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撷英

知识类型: 析出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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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出处: 《七里海》 期刊
唯一号: 021920020230004446
颗粒名称: 小说撷英
分类号: I247
页数: 28
页码: 4-31
摘要: 本段收录了大山里的故事、小说三题、天堂之约三部小说作品。
关键词: 宁河县 小说 文学作品

内容

大山里的故事
  杨光
  一
  林木默默地坐在火塘边,两眼麻木困惑地望着黑洞的森林,山崩地裂似的雷声在他头顶滚动、爆炸,似乎要将山林中的妖怪和一切罪恶的东西扫尽。闪电不停地出现、消失,仿佛在帮助雷神寻找罪恶的源泉。雨哗哗地下着,风不停地晃着脑袋。林木心惊胆颤地坐在那里,他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是针对他而来。
  “真他妈闯鬼了!”林木小声地骂了一句,他的心总是离不开早晨被打死的那只母熊。回想起他爷爷曾给他讲过的那些故事,他的心就有些慌乱,有些不安,他担心那些事再发生在他身上。别的不说,家中几口人的生活还得靠他呀,如果事情真的……他不敢往下想。
  雨越下越大,雷声不停地在他头顶轰响,林木无可奈何地等待着。过了一会儿他摸索着站起来,颤颤巍巍地打开皮口袋,从里面取出三根水香点燃,插在淋不着雨水的干土上,然后跪下烧纸钱,他一面烧一面向山神叙说自己打死母熊完全是无意……几十年中他第一次遇到这种事,第一次犯讳。烧完纸钱许完愿,他仍感到头上有一双凶猛复仇的手。他也不能原谅自己的那一枪,的确,那一枪打得太狠,枪弹正中母熊的心脏。
  黎明前的风还没吹来,林木就磨磨蹭蹭起了床。当森林中的云雀刚刚发出第一声歌唱时,林木就挎着猎枪出发了。林木准备到山后去偷打蟠羊,他准备在蟠羊下山饮水前赶到山后的一个丫口,那里是蟠羊下山喝水的必经之路。
  林木匆匆地在黑乎乎的林子里走着,太阳慢慢升高,远远近近的山峰开始显出它们的轮廓。
  天亮了。啪嚓,啪嚓,走前一棵树下,林木听到树上传来折断树枝的声音。他抬起头啊地大吃一惊,一只黑熊正在大树上摘野果吃。他心里一热,轻轻地从肩上拿下猎枪。
  林木手拿猎枪站在树下仔细辩认着树上的黑熊,林木举枪瞄准,几十年的打猎经验告诉他,树上的黑熊是公的,突然他又想起这个季节是母熊怀胎和下崽最多的时候,他又放下了枪。“看清楚点。”他自己对自己说。
  淡淡的晨雾撒满了整个山林,林木坐在潮湿的散发着酸味的厚厚的树叶上,悄悄地望着在树上二忙个不停的黑熊。那腿,那黑亮粗硬的毛,那随便而不在意地摘野果子的动作,都证明它是一只公熊。他又举起了猎枪,枪口对准了黑熊的胸,只要林木右手食指轻轻一动,黑熊马上就会滚下树来,但他的心里还不踏实,他没有看见公熊那最准确的标志。
  黑熊万万没想到死神已悄悄来到了它的背后。
  林木的眼睛发亮了,他看见了黑熊肚子下吊着的那个东西——是公熊。林木轻轻将眼前飞动着的几只蚊子赶走,举枪瞄准黑熊,枪声响了,黑熊震天动地的惨叫一声后,掉到地上滚动了几下就没气了。生命就是这么脆弱,几分钟前还那么机灵敏捷、充满活力,随着一声枪响,它就变成了一块石头。
  林木端着枪慢慢地朝躺在草丛中的黑熊走去,他怕它是装死的。熊受伤后常常装死,当人接近它时它马上就向你扑来。林木小心翼翼地从背后靠近躺在地上的黑熊.他正想用枪口推一推躺着的黑熊时,黑熊背上的鬃毛突然晃动起来,林木吃惊地端着枪后退了几步。当他定下神才发现黑熊的鬃毛是被风吹动的。他再次走向前用枪口推了推躺在草丛中的黑熊,黑熊没有动。他又用脚踢了一下黑熊的背,它仍没动。这时林木才把端着的枪放了下来,嘴里长长出了一口气。
  他从腰间摸出尖刀准备剥去黑熊的皮,这时他突然吃了一惊,被打死的黑熊不是公的,是一只正带着小熊的母熊。望着黑熊两腿间膨膨囊囊的乳房和那光滑圆润的奶头,他感到一场灾难就要来临。他忍不住喊道:“我真的没看清楚啊!”
  一个奇异的怪物,张着大嘴、举着乌黑的爪子向林木逼近,他似乎听见那怪物在不停地说:“还我,还我,还我的母熊!”那怪物快要抓着林木的头了,他已跑得筋疲力尽,倒在地上等待那最后复仇的一击。时间一秒秒过去,林木躺在地上并没有感到那粉身碎骨的痛苦,他胆怯地睁小说撷英开眼,却没有看见那怪物。天完全亮了,林木坐了起来,梦中那惊慌失措的神情仍留在他脸上。
  一个东西嘶嘶地叫着,林木抬头,望见一只毛茸茸的小黑熊站在洞口,刹那间他不知如何是好。小黑熊惊愕地望着林木,胆怯地走到火塘边,这时林木的脑子里出现了种种念头和幻影。他想这小熊可能就是被他打死的那只母熊的崽。想到这里,一种罪恶的恐慌又笼罩着他的心,在这毛茸茸的小东西面前,林木感到手足无措,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林木麻木地赎罪似地向小东西伸出了双手,把小东西抱起来,小熊还在发着抖,林木拉起衣襟擦去小熊身上的水,然后双手托着它在火塘边烤起来。过了一会儿,小东西不发抖了,林木割了一块昨天打的野鸡肉给小熊,望着小熊吃力地咀嚼着鸡肉,林木的心才得到一丝安慰。当他发现这是只小母熊时,他又想起了刚才的梦。林木回到火塘边,用手轻轻地拍着小熊的头说:“小家伙,以后你就叫阿归了。”小熊莫明其妙地望着林木,它不知他为什么这般愁眉苦脸地望着自己。
  林木把这小东西看成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他决定精心哺育它,养大后放归大山还给山神。林木已在山神面前发了誓,永远不再来这山上打猎了。
  天仍雾沉沉的,雨早已停了,树林上空仍压着厚厚的浓雾,使人感到沉闷和压抑。林木背着猎枪抱着小母熊,依依不舍地走出了山洞,怀着一种说不清楚的心情慢慢往山下走去,他走得那么不情愿不甘心。这大山里有他无数的依恋和重重的脚印。
  森林里静静悄悄的,一棵棵高耸入云的大树庄严沉默地站着,望着抱着小熊悄悄从它们身边走过的林木,似乎都在为林木昨天那错误的一枪惋惜。但有什么办法呢?生活本身就像一头倔强的牛犊,不管悲剧还是喜剧,每个人都只有把自己所扮演的角色演完,才会清醒地回过头来,反窥过去。
  二
  阿归到了林木家后就跟林阳和猎狗白丁玩耍,林阳带着它和白丁到处去玩,林阳是他们的领导,他说到哪里就到哪里,他说玩什么就玩什么,阿归比白丁小,白丁常常欺负它,咬着它的尾巴拖着玩,这时阿归只会呜呜痛叫,当林阳看见这情景时,常常上前飞起一脚把白丁踢在地上嗷嗷乱叫。在它们玩耍时,阿归敢爬到林阳背上用舌舔他的脸,白丁却不敢这样。
  阿归、林阳、白丁在一起时,总是玩得那么开心那么和谐,好像他们是三兄弟一般。生命世界原本就是这样亲切友好相处的,可残酷的造物主不知何时创造了猎人和猎狗,从那时起,生活里就充满了血腥和暴力。
  林木静静地蹲在玉米地里拔草,小黑熊阿归坐在他前面不远的地方默默望着林木。很久以后,林木站起来想放松放松蹲得酸痛的双腿,他走到小熊阿归前面坐下,用手轻轻拍拍小熊阿归的头说:“你坐在这干什么,又没叫你帮我拔草。”小熊阿归好像听懂了林木的话,它伸出舌头在林木那布满皱纹的手背上舔了几下。“哦,你饿了?吃洋芋还是吃馍?”林木像问孩子似地望着小熊。小熊从地上站起来,欢快地在林木面前表示它听懂了他的话。
  林木站起来伸手取下挂在核桃树上的布袋,从袋里取出两个茶杯大小的生洋芋放在阿归面前。阿归用鼻子闻了闻地上的生洋芋后,抬头又望着林木手中的布袋。林木微笑着用手拍拍小熊的头说:“现在只能吃生洋芋,馍是中午吃的。”说着林木就把手中的布袋又挂到树上去了。阿归像一个懂事的孩子,它没有再纠缠林木,趴在地上默默啃着生洋芋。
  这时不远的树林里突然响起了枪声,小黑熊阿归从地上站起来,兴奋地望着白丁和林阳追赶猎物的方向。坐在地上的林木用脚轻轻蹬了一下阿归说:“快,快去帮帮他们。”小黑熊望了一眼林木后飞快地朝树林跑去。
  林木回到地里没拔多久的草就下起了大雨,因玉米地离家较远,林木只好跑到地边岩石的凹陷处躲雨。这时林阳提着两只野鸡,和小熊阿归、猎狗白丁落汤鸡似地跑了回来。林木马上拾些柴烧起一堆大火,并将林阳提回的两只野鸡拔了毛放在火上烧烤起来。野鸡刚刚烤熟,林木就用刀切了一大块放到阿归面前。林阳生气地望着林木:“爸,那么好的鸡肉你都给它吃?白丁跟我跑了半天,连鸡毛都没吃到一根。”林木望儿子一眼,没有回答他的话。他想让小黑熊尽快长大,好让它重归大山。
  阿归在林木家愉快地度过了半年。一天早上,林木带着林阳、白丁、阿归上山去了,他们走了很久很久,太阳都已经翻到山那边去了,他们才走到那天阿归找到林木的那个岩窝里。林木放下背上的东西后就出去砍了些柴回来生火。
  天刚亮,林木起来在火塘里加了柴,然后就拿着纸钱和水香到岩窝外面去了。烧完纸钱回到岩窝后,林木用刀切了一块从家里带来的猪肉给阿归,等阿归吃完猪肉,林木把阿归抱到岩窝外放在地上说:“去吧阿归,这大山才是你的家。”林木身后的白丁看见不远处有两只野鸡在地上找吃的,就箭一般地朝野鸡冲去,阿归望望远去的白丁,转身用头在林木腿上亲切地磨擦了几下后飞一般地跑回了岩窝,用爪子轻轻抓拉着睡着的林阳。林木回到岩窝望着这情景,心里升起一股酸溜溜的滋味,他不清楚阿归是要林阳起来送它,还是想对他说点告别的话。
  每一种生命都具有丰富的感情世界,只有唤醒了这个世界你才会看到生命的可爱。“林阳,快起来!”林木这样叫了一声儿子。他没有赶阿归走,两眼出神地默默地望着火塘里呼呼跳动的火苗。
  吃完早饭,林木又给阿归吃了一块猪肉,然后在林阳耳边小声说了几句话后就躺在火塘边睡了,林阳带着阿归和白丁到岩窝外的树林里面玩耍去了。
  “嘿,这小黑熊对我们还产生了感情,如果不是我叫林阳带他们去玩耍,趁阿归不注意的时候溜掉,今天还回不来。”林木一边吃饭一面对妻子说。
  “我把阿归和白丁带到岩窝后面的沟里,爸爸那次打獐子的那棵弯弯树下,白丁看着几只野鸡就冲了过去,阿归也跟在它后面跑去了,我马上转身回到岩窝里同爸爸一起溜了。”林阳向母亲述说着他出色的表演。林木和家人正吃着饭时,白丁猛然从饭桌下冲到闭着的门边汪汪地吼叫起来。“爸爸,什么东西在抓门。”林阳说。
  “去看看!”林木对儿子说,林阳斜眼看了看父亲,低头只顾吃饭。林木知道儿子天黑后不敢去开门,他放下手中的碗去开门观察。
  林木拉开门就惊呆了,还没等他从吃惊中回过神来,林阳从桌旁跳起来大声叫道:“阿归回来了!”他丢下手中的碗抱起在他腿上亲吻的阿归。“爸爸,阿归不想走,就不送它归山了,让它留在我们家。”“小孩不懂,不要胡说!”林木愤怒地吼儿子。阿归跑回来,林木感到一种威胁和不安,他觉得这不是阿归自己跑回来的,而是山神没有收留它,是山神把它送回来的。这意味着他打死黑母熊的事还没有了结。望着同儿子亲热着的小母熊,林木心头涌起一股巨大的恐惧。
  阿归坐在林阳腿上不肯下地,它默默地望着林阳,眼神里似乎在问:“你为什么丢下我就走了呢?”它一步不离地同林阳生活了半年多,林阳常常给它好吃的,每当白丁或猪、牛之类欺负它时,林阳坚决地站在它一边为它打报不平,阿归心里对林阳有无限的感激之情。但它想不通的是今天林阳为什么要丢下它溜了,它想也许林阳是在跟他开玩笑吧,如果它今天回不来,明天林阳就会去山上接它的。想到这里小母熊抬起头深情地望了一眼林阳,它用含情脉脉的眼光问林阳,是这样么?
