但也只是瞬间功夫,村民们一齐朝马海英涌过来,把手里的东西往马海英怀里塞,东西太多了,他们就把东西堆放在马海英面前,一个中年妇女哭着喊道:“县长家的妹子,你可要帮咱们照顾好柳县长啊!”
  马海英一下子泪如雨下,含泪说道:“乡亲们放心吧,我会的,我会把你们的柳县长照顾好!”
  村民们走了,长长的走廊里放满了他们留下的慰问品。马海英忽然就想起了吴子强说过的那句话:“真是波澜壮阔啊!”
  马海英心里倏然涌出一股骄傲和自豪。她想,就算柳建亭不爱她,就算柳建亭拿她当隐身草一样视而不见,甚至,他爱上了别的女人,只要他不抛弃她,她就死心踏地跟他一辈子。她同时想起已故算命老头儿说过的话:“你身边的那个男人,是个了不得的男人。”
  十九
  柳建亭从昏迷中醒过来的时候,马海英不在他身边。他们的女儿柳萌像凑热闹一样得了急性肺炎,住进了这家医院的儿科病房,马海英就在两个病房之间轮流看护。所以,柳建亭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是顾海灵。这个女孩看见柳建亭睁开眼睛,仿佛被吓着一般瞪大了眼睛,然后她就扑在柳建亭身上哭了起来。
  柳建亭用微弱的声音说:“傻丫头,你哭什么,我没死呀。”
  顾海灵就用手轻轻捂住柳建亭的嘴说:“柳县长,我不许你这么说。”
  马海英看见醒过来的柳建亭后则是百感交集。鼻子酸酸的,眼睛里却全是笑,嘴巴动了好几下才说出一句话:“你可把人吓死了。”
  这是柳建亭住院的第五天,所有牵挂柳建亭的人都把心落回原位。马海英向柳建亭介绍了这几天发生的事,多少村民来看他,带来的东西全都送给了医院的食堂。林安县政府的几位副县长来过,县委书记胡春华刚刚拆了药线就和副书记们一起来看他,还有县人大和政协的领导,刘柏涛书记,市委宣传部和组织部的人,还有晋钢的一些同事。
  柳建亭一副很认真的样子听马海英说,脑子里却浮现出雪中抢险的一幕幕场景。他想人在特定的环境中竟然能焕发出那么高的斗志,可以两天两夜不吃东西,可以在零下三十多度的严寒中不被冻死,生命到底能生发出多少不可预知的奇迹呢?
  柳建亭想吃东西了,知道口渴了,马海英大显身手的时候到了。她跑回家为柳建亭做红烧肉,焖香喷喷的大米饭,等她把饭拿到病房的时候,却遭到顾海灵的批评,她很严肃地对马海英说:“这种饭菜怎么能让柳县长吃呢?他的胃空了这么多天,一点消化能力都没有,红烧肉这么油腻的东西怎么能行呢?”她说一口很好听的普通话,马海英特别奇怪,她怎么能说这么好听的普通话呢?
  结果,轮到顾海灵大显身手。她跑到马海英家的厨房里亲自操刀把肉剁成肉沫做成肉卤,然后蒸一碗嫩嫩的鸡蛋羹,把肉卤浇在上面,熬了不稀不稠的大米粥,坐在床边一口一口地喂柳建亭,柳建亭就像个婴儿般张着嘴,顾海灵脸上的表情既幸福又满足。
  马海英不明白这个年轻的农村姑娘怎么会有这么好的厨艺。她炖的鸡汤比马海英炖的味道鲜美。她的红烧肉也没有马海英那么油腻。她把肉切的很有分寸,每一块都像是尺子量过似的极其标准,看上去特别精致,而马海英总是把肉切的大手大脚,她才不管肉块的大小,一碗肉里,有的是老太爷,有的是曾孙子。顾海灵最拿手的是炖鱼汤。她先是把鱼煮熟,然后把肉扒下来,你休想在她的鱼汤里挑出一根鱼刺,也看不到葱姜蒜的影子,而鱼汤却好喝的能让人醉掉。她总是不停地变换花样,一样的东西有多样做法。比如鸡蛋,她知道柳建亭不爱吃蛋黄,于是就把鸡蛋煮熟把蛋黄掏出去,然后把蛋青切成丁,放了香油和味精做成凉拌蛋青,柳建亭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吃这种做法的鸡蛋,嘴上虽然没说什么,神情之间已陶醉的不行了。
  马海英不知道顾海灵是天性如此还是故意装傻。她就那么当仁不让地剥夺了马海英的权利,让马海英经常觉得自己是个外人。顾海灵就像一位盖世无双的勇士,挥舞着利器杀入敌阵如入无人之境让人心惊不已,也像戏剧中的青衣穿了花旦的行头上台,让人怎么看怎么不对劲儿。
  就连肖慧琳也看出不对了,对马海英说:“这女孩,你应该让她走了。”
  马海英早就有了惶惶不安的感觉,她也不是没说过让顾海灵走的话。但顾海灵坚定地执行着县委书记胡春华的命令,她要照顾好柳县长。
  到最后,马海英不得不给胡春华打电话,让他把顾海灵召回去。
  顾海灵这才一脸无奈地回了林安。走的时候对马海英千叮咛万嘱咐,交待了一大堆事情,仿佛托付自己的孩子一样把柳建亭托付给了马海英。
  马海英总算舒了一口气,柳建亭也到了该出院的时间了。
  生命是一种很怪的东西,有的时候非常脆弱,脆弱的像一盏油灯,麻雀呼出的一口气也能吹灭他的生命火焰。可有的时候,生命又无比强韧,强韧的可以与天地抗衡。
  经过一段时间的治疗和调养,柳建亭恢复过来了。被牛撞过的脑袋没有留下任何后遗症,暴风雪也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点痕迹。他比原来胖了些,显得更加结实。他的生命仿佛经历了一场蜕变,蜕变后的他愈发显出成熟男人的魅力,他比年轻的时候更英气逼人,让人看一眼就觉得舒服。有的时候马海英就那么痴痴地看着自己的丈夫,她的心境,从来没有从恋爱中走出来,女儿都已经上小学了,她对柳建亭的感情,依然停留在恋爱阶段。
  休养期间,柳建亭整天和女儿腻在一起,父女两个像一对快乐的鹦鹉,说说笑笑,这个时候的柳建亭完全像个孩子。
  马云峰对柳建亭已经满意的不能再满意。他私下里对肖慧琳说:“我没有看错人,这个女婿我是选对了。”
  肖慧琳却不怎么乐观,她对马云峰说:“你没有感觉到他们夫妻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吗?”
  马云峰不以为然地说:“想当初我是晋钢的党委书记,你只是个小演员,可我并没觉得和你有什么距离。工作是工作,爱情是爱情,工作上有再大的距离,到了床上就一点距离也没有了,这就是夫妻。”
  肖慧琳冷笑一声,在心里说,你个土八路懂得什么叫爱情啊。
  这是一段快乐的时光,经过一场雪灾,柳建亭的性格变的乐观和开朗,对马海英的态度,也一改往日的冷淡,夫妻之间的房事,一个月内发生了两次,马海英对此十分满足。她去新华书店买了一本菜谱,学做各种各样的菜肴,使出浑身解数让柳建亭每天都有新感觉,她倾尽全力作一个让丈夫满意的好妻子。但是这样的日子说结束就结束了,到了柳建亭要回林安的时间了。
  县委书记胡春华经常打来电话问候柳建亭,话里话外带出一种渴盼,希望柳建亭早日康复,早日回到岗位上。
  其实最急的是柳建亭自己。政府那边的工作积压了多少他心里比谁都清楚。这一年对柳建亭来说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年份,各地都在红红火火地搞开发区建设,林安也要搞。柳建亭已经在心里绘制了蓝图,他要同时搞两个开发区的建设,一个是经济开发区,一个是贸易开发区,这个设想,他已经和胡春华谈过,胡春华的意见是,宜早不宜迟。
  到了柳建亭要走的时候,马海英心里那股惶惶不安的感觉又冒了出来。柳建亭要回林安,她自然就想起了顾海灵,这个一盆火似的女孩和柳建亭在一起久了,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她也只能惶惶不安,她无法阻止柳建亭回林安,更无法开口说顾海灵的事,她愁的睡不着觉,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为柳建亭收拾东西。
  还是吴子强,开了那辆桑塔纳把柳建亭接走了。
  二十
  马海英会隔三差五地给吴子强打电话。说话的时候显得特别热情,一口一个吴主任地叫,叫的吴子强晕乎乎的。
  电话打多了,聪明的吴主任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于是在电话里说:“您放心,有我在,柳县长不会出任何问题。”这话马海英听明白了,便很客气地说:“拜托你了吴主任。”
  马海英和吴子强有了默契,心里踏实了一些,但不是彻底踏实。直到有一次吴子强主动打电话给马海英,告诉她顾海灵已经调到林安电视台作播音员,而且就要去北京广播学院进修,马海英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让马海英彻底踏实下来是来年的三月。在晋水市召开的第七届人民代表大会上,柳建亭当选为晋水市人民政府市长,他回家了。
  这一年,刘柏涛书记到了退下来的年龄。退下来之前,刘书记找马云峰喝酒。刘书记说:“老马呀,柳建亭这个孩子,我只能帮到这一步了,接下来的路,就要靠他自己走了。”
  马云峰更是感慨万千地说:“毛主席早就说了,这个世界,是年轻人的世界,咱们这些老家伙只能坐在他们的大树下乘凉了。柏涛啊,我要谢谢你,这些年的路,是你领着建亭往前走的,建亭这个孩子,总算没给你丢脸。”
  这一年,马海英也从晋钢的财务科调入晋水农业银行的信贷科。夫贵妻荣的日子开始以后,马海英并没有真正地幸福起来。顾海灵她是不再担心了,她担心的是柳建亭会越来越不把她放在眼里,以她此时的心态,她更愿意柳建亭是晋钢冷轧车间的一名工人。
  母亲肖慧琳也经常提醒她,你们之间的距离越来越大,你要想办法缩短这距离。但马海英束手无策,她不知道怎样把这距离缩短。后来她把这些苦恼向韩一苹倾诉,韩一苹一听就笑了,说:“你这是庸人自扰。”
  马海英不明白韩一苹的意思。
  韩一苹说:“盐从哪咸醋从哪酸,凡事都要追根溯源。他当初怎么去的市委,怎么去的林安,又怎么当的市长,还不全是你爸爸的功劳。柳建亭能有今天,是你爸爸为他架好了梯子,他才一步一步登上去的。如果没有你爸爸,如果你爸爸没有刘柏涛书记这个知心换命的朋友,不要说一个柳建亭,就是十个柳建亭绑在一起也当不上市长。要我说,你和他之间没有一点距离,他这一辈子都欠了你们家的情,你呀,就把心放在肚子里,他要是敢对你怎么样,你八百句话等着他呢。”
  马海英紧皱的眉头舒展开了。她对韩一苹说:“还是你厉害,我怎么就没想过这些呢?”
  韩一苹说:“因为你太傻了,你就知道爱他。但是爱也要爱的是地方,不能因为爱一个人就不把自己当人。再说,你都什么年龄了,人到中年,还满脑子爱情,这就活得太累了。”
  这话马海英听着不太对劲儿,说:“这是我心甘情愿的,我就是爱他。”但在心里,马海英觉得韩一苹的话也有几分道理。十多年的夫妻作下来,她的一厢情愿的爱,确实把自己弄的很累。
  柳建亭出任市长后做的第一件事是重建了晋水市第一中学。新的校舍在晋水市所有的建筑里鹤立鸡群。宽敞明亮的教室,超大型操场,一应俱全的现代化教学设备,弄得校长压力很大,开玩笑似地对柳建亭说:“每年要是考不进几个清华,我就对不起你柳市长啊。”
  学生们也争气,转过年的高考,就有两名学生考入清华,一个考入北大,还有两个分别考入上海的复旦和同济。
  柳建亭最初的愿望是当一名建筑设计师。现在,他的这个心愿如愿以偿了。他开始了一座城市的设计,他的目标,是要把晋水建成一座花园城市。每一幢新楼的设计,柳建亭都要参与意见,他不喜欢那些刻板和传统的设计方案,经他指导过的图纸,都成了晋水的经典建筑。
  新修的解放广场,是柳建亭亲自设计的。广场位于市政府门前,居中是一座城雕。城雕的底座上是一个铜制军人的雕像。雕像高三米,十分的威武。马云峰喜欢这座雕像,隔三差五就去广场上欣赏这座雕像。那是一个威武英挺的军人,眉宇间让人感觉得到军人的无畏和胆魄。每次站在雕像前,马云峰脑子里就会闪回出那些烽火硝烟的日子,那些出生入死的战友,那些倒在枪林弹雨中的年轻生命,这个时候他会流泪,以前的几十年他没有流过几次泪,他讨厌流泪的男人,但是站在这座雕像前,他的眼泪会止不住地流出来。
  多么刻骨铭心的战斗岁月啊,一个男人,只有经过了那样的岁月,才会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
  为了这座雕像,马云峰感谢柳建亭。翁婿之间在一起的时间虽然少得可怜,但彼此都懂得对方。马云峰私下认为,这座雕像,是柳建亭为他这个断臂老头子修的。站在这座雕像前,人生的所有苦难都变的不值一提了。
  很多时候,马海英做好了饭菜等待丈夫归来,但往往是十等九不归,等得马海英一肚子怨气。她想,是不是世界上所有的市长都不知道回家,是不是所有的市长都不把老婆孩子当成一回事?