  林木认为阿归跑回来,是因为自己没向山神说明白从此不上山再打猎物了。他不想说出这话,他还想上山打猎,他觉得自己才四十多岁,还可以在山上跑一二十年,那句话他不愿说。但今天他觉得不说不行了,事情已到了没退路的地步。
  晚饭后,林木不情愿地从墙壁上取下那支跟随他二十多年的猎枪,拿着黝黑光滑且发着冷光的猎枪,林木的手颤颤地抖动。这支枪曾在他手中打死过多少向他扑来的凶猛野兽,可今天他就要同它分手了,从今后他就再不能拿着它去对付那些青面獠牙的家伙,此后他就要同巍巍的大山、悠静的森林、惊人的悬崖失去联系。生活就是这般严峻,命运就是这般残酷。
  火塘里的火熊熊燃烧着,欢快跳动的火舌呼呼地叫。阿归和白丁背挨着睡在火塘边不远的地方,林阳坐在火塘边一块圆木锯成的小凳上,望着神情有些反常的林木。林木抱着猎枪,久久地站在火塘边。“怎么?饭把你涨憨了么?”妻子在锅台边一面洗碗一面问林木。他没有理睬妻子的话,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突然,林木把抱着的猎枪丢进了熊熊的火中。
  “爸爸你怎么了?这是你的猎枪啊!”林阳边说边从火中抓出了枪。“放进去!”林木大声喝道。林阳吃惊地不解地拿着木柄已经着火的猎枪,呆呆地望着父亲。林木从儿子手中抓过猎枪再次把它丢进火中,猎枪的木制部分已在火塘中燃烧起来。林阳掉着眼泪说:“爸爸,你为什么要把猎枪烧掉呢?”林木痛苦地说:“你还小,别管大人的事。”
  浓雾把整个大山罩了起来,山顶和树木在云雾中时隐时现,林木喘着气爬上山丫口,他放下背上的背篓,用手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才去解开背篓里麻袋的口子。阿归委屈地从口袋里爬出来,林木背靠一棵大树坐着,眼睛茫然淡漠地望着变化多端的云海。不能再让小母熊跑回家了,林木总想着这件事,他没有让林阳和白丁跟他一起来,林木觉得他们来了麻烦就要多些。就为这个,林阳昨晚还哭了,他舍不得小母熊阿归,他要跟着林木送阿归归山。
  林木拿出昨晚准备好的烤制玉米馍给阿归,这是阿归最爱吃的,它抱着坚硬如石的玉米馍趴在地上啃起来,林木悄悄溜走了。
  三
  “林阳不能开枪,不能开枪啊,那是阿归!”“你在叫什么呀!”林木老婆狠狠地在林木背上打了一巴掌后问。被老婆打醒后,林木仍惊魂未定,他静静地躺在床上,过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刚才是在做梦。
  “你在吼什么呀?”老婆又问他。“哦,我梦见林阳正端着枪瞄准小熊阿归,我怕他开枪呀。”林木用颤动的声音回答老婆。“你怎么天天都梦见那只熊哟。”林木的老婆不客气地说。林木没有回答她的话,只是在心里默默对自己说,明天我一定要到山里去看看它。
  森林一片寂静,林木背着十多斤生洋芋和两个足有一斤多重的烤制玉米馍,默默地在林中找着小黑熊阿归的踪迹。他是打猎的高手,这茫茫大山里到处都有他的脚印,熊喜欢什么样的地方他是清楚的。走到一条深沟旁他停下脚,先是在地上仔细地查找是否有熊的脚印,然后抬起头四处张望,他看见小溪两旁树上的野果已经成熟,并发现有几棵树的枝丫已被摘吃野果的熊掰断。周围一定有熊,但是不是他想找的阿归,他心中没有底。他把背上的东西放到地上,然后趴在地上辨认那些脚印,他发现了好几个小熊的脚印,但他仍然确定不了那些脚印是否就是阿归的。他站在那里像半年前召唤阿归那样吼了几声:呜哦——呜哦——,过了好一会儿,林木听见对面树林里有呜呜的叫声。这是小熊的叫声。呜哦——呜哦……林木站在那里又这样吼叫了几声。当他准确地听到有熊朝他的方向走来时,他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这时他突然想到如果小熊阿归今天要跟着他回去怎么办呢?为便于脱身,他把背来的生洋芋和那两个玉米馍放到他站着的地方,转身跑到二十米远的一棵枝叶茂盛的树下。为了看得清楚些,林木爬到树上藏在树叶中静静等待着阿归的出现。很久过去了,阿归并没出现,刚才那小熊的叫声也在森林中消失得无影无踪。焦急中,林木又大声地呼叫:呜哦——呜哦……
  森林里仍静悄悄,林木又背着他为阿归准备的那些东西在漫无边际的森林中寻找着阿归的踪迹。天快黑了,为了呼叫阿归,林木的声音都有些沙哑了,没有找到阿归他非常失望,他回到阿归同他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山洞,他决定在山洞里住一夜,他想也许今晚阿归会到这里来的,熊最喜欢回到自己住过的老地方。
  林木坐在火塘边默默地望着死寂的黑夜,不知过了多久,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一种动物在黑夜里走动的声音。林木突然有了精神,他站起来走到洞口,全神贯注地望着洞外,他想这次一定是阿归回来了。这时夜风哗哗地吹起来,那动物的走动声又在风声中消失了。就在林木快要绝望的时候,那动物的走动声又响了起来,林木急迫地走到洞外,靠在一棵大树上等待着奇迹出现。慢慢地,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走了过来,可那不是小黑熊阿归,是只野猪。林木失望地回到洞里,望着黑乎乎的夜没有半点睡意。
  时间又过去了很久很久,天快亮了,阿归仍没出现,在久久的等待中他疲惫地睡去了。要在这茫茫林海中找到一只小熊,真要靠运气才行啊。也许他又会在睡梦中见到他心爱的阿归的,如果能这样,对林木来说也是一种安慰吧。
  林阳到林场不久就出了名,人人都叫他神枪手。一只麻雀从他头上飞过,他举枪就可以打下,听说他的老子林木当年也有这样的好枪法。
  伐木队队长从场部领回几支猎枪,上班没事干,他就叫林阳教大伙打枪,他说:“大家会打枪了,就可以打些野物来改善生活。”他的这种想很快就实现了,没多久伐木队的小伙子们大部分都学会了打枪,当然他们中打得最准的还是林阳,弹无虚发。他出门打猎如果没有找到大的猎物,野鸡也会打几只提回来。伐木队的小伙子们学会打枪后,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天天都有肉吃。林阳也因打的猎物多,为改善队里的生活有贡献而被评为先进工作者。
  四
  公熊阿毛匆匆地紧张地跑到正坐在竹林里掰吃竹笋的母熊阿归前面,用头碰了它几下,然后小声呜呜了几声,它用这种特殊的表达方式对自己的妻子说,它发现有人在山下砍树。母熊阿归瞟了一眼丈夫,毫不在乎地继续吃着竹笋。
  “我们应该赶快离开这里。”阿毛对妻子说。母熊阿归仍不慌不忙地掰吃着竹笋,边吃边对丈夫说:“胆小鬼,人有什么可怕的,说不定他们会给我们东西吃呢!”“他们会请你吃一颗枪弹的。”公熊阿毛气愤地骂道。“你不能把一切都看成是我们的敌人,这个世界上只有老虎是我们的敌人,它什么肉都想吃,人类和我们一样是受害者,我们要憎恨的是老虎而不是人,人是我们的朋友。”母熊阿归用它的自信反驳着丈夫。公熊阿毛愤怒地在地上来回走动,它觉得自己年轻的妻子太幼稚太狂妄,它不客气地嘲讽说:“老虎虽想吃人肉,但它吃到过几次人肉呢,相反,人打死了多少老虎,你该明白吧?”
  “一切贪馋者的下场都是如此。”母熊阿归不假思索地说。
  公熊阿毛开始反省自己的思想,人究竟坏到什么程度,它也说不清楚,扪心自问它也只看到过一次人打死熊的情景。“也许人不像自己想象的那样坏。”它对自己说。
  阿归和阿毛亲热地躺在山洞里,它们刚刚结婚,正度着蜜月,生活对它们来说有若一棵刚刚出土的竹笋,一切是那么新鲜,充满希望和憧憬。当然这是两位年轻夫妇的愿望,但生活本身永远没有它们想象的那么罗曼,处处充满了血与火的较量。母熊阿归躺在阿毛身上,小声地充满激情地给阿毛讲述它失去母亲后被一位猎人抱回家中,同猎人一家共同生活的日日夜夜。“你永远想不到人和他们的家是怎么回事。”阿归神秘自信地对公熊阿毛说。“我们这些生活在大山里的动物都认为人是贪得无厌的凶手,其实这全错了,如果你有机会到人的家中生活一段时间,你一定会爱上他们。”母熊阿归把它自己同人生活的那段时光涂上了一层厚厚的光彩交付于它浓浓的感情,使它那段生活显得更加充满诗情画意。
  公熊阿毛不耐烦地对妻子说:“我不想再听你那些无聊的评价和赞扬。”
  “那天我妈妈早上天没亮就出去了,晚上也没有回来,下大雨,水流进了我们的山洞,我又冷又饿,于是我就出洞去找妈妈。可找遍了整个大山都没有找到妈妈,后来我发现一个山洞里有光亮,我就走进去,里面有个人,那时我很小,也不知道人是干什么的,所以不知道害怕,我走到火塘边,那里暖烘烘的,我进去后就不想出来了。过了一会儿那人就把我抱到了他怀里,后来又把我抱回了他的家。到了人的家里就像到了天堂,那里根本用不着天天在外面去找吃的,人的家中有吃不完的洋芋和包谷,而且雨水永远流不
  进他们的房屋,哪像我们住的这些岩洞。哦,抱我的那人叫林木,阿归这个名字就是那天早上他抱着我时给我取的,他有个儿子叫林阳。”阿归仿佛一位刚进校门的学生,对一切都充满着好奇,对人它是彻底理想化了。造物主没有赐给它怀疑和猜测,这使它的心灵显得很纯洁。
  此起彼伏的枪声使阿毛胆颤心惊地过着日子,可阿归却不在乎,对人它依然相信并充满信心,它想即使人真的拿着枪在这山上打猎物,也不会打它们熊类的,不然林木一家怎么会把它养大后又放回大山呢?
  阿归匆匆地在前面走,它没有半点顾虑和担心。阿毛与妻子不同,它是个内向、多疑的家伙,它时时小心,步步留意。
  森林里静悄悄的,阿归阿毛前前后后地走着。阿归突然听到身后一声枪响,随之是阿毛一声惨叫后箭一般地朝前面沟里冲去,阿归跟随在阿毛后面,它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它想可能是阿毛太紧张,枪弹并没打在它身上。
  阿毛奔跑的速度慢下来,最后它颤巍巍地倒在一棵树前。阿归上前一看,啊,它完全惊呆了,它万万没有想到枪弹真的打在丈夫身上了,伤口还在不停地淌血。望着这悲惨的情景,阿归痛哭着扑到阿毛身上,它觉得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若不是自己的固执,它们昨天晚上就到别的山里去了,昨晚阿毛给自己说了那么多它都不相信,现在它才明白,但明白得太晚了,它恨自己的幼稚无知。阿毛躺在地上绝望地看着阿归,眼光里充满着仇恨和痛苦,眼神似乎在问,你还相信你的朋友——人么?阿归默默低着头,它不知道该对自己的丈夫说些什么,它觉得自己太不懂生活,太不懂这个社会,太不懂人这个奇怪的族类了。它不理解他们为什么有时表现得无限的温柔善良、忠厚大度,有时又表现得那么自私贪馋、残暴狡诈。对人,阿归已不知如何去把握和理解,摆在它面前的事实是那么复杂难解,曾经它在痛苦绝望的时候是人救了它,并把它养大后送归大山,今天用枪打伤它丈夫想吃它们的肉血的又是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母熊阿归坐在丈夫身旁,望着天空这样发问。
  在血的事实面前,阿归开始反省自己的过去,它认识到生活是实实在在的,在严酷的生活面前,每一个同行者的话不管出于真诚还是带有恶意,都必须加以思考,万万不能一概否定。固执永远是凶恶的敌人,这是阿归对自己的行为进行反复思索后得出的结论。
  阿毛躺在地上呼呼地出着长气,不知它是在呻吟还是在叹息,伤口仍在微微地浸血,流出的血已把很大一块地染得鲜红。失血过多,又喝不到水,它显得更加孱弱无力,眼珠已失去光泽。它微微地动了几下准备站起来去找水喝,但它始终没能站起来。
  阿归离开丈夫到远处找竹笋去了,阿归想找一根竹笋来给它丈夫止渴,它跑了很远很远才找到竹林。它选了根最大的竹笋,掰下后剥了壳,衔在嘴里就拼命地往回跑。它不知跑了多久,当它快要跑到阿毛躺着的地方时,它突然听到人的说话声,它有些紧张了,它一面小心地往前走,一面观察周围是否有人。阿归的腿软了,它四肢无力,脑袋发晕,它从没有见过如此残暴的场面,几个人已经把阿毛倒挂在一棵树上,阿毛的嘴里仍在往地上滴血。望着这一场面,它全身的骨头都吓软了。
  没多久,阿毛的皮就被剥光了,只剩下光光的肉体挂在树上,那几个人高兴极了,有的坐在那里抽烟,有的已经拿着刀准备把阿毛的肉砍成块。这时阿归发现枪杀它丈夫的人中有它儿时的伙伴和朋友林阳,林阳正拿着刀在砍它丈夫的肉,它万万没有想到人有这么大的变化,人的两面性竟是这般惊人。如果它今天没有亲眼见到这残暴的场面,它连想都想不出会发生这般残暴无情的事。昨晚它还在同阿毛谈起林阳是多么纯洁善良,没想到今天他就用枪打死了自己的丈夫。
  它偷偷往前走了几步,躲在大树后望,林阳比他们一起玩时高了很多,但他的面容仍同以前差不多,脸上总是带着微笑,就是拿着刀砍阿毛的肉的时候也是那样子。阿归感到人太复杂了,它永远无法理解人,老虎总是咬牙切齿地冲向它所要攻击的每一个目标,人可不是,他在举枪向你射击的时候也含着微笑,好像他并不想打死你,而是在同你开玩笑。
  阿归痛苦地朝山顶走去,它准备到山那边去生活。
  五
  不知不觉林木有孙子了,对单根独苗的林家来说,这是件振奋人心的事。好不容易说通生产队长请了五天假,林木要去伐木场看望自己的孙子,他高兴激动,同时也怀着一种深深的内疚,要去看望本家族的重要人物,却拿不出一点像样的礼品。准备了很久,也只是从盐罐中为这个充满希望的小生命筹下几十个鸡蛋和用一只公鸡换回的六尺米黄色的花布。
  太阳快要落山时,林木才汗流浃背地走到林场。儿子上山打猎去了,儿媳接下了他背上的包。
  “叫爷爷!”儿媳这样对孩子说,林木微笑着从儿媳手中接过孙子,望着天真无邪的小东西,他不知道给孩子说些什么。
  林木抱着孩子走到屋外,望着无边无际的森林被砍光,眼前是一大片数不尽的砍树后留在地上的桩头,他小声茫然地对自己说:“怎么才几年时间就把这里的树砍完了呢?”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隐痛,觉得把这里的树木全砍了真不应该。这座山里的獐子几乎都要跑到这里来耍,来吃这里的草,他在这地方不知打过多少只獐子。这时孩子在他怀中喔喔叫起来,“哦,小乖乖,你在给爷爷说什么?”这时对面山坡上几个人抬着什么走了下来,林木认出几个人中有他的儿子林阳。他抱着孙子走到前面的十字路口等。没过几分钟,林阳也认出了站在十字路口的林木,他跑步来到林木的面前:“爸爸,你什么时候到的?”“刚到不久。”林阳从林木手中接过孩子对小家伙说:“喊爷爷没有?”小家伙张着嘴盈盈地笑。
  “打的什么?”林木问儿子。“野羊。”几年没上山打猎了,看着别人抬着野物回来,他多么想背着枪再上一次山啊。想到这里他又想起在菩萨面前许的愿。
  望着小伙子们抬的猎物,林木的心突然紧缩一下。“谁打到的?”林木问。“两只都是林阳打的。”走在前边的那青年回答林木。林木的心颤抖起来,他感到一种不安和慌乱,两只野羊都是母的,而且奶头都很大,很像怀了胎的。林木很想马上教训儿子一番,但他又想儿子大了,而且当上了炊事班班长。所以忍了。
  吃饭前林木用低沉的声调谈起了打回来的野羊可能怀胎的事,林阳却不在乎地说:“爸爸,那是迷信。”林木突然火了:“你读了几天书?这也是迷信那也是迷信。”发完火林木又有些后悔,他觉得一来就吼儿子不应该。
  吃完晚饭林阳去了场部食堂,林木也去了,几个青年人同林阳一起七手八脚很快就把两只野羊的皮剥光了。打开肚子时,一只母羊肚中有两个胎儿,另一只肚里有一个胎儿。看着这情景,林木的心冷了,在这几个青年人面前林木觉得自己是长者,应该把打怀胎猎物的危险给他们讲一下。
  林木徐徐地讲着他爷爷曾给他讲过的那些传说,还没等他讲完,一个小伙子就说:“大伯,那是迷信,我们经常打怀胎的猎物吃,没有遭到什么报应,也没生什么怪病,你看我们不都活得好好的么?”几位青年舞着血乎乎的手,高兴地切砍着剥光了皮的野羊,林木摇头叹息着离开了他们。
  林木从儿子工作的的厨房里出来,迎面吹来了呼呼的晚风,他感到精神一振,过去的岁月仿佛又回到了眼前,那些活泼、可爱、凶猛的野兽又在他眼前晃动。从十多岁起林木就跟着他爷爷在这山里打猎,那时候他还小,静静地坐在山梁上,听着猎狗追赶着香獐的吼叫声,他以此来判断香獐跑的方向。小林木在他爷爷指定的地方,把猎狗放掉让狗去寻找猎物,而他就坐在山梁上听着。
  香獐和其他猎物总是要在山顶和山腰间跑无数回合,到精疲力竭时才直冲獐子坪,跑到一个两米多高的石台上,然后把屁股靠在陡斜的岩石上,头望着前面,如果猎狗要跳上石台咬它们,它们会发起猛烈的攻击,没有经验的猎狗会在这里被咬伤咬死。有经验的猎狗就钻到台下吼叫,等待主人到来。
  小林木匆匆跑到獐子坪,高兴地望着石台上一大一小两只香獐,它们迷惑不解地望着张牙舞爪的猎狗和林木爷孙俩。“爷爷,我来打!”小林木激动地从老汉手中拖过猎枪。“不能打。”爷爷笑着把孙子拉到自己身边坐下。
  “怎么不打呢?”小林木生气地问爷爷。爷爷慢条斯理地一面抽烟一面对孙子说:“这山上的野物都是神仙管着的,不能随便乱打,小的不能打,怀胎的不能打。打了要生怪病,要遭灾难……快把狗套起,我们打野鸡去。”
  小林木很不情愿地把狗套起来,依依不舍地拖着狗跟在爷爷后面……
  儿子的喊声把林木从遥远的回忆中拉回来。
  “爸爸,天黑了,回家吧!”儿子说。
  “林阳,以后再不能打那样的野物了,你们这样大的小的公的母的一起打,以后跃跃他们长大了又打什么呢?”林阳不在乎地笑笑说,“爸爸你想得太远了,跃跃他们长大时都过共产主义生活了,谁还上山打野物吃呢?”
  林木突然感到手脚无力,心慌意乱,他低着头默默地走在儿子后面。林木同儿子的分岐越来越大,这使他感到痛苦。新的时代新的生活给人们带来了新的思想、新的价值观念,林木老汉总是难以接受。人们把几千年沿袭下来的一切全抛掉,用一种全新的观念去生活,这对社会不知是喜还是忧?
  林木走了,五天的假他只在儿子那里耍了两天,而且这两天他过得是那么难受,看到那么多的人砍树,那么多的汽车拉树,那么多的小伙子上山打猎,他想几年后这山还能有什么……
  六
  又是一场生死搏斗,阿归带着儿子千方百计躲避猎狗的追击。自从阿毛被枪杀后,它就没有过过一天安静日子,不管它躲在什么地方都时常会遭到猎狗的袭击和人的追杀。它已经跑了很多的山,藏过很多洞,都被他们发现了,现在它不知道什么地方安全。
  阿归躺在潮湿的山洞里,望着面前喘着长气的儿子,感到无限惆怅和伤心。对未来,对生活,阿归已失去信心,眼前的路一片黑暗,山林里处处是人的枪口和猎狗的吼叫。它想自杀,想从高高的山崖上跳下去,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死比生要轻松。它总是这样想。可是当它望着儿子那胆怯的眼神时,它的想法又从脑袋里消失,它不忍心丢下它不管,它不忍心让儿子同自己一起去死。死虽然是轻松的,但它标志着一切的结束。
  在山洞里躲藏了几天后,阿归和儿子肚子早空了。它们悄悄地小心地爬出山洞,一股野花的芳香迎面而来,胆颤心惊地在山洞里呆了几天的母子俩,如若进入仙境一般。这群山,这丛丛树林,这遍地野花,本来是它们的世界,是它们的家园,可猎狗和人的侵入使它们失去了自己的天地。现在最迫切的是去找点能吃的东西填填肚子,然后再去找一块远离猎狗和人的安身之地。
  无边的丛林静悄悄,阿归出洞后没有急着去找吃的,它站在一棵大树下静静地听,它怕有猎狗和人躲在树丛中,一棵棵古老的大树神秘而安祥地矗立在那里,微笑的阳光从树叶间星星点点地撒落在丛林的地上,整个森林显得那么寂静朦胧。阿归举步不前,它总是怕周围突然冲出猎狗和人来,它对森林的寂静总是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它觉得所有危险都暗藏在这种平静中。这些年在它身上出现的危险太多,使它对周围的一切都不敢相信,生活逼着它怀疑一切。
  终于觉得周围没有什么危险,阿归才带着儿子朝旁边的小溪走去。溪水哗哗地流着,阿归带着儿子顺着溪边一面走一面摘野果吃。溪边的草地上盛开着许多野花,蜜蜂嗡嗡地在野花间采蜜。阿归和它的儿子匆匆地往前走,见到树上有果子就爬上去摘来吃,它们没有蜜蜂那样悠闲的诗一般的生活,它们每天都匆忙地求生和躲避猎人猎狗。
  乱七八糟装了一肚子,阿归带着儿子从小溪爬到山梁上。太阳把地上厚厚的树叶晒得暖烘烘的,它们舒展地躺到地上晒太阳,母子俩已很久没有这样畅快地晒过太阳了。两只羽毛鲜艳的鸟在树梢上喳喳地叫,悠悠地为它们唱起了催眠曲。
  突然两只鸟慌乱的吼叫了几声飞走了,接着一只野鸡箭一般地从阿归头上飞过。阿归警惕地站起来,小熊仍疲倦地躺在地上,在潮湿的山洞里睡得太久,多么想晒一天太阳啊!阿归用头碰了一下儿子小黑,然后朝树林深处奔去,小黑尾随着母亲也奔向树林。没过几分钟树林中就出现了猎狗的吼叫声,而且来势凶猛,声势浩大。
  阿归用尽全身力气在树林中飞一般地奔跑,小黑紧跟在它的后面。它们几次从十多米高的悬崖上跳下去想甩掉猎狗,都没有成功,猎狗们仍紧紧地尾随着它们,而且越来越逼近它们母子。没有别的办法,只好同猎狗作体力上的较量,但训练有术体力强壮的猎狗没有半点示弱,紧紧跟在它们后面。
  求生是一切生命的本能。猎狗在人的指挥下,它们把追踪和捕杀各种动物作为自己的事业,终生追求,可悲的是猎狗永远意识不到它们冒着生命危险千辛万苦捕抓到的猎物,总是被人拿走,留给它们的不过是些残汤剩水,而最终杀害生命被打入十八层地狱的罪恶仍由它们来承担。
  几小时过去了,阿归仍在森林中奔跑,猎狗仍紧紧地跟踪在它们后面。它们已经精疲力竭,似乎马上就要昏倒似的,但阿归知道此刻不能停下,一旦停下就会被蜂拥而上的猎狗活活咬死。这太惨了,太可怕了。这时它眼前出现了一个湖泊,阿归纵身跳入湖中,然后迅速潜入湖底。猎狗冲过了湖泊。不一会儿它们就失去了熊的踪迹。
  森林死一般的寂静,连鸟儿的叫声也没有了。阿归从湖中爬上岸时才突然想到在拼命奔跑中忘掉了儿子,它感到万分悲痛和后悔,它不知道儿子现在何方,或许已经被人杀害。望着明镜般的湖水,它的脑袋里突然想起在它奔跑得最激烈的时候,后面闷闷地传来一声枪响。它的心颤抖起来,它意识到一种可怕的结局。
  阿归疯狂地沿着来的方向飞一般地奔去,它的头无数次撞到树上,但它已感觉不到痛,失去亲生骨肉的悲伤已压倒了肉体的痛苦。微微的晚风迎面拂到阿归的脸上,它从晚风中嗅到一般血腥味,它停止了奔跑,慢慢在树林中寻找着儿子的踪迹。突然它发现了一滩血迹,不远处有一堆人烧火后留下的炭灰,火没有熄尽,里面还有火星。它再细看时,地上有很多黑色熊毛,阿归意识到了一切。不知为什么,此刻它的痛苦却消失了,脑袋里完全是一片空白,过去的一切,爱和恨,都随同它的儿子一起从脑袋中消失了。世界在阿归的心目中也完全变成了一个空洞,一张白纸、一个没有鲜花和野草永远充满血腥的黑夜。
  夕阳消失,天黑了,天空中疏疏落落的小星星紧缩着头,似乎它们也在担心人手中的猎枪似的,阿归毫无目的地在树林中走着,它不知道什么地方才安全,什么地方没有人。树林中没有刮风,森林静悄悄。寂寞的月光从树枝间星星点点地落到地上,树林里朦朦胧胧,每棵树每棵草都显得深不可测,不可琢磨似的。
  阿归的脑袋仿佛寒冬过后的大地慢慢解冻了,它又想到了人,它的怒火突然爆发了,它像疯狗一般抱着一棵小树用嘴乱咬一阵后才放开,好像这棵小树就是杀死它儿子的人似的。它在找那个打死它儿子并吃了它儿子肉的人,它要把他咬个粉碎,解除心头的恨,平息复仇的怒火。
  夜深了,阿归已跑得精疲力竭,但它仍然在漆黑的林中奔跑,它怕停下来,一旦停下来它的心就难以平静,那一幕幕可怕的场面又会在它眼前晃动。阿归坐在一棵大树下,望着天空中闪闪烁烁的小星星“呜呜”地嗥叫起来,它觉得这样心里才轻松些。儿子的形象不断地在它眼前晃动,有时是同它一起玩耍、摘野果,有时是为了躲避猎狗和枪口的奔跑,最使它难受的是倒挂在树上剥皮的那一幕,但它怎么也避不开那一幕。
  “呜呜——呜呜——呜呜——”林木从梦中惊醒过来。他躺在火塘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突然他的心紧缩了一下,“这是熊的哭声。”他自言自语地说。他想起了白天猎狗追踪熊和后来的枪声,虽然他已多年不打猎,但凭他的感觉,昨天那帮打猎的人没有打到大熊,而是把熊崽给打了。夜沉沉,那失去孩子的熊仍在不停地悲伤哭叫,哭声久久地在黑夜上空回荡。此刻森林里的一切声音都已消失,只有熊的哭声在流动。林木被熊的哭声吵醒后就再也不能入睡,他坐在火塘边望着漆黑阴森的夜,心里感到一种恐惧和凄凉。他从那沙哑粗糙的哭声中得知,这痛哭着的就是他以前放归大山的母熊阿归。多少年来他从未忘掉这只熊,不知怎么他总觉得自己同母熊阿归间有一种默契,有一种说不清楚的联系,而这种联系又时时在威胁和恐吓着他。那次他到伐木场去看望孙子,见到儿子们乱打怀胎的野羊且不听他的劝说,使他增添了一层心事,本来那次回家后他就准备给山神许一头大肥猪的,惭愧的是家中养不起猪,没办法,他只好给山神许了两只红公鸡。
  天亮了,自然界的一切又恢复了它们的原形,阿归痛哭一夜后,又开始在林中奔跑,它要寻找人和猎狗报仇。它现在唯一想做的就是复仇,在它的生命历程中,生活留给它的都是痛苦、失望和不幸。它亲眼见到第一个丈夫被人杀害后倒挂在树上剥皮,第二个丈夫出去就再没归来,来到世间两岁多的儿子又被人枪杀。这一幕幕血淋淋的场面和几年来胆颤心惊地到处躲藏的岁月,它真不敢回想。
  林木一面整理他挖的那些山药,一面想这些年来年轻一代的打猎人心太狠,山上的各种野兽都被他们打光了,这次他来山上挖药,在大山中逛了几天,连野鸡都很少见到,大的野兽就不用说了。他年轻的时候到山上打猎,一天要见到好几个大东西,小的就更多了。他经常劝那些年轻的猎手不要打幼小的和怀胎的猎物,要为下一代留些种,但那些年轻猎手都像他儿子那样回答他。他心中非常痛苦,但又找不出什么理由来同他们争辩。林木正在漫无边际地想着他的心事,突然在他对面的山腰里又传来了母熊阿归的哭声,那哭声传到他的耳里,他就感到一种慌乱不安,他准备把那些药炕干后就离开山林回家,他不愿听到这种悲惨的嗥叫,他怕听到这种声音。
  阿归跑着跑着,它感到乳房胀得发疼,它停下痴痴地望着自己白色的乳汁慢慢地从奶头渗出。此刻它又想起了前晚还躺在它怀里的毛茸茸的儿子,可现在……它又坐在树下呜呜地哭起来,而且越哭越伤心,树上飞来十多只鸟,望着树下痛哭着的阿归喳喳地叫着,好像在劝说阿归不要哭了,生活本身就这么残酷,哭声是拯救不了自己的。
  生命的伟大在于它们间有一种默契,有一种相互的认同和理解,每个生命都是一个世界,只要你同这个世界有了默契和认同,你就会得到一块新天地。
  阿归突然停住脚步,靠着大树抬头深情地望着对面山崖上的一个黑乎乎的山洞,过去的情景又出现在它眼前,那是它生活时间最长的一个山洞,那个山洞里少有猎狗和人发现,它的儿子就是在那个山洞出生的。想到这里它箭一般地朝山洞跑去,走进山洞,洞里暖乎乎的,它用鼻孔到处闻,洞中还弥漫着小熊的奶香味,地上还撒着很多小熊细茸的毛发。洞中的一切都激起了它的痛苦和悲伤,激起了它复仇的勇气和决心。