  就连小学三年级的女儿,也对柳建亭满腹意见,她说自己就像个没有爸爸的孤儿,真是没意思透了,同学们都以为她没有爸爸,每次的家长会,都是胖墩儿妈妈出席,很多同学看见马海英会忍不住地笑,说她比香港的沈殿霞还要粗上两圈儿,柳萌因此非常伤心,有的时候,她会把开家长会的事瞒着马海英,让姥姥肖慧琳去参加。肖慧琳快六十岁的人了,但看上去还是那么让人舒服,真是美人不老啊。
  一家三口难得在一起吃饭,偶然间柳建亭回来了,母女两个高兴的像过节。
  柳建亭太忙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正是中国社会的转型期。国有企业转眼之间像得了传染病似的不行了,工人要下岗,企业要改制,要资产重组,要兼并。就连晋钢这样的大型钢铁企业也出现了危机,还有那些贫困的乡村,失学的孩子,多少事情,等着柳建亭这一批领导干部去思考、去解决、去扭转乾坤啊。
  二十一
  让马海英欣慰的是,他们的婚姻,一如既往地无风无浪。柳建亭成了一架机器,除了工作还是工作。有的时候,他就睡在办公室,这样的夜晚,他会给马海英打个电话报告一下自己的行踪。接了电话,马海英就会一阵怅然,这份婚姻,虽然无风无浪,但也太寡淡了,就像一杯自来水,无滋无味,清汤寡水,认真地想起来,真是没意思透了。有的时候,她独坐床头,会想起那个已故算命老头儿的话。老头儿说她是个大富大贵之人,说有个男人会带着她向天堂走,不是每一个人都能进入天堂,而她马海英可以,命中注定,天堂的大门会为她打开。马海英会自嘲地笑笑,这就是天堂般的日子吗?一个有丈夫的女人,像寡妇一样独对寒窗。如果这就算天堂,那,不要也罢。
  反倒是她父母的婚姻出了问题。
  她的母亲肖慧琳,突然间提出离婚。
  所有的人都觉得这是个玩笑,但是最后,老两口真的离了,已经进入晚霞阶段的肖慧琳,远赴香港,和她的初恋情人、经过四十多年的杳无音讯后,终成眷属。
  那是肖慧琳的同学,当初他们一起去的延安,一起进了战地文工团。后来查出那男生的父亲是个负有多条人命的汉奸,还没等部队开始审查,这男生便跑了。好在他和肖慧琳私定终身的事没有任何人知道,肖慧琳自己也不知道这男生到底去了哪里。直到八十年代初,变成老头儿的男生从香港回大陆寻找肖慧琳,肖慧琳在北京已经没有了亲人,那男生找了很久也没有找到。
  有一天,肖慧琳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电话那边的男人显得特别激动,颤抖着声音问:“你是慧琳吗?”
  肖慧琳一时愣住,问对方是谁。多少年了,没有人这么叫过她的名字,马云峰几十年不变地叫她小肖,她尘封已久的记忆突然间裂开一道缝隙,脑子轰轰作响,果然听到对方颤抖着声音说:“我是李浩轩。”
  那一刻,肖慧琳呆若木鸡。
  她和自己斗争了一年多,最终向马云峰提出离婚请求。
  那天晚上,马云峰去了解放广场。当时已是夜深人静,马云峰站在雕像前伫立了三个多小时。他看着那座雕像,就像看到了当年的战友,那些离他而去的战友,如今回想起来,还是那么栩栩如生,和他们比,这世上的所有苦难真的不值一提。
  马云峰同意离婚。
  这件事,老两口都没有事先说出来,直到办完了离婚手续,肖慧琳要离开晋水,马海英才知道。
  马海英责怪母亲太狠心了。
  肖慧琳说:“没有办法,女人的心里一旦装了这个男人,不到生命结束是忘不了的。那个人,等了我四十多年,如果再让他等下去,那就太残酷了。”肖慧琳最后说:“我对得起你父亲了,他是怎么把我弄到手的,你去问他好了。”
  马海英当然不会去问,她知道这里面有让母亲愤恨一生的故事,她理解了母亲,她们母女太相象了,马海英自己不也是心里装了柳建亭就再也放不下了吗?
  那一刻的母亲,虽然已近六旬,但是经受了爱情滋润,额头上的皱纹都浅了许多,在一片灿烂的晚霞中,母亲头也不回地走向了爱情。
  母亲的离去,在马海英心头留下重重的阴影。她想,几十年的夫妻,人都已经步入黄昏,却说分就分开了。婚姻这东西,恐怕是世界上最不堪一击的东西了。
  这时候,马海英对婚姻的要求再次降到底线。她想,平淡就平淡吧,一杯清水就一杯清水吧。也许,平平淡淡才是真呢。
  她就想这么平平淡淡地过下去了。但是有一天晚上,她在晋水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里看见了一张她特别熟悉的面孔,还有那甜美圆润的声音。她正在一脸庄重地播报着晋水新闻,那样子,娴静、典雅、高贵、柔媚得如一朵牡丹。
  她在心底惊叫了一声:“顾海灵!”
  她想要的平淡,一下子被击碎了。
  她已经淡忘了的这个女孩,她婚姻中的隐患,如同平地惊雷,一下子把她炸醒了。
  她无法不生出许多的联想。顾海灵脚下的这条路,是柳建亭为她铺好的。否则一个乡下丫头,怎么会堂而皇之地为众人瞩目,麻雀变成凤凰了,柳建亭到底花了多少精力来塑造自己的完美情人啊?这些年来,他们的感情已经发展得不可收拾了吧?
  马海英不由冷笑连连。笑自己的愚蠢和无知,笑自己的麻木和迟钝。柳建亭每一次的夜不归宿,她都确信他是睡在了办公室,他对她的冷漠,她虽然心存不满却从不多想,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没有脑子的女人了。
  面对这一突然出现的险情,马海英不知道如何是好。和柳建亭大吵大闹?这显然是下策。她甚至找不到可以替她拿主意的人。她不是没有想到韩一苹,韩一苹一直是她生活中的导师。但是这件事,她怎么好意思跟韩一苹说,再怎么说,她也是个自尊心很强的女人。
  激愤过后,她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想她应该观察,她的婚姻出了问题,她应该像医生一样先对患者进行观察。
  柳建亭仿佛是个被模式化的人。他的生活日程一成不变,他对马海英的态度,也是一成不变。除了看见女儿时短暂的微笑,他就没有对马海英有过笑脸。有的夜晚,他还是会打回电话告诉马海英他不回家。马海英现在特别需要这样的电话,放下电话,她就给顾海灵宿舍的另一个姑娘白烨打电话,如果白烨告诉她顾海灵整个晚上都没有出去,她这才松了一口气。
  这样过了一段时间,马海英一无所获。她忽然明白过来,如果柳建亭和顾海灵私会,可去的地方太多了,他们不会傻到在柳建亭的办公室里鸾凤和鸣,坐在家里打打电话就想查出出敌情这未免太幼稚了。
  她像警察一样开始了蹲坑。每天晚上,她把柳萌扔在家里,悄悄出门,守在顾海灵的宿舍楼前。她会看见顾海灵从楼里出来,一个人沿着街边走。顾海灵经常去的地方是解放广场,她在广场上散步,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广场上踢球的少年或跳露天交谊舞的男男女女。马海英有些吃惊地发现,几年不见,顾海灵的变化会这么大。她本人比电视屏幕上更迷人更有风采,她的气质是大家闺秀式的,她走路的姿态别致风韵,不张扬,不招摇,稳重而又大方。她的目光,极其深遂,秋潭似的明澈,会有多少男人愿意跳进去啊。
  这样的跟踪,也是一无所获。但是马海英坚信,总有一天,她会拿到他们的把柄,到时候,她会把这把柄牢牢握在手里,她需要这样一件武器。
  (待续)
  责任编辑:李京龙
  迟来的真爱
  米兰
  第一章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华北平原上有个村子叫双河村。
  村民李景田,为人老实本分,不好闲事,务农为生,娶妻刘氏,名唤丽娟,性情温柔,秉性贤淑。这李家自景田父亲这一代起人丁颇兴旺,但是虽然人口众多,却也依照本地旧俗,男子们娶妻后依然合家度日,鲜有闹着自家族分出去单过的。然而纵是没有分家,家族相处也并不和睦,李家上下多是颇善争长道短之人,合家过日子本不可以计较太过的,他们这一家子平日里却是谁也见不得谁占到一点便宜,都道是自己吃尽了亏,一大家族之间多留着几个心眼儿,互相算计。李景田在家排行老四,是家族中最为老实厚道之人,平日里因为勤俭能干,所以挣得的工分往往多于其他兄弟。若依着李景田及妻子刘丽娟的踏实肯干,他们一家五口靠工分吃饭温饱尚不成问题,只是一大家子搅合在一起,将他们夫妻二人勤勉挣得的家用全匀到了每一个人身上,夫妻二人为着一大家族和睦相处,也顾忌着一家子的窝里斗会引人笑话,所以再苦再累也从未生过一句怨言。
  为了使一大家子能够解决温饱,李景田加入了村里的石料队。这活儿因为即苦又累,所以村里本是号召自愿报名的,但是干一天所得能够顶得三天的工分,景田觉得还是比较合算的,为着一大家子的考虑,再苦再累他也能扛得住。
  景田仗着还年轻,身体也算强健,便使尽一把子力气拼了命地干。每天丈夫归家后,丽娟看到景田肩膀又红又肿的样子,心疼难捱,常常两眼挂泪。景田最见不得女人落泪,每次见丽娟红肿着双眼,总要耐着性子想法安慰一阵子。
  那天景田一早去扛石料,丽娟自早起心里便无来由胆颤心惊,她总以为是自己过于劳累所致,也没怎么当作一回子事儿。上午十点多的时候,丽娟正在生产队割着麦子呢,突然二队的张子叶一脸惊慌地跑过来要丽娟赶紧到石料队去,他催的很急,丽娟一时觉得事情不太好,也就慌慌张张跑到石料队去。到了石料队,丽娟见一群的人在坍塌的石料旁围着满头满脸是血的景田,丽娟惊心之下扑倒在地,她哭喊着三奔两跌地爬过去,抱过景田的头,喊着景田的名字。景田已经奄奄一息,不是等丽娟恐怕也早咽下一口气去。在丽娟声嘶力竭的哭喊下,景田睁开血肉模糊的双眼,他早没有力气留给丽娟更多的话了,单只含糊地对丽娟说了句“这个家……不容……改……改嫁……”便与世长辞了。事情发生的如此突急,丽娟一时难以承受,当即昏死过去。
  丽娟决定改嫁是景田去世三年以后的事,改嫁本不是她的初衷,如果没有饥饿与困苦,没有受气与歧视,她是打定主意一辈子不再嫁人的。然而李家人自打景田走了以后,合家分用了村里给的一点抚恤金,用完了抚恤金家族就开始生心闹分家。这个坎儿上闹分家,也无非是冲着丽娟母子四人罢了,他们生怕沾了孤儿寡妇的晦气,又怕孤儿寡妇成为他们的累赘。爷爷奶奶受不得折磨,便干脆分了家。分了家之后,年迈的爷爷奶奶是极力主张丽娟改嫁的,靠着丽娟一个女人,纵有天大的能耐也是养不起三个孩子的。
  这个决定让丽娟下泪,伤心之余,丽娟几次到景田的坟墓去,她哭着对他诉说她的决定,她要他原谅她,她告诉他她有多么不舍得他,但是她实在迫不得已。
  丽娟本决定不远嫁的,她因为不能舍弃景田的缘故,便打算着在家乡附近找一个年龄相当的男子。但她一连相亲两次,男方都不肯接受她的三个孩子,他们都要求把三个孩子留在李家,单娶丽娟一个过去。丽娟一见这样,便再次决定不嫁人了,谁也不可以要他们母子四人分开。
  但是,三个孩子实在太饿了,继和是个男孩子,因为吃不饱,脸蛋儿小的可怜,还比不得一个苹果大,丽娟看在眼里,酸在心上。如此缺吃少穿的清苦日子母子几个咬着牙又挨了一年多,苦日子似乎总熬不到尽头,丽娟思来想去又改变了决定,反正她也不忍要景田看着她与旁人成双入对,所以她还是打算远嫁的,至少嫁到生活好一点的地方去。