  阿归匆匆在草丛中走着,它火一般仇恨的目光像一对小小的探险灯,搜查着周围的一切。它要寻找人,它的儿子被人杀害后,它就不分白昼地在山里奔跑,复仇的火焰使它忘掉了一切危险。不巧的是天老爷不支持它,接连下了几天雨,没人上山打猎。它翻山越岭来到当年丈夫被打死的地方,它没有想到当年它生活过的山林中的树木全部被人砍光了,满山遍野只有野草没有树木。它感到惊奇,它觉得人太凶恶了,这么大一座山的树木几年时间就被他们砍光了。它想以前同它一起玩耍的那些香獐、野鸡之类的肯定全被人打光了。想到这里,它丈夫被人吊在树上剥皮的悲惨情景和儿子的那一滩血迹又出现在它眼前。
  阿归疯狂地往山下跑去,它知道人都住在山脚。它要去复仇,它要去咬死杀害它丈夫和儿子的人。
  大山侧面的一条溪边,有片小小的逃过了人砍伐的青翠葱笼的竹林。阿归跑到竹林边,望见里面那些又嫩又胖的竹笋时,它感到饿了。它走进竹林蹲下掰起竹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几天没有吃过东西的阿归觉得竹笋是那么的香甜可口。
  七
  雨刚刚停下几分钟,张矮子就往山坡边的竹林爬去,竹林边有一棵倒在地上的烂树,只要下大雨就会长出很多木耳,张矮子去竹林边摘木耳。张矮子刚走到竹林边就望见竹林中有只大黑熊正在掰竹笋吃,他怀疑自己的脑袋出了问题,他定神仔细看了看,高兴得有些控制不了自己,转身兴奋地往山坡下的伐木队跑去。
  “快,快,林阳。”张矮子气喘吁吁地跑进了食堂餐厅,对正坐在餐桌前满嘴贴着纸条的林阳说。林阳漫不经心地望着手中的扑克牌问:“什么事?”“快、快,竹林里有只大黑熊正在那掰笋子吃。”“矮子,你一辈子吹牛。”林阳不相信地继续摸着他手中的扑克。“哎呀,快,快快,不然它跑掉了。”张矮子一面说一面用双手摇着林阳。“真的吗?”林阳丢下手中的扑克问。“真的真的,我去竹林边摘木耳时看见的。”“快,都把枪拿上。”林阳对同他一个桌子上打扑克的三个小伙子说,他们都是林阳训练出来的好枪手。出门后林阳说:“大家随着这水沟直接上去,我们从水沟后面包围,如果一个没有打中,大家接着迅速补枪。”林阳说完便往山上跑。
  阿归站在茂盛繁密的草丛中望见了林阳他们,这是他们永远不可能想到的,他们一面攀着路边的野草往上爬一面还在想,黑熊可能还坐在竹林中香甜地吃着竹笋,等他们的枪弹打进它的肉体后它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呢。“一定要瞄准好再按板机。”林阳自言自语地说。
  阿归望着背上斜挎着猎枪的林阳他们,眼前就出现了挂在树上剥皮的丈夫的尸体和儿子的鲜血,它背上的毛突然竖立起来,眼中闪烁着一股无法制止的怒火,那怒火足以烧毁这个嘈杂的世界。
  林阳他们仍在往上爬,阿归飞一般地扑向他们最前面的一个,抱着乱抓乱咬起来。被扑到的那个惊慌地大喊救命,接着就是唉哟唉哟的呻吟声。听着痛苦的呻吟,阿归松开了,它犹豫了,望着满身血迹胆怯战粟的人类,它突然觉得人是那么懦弱虚伪,凭借手中的枪到处作威作福,可一旦与他们决死博斗时,他们就会露出无能的马脚。阿归有些颤抖了,它再没有勇气上前把他咬死,它觉得要把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灭掉需要多大的狠心和手段啊!阿归站在那里徘徊犹豫着,旷野突然在一秒钟内寂静下来,空气也更加郁闷,雨又悄悄地哗哗地下起来。
  这时身后传来脚步声,阿归猛然回头,它望见林阳手提猎枪跑了过来。它猛然醒悟,像只受伤的雄狮震天动地地吼叫着朝林阳飞奔过去。林阳已是猎杀场上的老手,他像阿归一样敏捷灵活。当他发现母熊后,立即后退一步举起已经上膛的猎枪,就在母熊腾空朝他扑去的那一刹那,枪响了,母熊在空中悲哀地长叫一声后倒在林阳面前,两只前爪向林阳爬动了很久才断气死去,它那愤怒的双眼永远没有闭上。林阳端着枪呆呆地在那里站了很久,阿归的惨叫声久久在他心中回荡,他从未听见过这样凄惨、悲愤的叫声,他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不安。
  听到不远处草丛中的呻吟声,林阳才突然想到刚才喊救命的同事,他丢下手中的枪往前跑了几步,跳下一米多高的土埂,把躺在草丛里呻吟着的人扶起来。那人的脑瓜皮被母熊抓掉了一大块,脸上抓了一条大口,全身多处被抓伤咬伤。
  “班长,怎么了?”同林阳一道包围母熊的另两个小伙子提着枪跑来,他们望着地上已经死去的母熊和满身血迹的同事,又惊又喜。“这么大个家伙,就是太瘦了。哎,这杂种。”林阳吃惊地自言自语。“什么啊,班长?”另两个围过来好奇地问林阳。他微笑着说:“你们看多巧啊,这熊是我父亲以前放生在这山上的。”他们莫明其妙,怎么山上的野兽是他父亲放生的呢?他们疑惑地望着林阳。“你们看,这熊两只耳朵有两个大缺,这是我父亲放它归山那天用剪刀剪的。”接着他讲起当年父亲怎样把一只小熊从山里抱回、后来又怎样放它归山的故事。
  “这熊在人中间生活了那么长时间,还这么凶猛?”一个年轻人听完林阳的讲述后不解地问。“野兽都是这样,它们在人中间生活时间越长,归山后对人就越凶猛,它们不像人有感情。”林阳这样对他的下属解释道。
  天仍下着雨。“你们快把伤员背回医务室,然后再叫几个年轻人来抬熊回去剥皮,晚上我们就可以吃到熊肉了。”林阳说完坐在一块岩石下,望着躺在大雨中的熊,脸上的表情慢慢显得有些苍凉,他似乎想到了什么。雨越下越大,雷声不停地在林阳头上轰响,闪电不断地出现、消失,好像整座大山都在闪电雷鸣中颤抖似的。林阳慢慢走到雨中,他抬头望望响着雷声的天空,显得非常平静。长期生活在大山中,这样的雷雨对林阳来说已是家常便饭。雨水在他的脸上、身上流淌,他若无其事地朝躺在雨水中已经死去的母熊阿归走去。“你来这里干什么呀?”林阳跪下,双手抚摸着阿归的尸体,哭述般地说:“我永远没有想到是你呀……”雨越下越大,雷声仍在林阳头顶轰响、滚动。
  大雨和雷声没有打乱林阳的思绪,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多年前的一场大雨中。
  林阳拖着相当于他身高的猎枪慌慌张张地来到小河边时,木桥已被上涨的河水冲走,雨仍在不停地下,河水还在涨。如果不马上渡河,今天就过不了河了。林阳站在咆哮着的小河边,犹豫了几分钟后,将手中两只刚打的野鸡抛到了小河对岸。林阳身旁的白丁看见主人将手中猎物抛到对岸,摇着尾巴望着林阳嘶嘶地叫,林阳用手拍拍白丁的头说:“快过去把东西看好!”聪明的白丁望了一眼主人,箭一般地腾空飞起,游过了三四米宽的小河。到了对岸,它将两只分散的野鸡用嘴衔到一起后,坐在地上望着林阳和小熊阿归。白丁过了河,给林阳渡河建立了信心,他将猎枪背起来,用双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大声对阿归说:走,我们过河去!
  林阳还没有渡到小河中央,河水已过了林阳的腰部。虽然林阳作了充分的心里准备,但没有想到水会有这么深,且越往前走水流越急。虽然天天都在同大山和小河打交道,但他毕竟还是十二三岁的孩子,远没有父亲林木的那种冷静沉着。和林阳同时下水的小熊阿归是天生的游泳健将,林阳颤颤巍巍还没有移动到小河中央,小熊阿归已漂到了对岸。就在小熊阿归爬上岸抖动着毛中的积水时,林阳被一个波浪打翻,被卷进了澎湃汹涌的河水中,站在岸上的阿归望见林阳被波浪卷进水中,飞一般地跳进了激流中,阿归很快就用嘴咬到了林阳的衣服,并把他拖到了小河岸边。虽然卷进激流后吞了几口水,但林阳非常清醒,小熊阿归把他拖到岸边后他马上就站了起来,并用手拍着小熊阿归的头说:“今天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林阳坐在岸边休息了几分钟,慢慢爬到了白丁坐的地方,他拿了一只野鸡,用手拔了毛,并用腰刀将野鸡分成两块,把较大的一块野鸡肉递到阿归面前说:“吃吧!”另一块抛给了猎狗白丁。
  雨越下越大,雷声雨声交织在一起,整个世界已完全变成了雷雨的世界。林阳跪在母熊阿归的尸体旁已经很久了,他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在乞求母亲的饶恕似的,但他乞求的不是他的母亲,而是他儿时的伙伴。
  八
  夏秋之交,山区里到处一片黄黄绿绿,鸟儿悠悠地在林中鸣啼,蜻蜓和蝴蝶快乐地在野草和庄稼间飞舞。坐落在大山深处的村寨,人们麦收过后正忙着种荞豆之类的小春作物。林木正在同其他社员一起种荞子,这时伐木场来了一个年轻人,对林木说他的儿子林阳在伐木场得了急病,叫他马上去。“什么病?”林木紧张地问。“是受了伤。”来人咿咿唔唔没有把事情说清楚,林木心中有些慌乱了。
  林木请了假,跟着伐木场来的人匆匆去了。一路上他们很少说话,天快黑的时候,林木他们走到了伐木场。当林木走进儿子家时,儿媳和已有他胸部高的孙子站在他面前哭了起来,老汉的心突然凝固了,他呆呆地站在屋子中央,不知道说些什么问些什么,两颗凝滞的眼珠奇怪地望着屋里的人们。直到儿媳哭述时他才如梦如醒,他突然用手抓着站在面前的孙子问:“你爸爸呢?你爸爸在哪里?快带爷爷去看看。”挤满人的小屋里突然间变得鸦雀无声,似乎那一刻人们停止了呼吸停止了思维。“林阳你在哪里?”林木老汉吼叫着朝门外扑去,人们冲上前抱住了他。
  “我们听到喊救命的声音时,就提着枪往竹林跑去。”昨天同林阳一同去打熊的小伙子含着眼泪悲伤地说,“当我们跑到竹林边时,班长已经把熊打死了,他对我们说那只熊是前几年林大伯放生到山上的。”听到这里林木大吃一惊,“是我放的那只熊?”他惊讶地问,小伙子默默地点了点头。“是、是什么样的?”老汉颤抖着胆怯地问,他有些不相信,他希望打死的不是他放归大山的阿归。
  “是只母熊,鼻梁上有鸡蛋大一团白毛,两只耳朵都有个三角形的缺口。”听到这里林木微
  微闭上双眼,放在两腿上的手颤抖起来。“这个杂种,总是听不进我的话,给他说什么都是迷信、迷信,这下好了!”林木突然莫名其妙地这样骂了两句无头无尾的话。
  “有人被熊抓伤,班长叫我们先送他回来再去同他一起抬熊。”小伙子接着说,“我们刚刚回到队里,山上就山摇地动地响起来,当时可能是沟里有水响,班长没有听到这种响声,我们准备跑去叫他已来不及了,山上铺天盖地的泥石流像脱疆的野马朝山下奔来,几分钟就把班长和那只打死的熊埋在地下了……”林木坐在那里,似听非听,他脸上的悲伤已消失,呈现出来的是一种猜测不透的奇怪的表情。火塘里的火呼呼地燃着,人们围坐在火塘的周围断断续续地说着话,话的内容大都是安慰林阳妻子的,她坐在那不停地擦着泪。
  山野久雨过后的晴天,仍显得冷冷淡淡的,到处一片寂静,空气潮乎乎的,一切有如浸在水中一般。林木佝偻着身躯默默地往前走,他左手抱着厚厚一叠纸,右手拄着一根木棍。他的孙子抱着一只公鸡在后面走着。在路滑的地方,小家伙常对林木说:“爷爷慢些走!”长期没生活在一起,使这爷孙俩找不到什么话说。
  他们走到了泥石流后留下的乱石滩边,乱石间的泥浆还没干,粘乎乎在阳光下闪着光。慢慢地,林木的眼湿润了,两颗浑浊的泪珠从他那布满皱纹的古铜色脸上流落下来,他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儿子和母熊阿归就在这厚厚的乱石和稀泥下面。但毕竟是事实,他怎么也不能把它从心灵中去掉。
  “林阳——儿子啊——你为什么不听话?你啊……”林木老汉大声痛哭着、喊叫着。那哭声似乎震得周围的群山都在颤动,声音久久地在山谷中回荡。
  微微的山风不停地吹着,林木老汉划了好几根火柴,才把那三根从家中带来的水香点燃。这是他多年前节约下来的,这些年反对迷信,买不到这东西了。林木把点燃的水香插到土上,就从孙子手中接过那只公鸡,他把公鸡杀了,鸡血全部滴在他带来的纸钱上,然后他就在插有水香的地方开始烧纸钱,嘴里小声向山神叙说自己的不幸和内心的悲伤。他希望山神保护他的孙子,这是他们林家的一根独苗。纸钱在林木手中呼呼地燃着,燃烧中散发出一股血腥味,这种味使人感到压抑,并联想到那可怕的一幕幕。
  滴有鸡血的纸钱烧完了,林木老汉拿了一叠没有鸡血的纸钱颤颤巍巍地站起,他往前走了几步,又划燃火柴开始烧没有鸡血的纸钱,这是他为儿子烧的。
  “阳阳,以后就你一个留在这里了……你总是不听我的话,从小就不听,怎样呢,哎!你放心走吧,跃跃我会照顾好的,过大年我再来给你烧纸,明天我就带跃跃回去了……”林木流着泪,边烧纸钱边说。
  跃跃默默地站在林木旁边,不解地望着爷爷。烧完纸钱林木又拉过孩子说:“跃跃,快跪下给你爸磕几个头。”孩子按照林木的要求办了。但当他从地上站起来时,他拉着林木的手说:“爷爷,昨天我们老师说,前天发生的泥石流是因为山上的树木砍光后不能保水造成的,不是山神发怒产生的。”老汉生气地望了一眼孙子:“娃娃家不能乱说。”孩子委屈地不解地凝视着老汉。
  林木老汉烧完纸钱,站在那里久久地注视着泥石流后留下的乱石和稀泥,他不愿离开,他想多陪一会儿儿子,他最感悲痛的是儿子的尸体至今都没找到,连坟墓都无法为他修一座。其次老汉想到儿子同母熊阿归埋在一起,心里又增添一种难以咽下的滋味。是的,这是一个让人难以接受的事实。林阳和母熊阿归是儿时的伙伴、朋友,他们曾经一同生活一同玩耍,后来,在漫长的求生中他们成了你死我活的仇敌。可今天他们又被埋进了同一座坟墓,这究竟是生活的巧合,还是命运的安排呢?