  丽娟是在一个远房姐姐的介绍下嫁到离家乡千里之外的一个村庄的。村子里有一个庞姓人家,在村里孤门寡户的,庞家只有兄弟两个,老大生的闷头闷脑,唤作庞大,老二倒是机灵勤快些,早就成家另过去了。单说这庞大四十多岁年纪未娶过亲,是一个孤老光棍儿。丽娟之所以嫁他,也是没有太好的选择,她带着三个孩子改嫁,实在是很艰难的事。嫁庞大,还是为着他未结过婚,偌大年纪也没有子嗣,丽娟想着她对庞大一心一意,庞大自不会亏待了她的三个孩子,再要三个孩子视他若亲生之父,一家子好生过日子,总该是可以和谐相处的吧。
  庞大年长丽娟十岁,紫黑面皮,生性不苟言笑。见丽娟如此标致人物下嫁了他,心内倒也十分欢喜。婚后对丽娟也是百般应诺,对丽娟的三个孩子也算是呵护有加。两个女孩子因为正是上学的年纪,庞大为讨丽娟欢心,便要她们入了学。丽娟见到如此状况,心中自是感到欣慰,觉得自己终究没有找错人。
  庞大因着这些年在村里没做过出人预料的事儿,村里人都道着他是老实厚道,稳重沉实的。丽娟起初也是这样认定了他的为人,然而丽娟嫁他未足两年,这庞大早过了新鲜劲头,他的坏秉性也便露出了马脚。原来他为人十分无赖,也颇懒漫,家中少有积蓄,平日里自己温饱尚可度日,徒然增加几口人的用度,庞大颇受不了如此开销,三个孩子渐渐长大,还要顾忌以后的许多用度,他便越发觉得自己接受这几个孤儿寡妇真是鬼迷了心窍。他觉得丽娟与他在一起尚可,她这三个孩子真正是累赘,心里这样想着,便打定主意要为难丽娟母子。
  庞大虽是少言寡语,但腹黑心歹,他起初的目的是打算将三个孩子赶回老家去,剩得他和丽娟两个倒可以安稳度日。开始他对三个孩子动不动就非打即喝,但见几个孩子除了胆小不理会他,也未见什么效益,随后他却徒生了淫恶歹心,要打丽娟女儿的主意,他虽然表面看上去不吭一声,但他的眼睛开始在两个女孩身上扑来瞟去打主意,真叫人胆战心惊。如此一来,丽娟的心寒透了,为了保护三个孩子,丽娟义无反顾地与庞大离了婚。
  离了婚,丽娟母子生活自是十分困苦,首先是没有安身之处,好在村主任见母子可怜,便将村里两间破旧的库房简单做了收拾,交给丽娟母子居住。
  终于有了两间住所,心内方觉安稳了一些。
  又因为母子不得温饱,村里又商议着要丽娟大女儿进了村办托儿所,帮忙阿姨们照看小孩子们,村里管吃饭。这样一来,母子四人的生活虽然还是清苦的,但到底得到了一点改善。
  安顿下来后,母子一住就是八年。生活的艰辛,常年的劳累,终于把丽娟的身体拖垮了,丽娟由于积年成病,患下不治之症,她只好放弃了劳作。好在后来土地已经承包到户,家里的粮食渐渐丰裕起来,丽娟不劳作,也可以清闲一些了。两个女儿都是二十有余的年纪了,村里人见两个女儿出落得十分俊美,又都是沉静性格,便张罗着为她们定下了亲事。丽娟为使两个女儿待她走后方便照顾弟弟继和,与媒家商议着都在附近给找了婆家。丽娟到底身体状况极差,又缺钱少医,不下两年,含泪九泉。
  第二章
  母亲走的那年,继和也已成为少年,十六岁了。大姐已经出嫁,二姐小大姐两岁,因顾虑继和无人照料,便与男方说明了缘故,待弟弟成了家她方能出嫁,男方倒是善解人意,觉得这个要求并不过分。
  继和虽是青春年纪,也许是自小眼里太多悲伤的事,自小不善言谈,脸上是不轻易见到笑意的。他每天一声不吭下地干活,因为疼惜二姐,从来不要她干太多的活计,二姐只管照顾好家就行了。他在姐姐姐夫们的帮助下承担几亩地的劳动,精心料理之下的庄稼长势喜人。
  但是,继和到二十岁出头的时候,还没有一所像样的房子。毕竟到了相亲的年纪了,那时女孩家都把房子作为找对象的一个重要条件。继和是个沉稳性子,为着他的稳妥,也不乏有人给他提亲,但是一连相亲几次,女孩虽喜他长相俊美,但又嫌他沉闷有余,活力不足,家里又没有拿得出手的物质上的硬件,所以相亲几无成事。一见这样,继和方觉得光靠种几亩地也不过是混个温饱,靠这几亩地制备家当简直是遥遥无期,他便打算在种地之余去乡企里找一份零工来干。零工不包含多大的技术含量,单就靠着一把子力气。继和是直性子,人很踏实,乡企负责人见继和这样厚道可靠,倒十分喜欢他。
  才来乡企不下一个月,继和在厂里认识了一名唤做素娟的女子,小继和两岁,十分贪恋继和的相貌,倒不大计较房产之事。这素娟很有主见,她自己认准了继和,也没托媒人说亲,自己就打定了主意主动向继和表了白。继和因为深知自家状况,无钱无房,这时也无从挑剔,便应承了素娟的表白,娶了素娟为妻。
  素娟生的是粗短身材,黑宽面庞,眼小鼻塌,样貌上实在是普通了些。但是继和也不十分看重样貌的,只觉得只要能与他一心过日子就是最好的了。
  结婚的头几年,素娟为讨继和的欢心,与继和真是付得出辛苦的。两人除种好自家承包地外,闲时便都出去给人打零工。素娟是一个十分泼辣的女子,干起庄稼活也是一把好手,外面的零工累一点的也能扛得住。两人忙忙奔奔不下三年,也盖了红砖瓦房三间,继和看在眼里,喜在心上。
  随后的几年间,素娟为继和生了一儿一女,一家四口其乐融融。继和十分满意现在的生活,想他一个幼年丧父的孩子,受尽了屈辱与歧视,又与母亲受得许多奔波,到头来也能成就一个温馨之家,相当珍惜这来之不易的一切。
  为使妻儿生活的更好,继和尽全力做着一个合格的丈夫,做着一个合格的父亲。他自小缺乏父爱,但是他现在要他的孩子得到加倍的父爱。他觉得他既然平生没有大志向,但安安分分干一点事情多挣一点钱他总还是做得来的,于是他便与素娟做了商议,要跟着村里一个叫做顾学朝的小老板跑外搞建筑去。虽然累是肯定要多受的,苦也自不必说,但是为了妻儿吃这样的苦,他觉得很值。素娟起初也不同意,但又觉得继和毕竟年纪轻轻,去外面闯一闯,见识见识总是好的,也便答应下来。
  顾学朝的建筑队一向是走南闯北的,哪里项目谈下来,他们便从一个地方辗转到另一个地方去。继和也随转奔波,保不准多长时间能够回家一次,继和因为惦记妻儿,又怕素娟惦念他,便常常寄信回去,双方晓得彼此都好,也就安下心来。
  且说继和常年在外,家里只有素娟母子三人,素娟理家之余,颇感寂寞。她在娘家时,便是一个嗜好小赌的女子。刚结婚的时候,她为了能够拢住继和的心,也为了牢固自己在继和心目中的位置,所以颇尽力了一阵子。现继和不在家,为了排遣寂寞,她旧瘾复发,便经常召集一帮闲人来家聚赌,此行中男人多为放浪子弟,女子多是不善理家之流,各个都是正事不足,邪事有余。这群人中有一个蜂腰驼背的,生的小眼贼滑,坏笑浮面。因为好赌,输了又经常赖账,人都唤他作胡二赖。他家中也有花朵似的娇妻一枚,秉性柔顺,也是勤俭持家之人,他却只嫌正经,怪她不懂风情,颇不满意。
  赌徒中还有一个十分出眼的女子,唤作芳子,芳龄二十五岁,也是有夫之妇,生的颀长身材,眼大面白,生性风流,杨花水性。因为貌美,颇得一群放浪子弟青睐。芳子也因此越发喜欢到这里来。貌美的女子什么事情向来可以走得捷径,芳子来这里厮混胡二赖之流都觉得看着她养眼。为讨芳子欢心,胡二赖便建议每次如果有人赢了钱,都要分一点给芳子,众子弟随着应诺。芳子没出力气得了钱,也乐得愿意接受。
  素娟整天与这些人在一起,生活的斗志早磨尽了,徒增了萎靡之气,人也开始变得慵懒。她倒十分羡慕起芳子来,因为生的妩媚风流,所以呼风唤雨的,简直被男人们宠坏了——只是她是颇有自知之明的,因为生的相貌平平自觉得要矮几分,她现今不苛求能够得到芳子那般阵势,只求有人肯做她的后盾就可以了。
  经常来素娟家赌牌的有一个唤作蔺孝源的,原是乡里卫生院的一名医生,只因羡慕他人经商赚大钱,也便不安心做一名医生。终于在费尽心机之后,成为一个胆大敢干的小作坊的厂主,主要是生产粗制滥造的低价毛刷。百姓们大多图便宜,所以他这种廉价产品销路还是蛮不错的,蔺孝源赚了几个闲钱后开始沾惹女人,他的风流成性是全乡出了名的。
  素娟嗜赌成性,又没有十分好的赌技,赌场上又不乏身怀奸计之徒,往往十赌九输。素娟在这方面是实心肠子,绝想不到会有人坑害她,但自己总这样输下去,输的胆战心惊的,也更使得她无心料理家事了,照顾两个孩子也是越来越掉以轻心。秋冬之际因为素娟不上心的缘故,两个孩子经常着凉生病。有时候天晚了,去外面喊医生不方便,村里人还是找孝源来给诊治。虽然孝源已不做医生,到底因为多年行医,医术尚好,尤其擅长儿童之症。
  这次孩子感冒着了凉,来势甚凶,发起了高烧。素娟见孩子烧得昏昏沉沉,脸颊通红,立即请来孝源为孩子看病。孝源给诊治过了,只说不打紧,只给打了针,开了药方,又嘱咐素娟多给孩子喝开水发汗,便好的快了。素娟听从孝源嘱咐,一个晚上没合眼,叫孩子多饮水,孩子浑身是汗,都被素娟用干毛巾擦掉了。
  孩子差不多该好了的时候,孝源又来了两次,他还是有点做医生的习惯。以往也是这样子的,病人就要好了,他也总要过来看一看才放下心。他这最后一次来,便发觉素娟看他眼神不一样了,也许是带着感激的缘故,眼神显得极其暧昧。素娟因感激孝源为孩子尽了十分的心,便有心多付他一点钱,孝源只要他该得的,两下里为着一点钱推来让去,在推来让去的过程中便有了些许肢体接触,孝源倒是感觉到了素娟的丰肥,便禁不住多睃了她两眼,素娟也感觉到她不可抗拒的男人的力量,便把双眼放出柔情来了,孝源抵制不住也就渐渐软化了。
  单论相貌,孝源当然不喜欢素娟,但是论性情孝源却觉得她也自有可爱之处。他觉得这素娟虽然相貌平平,到也颇懂风情,也不像其他女子动不动就耍脾气回绝他。相比之下,在他眼里素娟虽是丑了点,但十分懂得就势论事——她要靠定他,便十分忠于他,把他当作天地一样来敬着,想法子讨他高兴。孝源因为先前那些女人与他在一起十分拿腔作势,他像供祖宗一样供着她们,她们也还不满意,今见素娟正好反过来了,感到自己仿佛脱胎做了皇上,真是十分享受素娟的温情。素娟呢,也自有她自己的小算盘——她连日来赌博,几乎把家底儿输尽了,她思虑良久觉得终究无法与继和交代,她便开始找人后援她。思来度去,觉得这一群人中孝源是最适合的。
  素娟只顾在家与孝源厮缠,无所顾忌。但是时间一长,素娟便发觉左邻右舍看她的眼光不一样了。这一来,素娟觉得面子上到底不好看,也怕将来会传到继和的耳朵里去不好收场,便有心断了与孝源的往来。无奈的是孝源似乎已对她着了迷,只顾缠着她不放。先前那些女人们那么高不可攀,她们要男人的钱,但绝不依赖一个固定的目标,她们喜欢控制男人而不要男人控制她们,他可没精力为她们与旁人争风吃醋了。在孝源眼里素娟不比她们那般骄傲,为着素娟的柔顺,他宁愿选择素娟,素娟是永远不会伤害他做男人的尊严的。素娟见孝源待她真心,又见孝源常常用着钱打点她,她赌博输了的钱,总有他给她做后盾,她似乎用惯了他的钱了,仿佛后来也就习惯了靠着他了,也便不再提分开的事。
  二人后来还是觉得左邻右舍在监视他们似的,隧心生恐慌,孝源便把素娟带到他的厂房里打零工,借着打零工的名义,两人方觉得光明正大了些。起初素娟因顾念两个孩子,便是陪孝源到深夜也要回家去照料。后来便越发大胆起来,也是夜半时分心生懒惰,便竟然开始成夜不归了,单把两个年幼的孩子反锁在家里,无所顾忌,直到第二天一大早才从孝源那里出来赶回家去。
  有一天,素娟自孝源那里出来,本想趁着清晨的宁静无人察觉,便加紧脚步回家去。那天事不凑巧,单单一大早便遇到胡二赖自对面走来。素娟正做贼心虚向家里赶路,一见胡二赖,仿佛自己偷偷摸摸的心事被人看穿了似的,直唬得魂飞魄散。为了不与他打照面,她急切之下慌不择路,掉头穿进一条狭隘的小胡同顾自溜走了。她这样做了又后悔起来了。她这样走不得光明大道,这与不打自招又有什么区别呢?
  胡二赖看在眼里,起初也没起什么疑虑,不过单以为她为着什么事起了个大早,但见她无来由躲躲闪闪的样子,心里遂颇疑惑,又见她从孝源厂里方向过来,心里便猜到了几分。这个胡二赖乃是好事之徒,今见现成的机会,岂有错过之理,心内便敲定了主意。
  只说素娟回得家去,一路上心里甚是不安,她自知胡二赖是无事生非之流,如果被他怀疑上了,他定要存心闹出事来的。思来想去,觉得她应该近一段时间断了与孝源的来往,已免去胡二赖疑惑之患。
  这胡二赖子,看事只看眼前,做事也一向少谋。自那日看见那素娟兀自张慌失措,自是心里起疑,他也不待证实,便召集一伙无赖闲散之徒,打定主意欲在当日晚上谋事,准备捉奸在床。几个趁着月黑风高,便来孝源厂房后边隔着后窗户偷听。无奈已近夜半之时了,还是闻不得一丝声响,便知道上了妇人之当。
  胡二赖存心生事,每夜守在孝源厂房附近。那天果不负他所望,晚上时分天降大雾,妇人以为天成其事,天赐良机,心急之下只想快快见到孝源,以解多日相思之苦。胡二赖蹲在墙根边儿上,趁着雾色,依稀看见素娟袅袅走来,又见她一阵左顾右盼,生怕被人察觉似的,但见一片寂寂,也不觉有什么可疑之处,便轻轻触动了房门。
  胡二赖因有了十足的证据,第二天一大早便去孝源厂房方向迎着妇人,妇人一见他,自是不善理他,左躲右闪只躲不过。胡二赖只管嬉皮笑脸,靠近妇人,道:“想不到你丈夫不在家,你却背地里干着对不住他的事。”
  妇人怔了一怔,不觉满面羞惭,涨红着脸急忙躲开了。
  胡二赖干得这个勾当,只为要挟妇人与他一些钱财,他心想着倘若她不从,便打定主意将此事宣扬出去。他随即追随妇人至家,无皮无脸只管纠缠妇人要一点钱花。素娟怕他宣扬出去,丢了自家脸面,在继和面前也不好交代,只得打发了他。
  第三章
  却说继和多日离家在外,在工地上每天风吹日晒,非常辛劳,他也特别想家。刚到建筑队的时候,继和因为不会技术,总要承受建筑队里最累的活儿。建筑队里的分工特别明确,工种分为两类,会技术的人被成为“大工”,不会技术单只受累靠力气的被称为“小工”,继和因为不会技术,自然是小工。小工的活儿最累人,搬、拉、推、运样样都要他们来干,一天也少有闲下来的时候。
  继和虽然不是娇生惯养之人,但也从未受过这样大的累。来建筑队的第一天干的是打地基的工程,里面虽然大多活计是靠机械处理的,但也有相当一部分是要靠人工来解决的,打挖地基的时候轮大锤是必不可少的一项,建筑队里很多人不愿意干这个活儿,工头儿不在旁边监视的时候,大多小工都会偷懒耍滑,专拣轻活儿干。继和为人本分,不会使诈,又不会使心计,所以活计专拣累的干,自比旁人多吃了许多苦累。第一天干下来,继和便感觉浑身散架了,腰腿生疼,晚上他回到工地宿舍,也顾不上洗漱,就一头扎在床上呼呼睡过去了。早晨一起来,腰腿根本疼得动不了劲,但他还是咬牙去了工地。又一连这样累了几天,继和的手心挨挨挤挤搓出满手血泡,肩膀被太阳晒的红红肿肿脱了一层皮,腰腿也疼得实在起不来床了,他不得不告了两天假。
  继和歇了这两天,是要扣两天工资的,他心里非常难受,觉得自己这样子实在是不行的,一个男子汉,这一点累都吃不住,是连养家糊口都不可能的,更何谈要孩子老婆过上更好的生活呢?这样一想,第三天继和再也不能够允许自己待下去了,他下决心一定要咬牙坚持下去,他坚信力气活儿只要坚持下去多多锻炼就会比之前好得多。一坚持就是一个月,继和果然觉得身体不似以前那般千刀万剐的疼了,他觉得他胜利了,终究没有辜负妻儿,心下安慰多了。
  继和慢慢适应下来,这一干又是几个月,虽然很累,每天还是腰酸背痛的,但一想起妻儿,能够为他们多挣一点钱,继和便觉得累一点也不算什么了。后来,还是顾学朝见他为人良善,又勤俭能干,从不耍奸,颇喜欢他,便有意把他安排到自己的建筑队管理伙食去了,好让他能够落得清闲些。其实,建筑队本就是个吃苦受累的地方,干什么都免不了吃苦,继和虽然在伙房里了,那伙房一个夏季有如蒸笼一般,奇热无比,但是继和从未打过退堂鼓,他总觉得人干什么事总不可以挑挑拣拣,一点苦累都受不了是不易干成事儿的,所以他便耐着性子踏踏实实干下去。
  也是正赶上那时候建筑业刚刚起步,前景颇好,顾学朝又是十分活络之人,很快成为了暴发户。他很善于把握时机,发了财,手底下颇有几个闲钱了。在生意的旺季,劳累之余,他总要带领众员工下馆子去。那时一些不法小饭店暗地里养娼,他们常常以此来招募顾客。顾学朝他们每次下馆子,一些员工喝多了酒便偷偷去后台找小姐。这里女子非常奔放,大多是一些不知廉耻之流。员工中也有性情相当开放之人,做戏也做得以假乱真。这群人中继和最安分,每次吃完饭就走,从不留恋风花雪月之事。
  在建筑队里,有一个与继和同在伙房做饭的女子叫小琴,是顾学朝的堂妹,丈夫因病去世不下半年,也算新寡,家中有一个女儿给婆婆照料着。小琴也是为了生计求堂哥出来谋一个差事,以维持家用。这小琴颇是一个正经的女子,特别洁身自好,劳累之余,洗漱过后,便回房休息,因顾忌着建筑队里男多女寡,所以从不在外逗留。平日里,她与继和也是特意隔着一层,除了做饭时两人有些商议之事,其余时间是从不轻易靠近的。继和与小琴见对方都是正经人,两下里倒颇为敬重。
  时光荏苒,转眼已近年尾,继和一年来受却一番苦累,顾学超因喜欢他为人德厚,做事认真,便另外又给他打了红包,到了年关继和满载而归。
  丈夫出门多日,这次归家,妻子本该喜不自禁,但素娟见丈夫归家,心里却先自不高兴,觉得与孝源要分开一段时间了,很是闷闷不乐。继和以为是他多日离家未归,素娟多受了一些苦累怪着他与他怄气,耍耍小脾气也是有的,自然百般哄劝,素娟方才勉强露出笑脸来。
  素娟为了掩饰自己与孝源的事,便先对继和说了自己在孝源厂里打零工的事,她特意解释说活计多的时候,总是加班到晚间的。继和倒觉得她这样做也无不可,毕竟他不在家,农闲时节又没有事情可做,打打零工解解闷也是好的。
  村里的风俗一向是这样的,劳累了一年,都喜欢聚众小赌,继和也一样随着这个风俗,但从不玩大赌,不过是饭后无事随大流图个乐呵。继和外出那阵子,素娟召集众人在家里赌博,这伙人在继和家里已经习惯了。继和回来了,他们便打着看看继和的幌子,还是来找素娟。继和也没疑惑什么,觉得这一家子过日子,总不可以把门户堵死了,没有亲朋来,是会给人笑话的。况且眼下是新年,家家户户都要互相往来拜拜年的,因此过年这几日,继和家颇热闹了一阵子。
  年关这阵子,胡二赖因一年未付出辛劳,所以年下手头十分紧迫,他上一次敲诈素娟的几百元钱,全被他胡乱花销了。这次眼见继和回家出手阔绰了些,便又打起素娟的主意来。继和也颇知道他的为人,见他也到他家里来,也只是认为他也不过是来他家凑趣,所以也是以礼相待。只是有那么两次,到了晚饭的钟点了,他还赖着不走,继和也不好开他走,便有一搭没一搭与他搭着话。
  素娟却知道胡二赖的来意,他又来要挟她,他把她当成生财之道了。胡二赖见继和懒懒的样子,也不大喜欢搭理他,便存心要刺激他一下子。
  这么想了,胡二赖便眯着眼淡笑着说道:“继和,你不在家这些天,就不想家吗?你在外却料不到呢,我们村里出来好多好多新鲜事儿呢。”。
  “哦,什么新鲜事儿,你可别像妇人一样嚼舌根。”继和懒懒地道。
  “你可知道咱们村孝源的那些风流事儿吗,嫂子她就没跟你说呀?”
  素娟在堂屋一边择菜一边直竖着耳朵听着,生怕胡二赖生事。见胡二赖话里有话,而且当着继和的面他敢这样放肆,素娟便十分气恼他。情急之下便想出一个打发他的主意来,她在堂屋择着菜伸着脖子顾自冲着屋子里说道:“嗨,你这二赖子,一年干不得一件正经事,只顾闲扯淡,乱嚼舌根,你一年但凡勤快些,也不至于这样,孩子老婆也跟你省下多少心。这个钟点了,你还不回去帮老婆制备年饭去。”。
  胡二赖一听自知素娟话软下来了,便觉得素娟开了脸,他也就只好见好就收:“嫂子说的是呢,我这人就是这点不好,屁股太粘,好在乡里乡亲的也不会惹你们笑话。我看嫂子说得对,回家做饭去是正事,我先走了。”
  这里胡二赖才抬脚走人,素娟便气恼着对继和道:“真是个赖子,赖在人家只不肯走,这好半天才熬走了他。我们做饭吧,继和,我先去买盐去,你也别自顾躺着了,赶紧择菜去吧。” 素娟急迫间紧追慢赶,赶上胡二赖,胡二赖料到素娟必来,早在前面池子边等着她。他觉得自己得胜了,嬉皮笑脸地道:“我才知道,原来你是一个这般敏感聪慧之人呢。这次你可要多给些,过年了。”素娟见他这个样子,气愤地指着他的鼻子道:“你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屡次敲诈我这样一个弱女子,你怎么安下心呢?我可告诉你,这次是最后一次了,你可别妄想以后了……我都替你臊得慌。”
  “废话少说呀嫂子,我总找不到别人身上去,你自己没干好事,就自认倒霉好了。你快一点吧,我没时间与你这样耗着,再说也犯不上你来教训我呀。”
  “我手头没有现钱,这样吧,你明天把孝源厂里那些破烂卖掉吧,也不少卖,至少够你眼下过年用了,以后别再找我了。”素娟甩下话就头也不回地走掉了,胡二赖见这次又得逞,心下自是十分欢喜。
  时光像打水漂似的流的飞快,年很快就过去了,继和在家闹完了元宵节,也就要走了。这次回来,因为大家在一起闹着过年,继和始终也没得空闲与素娟好好说说话,素娟呢也因为忙着打点亲友,看上去很疲乏的样子,倒也没见她像以往那么腻着他,继和觉得总是两人太累的缘故,也并没把这些事挂在心上。
  倒是这一过年,趁着继和在家,素娟便要继和两个姐姐和孩子们都来他们家住上几天,一大家子聚了一聚。继和心上自是高兴的,觉得素娟到底还是贤惠的。这回,他倒是思虑着,他还要趁着年轻再去外面奔波几载的,多赚点钱,待到上一点年纪,就不外出了,好生与素娟厮守着过好后半生的日子。他自己这样打算着,也没向素娟透露过这想法。他觉得若是素娟知道了,肯定会非常高兴的,女人一向这样子的,有一个安稳平和的家便是她们一辈子的追求了,继和是打定主意要素娟与他幸福一生的。
  三月里,阳光明媚,继和又一次启程了。这一次走,继和非常恋家,他总觉得似有若无间素娟有点与他疏远了似的,两个孩子也不似先前活泼,看到他也不似那般亲切。他这样反复思虑着,也拿不准主意了,又觉得素娟过年这样累着,自己怎么还能够怀疑她什么,保不准就是自己多心了。继和心里独自想着,心里便觉得有点疼——其实他是一个最怕离家的人,也许是小时候太奔波了的缘故,这离别之事好像总在刺痛着他的心。将来等挣够了家用,一定不再出来了,一家人和和美美过日子。
  回到工地,继和觉得小琴好像话语越发少了,虽是过年,人却瘦了,眼神有时候只是无由地发呆,好似很悲伤似的。继和觉得小琴到底因为守寡之苦,所以她不快乐,他不知该怎么安慰她,只有争抢着多干一些活计,要小琴能够清闲些而已。这一切小琴是看在眼里感受在心里的,心下颇觉得继和是一个可靠正直的男子,但是她也只是心里知道罢了,也不好向他表达什么。
  第四章
  继和这一走,素娟便又获得自由了,过年这一阵子,她也不是没想过继和的苦,也觉得对他不住,但是转念一想,却又觉得这年代了挣钱的人不受累,受累的人挣不得大钱头,真正挣钱的人靠的是头脑是本事,继和在这方面实在与孝源差远了。过年那阵子继和回来,素娟其实也是有意疏远继和的,她把继和的姐姐们接过来,也不过是她为了疏远继和用的一个伎俩——家里热闹人多,继和也就不便与她亲近了。
  继和在家那些天,孝源与素娟几乎没见面,继和一走,素娟就放开了心去找孝源。两个人在一起如胶似漆的,情浓的时候素娟甚至产生了与继和离婚嫁给孝源的想法。她将这个想法与孝源说起的时候,孝源苦笑着脸道:“我们家那位先前一提离婚就做张做势投河上吊闹死闹活,扬言说我若与她离婚,她就到再婚现场挺尸去——我可是真没法子了。”
  听孝源这么说着,素娟也便无言了,沉默了一会儿,方道:“你会像这样眷恋我一辈子就好,要不然你带我走吧,我随着你去海角天涯好了。”孝源见素娟面带伤感之状,也知道素娟真的恋上他了,面带着微笑,用手翘起她的下巴道:“我倒是想,只怕你们家继和不肯呢。你也别担心了,你知道的,我是早打算将厂子迁走的,只是找不到合适些的厂房,等敲定了我肯定带着你一起过去的。”素娟瞥了他一眼道:“就只怕你在找借口吧,你真会带我走?你真会待我一辈子都好吗?”孝源信誓旦旦地道:“我只掏不出我的心来,若是可以掏出来,就要你看看了。”素娟笑着只说不信,孝源说信不信走着瞧好了。两个打趣了一阵子,素娟兀自回家去了。
  继和他们建筑队一年中每到雨季便是淡季,如果不是很忙的话,是可以请假回家去看看的。继和这一出来离家又是四个月,他其实很想回去,但是这一次顾学朝揽的工程离家太远了,足有八九百里路的样子,这样回家中途要倒好几趟车,非常麻烦,路费也太贵了,所以大多数人是不回去的。继和也只好打消了回家的念头了。
  雨季一闲下来,许多人更是耐不住寂寞,不是聚在一起打牌,便是跑到馆子找女人去消遣。那天晚饭吃过了,继和正在伙房洗涮着,他们邻村一个三十多岁的叫小梁的男子执意要拉继和去馆子玩,继和自是不肯去,小梁便半开玩笑地说:“你一向就是这样想不开,你这样守身如玉着为着谁呢……到头来你都对不住你自己……”,他只说了半截话,就被人七手八脚拉走了。继和洗漱过了,便进屋看电视,屋子里有两个同宿舍的员工正在看电视,工地上条件差,一台破电视,一共也搜不到几个台,即便搜到的,也没有几个好节目,倒被聒噪的心烦意乱。加上宿舍里蚊子多,咬人又狠,继和在屋子里要被蚊子吃掉了,他只好睡到蚊帐里去,蚊帐里丝风不透,继和闷得只睡不着,又颇觉寂寞无聊,便起身独自走到工地上去了。
  继和来到石料工地,转到一座堆的山似的砂石料边,看准了石料旁靠北面有一块糙石板,他才要抬脚坐到上面去,便隐隐听到附近有人正说着话,细细一听方听出是他们村老茂和小何的声音。只听得老茂说:“我就是捉摸不透了,那么好的丈夫她不珍重,只顾着瞎闹腾,为着什么呢?女人总该稳重一点的好。”
  小何道:“一个村庄人皆尽知了,只他不知道,蒙在鼓里,这么吃苦受累着,我觉得真是不值,他那个媳妇哪点好呢,论人才论品行都是配不上……”
  “嘘,可要小声点,隔墙有耳,别要人听见了,传开了去总是不好的。”老茂压低着声音说。随后老茂似乎不放心似的,起身打了一圈向周围看了看,这一看,便看见了继和。老茂一看见继和,流露着很吃惊的样子,冲着继和道:“你啥时候来的,不声不响的,吓了我一跳。”
  说完了话,便与小何两个人紧张地对视着。继和见两个人鬼祟的样子,无事净是扯闲蛋,他一向对别人的事不感兴趣,便道:“你怕什么,我没工夫捉摸你们那些破事,我当什么都没听见的,也的确不知道你们议论着谁,你们放心好了。”说完,便起身离了这里,他顺着石料堆向前走一小段路只拐了一个弯便拐到模板工地上想心事去了。老茂和小何起初见继和来了,不能断定他是否全听见了他们的谈话,吓得只剩下突突心跳,又见继和确实没什么异样,才安下心来。
  这一晃秋季到了,继和他们建筑队又开始忙开了,只是再忙他也总不忘记给素娟寄信回去,给她报平安。这样又熬了三四个月,冬季便来临了。那年因为冬季太冷的缘故,顾学超便早早将活计收了,才进腊月时节,他们就打道回家了。
  他们回家的那一天上午天空飘起雪来,好在是继和他们快到他们县城的时候,雪才紧密起来,待他们到了县城却又飘起鹅毛大雪来了。一车人恐怕雪势大起来交通不便,便赶紧赶着回家来了。
  继和是下午的时候到他们村口的,他一路踏着雪向家里走去,才下的雪还是松松软软的,踏在上面便留下深深浅浅的脚印子。到了村子里,继和看到各家人都在清雪,因为雪太大了的缘故,不提前清除再这么下着的话,恐怕连自己院落都走不出去了,这铁铲铣盆碰撞的声势,倒也颇觉的热闹。快到家的时候,继和眼见自家院子覆盖着厚厚的白雪,却给人清清落落之感。他开始疑惑着,素娟和孩子怎么没有清雪呢?