  责任编辑:戴雁军
  小说三题
  李振起
  留守爷孙
  大年三十。村头。
  凛冽的寒风中,伫立着爷和孙,他们已经整整在这里站立一个下午了。
  惨淡的夕阳消逝了最后一抹光辉,天色终于黯淡下来。村里有稀疏的鞭炮声响起来了,爷爷无奈地抱起孙子,向村里走去,腿像灌了铅般沉重。
  三年前,儿子和儿媳离家的前夜,家里的灯几乎彻夜未熄,孙子在香甜的梦呓。沉默许久后,爷爷讷讷地问:“一定,要走么?”儿子看了看媳妇,没说话但沉重的点头表达了坚定。“好吧,孙子我来带!”爷爷搓搓粗糙的大手,饱经沧桑的脸上写满疼爱与眷恋,“记住,不行,就回家。”
  儿子和儿媳走了,留下了年逾古稀的爷爷和不满三岁的孙子
  爷爷买来一只奶山羊,为了孙子能吃上鲜奶。爷爷养起了鸡,为了给孙子的增加营养。讨要来的一只小狗是孙子的宠物,也让家里的多一名成员。庭前院后的小菜园,给祖孙带来餐桌上的调剂。
  门前的小溪,是爷爷和孙子的乐园。爷爷做了张网,带着孙子去捉鱼,鱼儿欢蹦乱跳,祖孙乐开花,狗儿也虚张声势地狂吠助威,大山里响起悠长的回响。
  爷爷干什么都带着孙子,孙子就像那条摇头摆尾的小狗儿一样,亲昵地跟在爷爷的的身旁。有时,孙子撒娇拉爷爷躺在草地上,看天上的白云飞,看空中的鸟儿翔,孙子很快乐,爷爷却悲伤。爷爷想不通,为啥非要离乡背井?一家人团团圆圆多好。种地咋啦?难道世界精彩就不吃粮了么?爷爷一手搂着孙子,一手抚摩着小狗,感慨狗不嫌家贫的忠诚,恼恨儿子儿媳的离去,昏花的老眼里充满无尽的忧伤。
  孙子想妈妈时,爷爷就带着孙子站在村头眺望。山纵横,路弯弯,爷爷会指着遥远的天边,哄说着渺茫的企盼。上午,太阳把爷俩盼望的身影拉长了又缩短;下午,太阳把爷俩的身影缩短了又拉长。孙子想爸爸妈妈,爷更想儿子儿媳,因为爷越发觉得自己老了,害怕哪一天突然离去而吓坏幼小的孙子。
  爷爷每天都把屋里院外收拾的干干净净,孙子不解,爷爷呵呵笑:“说不准哪天爸爸妈妈就回来呢,屋不像屋院不像院的哪行啊。”
  夜里,孙子在爷爷古老的故事里幸福地睡去,爷爷却常常彻夜难眠,城里人厚道吗?孩子们混得下去吗?有山风掠过,爷都要细耳静听。木棍钉成的栅门已经不上锁了,爷爷不怕山里的野兽,怕的是万一走累的儿子、儿媳归来时进不来家门。
  第一年。春节前,儿子打来电话,说工作不好找,到现在还没有挣到钱,过年不回了。爷心疼儿子儿媳,就劝慰说,不急,不急。
  第二年,儿子又打来电话,说春节加班有加班费,又省了路费……儿子的声音很轻,爷的心里却很沉重。儿子似乎感觉了爷的沉默马上说,明年啊,明年一定回家过年!爷的心里有一股凄凉,但还是告诉儿子放心,照顾好自己。儿媳接过电话打听了孩子时,怕儿媳惦记,爷就说孙子长高了,懂事了,可好呢!但没敢说孙子非常非常地想妈妈。
  想到儿子说的今年一定回家过年,爷爷比孙子还高兴,吃完午饭就迫不及待地带着孙子奔出了村头,找了最高处眺望。
  夜幕中,爷爷背着孙子,疲惫回到家,叹息着还没坐稳,就听邻居喊他接电话,他一下子来了力气,抱起孙子就冲出了家门。
  “爸爸,我们已经到了火车站了。”是儿子的声音。爷的心里涌上一股暖流,捧着电话的手有些颤抖。
  “可是,回不去了。”儿子沮丧的说。
  “咋?”爷的心里一紧。
  “这里下大雪了,车不通,好几万人都滞留在这里呢!”
  爷捧着电话,默默地不知说什么好。
  “爸爸,我俩给您拜年啦,祝爸爸新年快乐!”
  “啊,啊,快乐、快乐……”爷应答着眼睛一下子就湿润了,爷怕自己忍不住,就拉过了孙子,“啊,孩子在这儿,来,孙子,是爸爸妈妈,给爸爸妈妈拜年!”爷爷说着把话筒递给孙子。
  “爸爸妈妈,我想你们了。”孙子的童稚的声音,令人怦然心动。爷爷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先是一颗一颗往下掉,后来就串成了串儿……
  二爷和二奶
  退了休的二爷脾气还是那样暴,张口嗷嗷叫;也上了岁数的二奶性情还是那么好,细声细语总不恼。日子就像涨落潮,一惊一乍又波澜不惊地悠悠流淌着。
  有人感叹他们生活的默契要宣传,二爷听了忙摆手:“咳,老牛破车疙瘩套,叽吱嘎吱的,听的就是这个响儿,宣传?咱不扯那臊!”
  不料,二爷没想到,老两口的事还真上了报。
  那天遛晚,走着走着,二奶忽地就倚在了二爷身上,二爷就嗔怪:“啥岁数了,还搂着抱着……”话没说完,就瞧见二奶脸上淌了汗。
  “咋?”二爷吃惊了。
  “疼!”二奶指指肚子,满脸痛苦。
  二爷果断一挥手,抱起二奶上了三轮车:“快,医院!”
  “肾结石,得手术,微创。”忙活了一大阵,大夫告诉说。
  二奶胆小,不想做手术,二爷跺脚定了音:“你那玩意儿我做主,做!”
  也巧,做手术的大夫是二爷的家族孙子,二爷就劝二奶:“嘿,做手术的是咱孙子,你怕啥。”
  二爷话糙理不糙,逗得众人哈哈笑,二奶没了辙,气得用眼瞪二爷。
  转天,二奶进了手术室。二爷和儿子、儿媳室外等候。
  过了一会儿,一个护士出来说让进去一名家属,二爷想进去,护士上下一打量,把二爷拦住,让二爷的儿媳进去了。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儿,二爷急得转圈圈,儿子蔫头不吭声。
  门儿又一响,出来的是儿媳,说二奶不想手术了,叫二爷进去再做做工作。
  手术室里,窗帘落着、灯光照着、家把式摆着、大夫们衣帽穿戴得严严实实,大口罩遮脸就露了俩眼珠,进了手术室的二爷心想:怪不得,这架势整的,别说娘们儿,就是爷们儿也胆怵。
  看见二爷,躺在手术台上的二奶拉住了二爷的手:“不做了,咱回家。”
  “回家?你以为这是过家家儿?”
  “我怕……”
  “怕?我都进来了你还怕啥?来,攥着我的手。”
  见二奶仍摇头,二爷就急了:“你咋不知敬呢。你说你躺这儿,这么多人伺候着,你不成佛爷躺在香板上了吗。再说,那牛有牛黄,狗长狗宝,你不就长了块石头子儿么,有啥香人的,哼,你以为你给我生二胎哪……”
  手术室里哄然大笑。
  二奶也笑了,拉着二爷的手很快地安静下来。
  手术顺利进行。
  术后,病房里,一个小护士悄悄问二奶:“奶奶,爷爷那天,多凶啊。”二奶笑着只说了三个字:“习惯啦。”
  小护士一脸愕然张大了嘴,陪床的二爷眯着老眼嘿嘿笑。
  秃爷的故事
  在离七里海不远的贸易开发区,有一条果仁街,果仁街里的秃子特别多,最有名的叫秃爷。
  秃爷的小名叫秃儿。其实,秃爷小时并不秃,只是一气儿生了仨闺女的妈,终于见自己生了个带把的,欢喜得一声亲昵“我的秃哇”,秃儿就成了他的乳名。
  秃爷长到十八、九岁时,不知什么缘故,浓密的头发就一缕一缕地掉,脑袋上就像雨打沙滩点点坑那般难看,有人说是“鬼剃头”。去看大夫,有的大夫说是血亏,有的说是肾虚,秃爷嘴上不说心里却不屑。咱划个口子流血哗哗的,背手撒尿那家伙勃勃的,还血亏肾虚了,扯淡!毕竟那年头,环境污染少,脑袋秃的少,更不像现在秃为时髦,以秃为荣,所以,脑顶那点头发就显得格外珍贵。秃爷就精心伺弄着,先是后方支援前方,后来就地方支援中央,再后来,头发愈见稀少了,秃爷就南发北调或北发南梳,加之有发胶帮忙,任凭风浪起,也能“我自岿然不动”,遮着那块暗光拂动月黄昏般酱紫色的头皮。
  秃爷哪都好,就是脑袋秃,几乎年年相对象,对象年年黄,后来,有人建议戴顶帽子去相亲。秃爷戴上帽子,嘿,浓眉大眼,魁梧英俊,还真是惹人喜爱。女的由姐姐陪相,都挺满意,特别是姐姐,禁不住喜欢地多看了几眼未来的妹夫,不料就这几眼,把秃爷看毛了也看火了,只见他把帽子摘下,用手指着脑袋说:看啥看,就这几根毛,不乐意就拉倒!女方的姐姐愣了,也乐了,说行,就冲你这直爽劲,俺妹跟定你了!