  素娟没想到继和在这样的天气居然还到了家。她这次因下这样大雪也便没出门,孝源这样天气也没地方可去,便早来找素娟解闷儿来了。两个顾自正在屋里说笑着,隔着窗户眼见继和大包小包深一脚浅一脚地来家了。孝源本来是与素娟靠的很近的说话打趣,瞥眼见到继和了,急切间便下意识站起来要走。素娟赶忙的对他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不必惊慌,惊慌起来反倒会引起继和怀疑的。孝源喘了一口大气才稳下心来,又急忙重新坐到客椅上去了,见继和进到堂屋了,他又喘了一口气,平了平神,方才呼啦一下掀开帘子招呼继和,道:“哈,这大雪天来家啦,一路上可还好吗?”
  继和本只待素娟出现的,突然冒出个孝源来,他被吓了一跳,缓了一缓神方道:“怎么你在啊?可真是稀客呢。”
  素娟这时才搭讪着走出来,双手下意识地捋了捋头发,走到继和跟前道:“你们赶上这样大雪回来,好在没误了车,要是再迟一会儿回来,说不定火车汽车都误下了呢。”孝源不便再坐下去,便起身走了。
  继和踩着尺深的雪送他到门口去,但见他们家院子只有一行他回家时留下的深深的脚印,继和便突然觉得哪里又不对劲儿起来了——他来家的时候可没见他们家院子里有脚印,看起来,这孝源来他们家还不是一时半会儿了,起码是雪没下之前或下起来没多长时间他就来他们家了,应该总有好一阵子了吧。雪下这样大,素娟不出来清雪,这么长时间都是在屋子里与孝源说话吗?他们就那么多话要说的吗?
  素娟见继和回了家,又赶上孝源在这里,先觉得脸上挂不住了,她为了遮掩自己的窘相,也没冲继和嘘寒问暖,便赶紧拿起铁锨去外面铲雪。继和因为事情于他太突然的缘故,还有点蒙头蒙脑的,一时也不便怎么发作,他只是感到特别的疑虑——他们在一起可以说上这大半天的话,怎么他这么长时间不在家,她就与他没有话说吗,这会子倒又急着清雪去了。
  回家的第一晚继和便睡不着了,他也不想去触碰妻子,他感觉她已经不是他以前的妻子了,他也不是她心里那个天高地重的丈夫了。想素娟以前有多么爱他,为了讨他欢心她也付出了太多的辛劳,照现今看来,这美的东西最不禁惯了,也最不值钱,当初素娟那般贪恋他的相貌,到如今似乎也喜欢与有钱人在一起了——大抵什么都不如钱管用。
  第二天一大早,继和便起来除雪,他心口闷着一口气,未免使铁锹发出响亮的刺耳的声响。素娟心内犯着鬼,知道自己犯了天大的错,始终不敢接近继和。
  继和这一干从早晨就一直干到午后,中间也没歇一歇,但是他却不觉着累。扫完了雪,他觉得还是不能够歇下来,就又把西厢房里的粮囤和满屋的东西收拾了个干干净净,不染一尘。屋子收拾完了,继和压着气,便坐在厢房里一根接一根地吸烟,烟盒里的几根烟一连吸完了,继和觉得不尽兴,一定还要吸,他内心的苦闷不允许他出现肢体上的空白。
  他只好跑去小卖部买烟,不知不觉去了一个来回就买回来了,才踏进家门口,继和仿佛耳闻到他们家西屋子里有吵闹的声音,他加紧几步进了家门,一进堂屋,耳听得素娟压着嗓子说:“你别闹了,继和回来了,你缺钱,我这会子预备下,晚上再给你送过去,要继和撞见了怎么得了啊。”胡二赖不比素娟小心,他的嗓门显然提高了:“早给晚给都一样,你现在就拿出来吧,要不然我就将你与孝源的事告诉给你们家继和,你可别怪我无情……”
  “你这样没完没了地要,我可供不起你了,你不要蹬鼻子上脸的,你先走吧,继和要回来了,晚上我给你送过去。”
  胡二赖一定要问出钱数来,与素娟死皮赖脸地磨着,继和怕胡二赖出来相互撞见了,便转身出了堂屋门,闪身进了西厢房去了。
  见胡二赖出了院门,继和瞬时瘫倒在床上,他发觉原来自己真的这样失败,就连素娟这样一个他十分信任的女人都可以使他这样难堪,他为着这个家卖着苦力,无非是为她能够生活得更好,可是到头来她还这样忍心伤害他,他这样一心为着这个家,他也还抓不住她的心。他起初来家只是疑惑着素娟,始终不愿意承认素娟背叛了他,现在是什么都明白了——原来他不在家这么长时间,妻子已把这个家搞得乌七八糟破破烂烂!那么,就该让它再烂些才好!继和这样想着的时候,早顺手抡起一把锤子把他们家玻璃砸了个千片万碎——就要这样烂才好,或者还要更烂些……总要再烂一些才好的……继和在房间里急速地转来转去,没发现还有什么好下手的。他很想痛哭一场,但却哭不出来。是不是人太苦了的话,连眼泪都留在身体里帮衬着欺负他。
  素娟第一次见继和这样发起脾气来,唬的肝胆俱裂,她一时什么话都不敢说了,只在屋里掉眼泪。她现在十分急切地盼着孝源能站出来,对继和说一说他们已经相爱的事,她希望听到孝源对继和说他打算娶她了,抑或是带她走,要继和放弃她,她就毫不犹豫地跟了孝源走。
  但是好几天过去了,素娟没有盼来孝源,却得到一个意料不到的消息,孝源自继和回来后没两天因怕事情败露,害怕继和找他不依,便操持着将厂子迁到几百里以外的市郊去了,厂里早落得人去屋空。素娟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当时只觉耳鸣心跳站立不稳,废了好一阵子力气才使自己平静了一些,她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暗呆了良久她似乎才缓过神来——她记得他曾许诺带着她一起走的,现今他却顾自躲的这样干干净净,干脆把一堆无理无序的烂摊子抛给她一个人来承受,素娟自是心寒万分——她为了他也差不多把一生的幸福都不要了呢,他呢,却说不要她就不要她了,没有跟她有任何商议,也没跟她打个招呼,他就自作主张斩断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仿佛很轻易似地,完全拿她当作了一个木偶。
  素娟心情很坏,加上腊月里天气异常寒冷,素娟得了重感冒。在家打了几天针,还是咳嗽的紧,便去县城入了院。医生一检查说是肺炎了,要住院一阵子。素娟这一住就是近一个月光景,继和在饮食上倒是伺候的很精心,只是除此之外,便再没有了一句多余的话了。素娟本是个泼急性子,她挂着满腹的心事,住院本就住的她心火缭乱,又看到医院里到处都是不相称的白,直戳的她心里白茫茫一片。她的无头无序的心事,她的怨,她的尴尬,她的无奈,她的灰冷的心——徒使她感到万念俱灰,也搞得她越发像个无助的孩子,自己惹出来了事,却又不知如何是好了。
  这一次住院,好的特别慢,待她勉强快好的时候已经过了正月十五了,按照惯例过不了两天继和又要走了。但是这一次素娟感觉继和明显不急着走——她便也就知道是不能挽救什么了,继和显然撕破脸了,似乎只待她开口。她又怎么去开这个口呢,她是承认错误,还是求他原谅,还是主动与他协议离婚呢,她好像什么都做不到,她觉得她既无理也没脸与继和开口说话了,这一回一切都要继和做主才对。
  素娟在医院里又挨了两天,她这时倒宁愿自己就这样病下去,她不想面对离婚的事,或者她也宁愿自己患绝症,继和是心软之人,绝不会在她患绝症的时候与她谈离婚的事。她才意识到他原来是这样好的一个人,他这样深爱着她呢,这个不善表白的男人,这样用心爱着她呢。无论她伤他到何种地步,他从不着手打她,一个女人遇到这样一个男人,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吧。
  第五章
  继和到底不忍心就与素娟离婚,她每天眼睛里两泡眼泪,人呆呆的,不说一句话,继和只怕她会因为离了婚受更大的刺激,怕她支撑不住,所以一时也不便提起了。但是继和实在气闷,也不便在家里再待下去,便暂将素娟家人接过来照看素娟一些时日,要她们好好宽慰着她,他依然到建筑队去了。他本不想这时候离开的,但还是觉得两人分开一下,独自梳理各自的情绪,总比两人彼此面对着反省的更透彻些。
  继和在遥远的外地,心绪烦闷。那天吃过了晚饭,趁着大伙一起吃饭,也用了一点酒,继和本自心里乱躁的紧,这一杯酒下肚,心里很不受用,眼泪只差流出来,为不引起旁人察觉,继和独自到工地井房里呆坐着。那天天阴沉沉的,要下雨的样子。他一时伤心,想起家事,忍不住泪下。想起自己自小的苦楚,想起过早去世的父亲、母亲、想起姐姐……都是那么苦着的人。但是他们都不要他苦,他们都为了他牺牲过自己,可是他没能报答他们每一个人。唯有他的妻子,他对她那样好,她却……他一想起来觉得十分伤心,很悲痛今生未遇贤人,弄得自己好生狼狈。他不知道他以后的日子怎生过得,现今他只有三十四岁,难不成要他带着这奇耻大辱生活一辈子不成。他没做错什么,他不该有这样的人生,他今生又欠谁的吗?既然他可以问心无愧,那么他没必要这样隐忍,人都是平等的。
  继和在建筑队里,开始觉得人看他的眼光都怪怪的,又回忆起先前一阵子小梁胡二赖老茂等人之言,方才觉得原来别人是早就知道的了,大家早就看上他的热闹了,只有他一人还蒙在鼓里。他忽然特别觉得素娟是那么难懂的一个女人,既然喜欢别的男人了,那么可以离开他呀,他向来就不是强人所难的人,何必趁他不在家偷偷摸摸的呢。她倒是喜欢谁就与谁在一起呀,到头来总犯不上要胡二赖这样不务正业的下三滥都嘲笑自己!
  继和气愤起来,他无论如何不可以再与她过下去了,等她好了,一定与她离婚。
  素娟经过半年多的调养方才渐渐好起来了,她心知肚明继和这么长时间不开口,是单等她好起来要她自己开口。她没有理由怪继和,她就应该主动提出来才对,继和已对她做到仁至义尽了,他不开口,无外乎是顾忌夫妻之情,有心不去挑破它,给她留尽了面子。于是素娟决定写信给继和,要求他回来与她离婚。
  继和接到来信自请假回去了。离婚办的很顺利,素娟因自己有错在先便想净身出户,但继和考虑着她今后的生活,还是多留了一些钱给她做生活用度,两个孩子继和都留下来了,但是素娟随时可以看孩子,随时可以接孩子到她那里去,因为继和考虑着不能使孩子减少父爱母爱的缘故。素娟见继和这样仁义待她,满眼含泪离开了她生活近十年的家。
  继和再一次回到建筑队,状态比之前好多了,面上看上去不再那么忧伤。小琴见继和面色好得多了,也十分为继和高兴。其实,在继和最艰难的日子,他独自外出的时候,小琴因为怕继和发生意外,曾多次偷偷跟在继和身后,生怕他有什么想不开。这些还是继和听老茂他们说起的。继和心内十分感激。
  他正想当面感激小琴的时候,小琴却离开了建筑队。听人说是婆婆生病了,小琴要回去照料孩子,以后也不再来建筑队了。也不知为什么,小琴这一次走,继和只觉得心里像被蚀去了一块似的,感觉空落落的。
  这一次又到了新年了,继和忙完了这一年的工作,也便不再外出了,他利用积蓄,在家与姐夫一起建了个小型养殖场,专门经营种猪的生意。继和颇善学习,又十分受得苦累,养殖场经营效益十分看好,不下三年光景,继和的场子就已初具规模了,也开始雇佣员工。
  继和每天忙里忙外,很少闲下来,姐姐见他这样累着,觉得家里总无人照料也不是个事儿,便向他提起续娶之事。继和几年来一直忙碌着,心内也没怎么着意这件事。虽然他忙碌之余也颇感寂寞,但唯恐孩子们受委屈,终究好人难遇,也便打消了续娶之意。
  那天继和从场里来家,正在家里收拾院落,村里颇善做媒的王姐来了,继和还没有另娶的心思,就对王姐说了还暂无这个打算呢。无奈王姐不管三七二十一,顾自给他定下了相亲的日子。继和见王姐实在热情,就打算去应付一下场面。
  相亲那天午后时分,继和从猪场回来,他特意没有换衣服,只穿着猪场的工作服,就在屋子里坐着等人,他也没向王姐打听女方是谁是什么地方人,只想走个过场应付下完事。约莫午后四点钟光景,继和从窗子处打眼看见几个人进了他家院子,打头的是个高个子男子,却是顾学朝,继和也没纳过闷来,便急忙去门口迎接。见了面顾学朝笑着对继和说:“敢是当了老板了,便不认得我这个故人了。”
  继和赶忙笑着一个一个让到屋里去了,最后一位是一个年轻些的女子,那女子正是小琴,小琴见继和还三不知呢,先自红了脸躲进里屋去了。
  这时王姐才说明来龙去脉。原来小琴也一直不想嫁人,他堂哥见她拉扯着孩子,生活得很辛苦,便一直留意给他找个合适的人嫁了,但小琴一直不同意,总说不急着嫁人。顾学朝知道小琴是喜欢着继和的,但那时继和才离过婚,以他当时的状况恐怕也没心思进入下一段感情便搁置了。后来,他听说继和已经办了养殖场,应该已经过了沉迷时期,他一向欣赏继和的人品,便有意将小琴说给继和,于是便托人做媒。小琴知道她要相亲的人是继和,早就安下心来了,一切只听从堂哥的安排。继和这才知道原来与他相亲的是小琴,便面带微笑很不好意思的样子,因一向敬重小琴人品,心内却也十分满意。众人一见,两人均是喜不自禁,便明确了两人的意思。一干人含着笑走开了,房间里只留下继和与小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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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说三题
  王建军
  玉英
  玉英是我堂叔家的姑娘,文静秀气,干活利索,不多言多语,很讨人喜欢。我高中毕业时她才上小学,成绩不怎么好,小学毕业她娘就没再让她上,后来我结婚生子,母亲让她来帮我带孩子照顾家。
  上星期五母亲哭着打来电话说,你快回来看看吧,玉英死了。我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怎么可能呢,玉英上月刚刚订了婚,说年底要结婚。她离开我家才半年呢。一路上我想着玉英的好,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玉英和我朝夕相处整三年,三年里我们像亲姐妹一样相处,玉英帮我带孩子帮我照顾家,细心又周到,前些天我还和丈夫商量着给她在城里找个活干,没想到她竟走上了不归路。
  刚进村头就听到一片呜呜咽咽的哭声,玉英家屋里院里都是人。玉英躺在偏房的一张小床上,身上头上蒙着白被单。我哭着要见玉英最后一面,被我的一位堂嫂劝开了,堂嫂说,唉,不看也罢,她是喝农药死的,浑身都紫了。母亲的眼睛都哭肿了。母亲说作孽呀,你二婶子作孽呀,非逼着玉英跟她婆家要彩礼,玉英不要,你二婶子就整天骂她是赔钱货。上月订婚玉英少要了一台洗衣机和一台电冰箱,你二婶子天天逼着玉英去她婆家要回,这下好,逼出人命了!
  玉英订婚我是知道的,玉英相亲我也知道。一年前母亲来电话说堂婶叫玉英回家去相亲,我不赞成农村那种相亲方式,但也没什么好办法。玉英文化浅,一个农村姑娘找对象大多是走媒人介绍这条路,临走时我再三叮嘱玉英,就算是别人介绍的,也要自己相中才行,不要光听别人的,也不要要那么多彩礼,要那么多彩礼拉下饥荒将来还不得你们自己还?玉英说,姐我听你的。玉英回家呆了三天就回来了,回来时玉英有点羞涩地对我说,姐,我觉着那人还行。问她怎么个行法,她又笑着不肯说。
  见玉英高兴我也很高兴,我打趣说,你婆家给你多少见面礼?玉英羞红了脸说,他给了我4600,加上公公婆婆和旁人的总共6000整,我只要了5000。我吓了一跳说,这么多呀?我和你姐夫结婚时他花500元钱就把我给打发了。玉英说这不算多,姐你不知道,这在农村是最少的,一般人家最少要给6600、8800或是9900的,另外还要买衣服,买摩托车洗衣机电冰箱,还要请客拉大桌,回来后我娘一个劲地骂我,嫌我不多要还少要,骂我缺心眼。
  玉英的母亲二婶我从小就不喜欢,是个好吃懒做、心比针尖还小的刻薄女人。记得小时候有次母亲叫我去二婶家借铁锨用,我明明看见门后有一把明晃晃的铁锨放在那,二婶偏说二叔拿去下地了,气得我扭身出了她家门。玉英后来把那个小伙子带来让我看过,还真是不错的一个小伙子,眉清目秀,还有一手烧砖的好手艺。我想玉英能找到一个自己喜欢的对象,也是她这辈子的福气了,我心里很为玉英高兴。
  泪水再次模糊了我的双眼。母亲不停地抹着眼泪说,你二婶子作孽呀,天天逼着玉英去要洗衣机电冰箱,今天一大早又逼着玉英去要,说要不回来就退婚,就去死,还骂一些不堪入耳的话。玉英气不过,当着她娘的面拿起药瓶喝下了半斤敌敌畏。喝得太多,一点挽救的余地都没了。
  玉英当天下午就葬了。她的父母、祖父母都还在世,按乡俗不能在家过夜。临走时母亲叫我去看望二婶子,我走进二婶子家,二婶子正在往外扔玉英的衣服,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恨恨地说,我命苦养了这么个傻丫头,临死还让我背上恶名。玉英的两个妹子都在哀哀地哭,二婶子又恶狠狠地嚷,号什么丧,一窝不争气的赔钱货!
  二婶子的仇恨撑破了她的眼珠,那哪里是一双母亲的眼睛啊!玉英妹子,你不该这样啊,你才二十岁,花一样的年龄,你有很多活下去的理由啊!
  李六
  李六在我们村单门独户。
  据说,李六来路不明。他娘在他爹死后一年才生的他,都说是队长三叔的种。谁知道呢,背着人的事。又陈芝麻烂谷子的,说不清楚。李六长得没一处像三叔,三叔高高大大壮壮实实的,长得黑,但浓眉大眼的,也难怪传说他和村里老娘们和寡妇的好些事。可李六矮矮瘦瘦的,也黑,两只眼睛也小。两只小眼睛骨碌骨碌的,见人老远就眯眯笑,恭恭敬敬地爷爷长奶奶短地叫。李六大名叫李家柱,没人叫,都叫李六,怎么叫的李六呢,因为他上面有五个姐,虽只活下来俩,可还是都叫他李六。
  因为单门独户吧,因为来路不明吧,李六人前人后就有些委委琐琐的。他见人那个笑,说话那个腔,透着巴结,叫人觉着舒坦,又叫人瞧不起。比他小好几岁的小屁孩小丫头片子,他也一口一个爷爷一口一个姑奶奶地叫,声音翘着甜,脸上含着笑,可叫人觉出别扭觉出勉强。村里本家二伯是个修鞋匠,农忙时他在家忙农活,农闲时他骑着高头大马的破自行车,驮着缝纫机一样的修鞋机器和一包乱七八糟的钉子鞋掌针头线脑脏不拉几的下脚料皮子以及各色各样的破鞋,前村后村村头村尾地去摆摊修鞋,也修衣服和提包的拉链,逢着集市时就去集上摆摊子。阴天下雨不能下地做农活,他的机器就在他家西屋门口咔嚓咔嚓好听地和着雨声唱。挣不了大钱,但手里有些活泛钱,也算是个手艺人。
  李六爱往二伯家里窜,那时李六也就十四五岁,小学没毕业,可早闲在家里了。家里穷,自己学习也不上心,他娘也没指望他在读书上头有出息。李六管我二伯叫老爷爷,他看着老爷爷情绪好就老爷爷长老爷爷短地逗老爷爷讲故事,一边手脚麻利地在地上那堆乱七八糟中间找出老爷爷要的东西,看着老爷爷沉着脸,他也就把小脸绷着,绷一会儿后就挤着笑脸望望老爷爷的脸色说一两句装疯卖傻的话,老爷爷脸色往往就放晴啦。老爷爷叹着气说,李六这小屁孩,心思重着哪。
  老爷爷把手艺都毫无保留地教给李六了,反正他自己的儿子死活都看不上这一行。其实也没多大学问,李六用心,手艺后来就比师父好啦,名气也比师父大啦,挣的钱也比师父多啦。逢着集市他就赶集,骑着比他高半头的破自行车,驮着缝纫机样的修鞋机器和一包乱七八糟的东西,在集市的一角摆摊子,修各色各样的鞋子也修衣服提包拉链什么的。
  李六小小的一个人儿,在一堆乱七八糟的钉子鞋掌针头线脑脏不拉几的下脚料皮子和各色各样的破鞋面前,手脚麻利地咔嚓着他的机器,精瘦精瘦的一张孩子脸见人眯眯笑,嘴巴脆脆甜,活计又快又好,价钱也活络,那些心肠软的大婶大娘老奶奶们都肯照顾他的生意。他和师父赶集时分两头,师父在东头,他就去西头,师父在西头,他就去东头。一开始师父生意比他好,后来他比师父生意好,再后来师父不干了,不干也不是因为李六抢了他生意,是他自己不愿意干了。
  李六为此在老爷爷面前哭得鼻涕一把泪一把,老爷爷臭骂了他一顿说,不关你小屁孩鸟事,老爷爷我压根就没把它当作正经营生,嗨,又不是能挣大钱的营生,又不是有脸面的营生!