  改革开放后,秃爷卖起了果仁,挣了钱,日子富裕了。一次出门,遇见了自己最崇拜的中学老师,老师不愧是老师,善解人意地给他买了假发叫他戴上,秃爷禁不住老师的撺掇,扭捏着戴上假发,哈,满头乌发,立马年轻了二十年,转瞬成了翩翩美少年,回家把老婆惊喜的瞧不够,还给他来了个吻,结婚那会儿都没给过这待遇,秃爷心里那个美,着实甜蜜了好多天。那天老婆又把他伺候高兴了,秃爷猛然想起,盐从哪咸醋从哪酸,一副假发几多情啊,得请请老师呀,就开着自己趸货的车,拉上老师奔了县城最大的饭店。点好了菜,却左等不见菜来,右等不见菜上,秃爷火了,把假发当帽子抓着往桌子上一摔,跟服务员发脾气,说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哇!眨眼间,一个满头黑发英俊壮年变成了怒气冲冲的沙和尚,吓得服务员面面相觑。不知是不是摔假发的缘故,菜很快地就上来了。人们把这事当做了亮点,口口相传,秃爷偶尔听到时,常常眯眼装聋作哑,心里却得意地哼小曲。
  不过,人们发现,秃爷忽然就不戴假发了,什么原因谁也不知道。但小城能人多,没过多久就打探得一清二楚了。
  原来,住在七里海附近的姨丈母娘死了,秃爷去随礼,正是三伏天,热得他头皮起了疙瘩,太痒,又不好意思摘掉假发,就用指甲最长的小手指,瞅冷空儿挠一下挠一下的,结果把假发挠歪了,自己不知道,看见人家朝他笑,他也朝人家傻笑,还是小姨子发现了,冲过去给他扶正了假发,他尴尬极了。人要倒霉,喝口凉水都塞牙,回家的路上,又赶上乌云滚滚大暴天,一阵狂风袭来,把假发吹上了天,迎风抱尘地追了好一会儿,还是随后袭来的大雨把假发浇落到了地上,他才把泥浆吧唧的假发抓到了手里。
  后来,就没有人看见他再戴假发了。问秃爷,秃爷总是笑而不答。
  果仁一条街原来不都是卖果仁的,是个卖咸鱼、酱货、篦子梳子老头乐啥都卖的杂货街。秃爷当时租房挂牌卖果仁是第一家。
  聪明绝了顶的秃爷,在七里海附近的农村收购花生,然后自己加工卖,也不知他自己咋鼓捣的,他做出的果仁粒粒饱满,色正味醇,入口脆又酥,还经久不潮,价格也不贵,一下子名声大噪,买卖很是红火,秃爷的名声就坐着飞机吹喇叭响彻云霄了。做买卖的人大多是精明人,一看果仁卖得好,投资本钱又不大,都想找秃爷取经改行卖果仁,可顾忌“同行是冤家”,怕秃爷独守秘方不外传。偏偏秃爷心眼好,说船大抗风雨,人多财兴旺,一花独放那不是春,百花齐放才春满园呀,乡里乡亲的,一块搭帮着致富有啥不好!不但把制作果仁的秘方竹筒倒豆子一股脑抛出,还把进货的渠道和大伙共享,这样,杂货街就变成了果仁一条街,一家之主的秃爷,自然就升格为一条街的秃爷了。卖果仁的都对秃爷佩服得五体投地,啥事都听秃爷的,秃爷也通情达理,凡事总是谦和地说,别介,别介,有事咱商量着办,相逢就是缘啊,老俗语说的好,亲戚朋友帮一把,又有骡子又有马啊!但有一条,秃爷总是告诫了又告诫:“果仁不大那是心儿呢!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千万不能黑了心……果仁街的小贩们都听秃爷的话,果仁街的货真价实就出了名。
  那天,秃爷在店里看电视,瞧见节目主持人晃着肥硕的脑袋闪亮登场,惹得粉丝嗷嗷叫,老婆说秃爷像极了那个主持人,他听了心里灵机一动,第二天,他不声不响地到了理发店,把两边有毛中间光的脑袋剃了个一毛不留,溜光锃亮。
  奇迹马上就发生了。就在他走回果仁街的路上,很多人注视着他的身影窃窃私议:是秃爷还是那个节目主持人?莫不是那个光头主持人来果仁街录制节目啊!秃爷听了心中暗喜,故意模仿那个主持人走路,还面带微笑,朝路人挥手致意,惹得不少人伫足而视,许多人还身后跟随。果然,果仁街热闹了,不仅买果仁的纷纷前来,连那节目主持人的痴情粉丝们,也纷纷而至。秃爷的果仁就卖得出奇好。不过,也出了点小闲杂儿,那天,一痴女竟抚摩秃爷的光头爱不释手,正叫他老婆看见,就不高兴,他不以为然,说摸摸脑袋你吃啥醋,咱有分寸呢。老婆就跟他吼起来,说啥分寸?哼,摸来摸去就没了分寸!你甭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你就死心塌地给我当蛤蟆!
  此事传出,更有了轰动效应,更多的人纷纷涌向果仁街。许多卖果仁的又开了窍,说秃爷不愧是秃爷,把秃脑袋都跟销路挂上了钩。这次,没有人等秃爷撺掇,也没有人找秃爷取经挖宝,果仁街上许多人,纷纷把脑袋剃了个精光。
  不信,你去看,果仁街上,秃爷的脑袋被无偿复制,一个、两个、三个……多得数不清了。
  责任编辑:雁军
  天堂之约
  李松涛
  一
  旧金山是一个多雾的城市,既使是在周末的早晨也不例外。这严重影响了我和玛莲的情绪。玛莲见到我便报怨说:“鬼天气,真是糟透了。”我站在九曲华街陡坡的行人台阶上眺望远处,浓雾阻止了我的视线,这些讨厌的雾象海水一样把整个旧金山浸泡起来了。
  “那么,我们还去不去渔人码头?”我盯住玛莲那张烦燥的脸说。
  “算了。”玛莲伸出涂有玫瑰色蔻丹的手在自己的大腿上抓了几下说:“我想睡觉,我现在的心情特别不好,我担心我会和你在恶魔岛上吵起来,我们干吗要去看那座该死的陆军监狱?”
  玛莲说这些的时候不停地晃动着她的脑袋,金色长发象一块晒在绳子上的抹布那样荡来荡去,玛莲的嘴唇颜色很淡,看上去一点都不性感。我奇怪自己为什么会约玛莲这样一个既无情趣又无秀色的女孩子出来,于是我对玛莲说:“很遗憾,我们等一个没有雾的星期天吧。”
  “你能不能帮我找一张睡觉的床?”玛莲打了一个哈欠说。
  她疲惫得仿佛一个一夜都没有来得及休息的妓女。
  这一刻我只有一个感觉:恶心。我把玛莲扔在那里便逃走了。
  浓雾在上午十点左右的时候散去了。太阳象一个慵懒的妇人那样显得无精打采,但是没一会它便绚丽起来,眨眼之间,阳光便大团大团地涌进房间,西城的诺搏高地便象被揭掉被子一样,把它高贵的躯体展示在蓝天下了。
  卡瑞斯就是在这个时候揿响门铃的。我从客厅的沙发上跳起来的时候便看见卡瑞斯。卡瑞斯站在铁栅门外,正在打量这幢房子,远远的我能看清他穿一套廉价的牛仔服,是早就过时的苹果牌。
  “喂,你好!”卡瑞斯看见了我,微笑着向我打招呼。
  “你是谁?”我走过去,隔着铁栅门和卡瑞斯说话。
  “我是卡瑞斯,他们都叫我卡瑞。我来找林惠雅太太,我来应聘园艺师。”卡瑞斯把手中的晚报举起来。
  我把报纸拿过来看,那上面果然有林惠雅太太的启示。我把报纸还给卡瑞斯,然后看一眼院中的花园,蔓陀萝、巴黎玫瑰和台湾相思在旧金山五月的阳光下娇艳芬芳。我打了一个喷嚏,肯定有花粉钻到我的鼻孔里来了。我对卡瑞斯说:“请你计算一下,这张报纸从印刷厂出来到今天已经有多少天了?”卡瑞斯很快就惊叫起来:“上帝,已经六十天了!这份工作已经有人做了吗?”
  “没有。”我看一眼卡瑞斯,打算回到沙发上去。
  “怎么回事?您是谁?您是林惠雅太太的儿子吗?”
  “不,我是她弟弟的儿子。”
  “那么,您父亲的姐姐在哪,我要见她,我要让她知道我是一位很不错的园艺师,我能把她的花园和草坪修剪得象一张波斯地毯。”
  林惠雅太太不在,她去了澳洲。”
  “可是,这些花和草坪怎么办呢?”
  “让它们自生自灭。因为林惠雅太太在澳洲至少要住一年时间,一年以后再栽种新的花草不是更好吗?”
  “可是,”卡瑞斯有些口吃的说,“这、这太可惜了。”
  “对不起卡瑞斯,你可以去把别人家的花园修剪成更加漂亮的地毯,再见。”
  “朋友,我能不能义务修剪这些花草,一美分都不要你付。”
  “为什么?”我看一眼卡瑞斯。这个建议打动了我,但卡瑞斯必须说出理由。在美国,有人肯为你白白干活,这就如同看到狗的微笑一样是不可能的。
  “我为你修剪花草,你为我找一个能睡觉的地方,储藏室和车库都可以。我刚来美国不久,我是墨西哥人,看在都是年轻人的份上,我求你了。”
  “墨西哥人?”我明白了。实际上,墨西哥本身就是一个很好的理由,这个理由让我相信卡瑞斯不会有其它目地。他义务修剪花草,我为他安排一张床,这很公平。我对卡瑞斯说:“我们的生意谈成了。”
  “那么,你能打开铁门让我进去吗?”
  “噢,我差一点忘了,你站在大门外是不能工作的。”
  “我的床在哪里?我需要睡觉,我已经两天没有睡觉了。你知道睡眠不足是会影响工作的。”
  这个卡瑞斯,他和玛莲一样需要睡觉。难道旧金山是一座容易患嗜睡症的城市吗?
  二
  实际上,我没有办法为卡瑞斯安排一张能睡觉的床。姑妈走的时候锁闭了所有的房间,只为我留下一间卧室和浴室。这个精明的老太太大概怕我把她的家开成旅馆,临走的时候笑咪咪地对我说:“一间卧室足够你和你女朋友寻欢作乐了。”我告诉她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女朋友。她如同听到金门大桥坠落水中一样惊叫起来:“这不可能,你父亲十六岁的时候就和一个比他大得多的女孩搞得火热,你二十多岁了会没有女友?”
  卡瑞斯大概等不及了,哈欠连天地对我说:“我能在沙发上睡一会儿吗?”
  “可以,你的床只能是这张沙发了。”我对卡瑞斯说。
  “真的吗?”卡瑞斯一头栽倒在沙发上,看不出他是失望还是满意,大约一分种以后,他便象死人一样无声无息了。
  直到下午六点,卡瑞斯还在呼呼大睡。他就这么连午饭都没吃一直睡了八个小时。我走过去把他摇醒,“喂,你这么睡下去要死掉的!”卡瑞斯象皮球一样弹起来,“谁死了?尸体重不重?”
  “卡瑞斯!”我有些气恼的说,“如果你只是找个地方睡上一觉,现在你可以离开了。”
  “不!”卡瑞斯彻底清醒了,站起来朝外走,边走边说:“自来水在哪?喷壶和锄草机在哪?我这就去摆弄那些花草。”
  “你自己去找吧,那些东西在它们应该在的地方,你会找到的。”
  电话响起来,抄起话筒我便听到姑妈又老又尖利的声音,这是她走后的第一个话,因为她到达澳州还不到一个小时,我能肯定她会隔三差五打电话骚扰我,她说:“宝贝儿,你听着,不许把你的朋友们带到家里胡闹,他们会毁掉我的房子的。”我说:“姑妈,我已经请到一位很不错的园艺师来料理您那些美丽的花草,讲好了每月付他五百美金,您必须把这笔钱汇过来。”
  不是说好了那些花我们不要去管了吗?”
  “但是,院子里杂草从生会引起强盗和流浪汉的兴趣,他们也许会跳进来在您的客厅里开通宵舞会。”
  “那么你呢,你住在这幢房子里难道还不如一只老鼠吗?”
  “的确如此。我睡着了以后真的不如一只老鼠,有人把我从窗子里扔出去我都不会反抗。”
  “上帝!”姑妈叹息一声说:“幸好只是五百美元。”
  我庆幸自己就这么轻而易举骗取了姑妈每月五百美金,心情一下子好起来,于是跑到院子里高声喊道:“卡瑞斯,收工吧,现在,我要去吃晚饭!”
  卡瑞斯提着喷壶跑过来说:“你去吃晚饭和我有什么关系,难道我需要一位监工吗?”
  “不,卡瑞斯,你误解了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不在的时候,你也不能呆在这所房子里。”
  “怎么,你担心我会把这所房子里的沙发搬到大街上卖掉吗?除此之外,我还能偷走什么东西,地毯和茶杯吗?”
  “卡瑞斯,只有上帝才知道你会干什么,我必需把大门锁起来。”
  “你可以拿走我的证件,那样我就插翅难逃。”
  “不行。”
  “为什么?”
  “因为,我不能辨别这些证件的真伪。”
  “上帝。”卡瑞斯无可奈何地说,“你至少遭遇过五次抢劫十次绑架。”
  我把客厅的门锁好,和卡瑞斯一起走出去,然后再把临街的大门锁好,卡瑞斯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样子很可怜。
  “卡瑞斯,晚饭你去哪里吃?”
  “我不饿。”卡瑞斯挪动身子靠在铁门上,“我一点都不饿。”
  “你不饿?你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你是机器人吗?”
  “那么,你去哪里吃晚饭,去快餐店还是匹萨饼店?”
  “不知道,也许去快餐店,也许回家。”
  “回家?这里不是你的家吗?”
  “当然不是,这是林惠雅太太的家”
  “好吧,随便你去哪里,我只能等在这儿,等你回来再去睡觉。”
  “卡瑞斯!你除了睡觉就没有别的需要了吗?”
  “当然有。”卡瑞斯眨了眨眼睛说,“你能告诉我你的名子吗?”
  “我的中文名子叫林大用,英文名子叫杰克。”
  “我叫你杰克可以吗?”
  “当然可以。”
  “杰克,我能请你吃晚饭吗?”
  “没有理由你来请我吃晚饭啊?”
  “你拒绝了?”
  “不,我是说没有理由。”
  “吃过饭我们就是朋友了,这个理由可以吗?”
  “这个理由不错。卡瑞斯,我接受你的邀请。”
  “好吧,你喜欢吃什么?”
  “我是华人,当然喜欢吃中餐。”
  “我们去唐人街找一家中国菜馆怎么样?”
  “卡瑞斯,你也喜欢中国菜吗?”
  “我从没吃过中国菜。”
  我们跳上一辆“开普抗”。穿着中世纪骑士服的司乘向我们微笑着点头。这一刻我的心情好极了,卡瑞斯是一个很不错的小伙子,贫穷是他唯一的缺点。我需要卡瑞斯这样一个朋友,我身边的那些朋友太不把我当一回事了。他们整天无影无踪,如果他们其中有哪一个来找你,肯定是口袋里没钱了,他把你拖到酒馆里大吃一顿,然后就说再见。
  我们途经商业中心和甫士街,再往前就是唐人街。我知道卡瑞斯不会有太多的钱,于是找了一家叫作“龙凤酒家的餐馆,老板娘象一朵牡丹那样红彤彤的朝我们微笑,然后就把菜单拿给我们。卡瑞斯不知道吃什么好,于是就由我来作主了。
  我们喝喜力啤酒,卡瑞斯看上去很能喝,但他只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啜饮,看上去很绅士很斯文。我问卡瑞斯:“墨西哥的年轻人都象你这样喝酒吗?”
  卡瑞斯眨着眼睛说:“怎么,我这样喝酒有什么不好吗?”
  “很不好。”我说。“如果全世界的人都象你这样喝啤酒,那么,所有的啤酒商都会面临破产。”
  “真的吗?”卡瑞斯笑起来,仰起脖子一口喝光了杯里的酒。
  “卡瑞斯,你知道吗,我并不需要园艺师,既使你不要报酬我也不需要,但我还是把你留下了。”
  “为什么?”