  但李六是把修鞋当成正经营生来做的,他后来把生意做到城里了。李六第一次来找我是十多年前,他叫我帮他在城里租间房子,说自己考察好了,城里修鞋的生意比乡下还好做,因为城里人多。城里的学校也比乡下好,他想叫儿子以后在城里上学。35岁结婚36岁生的儿,李六珍惜得很,宝贝娇惯得很。我帮他租了一间房,离我住的不远,他挺满意。十天半月就来我家一次,看看我家有没有要修的鞋有没有要干的活。他喊我五岁的儿子一口一个叔,我儿子急得哭,要喊他喊伯伯。三年后他买了房,两间独院的二手房,也不错呀,村里单门独户、人人瞧不起的李六在城里买房安家了,多风光呀,多扬眉吐气呀。
  他也经常到我单位来找我,有时我不在,他不走,硬要在值班室里等,等的时候就给我同事说我小时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这姑奶奶那可了不起,小时候十里八乡没有不知道的,是顶顶有名的女秀才。嘿,跑到我单位给我扬名来了,我因此落了个女秀才的雅号。看到有像机关单位的人来修鞋,他有时候就给人家说我的姑奶奶在某某局上班。我同事去他那里修鞋,凡是他见过的,没有他认不出的。他整天盯着针鼻针眼,大概练就了一副火眼金睛吧。他总会说,你和我姑奶奶一个单位的吧?得了,看在我姑奶奶面子上,该收三块只收你两块,给你用最好的料,收你最少的钱,谁叫你和我姑奶奶一个单位来着。
  其实谁不知道啊,他收陌生人也就两块,遇上挑剔难缠的主,他一块五也认,有时我同事有兴致了,一边等他修鞋一边逗他说,我和你姑奶奶是最好的朋友,言下之意有爬辈的意思,他也不恼,也不理这个茬,和我同事扯一些我小时候七不着边八不靠谱的事。有时他也打问一些上级政策,问的最多的是计划生育方面的,有时也问三农方面的,有时他也兜售一些道听途说、昨日黄花一类的八卦新闻。
  一次他跑到我单位找到我,说要和他媳妇离婚,说他媳妇又懒又馋,一麻袋的不是,问我离婚手续怎么办。他那媳妇长得实在是差,唉,个头一米四多不到一米五,右眼眼角上斜,看人时总让人觉着在拿白眼球翻人,就那点身高,却有一百四十多斤。李六开始还觉着媳妇好,三十五岁的一个修鞋匠,想女人想得看母猪的眼睛都放绿光,有女人跟他,李六觉得是上天开眼了。
  后来李六不这么想了,在城里长见识了,家里攒下了几麻袋的钱(一元两元的),眼界也高了,于是怎么看媳妇怎么不顺眼,矮得像冬瓜,胖得像冬瓜;笨得像头猪,黑得像头猪。我问他有相好的了?他低下头嘿嘿笑,说谁跟咱一个臭修鞋的。
  我回老家后听说过李六去西街找小姐被抓的事,就从心里恶心他了,狠狠骂了他一顿,告诉他离婚好办得很,叫他明天就去民政局办手续。可他一直没去,不久还偷生了一个丫头,央我找乡政府管计划生育的说情,来了好多次。
  大姐
  星期天,姐来到我家。姐只吃了一个馒头半碗菜,馒头是城市的小馒头,远不似家里做得实在;吃菜姐只挑青菜吃,把肉都剩下了。怎么劝怎么让,姐都说吃饱了吃饱了,再也不肯吃。
  我知道姐没吃饱,可我不知道怎样让乡下来的姐像在她自己家里一样无拘无束地吃一顿饭。姊妹五个,姐是老大,姐没上过一天学,如今也只有姐一个在乡下种地。
  我们上学时,姐一个人在田里干着重体力活。姐和父母一样,一人拉一辆地排车往地里运粪肥,沉重的车辙陷在泥土里,姐累得跪在地里哭。父亲说,让你弟弟妹妹退学吧,本就不该让你受这份罪的。
  姐擦干泪水倔强地说,我就是累死也不让他们一个退学。那一年姐才十四岁,姐白天干地里的活,夜晚还要纺线织布到深夜。初中我是在城里读的,初中二年级时的一个星期天,姐骑车四十多里路给我送来了一件涤卡三合一的新褂子,鲜艳的太阳红,漂亮死了,我不舍得穿,叠整齐了放在枕头下面,夜里睡觉枕着它,摸着它,可到了第三天晚自习后,我那只上了一回身的新褂子怎么也找不见了,我哭得天昏地暗。班里的女生都没有那么漂亮的新褂子,就是城里的女生也没有。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件上衣到底花了姐多少钱,是姐熬了多少个夜晚纺线织布换来的,姐又用多少个夜晚精心缝制了它。姐不肯告诉我,怕我心里痛。
  我们工作后,很想帮帮恩重如山的姐,可帮姐做点什么远比从她那里索取困难得多。给她花十元钱买件夏天穿的短袖,她能念叨十遍二十遍;我们去她家时,带回来的东西远比去时拿的东西多。寒冬腊月之夜,姐血裂着双手给我们的孩子做了一双又一双单鞋和棉鞋。
  姐因我们是城里人而高兴,姐因自己没文化而自卑。姐进城的次数屈指可数,姐总说家里忙,脱不开身;姐还说去了就得给你们添麻烦。姐不想给我们添芝麻粒大一点小麻烦。姐家里种着九亩地,喂着两头牛两头猪,姐夫长期在外打工,三个孩子都在上学,可姐把家里地里都收拾得有模有样的。
  姐的大孩子考上中专时,我们一人凑了一部分学费,姐千遍万遍地在孩子面前念叨着:长大了要记着报答你舅你姨的恩。姐只记着报答别人的恩情,却独独不要别人的报答。
  倔强愚善的姐,让我们感到心酸和无奈。姐,到我们家里就无拘无束地吃一顿饱饭吧,我们没有日晒没有苦力的生活都是你给予的。以你的聪慧和勤恳,若不是为了我们,你也早已进了大学学府,你也早已是个养尊处优的城里人了,你是最有资格享受生活的。姐虽然大字不识一个,但在我们心里你是最受敬重的。姐,让我们好好报答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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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还债
  陈文芳
  一
  这个奇怪的故事发生在一个非常寒冷的夜晚,发生在一幢歪斜、肮脏、被人们戏谑地称之为“巴黎圣母院”的小木屋里。
  木屋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十九世纪中期的时候,也许它还有过骄傲或辉煌的一页,可现在却被人们不屑一顾或嗤之以鼻了。木屋的隼头大多已经松动或腐朽,板壁和屋柱上有了指头粗细的裂缝;风从没有窗门的小窗和坍塌了许多块瓦片的屋角灌进来,吹得吊在房梁上的十五瓦的灯泡在空荡荡乱糟糟的屋子里摇来晃去;屋里那些东倒西歪的破坛烂罐、残椅败凳和晾在细麻绳上的破布片、旧塑料袋的影子也便随着灯光的摇曳不停地晃动着跳跃着,组成了一幅幅奇形怪状、狰狞可怖的图画。这些图画组合起来后在动荡中破碎,破碎以后又在摇晃中组合,使得本来就古旧、阴冷、寒怆的“巴黎圣母院”显得更加光怪陆离,阴风凄凄。
  其实像这样平常、寒怆的百年老屋,在这个只有两三万人口的小县城里并不罕见,只不过这幢木屋因为它的主人是一个至今不知其下落的海外游子而使得它始终游离于有关部门的管理之外,孑立于一条繁华的街道之上。在寂寞而寒冷的夜晚,这幢茕茕孑立的木屋似乎更加显得不太寻常,不太普通,不太一般,因为这里很快就要结束一条生命,开始一个故事,产生一个新闻。这个不久于人世的生命此刻正佝偻着身子侧卧在窗户下面一张用一扇门板和两张条凳搭起来的“木床”上,一床散发着浓烈的汗臭和脚臭味的棉被紧紧地裹住了这个生命垂危者的身子。这个身躯太瘦小太虚弱太可怜了,它几乎被那床酸臭得令人恶心的薄棉被裹得严严实实,裹得不能动弹,只有露在棉被外面的那张枯槁而憔悴的面孔和那双浑浊而失神的眼睛仍旧可以使人感觉到这个生命还在人世间弥留着、存活着。
  “芳芳……”尚有一丝儿活力的生命终于从肺腑中发出一缕微弱的颤抖的声音,它也许是这个风烛残年的老妪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从心灵深处发出的为数不多的呻吟或呐喊,这声音似乎表明她还不太愿意就这么不声不响地离开人间,她还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没有交待,她仍旧在期待着、渴望着、希冀着,期待、渴望、希冀某一个人的到来或某个奇迹的出现。
  她究竟在等待谁?也许除了她自己之外,没有人能回答这个奇怪的问题。十年来,这个矮小、消瘦、干巴的老妪,未经任何部门的批准却一直无偿地使用着这幢年久失修的木屋。人们经常看见她拎着一个脏污的编织袋或背着一个破背篓出没于垃圾堆旁,她在那些脏兮兮臭哄哄的地方挖啊翻啊,从烫手的煤渣里刨出一截截小铁丝,从破布烂筋、瓜皮果核里翻出一些塑料袋、玻璃瓶、破鞋底或旧报纸。没有人可怜她,没有人搭理她,甚至没有人愿意多看她一眼。在这个熙熙攘攘的县城里,她是一个多余的存在,一个活得有点百无聊赖的生命。现在,这个多余的生命眼看就要不复存在了,冷冷清清、不声不响地消失在华灯初上的县城一隅,究竟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人和事使她割舍不下并耿耿于怀?使她在弥留之际仍旧苦撑苦捱地挣扎着期待着呢?
  “芳芳……”她显然竭尽了全力有气无力地叫唤了一声。当那微弱的声音还在空气中颤抖的时刻,房门终于被推开了。一个身材矮小、容颜憔悴的姑娘背着一篓从垃圾堆里捡来的空酒瓶走了进来。姑娘卸下背篓之后立刻走到老太婆面前,一条腿刚跪下去,眼泪便唰唰地流了下来。
  “芳芳……你总算……回来了!”老人尽管没有力气侧过身来,但虚弱的体内却像是获得了一丝力量似的,不知是过于激动还是回光返照,她脸上那本来相当松弛的肌肤竟剧烈地颤动起来,深陷在眉骨下的双眼也滚出了两滴泪珠。经过一阵痛苦而艰难的挣扎,一条枯槁、松弛的胳膊终于费力地从那床脏兮兮的棉被里伸了出来,并死死地拽住了盖在胸前的一只被角。
  “撕!”老太婆竭尽最后一丝气力从牙缝中挤出了一缕游丝般的声音,很尖细也很凄厉,像恳求又像命令,使面前这个被称为芳芳的姑娘不由自主地伸出双手,帮助老太婆去撕那个被角。被角似乎很结实,片刻间竞无法撕开。老太婆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努力已徒劳无功,嘴里便梦魇一般地嘟嚷了一声:“十三年前……我向郑七……借过七万块钱……至今没……”这可怕的声音在小屋里飘逝之后,空气便凝固了,生命也结束了,只有昏黄的灯光照射出来的那些古怪而可怖的影子仍旧在屋子里不停地晃动。
  二
  老太婆死了,可她的一只翻着白眼仁的眼睛却仍旧大大地睁开着,青筋暴露的双手也依然死死地抠住了身上那床棉被的一角。那个叫芳芳的姑娘被这可怕的一幕吓懵了,她愣愣地跪在床前,良久才哇地一声哭喊起“干娘”来。
  芳芳自己也不知哭了多久,不知道此刻是什么时辰,当她觉得膝盖已跪得有些发麻、喉头已哭得有些干涩、眼里不再有泪珠滚落下来的时候,她那被骤然而至的死神弄得混沌不清的头脑才开始清醒理智了一些。她不明白干娘为什么要说出一句如此莫名其妙的临终遗言,为什么在即将离开人世的时候还会记得十三年前向郑七借过钱的往事。
  近几年来,干娘不止一次地跟芳芳谈到一个叫郑七的老人,谈到过她那死鬼干爹怎样从一个违规的私营小煤窑里将奄奄一息的郑七从塌方的泥土中拽出来的往事,谈到过郑七后来又怎样用他的诡诈像魔术师变戏法一般地把一个两百块钱起家的小杂货店经营得财源广进,谈到过郑七怎样慷慨大度地替她那死鬼干爹垫付了可称之为天文数字的巨额医疗费和怎样不遗余力地替干娘料理死鬼干爹的后事,以至于使某些好事之徒竟怀疑这种慷慨大度和不遗余力是否别有用心或包藏祸心。
  芳芳见过那个叫郑七的老人,那个好像有点古怪同时又似乎有点神秘的老者近几年至少到“巴黎圣母院”里来过两回,来了之后便和老太婆躲在角落里叽哩咕噜地说一些芳芳既没听清也没法听明的悄悄话,一面说话还一面摇头或一面跺脚,莫名其妙地做作一番之后才搔着乱糟糟的花白头发蹒跚而去。
  郑七那种不请自来与不告而退的举止,对芳芳来说始终都是奇妙而且诡秘的,那些悄悄话和那种低着头踽踽而行的样子,对芳芳来说也都是奇妙而且诡秘的。在芳芳的记忆里,郑七爷始终穿着一件紫酱色的灯芯绒夹克,一条有些发皱的蓝布裤子,加上他那黑里透红的脸膛和一口被叶子烟薰得黑黄黑黄的门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那些在广阔天地间叱咤风云的乡村干部或活跃于小城镇里的小店老板。芳芳隐隐约约听干娘说过,在死鬼干爹生病到亡故那段时间,包括料理干爹丧事的日子里,郑七爷似乎帮着办了许多事,同时也给了干娘许多的钱。只不过干娘说什么也不肯接受郑七的施舍,因此特意请人替她写了一张借条,按了手印,并且执意把那张条子交给了郑七收管。
  一想到郑七爷,芳芳心里多了一点彷徨,同时似乎又感觉到了一点希望。她觉得茫茫人海中毕竟还有一个她认识并且也许可以求助的人。在这个小县城里,没有人认识她,没有人理会她,甚至没有人愿意认认真真地看上她一眼。她知道干娘原本也像自己一样居住在一个偏僻贫困的山村,自从干爹死后,便离乡背井,栖身于“巴黎圣母院”里,除了那个郑七爷,几乎不曾和家乡的任何一个亲友有过往来。
  “也许只有找郑七爷来帮忙料理一下。”芳芳自言自语地咕噜了一声,本能地看了看身后的板壁,脏污的板壁上留着许多用粉笔头写着的数字,芳芳对这些由她执笔书写的数字太了解太熟悉了,她很快就从中找到了一个七位数的电话号码,在嘴里念叨了两遍后便匆匆地跑到了街上。
  芳芳用身上仅有的一块钱在一家通宵营业的烟酒店门口的公用电话给郑七爷打电话,奇怪的是那电话竟不是郑七家里的而是村委会的,接电话的是一个声音很古怪的年轻秘书,秘书告诉芳芳,郑七家在村东,村委会在村西,中间隔着一条小河,秘书还说河上的木桥已被大水冲垮,摆渡的船家回家去了,老太婆亡故的消息最快也要等到明天凌晨才能告诉郑七。
  芳芳打完电话,悻悻地回到木屋。她不知道村委会的秘书明天会不会忘了她的嘱托,不知道郑七爷听到干娘的噩耗以后肯不肯来,不知道安葬干娘的费用要多少钱,不知道殡仪馆愿不愿意火化一个身无分文的拾荒者……
  夜渐深,很静,芳芳点燃一对蜡烛,这蜡烛是死者生前专门叫芳芳到斜对门的那家杂货店里买来的。一辈子都窝窝囊囊、似乎是过一天算一天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干娘,在她的人生道路快要走到尽头的为时不多的日子里,居然想到了自己死后应该有一对蜡烛、几张钱纸在遗体旁燃烧的这样一些细节,所以特地叫芳芳在城南一家专卖香蜡纸烛的店铺里买回了一些香烛。
  烛光给零乱的木屋增添了些许光明,那些在灯光中不断破碎和不停重组的影子又开始周而复始地随着烛光的跳跃不停地淡化或游移,芳芳的思绪在这逐步淡化和移动的影子里反倒渐渐清晰些了,她觉得自己应该做的第一桩事情要先简单地处置一下很不妥帖的僵卧在门板上的干娘的遗体,以便让老人家平平稳稳地在漫长的黄泉路上跋涉。
  三
  芳芳慢慢地站了起来,先将干娘那侧向一旁的脑袋扶正,然后再去扳动死者那紧紧抠住棉被一角的双手。出人意外的是老太婆的双手竟异样地僵硬也异样地牢固,那弯曲着的十个指头就像一把铁耙嵌在石缝里一般,死死地抠住了棉被的一角。芳芳一只手吃力地扳着死者的手指,一只手使劲地扯着揉皱的被角,老太婆那铁耙似的十个指头仍旧纹丝不动,倒是被角上的棉线被扯断了,棉被上旋即出现了一道半尺多长的裂缝。当芳芳的目光落在那床棉被的裂缝上时,她那原本有些黯然的眼睛顿时射出了一道惊喜的亮光。她发现奇迹了,她看见从被角的缝隙处露出了一叠用塑料薄膜包裹着的钞票。
  出人意外的惊喜刹那间便将死神带给小屋的恐怖与悲哀驱散得了无踪影,芳芳激动而颤抖的双手扭住裂口两边开始疯狂地撕扯,被套上的那个裂口终于变得越来越大,许多被塑料薄膜平平整整熨熨贴贴包裹着同时又被絮线紧固在棉絮上的五元一叠、十元一叠、二十元或五十元一叠的纸币尽收眼底。芳芳十五岁了,她在七岁那年因不堪继母的虐待,一个人从遥远的岩脚寨跑到县城里来,唯一的亲人就是面前这个收留了她并被她认着干娘的死者。在她看来,贫穷、下贱、肮脏、屈辱的阴霾也许将要陪伴她和干娘的一生,虽然偶尔在温饱之余她也做过一些甜蜜的梦,梦见自己怀里揣着一张百元大钞堂而皇之地坐在县城最豪华的一家餐馆里吃着回锅肉,但却从来不曾梦见过自己在一夜之间会突然腰缠万贯。面对着那一叠叠包裹得整整齐齐的钞票,芳芳惊喜之余又有些不知所措。
  喜出望外同时又有些惊魂未定的芳芳茫然地看了看四壁,又机警地望了望窗外。当她意识到确实没有任何第二个人窥见这惊人的秘密后,便手忙脚乱地收拾起老太婆的遗产来。她不知道被套里究竟有多少钱,也没有心思去清点那些钱,她只是觉得应该把钱藏匿起来,藏匿到一个连死者都不能想象得到的地方。
  可当所有的钱从棉被里拿出来之后,芳芳才发觉陋屋中竟找不到一个可以藏匿这么多现钞的角落。那些纸币中没有一张百元大钞,尽是一些五元一叠、十元一叠的零碎银子。芳芳窥视着歪斜的房顶,又望望有缝的板壁和开裂的屋柱,轻轻地叹了口气,然后迟疑地拆开了自己床上的那床棉被的线头。
  芳芳的“床”同样由两张条凳和几块木板组成,只是比干娘睡着的那张更窄更小,当然也显得更加单薄和寒碜。它摆放在木屋的另一个角落,和老人的床铺遥遥相对。芳芳跪在自己“床”前,将现钞一叠一叠地塞进自己平素盖着的那床棉被里,她的盖被又薄又小,所有现钞塞进去后,棉被便显得鼓鼓囊囊,芳芳用了很长的时间,才把棉被抚平。窗外依旧是一片灰白的朦胧,一对蜡烛虽已燃尽,黎明的曙色却迟迟不肯降临。芳芳知道现在什么事情也做不了,于是便靠在床上小憩,然而她的腰背一触及到那床塞了许多钞票的棉被就再也合不上眼了,弥漫在她心中的疑云开始剧烈地翻腾,那么熟悉那么亲密的干娘仿佛刹那间变得非常陌生和非常疏远,变得模模糊糊和影影绰绰……
  四
  晨曦终于从小窗透了进来,照在死者的脸上。那张苍白枯槁的面孔似乎把芳芳从梦幻中唤醒过来,又回到了另一个梦幻中去。九年前的一个冬日,她被继母用扫帚打着赶出了家门,哭哭啼啼地飘泊到县城里来,是死者慷慨地收容了她这个无依无靠的孩子。
  老太婆无儿无女,便主动提出把她当干女儿看待,她也亲昵而讨好地跟在老人家身后一口一声地叫着“干娘”,九年来,干娘干什么她干什么,干娘吃什么她吃什么。干娘在寒冷的冬夜常常跟她讲一些落魄书生发奋攻书、市井商贾一诺千金、江湖浪子劫富济贫、里巷懦夫见义勇为的传说,她则聚精会神地聆听着那些古老而又荒诞、广为流传却又有些支离破碎的故事。“巴黎圣母院”里的冬夜萧瑟寂寞,寒冷漫长,只有干娘那苍老喑哑的声音可以给这间零乱圮败的古屋带来一丝莫名的温馨。芳芳便常常在这种不着边际似的温馨中甜甜地睡去,熟睡在老人那还没有讲完的故事里。
  对芳芳来说,黑夜也许是最幸福最甜蜜的时光,即使是那些北风呼啸的漫漫长夜。一旦暗夜逝去,芳芳便会在黎明时被干娘唤醒,匆忙、辛劳、屈辱的白天便宣告开始,无论刮风还是下雨,骄阳当空还是遍地冰凌,干娘都会带着她走上街头,马不停蹄似地从这一个垃圾堆奔向那一个垃圾堆,不顾一切地冲向那些尚在冒烟的煤渣、散发着臭气的烂菜帮子烂布碎片以及张牙舞爪的酒瓶堆里。
  在这个偏远而落后的县城,拾荒不是一两个人的专利,有时她们也会遇上一些与自己同样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对手,每当这种时刻,平索病体奄奄的干娘便会精神抖擞,以超乎常人的疯狂去攫取那些掩藏在灰尘与污浊中的每一块小铁片、每一个塑料袋或每一张揉碎了的旧报纸。干娘掠夺那些废品的速度快得惊人,有时候芳芳都会被她那种疯狂的勇敢和利索的举动惊得目瞪口呆——当她的双手干脆利落地插进那些余烬还灼手的煤灰或一大堆玻璃碎片中的时刻,往往只需几秒钟或十几秒钟的时间便能从中掏出所有她想要的物件。当然,她那长满老茧同时又常常生着冻疮或皮癣的双手也总是被玻璃碎片之类的东西划出一道道血痕。
  芳芳始终认为干娘之所以如此疯狂贪婪完全是因为贫困,一个人挣扎在饥寒中,在满足于温饱之余是不会再有什么奢望的。正因为如此,芳芳从来也就没有想到过她们母女二人一年到头的菲薄收入居然还会有结余,因此也就从来没有留意到干娘的棉被里正在一点一滴地积蓄着一笔金钱。干娘经管一家两口的收支,每当她们把那些脏污的铁片、酒瓶、塑料袋、废报纸送到废旧物资收购站里的时候,总是干娘独自到里面去找会计结账,领了钱后,干娘偶尔也会将一张一元或一张五元塞进芳芳的手心。这种大方的施舍,芳芳高兴而且感激,接过那菲薄的收入时往往会情不自禁地偎依在干娘的身上。这时干娘便会把芳芳支使出去,诸如叫她上街买盐或打酱油。对这样的差遣芳芳从不怀疑,她压根就不曾想到这种时刻正是老人藏匿积蓄的最佳时机,当然她也不敢想象干娘心里居然埋藏着如此巨大的隐私。
  现在隐私终于被发现了,这个秘密似乎也就不再属于干娘而是属于芳芳了。芳芳活到十五岁,心里几乎没有过什么隐私,可此刻她却被那一大堆钞票弄得心绪不宁,以至于不太在意安葬死者的事情了。“不久以后,我要给你、给郑七一个意外,一个惊喜,嘻嘻……一个意外的惊喜!”不知怎的,干娘生前说过的话此刻竟老是在芳芳耳边回荡,挥之不去。干娘不止一次说过这样的话,当时她琢磨不透老太婆说这话究竟是一本正经还是玩世无恭,现在她似乎真正懂得这句话里的真实含义了,而且隐隐约约地觉得某种威胁就要降临。天已大亮,芳芳变得愈来愈烦躁,愈来愈忐忑不安,郑七爷也许很快就要到来,但是她不知道神秘、奇怪得令人捉摸不透的郑七爷究竟会给自己带来什么,这时候她也没有办法去阻止郑七的到来了,她只能紧紧地搂着那床脏污的小棉被等候着即将发生的一切。
  五
  郑七果然来了,而且还带来了一高一矮两个后生。 进门的时候,郑七的脸色难看得就像他身上那件紫酱色的夹克衫,问及死者临终前的情形时,声音干涩而冰凉。两个后生也都神色凝重,咬着嘴唇一言不发。
  使芳芳觉得意外的是,郑七爷压根儿就没有注意芳芳那床薄薄的小棉被,压根儿就没有在乎芳芳的烦躁与不安。面对着干娘那干瘦的遗体,他只是不断地摇头不停地叹息。感慨了好一阵子后,便拿出一些钱吩咐那个高个子后生立即去联系殡仪馆并办理火化的事宜,然后再叫那个矮个子后生去向当地居委会报告及买些丧事用品。
  两个后生都很精明能干,他们去后不久,居委会主任就带着几个人来了,随后殡仪馆的灵车也开到了“巴黎圣母院”门口。起灵前的瞬间,芳芳看见郑七爷突然跪了下去,对着干娘叩了三个响头,烧了三柱香和一叠纸钱,接着又哆哆嗦嚷地从怀里掏出一张字条,对着死者念念有词地说:“你男人临终时嘱咐我好生照看你,我没做到。也怪你自己执拗,不愿受人恩惠,非得独自跑到县城里来受苦,还说要还我那几万块钱。你一个妇道人家能不受冻挨饿就算万幸了,哪还有钱来还我?现在你走了,人死账销,你应该无牵无挂才是。这是你执意要写给我的那张七万块钱的借据,今天我当着你的面把它销毁,以免你总是耿耿于怀。从今往后我们谁也不欠谁的,你就轻轻松松地上路吧……”
  郑七一面说一面点燃了手里那张借据,小小的、薄薄的字条在有些昏暗的“巴黎圣母院”里燃出一阵光焰,顷刻便灰飞烟灭。郑七话未说完,饱经风霜的老脸上已经热泪纵横了,两个后生见老人如此伤感,竟也跟着流了眼泪。芳芳早就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郑七爷泪如泉涌的时候,她便伏在干娘身上放声大哭起来,芳芳的眼泪和郑七的眼泪都落在干娘的脸上和身上,然后又溶合在一起。
  六
  干娘的丧事很快就办完了,郑七带着两个后生离开的时候,只是木讷地将他早就说过的一句话重复了几遍:“是她男人把我从塌方的煤窑里拽出来的,是她男人把我从塌方的煤窑里拽出来的……”芳芳目送郑七爷那佝偻的背影,突然觉得郑七爷除了有些神秘有些古怪之外,似乎并不像干娘描述的那般精明狡诈,倒像是有些痴迷有些呆板。
  郑七爷走后,圮败、零乱、阴冷的“巴黎圣母院”显得更加凄凉更加恐怖了。一连两晚芳芳都不曾入寐,身子一接触到那床塞满了钞票的小棉被,她就立刻惊悸似地兴奋起来。那床单薄、脏污的小棉被陪伴了芳芳整整八年,现在它竟变得非常陌生、非常异样、非常不可思议起来。
  芳芳记得干娘曾经跟她讲过一个故事:一个贫困的石匠学到了一种点石成金的本领,可当他把自己家里所有的石头都变成金子之后竟感到无所事事……芳芳觉得自己现在比那个石匠更无聊、更空虚、更无所适从。寒夜的寂静沉沉地笼罩着凄凉的“巴黎圣母院”,冷风一如既往地从没有窗门的小窗和塌了一角的屋顶上灌进来,吹得房梁上的电灯和瓦楞里的灰尘一起簌簌发抖,芳芳一闭上眼睛,那个低沉、衰弱、有气无力并断断续续的声音便会在耳边响起:“十三年前……我向郑七……借过七万块钱……”这个声音恐怖得令人心惊胆颤,它一点儿也不像一个垂死的老妪临终前的嘱咐或倾诉,倒像是从遥远的夜空发出来的尖锐而凄厉的嘶喊。
  第三天早晨,芳芳又到斜对面那个烟酒店门口去给郑七爷打了个电话。电话里她请那位嗓音有些古怪的乡村秘书尽快找到郑七,叫他速到“巴黎圣母院”来一趟。
  打罢电话,芳芳便把藏在小棉被里的钞票全部取出,然后一叠一叠地数了个清清楚楚,总共是六万六千五百块。芳芳把钱堆在床上,仍旧用自己的小被子遮盖着,这回她是拿定主意了,不管郑七爷怎么谦让,钱是一定要他带走的……
  “巴黎圣母院”像往日一样平静,当然也像往日一样地古旧、阴冷、凄凉。在偏远的小县城里,一个干瘪瘦小的拾荒者的突然消失,对人们来说毫不足怪。芳芳仍旧蓬头垢面、衣着褴褛地出没在小城的旮旮旯旯里,她在争夺那些肮脏的塑料、生锈的铁片和破碎的玻璃时显得比她的干娘更加勇猛、更加疯狂、更加奋不顾身,因为她心里始终惦记着她那已故的干娘还欠着人家的三千五百块钱!
  责任编辑:毛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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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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