  “不知道。大概是你微笑的样子很象我过去的一位朋友,我有些喜欢你。”
  “你应该喜欢我,我比一只没有思维的动物强多啦!”
  “卡瑞斯,你不应该糟蹋自己。”
  “这有什么呢,有的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一只动物被人养起来。”
  “卡瑞斯,我们还是喝酒吧。”
  “好吧。”卡瑞斯把酒杯高高举了起来。
  三
  卡瑞斯是一个没有多少城府的小伙子,很幽默,也很风趣,我预料卡瑞斯会陪伴我度过一段寂寞无聊的时光。我离开父母住到姑妈这里来是为了寻求一份清静,但是过清静的日子又会让我孤独难耐。许多时候,我都觉得打发时光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
  卡瑞斯说,他十五岁的时候,父亲和另外一个女人偷情,被那个女人的丈夫打断了一条腿。这件事只有卡瑞斯知道,是卡瑞斯把父亲拖到医院去的。卡瑞斯的母亲为了把另一个孩子生在美国的土地上,在既将分娩的时候试图冲过边界,被美国士兵开枪打死了。卡瑞斯的母亲希望卡瑞斯有一天能够去美国。“美国是天堂。”这是卡瑞斯母亲留下来的最后一句话。
  卡瑞斯说,他从十八岁的时候就开始寻找各种机会到美国来,直到三年以后这个愿望才得以实现。他来美国的时候,身上只有两千比索,两千比索也就相当于一百六十美元,他就是凭着这一百六十美元来闯美国的。
  “我喜欢圣弗朗西斯科。”卡瑞斯说,“美国是天堂,圣弗朗西斯科是天堂中的圣殿。你知道吗,圣弗朗西斯科是一八四七年的时候我们墨西哥人用西班牙语为它命的名。我喜欢这里的气候,没有冬季的寒冷,也没有夏日的炎热,它是全世界最美丽的山城,美国真的是天堂。”
  “好吧卡瑞斯,让我们为你的天堂干杯。”我把酒杯端起来。
  “干杯。”卡瑞斯也端起酒杯,我们把杯子碰得很响。
  这顿饭我们吃了很长时间;老板娘把账单送过来的时候,外面已经华灯初上。“卡瑞斯,付账吧。”我把账单推到他面前,账单上一个很醒目的阿拉伯数字:88。
  卡瑞斯在口袋里掏,掏的时候他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他把脸朝着我,很灿烂的微笑着,然后把抓在手里的钱放在桌子上,“对不起,”他说,“我只有这么多。”
  我看着那些皱巴巴的钱,它们加在一起是五美元四十美分。
  “卡瑞斯!”我大声叫起来,“你就带着这些钱来请我吃晚饭吗?”
  “对不起。”卡瑞斯把头垂了下去。
  “对不起就行了吗?”我把脸朝向老板娘,“这个人没有钱,却跑到您的餐馆请人吃饭,这不关我的事,现在,我要走了。”
  老板娘愣愣地看着我们,脸上现出几分尴尬,仿佛是她欠了我们的钱。
  卡瑞斯站起来说:“我可以帮您洗盘子,洗一个星期不要工钱。”
  老板娘说:“如果我的顾客吃完饭都给我洗盘子,我有那么多盘子吗?”
  卡瑞斯口吃起来,结结巴巴地说:“您还有别的办法吗?”
  老板娘说:“这话应该我来问你,我能有什么办法?八十八美元,我辛苦一天能赚几个八十八美元?”
  “那……”卡瑞斯说不出话来了。
  “卡瑞斯,你的耳环大概能值八十八美元。”我看一眼卡瑞斯左耳上的那只金耳环说。
  “不,这是我母亲留下的。”卡瑞斯捂住耳朵。
  我终于忍不住笑起来,掏出一百美元塞在老
  板娘手上,拉起卡瑞斯走出餐馆。
  “杰克,你太让我难堪了。”卡瑞斯边走边说。
  “不,这是对你的惩罚,你不应该欺骗我。”
  “我不想这么干,但是我没有办法。实际上,我想和你交朋友,我现在一个朋友也没有。我可以给你写一张借据,以后再还你。”
  “不,我不要你还,我要罚你给我洗衣服。只要你住在我这里,就要负责洗我的脏衣服,包括内裤和袜子。”
  “杰克,这不公平。你的脏衣服应该送到洗衣店去!”
  “卡瑞斯,你拒绝我了?”
  “不,我没有拒绝。”
  “好吧,看在上帝的份上,你只要把我的脏衣服送到洗衣店去就可以了。”
  “真的吗?”卡瑞斯把手搭在我的肩上,“你是我在圣弗朗西斯科的第一个朋友,只是,我太穷了。不过,在天堂里穷一些也是幸福的。”
  我停下来,盯住卡瑞斯说:“卡瑞斯,美国真的是天堂吗?”
  “当然,这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吗?”
  “不,卡瑞斯,你今年多大了?”
  “二十一岁。”
  “卡瑞斯,二十一岁才是真正的天堂,你懂吗?”
  “我懂。二十一岁加上美国才更有意义。”
  “实际上,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都可以是天堂,也可以是地狱。”
  “不,墨西哥不是,墨西哥太糟糕了。没有足够的食品,到处都是失业的工人和毫无生气的工厂,政府欠了美国那么多钱,整个国家辛苦了一年还不够偿还贷款利息,我可不想再回到墨西哥去。”
  “好吧,卡瑞斯,祝福你在天堂里过上好日子。”
  “我接受你的祝福,我会过上好日子的。”
  我们去渔人码头,坐在长椅上说话,眺望海湾对面的那座小岛。由于夜色的缘故,遥遥望去,小岛在夜色中模糊一片,仿佛一件不明漂浮物。卡瑞斯说:“那就是天使岛吗。它为什么叫天使岛?”
  “我不知道。但肯定这小岛与天使有关系。”
  “杰克,你是什么时候到美国来的,你喜欢美国吗?”
  “谈不上喜欢不喜欢。因为我出生在美国,对你身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东西,通常情况下都不会有什么特殊感觉,我只是生活在这里而已。”
  “你太幸运了,你出生在美国,你是一个美国人。”
  “不,所有的人都知道我不是美国人,因为我是黄皮肤。”
  “皮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国籍。”
  “国籍又能说明什么呢?卡瑞斯,在这个世界上,人才是最重要的。”
  “这我相信。但我还是羡慕你,你和你的同胞在这座城市里拥有自己的东西,我喜欢唐人街上那些莫明其妙的汉字,喜欢那些红檐碧瓦亭台楼阁,你们把自己的文化带到美国来了,这有多好。”
  “可是卡瑞斯,我的祖辈们当初是被贩卖到美国来的。1850年的时候,他们象动物一样被贩卖出海,美国人叫他们猪仔,他们受尽了屈辱和磨难,经历了骨肉分离、死亡、疾病。那个时候,他们并不想来美国,他们只是身不由己。”
  “杰克,我也在经历屈辱与磨难。我没有钱,没有固定工作,不能在大学里注册,除了活下去的勇气,我什么都没有,甚至没有尊严。”
  “卡瑞斯,这是你心甘情愿的,你没有理由报怨,因为美国是你的天堂,在天堂里活着,这本身就是幸福,对吗卡瑞斯?”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是,我又有什么办法呢,我太喜欢美国了。”
  四
  在以往,星期一到星期五,我通常都是住在学校里。因为我不想回家。我的父母都是特别喜欢社交的人,他们仿佛害怕单独待在家里,所以每天都是宾朋满座。那些人在客厅里高谈阔论,谈美国的政治和经济,谈暴力事件和名人的桃色新闻。他们大声说笑,扰得你真想大喊“滚吧,你们这些无聊的家伙!”
  然而更让人受不了的是我弟弟。他经常在半夜三更带着几个朋友回家过夜。他们不睡觉,象发情的狗一样在房间里滚来滚去,撞击着地板和墙壁。他们中间有白人和黑人,都是十八九岁的年纪,不把过剩的精力发泄出去是不肯罢休的。这种情形第一次出现的时候,我父亲站在走廊里朝我弟弟大声喊:“林大为,快把你的这些狗朋友赶出去!”我弟弟说:“如果你允许我抽大麻,我会安静的像一只猫。”我父亲在走廊上骂了一通然后就撒手不管了。
  现在好了,我住在姑妈这里,自由自在,整座房子安静的象一只柜子,我可以安稳地读书、睡觉、作梦。而且,卡瑞斯来了,我们象事先约好了一样,在我住进姑妈这里的第二天他就来了,这使我轻而易举得到一个伙伴,我想,我和卡瑞斯是有缘份的。
  但是,我还不能完全相信卡瑞斯,我没有把房子的钥匙交给卡瑞斯,在我回来之前,卡瑞斯只能等在外面。在学校里,许多时候我会想起卡瑞斯,他在干什么,他是不是需要走进那幢房子去休息呢?
  可事实上卡瑞斯每天都回来的很晚,不管多晚,卡瑞斯都是一脸愉快的样子。卡瑞斯很乐观,这让我羡慕,我没有他这么乐观,因为生活里没有让我值得高兴的事。
  有的时候我会问卡瑞斯,“找到理想的工作了吗?”
  “还没有。”卡瑞斯笑呵呵地说,“会找到的。”
  “那你一整天干什么去了?”
  “我在努力,为我的目标努力。”
  “是怎样的一种努力呢?”
  “杰克,你要不要听圣经故事,新约里羊入狼群的故事你知道吗?”卡瑞斯把话题岔开了。
  周末的下午,卡瑞斯到学校找我。卡瑞斯穿了一套米色西装,质地看上去还不错,他肯定事先作了准备,站在那里英气勃勃,看上去象好莱坞性感明星。一个女孩子向卡瑞斯吹口哨,并且抛过来一个飞吻。
  “朋友,我来请你吃晚饭。”卡瑞斯神采飞扬地说。
  “卡瑞斯,你发财了吗?你是不是找到一份电视节目主持人的工作?”
  “杰克,我哪里不对吗?你为什么这么说?”
  “不,你很好。你这样子真让我高兴,晚饭你想吃什么?”
  “我吗,有一份牛肉馅饼就足够了。重要的是你,你想吃什么?”
  “两只热狗一杯咖啡。”
  “不,这不公平,也太寒酸了。我有钱,这个星期我赚了大约四百美元,足够请你吃晚饭了。”我们去了一家匹萨饼店,吃匹萨饼和薯条,喝小美乐淡啤酒。卡瑞斯象喝水一样一杯接一杯地喝,这时候玛莲和一个女孩子走过来了。玛莲见到我便大喊大叫:“杰克,你真该死,整整一个星期没见到你的人影,你说过要带我去恶魔岛的!”
  “是的玛莲,我说过带你去恶魔岛,但那是以前的事。我想,今后我不会再有这种兴趣了。”
  玛莲不再理我,目光对准卡瑞斯,“你是谁?
  为什么和杰克在一起?”
  “我是卡瑞斯,和谁在一起是我自己的事。”
  “我叫玛莲。”玛莲把手伸给卡瑞斯。
  “你好玛莲。”卡瑞斯也把手伸出来。
  玛莲的眼睛放出光来。
  “这个丑姑娘是谁?是你女朋友吗?”玛莲走了以后卡瑞斯问我。
  “不,什么都不是。但我和她上过床,只有一次,天色太晚,我看不清她的脸,所以不知道她这么丑。”
  “幸好只有一次,这个女孩真让人受不了。”卡瑞斯说。
  时隔两天,玛莲打来电话,“你好杰克,我是玛莲。”
  “玛莲,请你以后不要再打电话找我,我们连朋友都不是。”
  “你弄错了,我找卡瑞斯,那个看上去很不错的小伙子。”
  “玛莲,卡瑞斯是魔西哥人,刚到美国来,他没有多余的钱花在你身上。”
  “这没有关系,我可以为他花钱,你不反对吧巴?”
  卡瑞斯正在浴室里,我大声喊他的名子。卡瑞斯冲出浴室,象一条鱼那样湿漉漉的跑过来。我说:“还记得丑姑娘玛莲吗?”
  “记得。”卡瑞斯看着我手中的话筒说,“我能记住两种女人,一种是特别漂亮的女人,一种是特别丑的女人。”
  “好吧,你来听电话,玛莲约你共度良宵。”
  “上帝!”卡瑞斯叫了一声接过话筒,“对不起玛莲,我对女人不感兴趣。”然后卡瑞斯朝我挤眼睛,拍了一下自己的屁股说:“玛莲的脸还不如这里动人,我宁愿亲吻沙发。”
  我想,那边的玛莲一定被气晕了。
  但是就在下一个周末,我在商业中心看见卡瑞斯和玛莲,他们勾肩搭背,亲热得仿佛结过一百次婚。
  到了晚上,我对卡瑞斯说:“祝贺你,卡瑞斯。”
  “祝贺什么?”卡瑞斯莫名其妙。
  “你和玛莲。”
  “噢,上帝!”卡瑞斯一头栽倒在沙发上,“玛莲太热情,我没法拒绝她,事情就是这样。”
  “她的热情抵销了她的丑。卡瑞斯,我并没有反对你和玛莲来往呀。”
  “我和玛莲不会继续下去的。”
  “如果她有钱呢?”
  “杰克,你知道我是需要钱的。”
  “我当然知道。”
  “杰克,我可不可以用一下这里的地址。就是说,我父亲可以把信寄到这里来吗?”
  卡瑞斯总是这样,擅长在适当的时候把他不想谈的话题岔开去。
  五
  卡瑞斯的父亲来信了。卡瑞斯读完信便皱起了眉头。“我没有足够的钱寄给他们。”卡瑞斯说。
  “那就别寄。”
  “可是,我的姐姐要结婚,我必需寄一笔钱回去。你能借我五百块吗?”
  “可以。但你必需注意一下我姑妈的花园和草坪,他们一点都不象波斯地毯,而象一块揉皱的破布。”
  “对不起,我会想着那些花草的。”
  “卡瑞斯,你在墨西哥有女朋友吗?”
  “这还用问。在墨西哥,女孩子们为我打得头破血流。”
  “卡瑞斯,你抛弃了爱情亲情和友情到美国来是为了什么呢?”
  “我很累,我想睡觉。”
  “卡瑞斯,你休想岔开话题,告诉我,你来美国到底为了什么?”
  “你让我怎么说。我已经告诉过你,我喜欢美国,美国是天堂。”
  “卡瑞斯,你每天早出晚归到底在干什么?”
  “赚钱。”
  “我知道。但我不知道你到底在怎样赚钱。
  “我用我的身体赚钱,我干各种各样的脏活,我被人辱骂和欺负,我现在在两家旅馆作清洁工,我每天必需把二十几个房间的地板和洗手间打扫得干干净净,我很累,我快受不了了,你为什么要逼我说出这些呢?”
  “因为你很快乐。”我把五百块钱拿给卡瑞斯,“告诉我,你打算寄给你父亲多少钱?”
  “最多一千块。杰克,你是我的朋友,但我还是要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连房租都付不起,我会流落街头,被警察赶来赶去。我的父亲不知道这些,我也不想让他知道。”
  “卡瑞斯,你自己努力吧,天堂里并没有上帝。”
  随后的一些日子,卡瑞斯总是精疲力尽地回来。头发乱糟糟,脸上甚至没有了光泽。但他总是忘不了微笑,总是说:“我回来了。”可接下来的日子就特别糟糕。他总是半夜三更才回来。每一次门铃响起来的时候,我都从梦中惊醒,跑过去为他开门。旧金山日暖夜凉,外面的凉风把我吹得喷嚏连天。我烦了,把房子的钥匙扔给他说:“卡瑞斯,你可以自由出入这所房子了。”
  卡瑞斯接过钥匙,默默看着我,很久以后才说:“杰克,我会从这里搬走,我不会永远住下去,我给你找了这么多麻烦。”
  “卡瑞斯!”我喊起来,“我并没有赶你走!”
  “我知道。”卡瑞斯从口袋里掏出五百块钱给我,“这是还你的,我有钱了。”我把钱塞回卡瑞斯的口袋说:“这些钱还是你留着吧。”
  这个夜晚之后,我就不知道他每天到底什么时候回来了。我甚至见不到他的人影,不知道他到底回没回来过,我起床的时候他已经不在了。我弄不清他现在干什么,是否还在旅馆里打扫房间,或者在餐馆里作计时工。
  直到十天以后,一个周日的早晨,我从房间里出来,看见卡瑞斯正在沙发上呼呼大睡。他的样子吓了我一跳,又黑又瘦,头发长长的披下来,象个嬉皮士。“卡瑞斯!”我叫了起来,“我快认不出你了!”
  卡瑞斯睁开眼,伸了一个懒腰说:“你搅了我的梦,我正开着一辆‘美洲虎’在高速公路上飞驰,你让我翻车了。”
  “梦总是要醒的。卡瑞斯,你今天怎么回事,不出去了?”
  “我太累,需要休息。”
  “卡瑞斯,你的自尊心总是那么强,告诉我,是不是没有活干了?”
  “杰克,你总是毫不留情地揭掉我的遮羞布。是的,我没有活干了,那座大楼峻工了,我得另找门路了。”
  “你去建筑工地干活了?你不是在旅馆作清洁工吗?”
  “那事早就过去了。两个星期以前我就离开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老板是个女人,她想拉我上床,我不干,就这么回事。”
  “你为什么不干?”
  “她是个黑女人,我怎么能跟黑女人干那种事?”
  “卡瑞斯,你也搞种族歧视?”
  “这是两回事,我可以尊敬她,上床是不行的。其实,她这是侮辱我,换成别的男人,她不会这么放肆。”
  “当时你怎么说?”
  “我说,你去找泰森或刘易斯吧,他们才是你理想的性伙伴。”
  “卡瑞斯你可真逗。可是,你又要到处去找工作了。”
  “这不难,我能找到工作。我必需赚足一笔钱,干我想干的事。”
  “你到底想干什么呢?”
  “成为美国公民,这还用问。”
  “卡瑞斯,这个答案我是知道的。好吧,祝你早日成为美国公民。”
  “谢谢。”
  但是很长一段时间,卡瑞斯没有找到工作,。他白天在家里睡觉,不睡的时候就去侍弄那些花草,那些花草被他修剪以后果然很不错,但是我并不为此高兴。我对卡瑞斯说:“你在这里作一辈子花匠也不会成为美国公民,你应该去找工作。”
  “我知道。”卡瑞斯说,“那些又脏又累的工作同样不能让我成为美国公民,我必需找一条捷径。”
  “你想找一条什么样的捷径呢?”
  “我不知道。也许去赌钱,也许去出卖色相。我很帅,女人们都喜欢我,你难到没看出来吗?”
  “卡瑞斯,你这么想想也就算了,千万不要真去干,这两条路都行不通。”
  “我知道。”
  但卡瑞斯还是去赌了,而且出现了奇迹,一千多块的本金变成五千块。连续两个晚上他都是嬴多输少。他兴高采烈地向我报告战绩,我说:“你绝不能再去干,到此为止。”
  卡瑞斯不可能听我的,他又去赌,只是不再向我说起这件事。现在,卡瑞斯可以向匹萨饼店打电话,让那里的伙计把他所需要的东西送上门来。他在家里喝酒,然后信心十足的去赌场。而且,他开始学着去赌马,赌各类球赛。这样大约十天以后的午夜,我接到卡瑞斯的电话,让我带上一条裤子去接他。我奇怪为什么要带上裤子,他连裤子都输掉了吗?
  我赶去甫士街,寻找卡瑞斯告诉我的电话亭。电话亭阴暗的一面蹲着卡瑞斯,他的裤子不是被输掉,而是被人扒掉了。他光着身子蹲在那里,在夜风里瑟瑟发抖。
  “他们痛打了我一顿,扒光了我的衣服,他们让我记着还钱,幸好这是在夜里。”
  “卡瑞斯,你欠了赌债?”
  “他们主动借钱给我,我急着翻本,我没有办法。”
  “你和别的赌徒没什么两样!”我把裤子扔给卡瑞斯。
  “现在,我必须想办法还钱。否则他们会把我从金门大桥或屋仑大桥上扔到海里去喂鱼。”
  “卡瑞斯,我警告过你。”
  “是的,这我知道。”卡瑞斯呻吟着说,“他们把我打疼了,我现在站不起来,你扶我一下行吗……”
  “卡瑞斯,如果你再去赌,我只能请你从我这里搬出去。”
  “我知道。哎呦,我的小腿好象骨折了……”
  六
  大约一星期以后,卡瑞斯才从房子里走出来。他的腿没有骨折,他的情绪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不好。他建议我出去走一走,因为这是周末的晚上。
  ”去金门大桥吧。”我说。
  “好吧。”卡瑞斯穿戴好,他看上去确是一个十分英俊的小伙子。
  我们在大桥南端的广场上散步,卡瑞斯指着广场上史特劳斯的铜像说:“是这个人设计了这座大桥吗?”
  “是的。”我说,“约瑟夫·史特劳斯创造了世界历史上的一个奇迹,金门大桥是巴黎的凯旋门。”
  “造这座大桥用了二十五年时间,是吗?”卡瑞斯问我。
  “是的,二十五年,中间经历了二次大战。”
  我们从大桥的南端往北走,海水的颜色和夜色混成一团,黑乎乎的,没有风,我们看不到白色的浪花。
  九点钟了,我提醒卡瑞斯该回去了。因为到九点三十分,大桥的人行道要关闭。
  “为什么?”卡瑞斯不明白。
  “因为,在这里跳海自杀的人太多了,他们大多选择在夜晚。”
  “关闭人行道?这能阻止死亡吗?”
  “这不是我们关心的事。走吧,卡瑞斯。”
  我为卡瑞斯找到一份工作,去我们学校作杂工,学校里有许多干不完的活,他们需要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而且,移民局的人也很少到学校里来。因为卡瑞斯只有学生签证,不可能找到理想的工作。但卡瑞斯一口拒绝,他说:“我不去你的学校干活,我不愿意。”
  “可是卡瑞斯,你必须自己养活自己呀!”
  “我知道,我现在有一份工作,是一家很不错的公司,收入也很好。”
  “这不可能,卡瑞斯。没有哪一家公司敢聘用你,因为你只有学生签证。”
  “我遇到奇迹了,我现在是杜伦公司的职员。”
  “你骗我,你为什么不说你是比尔·盖茨的高级职员呢?”
  “我没有骗你,我现在的工作很安全,没有任何风险。你看,我现在有钱,我还清了赌债,口袋里还有这么多钱。”卡瑞斯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钞票让我看,“你为什么不相信?”
  我看一眼卡瑞斯,发现他打扮得特别漂亮。身上有浓浓的香水味儿,头发精心地梳理过,充满血色的嘴唇看上去很性感。
  “卡瑞斯,我可以相信你,我没有理由和精力管你的事,但你必须自己对自己负责。”
  星期二上午,温赖特教授在课堂上晕倒,被人抬到医院里去,我们因此休课。我买了三明治和炸鸡,准备带回去和卡瑞斯共进午餐。
  客厅的门没锁,沙发上有女人的手袋,地毯上有女人的皮鞋,但是没人。我推开卧室的门,一下子目瞪口呆。
  一个肥胖的女人,体重至少有两百磅。她的肥肉象浴缸里堆积起来的白色泡沫。她骑在卡瑞斯身上,象一只刚刚奔跑过的大象不停地喘息着。卡瑞斯闭着眼睛躺在床上,他快被压成肉饼了。
  我没有喊叫,我知道这是卡瑞斯的生意,我坐在沙发上等,我被气晕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胖女人才从我的卧室里走出来。她心满意足地笑着,拿起她的手袋离去了。
  我冲进卧室,卡瑞斯象尸体一样在床上一动不动。我把他拖起来,怒吼道:“卡瑞斯,你这个混蛋!你弄脏了我的床,你为什么这么干!”
  卡瑞斯坐起来,掀开床单一角。
  床单下是几张百元钞票。
  “卡瑞斯卡瑞斯……”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杰克,你可以耻笑我,但你没有理由瞧不起我。换成你是我,你该怎么办呢?”卡瑞斯哭了,泪水涌出眼眶,在他脸上晶莹一片。卡瑞斯的眼泪战胜了我,我本打算把他赶出去,但我什么都没说。
  日子就这么过下去,卡瑞斯昼伏夜出,象一只老鼠。
  我赶写论文,我要拿到学位了。这之前,克雷公司的一位部门经理来函,我和我朋友设计的一种ups电脑软件引起克雷公司总裁的关注。如果愿意,我们可以去克雷公司工作,那个时候,我将要离开旧金山。
  我没有时间注意卡瑞斯。想想看,卡瑞斯来美国已经半年了,他应该知道美国是怎么回事了。事实上卡瑞斯已经很成孰,他成熟的象一个中年男子,他专门去找那些凡是男人见了都要皱眉头的女人,因为这样的女人一般都很慷慨,她们不在乎钱,只在乎感觉。卡瑞斯的本事是让这些女人感觉到他不是在出卖,而是在和她们谈情说爱。
  有一次在西城的日落区,我看见卡瑞斯和一个黑女人走在一起。黑女人象排球运动员一样建壮,乳房硕大,摊开来可以做成一只橡皮艇载着卡瑞斯出海远航。
  我装作看不见,我麻木了。我想,卡瑞斯也麻木了。
  还有一次,我在金融区看见卡瑞斯,他坐在金字塔大厦的台阶上。这是一个少有的晴天,太阳很好。卡瑞斯戴一副深色太阳镜,我差点认不出他。他的服饰很讲究,他的样子完全可以上《花花公子》杂志的封面。
  “卡瑞斯,你在干什么,你想成为美洲银行的董事吗?”
  “我在晒太阳。”卡瑞斯无精打彩的说,“我快要发霉了。”
  “卡瑞斯,可以了,到此为止吧。否则天堂就会变成地狱了。”
  卡瑞斯咧开嘴角,但没有说话。
  “卡瑞斯,长此下去,我担心你还能不能有爱情。既使遇到爱情你大概也不会有任何激情了!”
  “杰克,去干你自己的事情吧,别管我。”
  “我才懒得管你。”我走开了。
  这之后大约两个星期我没有见到卡瑞斯,房间里有时候能发现他回来过的痕迹。但是接下来这种痕迹我也见不到了。他的衣服和箱子扔在客厅一角,没有人去动它们。我想,卡瑞斯可能被哪个女人锁在卧室里了。
  但是有一天,我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看见一张便条。“便条上写着:”杰克,我厌倦了。美国是天堂,但是我厌倦了,我必须走另一条去天堂的路了。我把一些钱放在你床头柜的抽屉里,你可以用,但必须把其中一部分寄给我父亲……”
  我去拉开床头柜的抽屉,从里面找出一个纸袋。我把那些钱倒在床上,上帝,这些钱差不多有五万美元。
  “卡瑞斯!”我冲出卧室大声喊着卡瑞斯的名子,“你搞什么鬼,你又要玩什么花样,你到底想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我,我不知道卡瑞斯“走另一条去天堂的路”是什么意思。难道,他要去贩毒,去帮别人传递白粉,他到底要赚够多少钱呢?
  就在第二天的电视新闻里,我看见了卡瑞斯。他从画面里突然冒出来,他的样子变了,变得很丑,脸已经浮肿,但我还是一眼把他认出来了。
  播音员告诉大家,这是一具无名尸体,死者是从金门上大桥跳下去的。没有任何东西能证明死者的身份,他的口袋里只有一本《利尔》杂志。
  我知道,《利尔》杂志是一本妇女杂志,是专门面向四十岁以上成熟女性的杂志。
  卡瑞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是为什么?你说过热爱美国,你说过美国是天堂,你从墨西哥来到天堂难道是为了在天堂死去吗?
  卡瑞斯,你不该把自己从金门大桥扔下去,你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无法挽回的错误!
  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
  责任编辑:闻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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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里海

《七里海》

《七里海》文学季刊共分为44期,刊物将以马列主义、毛泽东思想、邓小平理论和“三个代表”重要思想为指导,坚持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方向和“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方针,弘扬社会主义先进文化,培养文学艺术人才,繁荣地方文学创作,为宁河的经济发展和社会进步事业服务。刊物突出时代特征、民族特色,使其成为地方文化建设的亮点,宁河经济发展的窗口,文学创作者展示才华的平台。火热的现实生活是文学创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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